宋氏也沉默了起来。她虽与继母不和,但宋子宜这么些年来对她的宠爱,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早已与继母和解,但除了书信往来,竟也多年未曾与父亲相见了。宋子宜年纪是很大了,桐城路途遥远,指望老人家进京是不可能的,她身为林家主母,琐事缠身,要回去一趟,也是十分不易。馥环愿意替她走这一趟,是她的孝心,可做女儿的,谁不愿亲眼去探望自己的父亲呢?有一次少一次了。怪不得全天下的父母都情愿把女儿嫁在身边。她养育了黛玉几年,如今还能时时进宫请安见到,今日都觉得十分心酸,何况是远在桐城的父亲?只是她又想到,如今这屋里一堆侄女儿、媳妇儿,竟只有她这个做长辈的还有父亲,怕她们伤心,赶紧掩盖了心情。
黛玉把婶娘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微微叹了口气,想起林海来,亦是十分的心酸。林海为官、为人、为夫为父,俱是没得挑,可天妒英才,他去世的时候,她甚至还是个小孩儿,什么都不懂,懵懵懂懂地跟着族长、林滹,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做,到京里头回过神来,才知道林海最后的安排是替她挡住了多少险恶风雨。
人言、人心,怎么能做到仿若刀尖锋利的?当年的种种,若再细想,怕只会遍体生寒罢了。
她微微蹙眉,转移了话题:“馥姐怎么忽然要去桐城?”上次宋子宜过寿的时候,馥环就提出过要去给他祝寿,当时是她刚回来,和云家的事儿弄得满城风雨,她自己也心烦意乱,想要躲出去。如今风平浪静的,她怎么又提这件事?莫不是最近又有了什么闲言碎语?
馥环看出她的疑问,宽慰道:“娘娘放心吧,并没有出什么事,只是叔外祖父年纪大了,住在老家,婶娘放心不下,又走不开,我过去看看,若是老宅需要修缮,或者是什么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去一下总是让人放心的。再者桐城山清水秀,我长这么大,还没怎么出过京城呢,效仿婶娘年轻时,游山玩水,也是自己的见识。”
黛玉这才松了口气,又羡道:“早知道那时候就该帮姐姐劝婶子,然后我也跟你同去。”她知自己说了也是白说,两次从苏州坐船来回京里,都让她的身子不大受得住,桐城山高路远,走的还是陆路,马车颠簸,她更要吃不消了。
馥环劝道:“我从桐城,带叔外祖父的山水墨宝回来,请婶娘带进宫里给娘娘。”她心里清楚的很,太上皇几次南巡,把国库消耗了个干净,如今皇上、刘遇,都不可能再南下了。黛玉这一世,除了木兰行宫,可能就只能待在宫里了。
宋子宜的画的确非常写实,使人如临其境,黛玉也是见过的,她笑着点了点头,嘱咐道:“馥姐到时候路上一定要十分小心才是。”
第218章
但直到刘遇来找她,告诉她该回去了的时候, 她还是有些不解——倒不是说馥环不能去桐城, 只是以她的性子, 不大可能忽然放下京里那些铺子的生意去游山玩水。宋氏放不下家事,难道馥环就放得下那些生意了?刘遇今天和他的幕僚们谈得应该不大顺利,回去的路上还蹙着眉在想什么事,她也不愿打扰他, 自己歪着头琢磨着。
他们进宫换轿子的时候, 刘遇还皱着眉,但黛玉已经想出了个大概,她冲着林征的背影喊了一声:“几栀是要去桐城了吗?”
