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与娘家人之间从来也没用到过“赏”字,不过刘遇的库房里确实有许多珍稀药材,非是民间药房能比的。皇上登基后他就是各方眼睛盯着的,就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的,皇上没个靠谱的继承人,他出天花的那一年,更是两宫贵妃都