林征的身子可疑地停顿了一下。
看来是真的了,她叹了口气, 微微摇了摇头。
就像其他人不敢想象她在宫里的生活一样,她也不敢想象几栀那么小年纪,在外头会是什么样子。但不管家人们怎么担心, 她已经开始在宫里的生活。而几栀, 也得去过她一直想要尝试的人生了。
其实以她现在的身份, 一句话就能命令几栀改变她的计划了。可她也知道, 改变得了计划, 改变不了主意,钱几栀就不是一个会在舒适的地方平静生活的人。
所以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叹息着上了轿子, 刘遇好奇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但也什么都没问, 他今天在林家待了整整半天,按他的效率,该归出不少事情的章程来了才是,但他的表情看起来不算轻松。也幸好如此,他没有来过问黛玉的心事——尽管他帮她解决难题的时候总是那么地快速有效,但几栀不是什么难题,她的梦想不需要被解决。
只是等到他们回到宫里,她又被拉进了现实。今天她回了一趟娘家,和婶娘姐妹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说了好些时候的话,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但是说实话,她情愿一直这么给刘遇打掩护,如果能多回家几次的话。当然,作为回应,她得帮刘遇把所有事情掩盖过去,应付掉那些试探和妒忌。
皇后照例是不过问这些事的,只是吴贵妃就没那么好脾气了,她甚至不遮掩,正大光明地打量着黛玉,笑着道:“我昨儿个听到了一个笑话,说是咱们太子殿下带着太子妃娘娘回了趟娘家。”
黛玉深呼吸了一口,尽量让自己笑得清浅礼貌、挑不出差错来:“是,回去了一趟。”
“到底是年轻人,可真有闲情逸致。”吴贵妃看了一眼皇后娘娘,似乎在等她说句话。太子老爱往宫外跑是出了名的,还曾经带着皇帝也出去过,美名其曰“微服私访”,但是宫有宫规,太子妃可不当这么明目张胆地触犯。
皇后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左手的护甲指套:“太子早两个月就求了陛下了,只是一直没得空,昨儿个也派了人来跟本宫说过了。他们还小呢,束着不放,和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一起玩也没什么意思。本宫像太子妃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忠平王府呢,也时常回家去,后来我母亲没了,才不回去的。吴贵妃是也想家了吧?”她道,“若是想家了,就也回去省亲罢,皇上会准的。”
吴贵妃脸涨得通红,她倒是也想回去,可回去省亲一趟,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娘家积攒了多少年的家底子都花在上次的省亲别墅上了?这次虽然不用另外盖园子,但花钱是免不了的,又有那么多宫娥、彩嫔跟着,想说两句体己话都不行,哪有太子妃这样由太子亲自领着,轻车软轿,悄无声息地回去一次便宜呢!
皇后不知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有,还是正巧说到这里,道:“只是有句话本宫要说在前头,要是还省亲,可不好像当年那样大张旗鼓的了,当年贤德妃第一个回去,没开个好头,太过铺张浪费了,你们的娘家呢,看到人家这个样子接待,也怕落了你们的面子,少不得有打肿脸充胖子的。皇上主张勤俭,咱们在宫里,平日里衣裳上绣朵花都要提防着被说奢靡,何况省亲时的排场?可再不许了!”
她这打一棍子给个枣儿的,吴贵妃一时也琢磨不透她的态度了。贤德妃的娘家不就是太子妃的外祖家?当年那省亲该怎么省,都是上皇时留下的规矩,也不是贤德妃娘家能定的。皇后这先是替黛玉出宫开脱,又找贤德妃的不是的举动,真真令人纳罕。
黛玉垂下眼睫,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但不管怎么说,皇后这儿开了口,且定了基调,对这些娘娘都是喜事。只是就像皇后说的,这么些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娘家最疼自己的人有几个还活在世上?便是回去了,也不过是客套地奉承,小心翼翼地接待,自以为不大明显的暗示之类的,她们羡慕太子妃,不只是因为她特殊,还因为她年轻,爱她的人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看看,唠唠家常。甚至在宫里,她也能和太子说说话。
在这座皇宫里,能不用瞻前顾后地说两句闲话都是奢求了。
黛玉回到东宫,亦觉得乏得很,摘下首饰,换下衣裳,便半躺在床上,阖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说。屋里一开始还有下人走动,渐渐地就没了声响,紫鹃见她累了,上来帮她盖了一床被子,便悄无声息地带着人出去了,还拉好了帘子,掩上了门。
本以为只是小憩一会儿,然等黛玉醒来时,几乎吓了一跳,屋里已经是通黑的,唯有床边的烛火放出一点光来,刘遇和衣躺在她身边,手还揽在她肩上,也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这样其实于礼不合,但黛玉也不敢直接起身惊扰他,又怕他着凉,便小心翼翼地卷起被子要替他盖上。刘遇却忽的睁了下眼睛,又被烛光刺得赶紧眯了起来,自己钻到被窝里,把头埋在她颈窝,嘟哝了一声:“还不饿呢,再睡会儿。”
他眼睛下一片乌青,最近是真的累了。是了,倘若她不愿意去皇后那儿听那些话里有话的娘娘们勾心斗角,她还能称病,可刘遇却逃不过任何朝堂上的事儿。
她微微侧过身,让刘遇躺得更舒服些,然后像当年宋氏安慰她一样,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安抚他再度入眠。
刘遇这一觉又睡了半个时辰,才慢悠悠地坐起来,仍捏着黛玉的手,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黛玉轻声答了他,又道:“起来用饭吧,再睡今晚该睡不着了。”
刘遇“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黛玉便唤人进来服侍。他们都还穿着下午的衣裳,睡得皱巴巴的,也懒得换了,命人摆好晚膳,夫妻俩一起坐在桌边吃了两口。
“今儿个考完了,考生们应当都各自回家去了。”刘遇道。
黛玉想起林徥来,道:“下回婶娘进宫来请安的时候,想是已经放榜了。”考官们阅卷是要时间,不过接下来就是选秀,是后宫今年头一等的大事,命妇们进宫也该搁置了。等宋氏有时间进宫,科考的事也该尘埃落定了。照这么想来,吴贵妃今天冲她阴阳怪气的那一通,可就白得罪人了——等后宫里进了新秀女,她还有功夫回娘家省亲?吴贵妃可不是皇后和周贵妃这样年纪的人了,她在后宫里头,就是靠皇上的宠爱和四皇子立足的,所以当年元春封妃,她才那么害怕,实在是怕宫里又有一个复制她路线成功的新人,直接把她挤下去。
刘遇道:“这么说起来的话,过两天选秀女,皇后娘娘那儿定是忙得抽不开身来,咱们这里也不用进新人,给弟弟们择亲,用不着你开口,父皇身边添人更没有你说话的份了,最近你去坤宁宫想也是帮倒忙,一会儿我去与皇后娘娘说声,这几天你就别去耽误她干正事了,请了安就回来吧,咱们宫里下人们近来学规矩,也需要你督促着。”
黛玉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
“也没什么,咱们跟父皇的人,本来就该有些避讳才好。”刘遇轻描淡写地说了声,“现在你不觉得,等新秀女进来了,人又更多了。”
他想说的,约莫是“更乱、更烦了”,黛玉其实也挺有感触,只是不敢像他这么说罢了,便道:“既然这样,那我明儿个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吧。”
刘遇显然一怔,问道:“你不怕?”
上回太后发疯时的样子确实吓人,况且其实她不发疯时,因为那个病,脾气也好不起来。只是黛玉想着,比起坤宁宫里的气氛,德寿宫也算不得什么,太后便是真发了病,宫里也不是没其他人,伤不到她。况且那么个老人,从前多高傲,如今这病下来,人人都拿她当疯子看,一生的尊严哪儿那么容易放得下,便道:“有什么好怕的,殿下不是说,皇祖母往年是最疼爱你的么?爱屋及乌,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刘遇虽上回气太后滥用私刑、心狠手辣,但说到底,心里还是记着皇祖母当年对自己的好的,因而对黛玉感激地一笑:“可惜我这几日实在抽不出空与你同去。”
他这几日确实辛苦,要不也不会和衣同她睡在一块儿了。黛玉知道他其实并不算是个脾气多好的人——一个天之骄子,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王公贵胄很难脾气好的,但出于各方面的原因,他不得不温和有礼,甚至遇到了蠢材都不能直接骂出口。哪有人能一直不掉链子呢?他这几日,必定有许多不快。比较起来,她在坤宁宫听的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太后今日倒是没有发病,只是仍在生气,冷嘲热讽的,不肯见黛玉。黛玉也不急,先跟太医与容袖、张福生等聊了一聊太后的身体,又问容袖:“殿下给太后留的书,你们念完了吗?要是念完了,我下午再让人送些来。”
容袖道:“多些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前几日才送了书来,奴婢还没给太后娘娘念完呢。”太后年轻的时候,也是把规矩挂在嘴边,狠狠约束宫人的,谁知年纪大了,竟也开始喜欢看那些小年轻们私相授受的书了,这爱好要是传出去,对她老人家的名声有碍,是以刘遇都是偷偷地搜寻来,她也不敢叫黛玉知道,不过既然黛玉来了,自然有别的话要说的,“幸好太子妃娘娘来了,实在是有些话,奴婢也不知道该对谁说去,像是在抱怨谁似的。”
原来太后和皇后不和,乃是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如今太上皇驾崩,太后又病重,皇后大权在握,内务府也不免踩高捧低,近日给德寿宫送的东西越发地不像,还是张福生亲自去说了一回,扬言要报给皇上知道,才有所改善。德寿宫其他的太妃娘娘们也越发地没了规矩,仗着这里没人进出,张福生又不会管束太妃娘娘们,便越发地肆意了。容袖道:“内务府张总管的女儿书良姐姐之前不是太子身边的人么?奴婢斗胆,请太子妃娘娘替太后娘娘说句话吧。”
这话确实是“斗胆”了,黛玉心里一紧,道:“竟然这样么?改日我见到皇后娘娘,一定请她做主。”
这就是太后如今的尴尬处了。现如今皇后就是这后宫之主,要请人来给太后做主,怎么都越不过皇后去,否则,便是皇后和太子妃将来的婆媳问题了。只是皇后虽也不会刻意命人冷着德寿宫,但德寿宫的人倘若是过得不好,她也不会过意不去就是了。毕竟,比起当年太后对皇后的那些行为,如今皇后甚至可算得上仁厚。
说到底,都是当年的因果罢了。
黛玉在心里悄悄地叹了声。
第219章
黛玉最终还是把容袖所请转达给了皇后。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召内务府的人来问话。其实这事儿还真没法下个定论, 太后疯疯癫癫的, 说什么话也不值当信,德寿宫里穿的暖, 吃的饱, 也没冻着饿着谁,要说怠慢了, 张总管也有的辩解。但要什么东西都慢一拍,先紧着其他宫的要求, 再来应付太后这儿, 也是有的,张福生去找内务府, 说的也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事有轻重缓急, 内务府也看人下碟,要不怎么后宫里的女人都在想方设法地争宠呢?黛玉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不过既然容袖开了口,她什么都不说的话, 实在令人寒心。
皇后也有些为难。她其实知道, 皇帝对太后的恶感远低于对上皇。容袖敢向太子妃求助,就敢向皇帝告状。或者哪天皇上心血来潮自己去趟德寿宫, 看到、听到什么, 说起来, 就是她这个当皇后的罪过。但张总管又确实没犯什么大错, 更何况……她心底也知道内务府是为了什么怠慢德寿宫, 倘若她反把张总管处置了,以后要培养亲信,可就没什么说服力了。若不是怕再过几年要重复现在太后的命运,她简直要因此恼一恼黛玉让她遇到这么头疼的选择了。
不过既然话都说开了,她也不好真的什么都不做,便把张总管叫来,敲打了一番。张总管果然大叫冤枉,称绝不敢怠慢太后,皇后便皱眉问:“你的意思,是太子妃构陷于你不成?”
张总管连道不敢,跪伏在地上,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可真是当着人的面上眼药了。黛玉站着,莫名地想要笑。
书良当年服侍太子殿下,体贴周到,忠心耿耿,她的家世、模样,也足够伺候太子殿下了,但是殿下大婚前,还是把她许了人。这中间本来就有许多可以嚼舌头根的弯弯绕绕,如今再有了皇后这一句,她和张总管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然而结了梁子又如何了呢?她安安静静地站着,面无惧色。
皇后看着她,倒是有些意外。怪道人说夫妻相夫妻相,她这些时日来,倒不像她姑姑林贵妃那般胆怯含蓄了,一举一动,更像是带着刘遇的影子似的。
倒的确如此,当年林妃再受宠,也到底占了个妾字,如今林黛玉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只要太子地位稳固,她就有底气。不主动惹是生非也罢了,要她忍气吞声、任人拿捏,却是看不起她背后的那位殿下了。
刘遇动不得,林黛玉就动不得了。他们本为一体,自然会越来越像。
“张总管,皇上以孝治天下,历来德寿宫就比养心殿、比本宫这坤宁宫还要受重视,从不敢短太后娘娘一分一毫,皇上如今公务繁忙,本宫管着选秀的事,一时应接不暇,你就怠慢了德寿宫,是想反了天吗?”皇后轻飘飘地道,“本宫也不想听你辩解什么,你本就该做到让人挑不出半点刺来,现在让太后不舒服了,就是你的不是。”
张总管忙连声应是,磕头谢罪:“奴才该死,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本宫责罚有什么意思呢?”皇后叹道,“就好像你记得住似的。”
这话可就诛心了,张总管也没想到自己讨皇后高兴,最后讨得这么一句话来,心里更是怨恨,可是又不敢显露,只好磕头求饶。
“太子妃,依你之见,张总管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黛玉叹了口气:“媳妇不敢妄言。”
“你直说便是。”
“按照宫规,当罚俸三月。”
就这样?皇后先是吃了一惊,恍然一想,倒是笑了。之前宫里总有传言,说是书良喜欢刘遇,可惜服侍了一场,最后也没被看上,所以嫁人的时候哭了一路,颇是不愿。她也是被这种说法影响了,竟也觉得黛玉该看张总管不顺眼了。但是细一想,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呢?别说书良最后也没能爬上刘遇的床,便是她跟了刘遇,做个侍妾或者庶妃,黛玉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子妃也不至于就把她当对手看了。张总管对德寿宫毕竟只是怠慢,也没有什么实打实的举动,罚俸几月,敲打敲打也就是了,真赶尽杀绝了,别说黛玉的名声不好,内务府总管官虽小,涉及得却广,一时半会儿的要找人取代张总管,也不容易。
张总管本以为自己要被这祖孙婆媳三代的暗涌给卷进去,谁料太子妃轻飘飘的罚俸三月就说了出口,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待听得皇后问:“太子妃说要罚你薪俸,张总管,你可服气?”忙叩头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多些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法外开恩。”
皇后笑道:“先前太子说,本宫这几日忙着选秀的事儿,东宫又不必进人,你在这儿耽误事儿,本宫就想着,这是嫌坤宁宫束缚着,心疼你了。想不到才稍稍松一松,德寿宫里就出了事儿,还得你跑来这一趟。”
黛玉忙称不敢。
“行啦,你们孝顺,本宫是知道的。孰湖这孩子,虽外表看来玩世不恭,实际上是最疼人的,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皇上与本宫看在眼里,也是欢喜得紧。如今确实也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趁着东宫没人,你好好调养身体,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要紧事。”
黛玉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不止是皇家,在任何一个人家,新媳妇上门,总要被念叨这几句的。就是婆家不提,娘家也会吩咐着。只是宋氏一向开明,韵婉和林征成亲后,也是先在晋阳征战,无心养育子女,这几年才想着生儿育女,更别说还有馥环这一茬了。他们林家向来子嗣不丰,林海年过半百也才有一子一女,儿子还早早夭折了,黛玉自己也是打娘胎里出来就在吃药,这些年虽然好好调养了一番,不再离不得药,但要说为刘遇开枝散叶,她还真没有想到那么远。想想馥环在云家受的那些事儿,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勉强笑道:“皇后娘娘说笑了。”
“倒也不是说笑。你年轻,脸皮薄,听了耳朵红,但是你是太子妃,有些话便是我不说,也会有人说的,到时候直接说给皇上、说给太子听,还不如我来同你说。”皇后笑道,“眼看着礼亲王、三皇子也要娶妻纳妾的了,他们也会给皇上添皇孙。但是谁都知道,同是皇孙,太子生的和他们生的,到底有不同。皇上和文武百官都等着东宫的动静呢。我是不争气,当年进了忠平王府,十年也没给皇上生个一男半女的,但你不同了。孰湖如今是太子,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本来也有人提议着东宫多进几个人,他自己不要,这是喜欢你,给你体面呢。”
其实类似的话,黛玉也不是没听过,宫里的娘娘们说来说去的也就是那几个话题,打趣她和刘遇的倒是不少,也有人拿刘遇不愿纳侧妃的事儿说,这是给她腾位子,想等着嫡子出世再做打算。她一向也只是听听,并不搭话。
子嗣的事,刘遇从没开口提过,她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想的,横竖她不是馥环那样的性子,因为爱慕云渡,容不得别人来分享丈夫。她想着同刘遇互助互利,刘遇若想坐稳太子的位子,除了朝堂上的事不落下外,确实需要为皇上添几个皇孙,免去后顾之忧,将来他登基为帝,亦需要为这个王朝培养下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总归是越早越好的。若是她身子不行,倒并不会拦着东宫添人。
皇后见她蹙眉沉思,眸中水光涟涟,当真我见犹怜,倒是理解了太子对她爱护有加的心意了,叹了口气道:“本宫自己没有儿女,说这种话,叫人听着好像笑话似的了。只是正因为我没有亲生的儿女,才更要劝你。如今太子和当年的皇上还不同。当年义忠和忠定王在,皇上被打压得厉害,韬光养晦了数十年,膝下无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这,本宫还被太上皇、太后说过几回呢,多亏你姑姑替陛下生下太子,皇上才松了口气——如今太子可不比当年的情形,你要放在心上。这不只是为了太子,也是为了你自己。”
黛玉喃喃道:“多些娘娘提点。”
虽说如此,到了东宫,她还是一阵恍惚。怎么就到了这阶段了?这世上不是每个婆婆都像宋氏那般通情达理,可她本以为,皇后非刘遇的生母,又不爱管事,不会这么直接地开口才是。只是不管皇后是不是因为她替容袖告状的事儿生气了,她今儿个说的话也句句戳心,叫人不好受就是了。
刘遇回来时,正巧见她坐在桌前,举着一只绣到一半的香囊若有所思,针快掉地上了也不察觉,笑着问了一声:“在想什么心思呢?”
黛玉回过神来,忙起身道:“怎么殿下回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刘遇耸肩笑道:“我踩我自己媳妇的门,要人通传干什么。”又问,“我听说你今天为了太后娘娘的事儿去了一次坤宁宫,怎么了,和母后不开心了?”
“没有。”黛玉倒没有再告一次状的打算,只是道,“殿下这次不纳侧妃,那宫里服侍的人里头有没有看上眼的。你从坤宁宫皇后娘娘那里要了成姬回来,却是要送给三皇子的,知道给弟弟送人,自己倒是留意一下。”
“你住在画里比较好。”刘遇歪着头看她,哑然失笑,“住在天上,仙雾缭绕的,每天弹弹琴,喝喝茶,作作诗,别想这些凡人间的事儿。旁人娶得起仙女,供不起,我难道还供不起吗?”
第220章
黛玉也没成想能引出刘遇这番话来。这可比皇后催她早日生子的话更叫人害臊了, 她脸涨得通红, 一直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劝诫。但刘遇大方且坦然, 甚至没觉得青天白日的说这种话有什么不对。黛玉也不是时时刻刻要把规矩挂在嘴边的人,嗔怪地摇了摇头, 便不与他说其他的,只问:“画里的仙女需要天天看着账本,算进项支出吗?”
“要的吧, 王母娘娘不是还要摆蟠桃宴?起码仙女是需要算自己有多少宝贝的。”刘遇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 又道,“子嗣的事,我一向以为离着急还早呢, 也就是皇家成亲早,外头如我一般年纪的, 才开始说亲呢。我们也不说马兖这种极端例子了,他弟弟马亭、你三哥林徥, 哪个不比我大, 都还没成亲呢,也没见人替他们着急,我才几岁, 哪儿就要急到迫不及待地添人的地步了,你也不嫌人多吵着头疼。”他指着坤宁宫的方向, 道, “那还是三品以上的嫔妃才有资格进去请安呢, 一人一句, 也够让人害怕的了。父皇每月初一、十五歇在坤宁宫,每次都要赶在娘娘们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前就走,你以为他不怕?”
皇上对自己的妻妾,自然不能用“怕”,顶多一个“烦”字罢了。黛玉看了眼关好的门扉,确定安全后,抚着胸口跺了跺脚:“殿下也不怕祸从口出。”
刘遇大笑道:“有你替我操心这些,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轻轻拍了拍黛玉的手,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你不必怕,旁人说什么,亦无需放在心上,只要我在,你必平安无虞。”
他确实有这样的担当,黛玉心头一暖,嘴里仍道:“殿下既然这么说,那么为了这东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吃饭穿衣,也该谨慎着些,好好保重你自己才是。”
“你说的是。”刘遇笑了笑,又低头看了眼她手上做到一半的香囊,很遗憾,是给女孩儿用的款式,看来不是做给他的,“这是打算给馥姐的么?我听说她要去桐城了。”
“给住在林家的那位钱妹妹和我二表姐的,馥姐只是送她们去桐城顺带着去探望叔外祖父罢了,钱妹妹却要开始在外游历了。”她解释道,“钱妹妹是之前太医院的钱老太医的孙女儿,从小学医,一直想着在外行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刘遇点头道:“很了不起。”宫里不招女医官是上皇决定的,如今老圣人已经驾崩了,但皇帝仍旧没有改变这个决定。其实只需要他一句话,再开这个口子也不难,但他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承诺什么。当年女医官们涉及了太多宫廷秘辛,通常最后都不得善终,黛玉肉眼可见地对那位钱姑娘非常关心,他又何必以善名给她弄个不清不楚的前程呢。况且在京里,在林家的庇护下开医馆,本是轻松得多的捷径,那位钱姑娘却还想着要出去,在广袤大地上走一走,有这样心性的女子,想来也不屑这宫廷女御医的名头。因而他只道:“这一去也不知多久,行囊衣裳等物,想来舅妈也会帮那位钱姑娘和你表姐准备着,只是有些药材,寻常不一定找得到,你派个人回去问问,需要些什么,我库房的钥匙在你那儿,直接去拿,赏下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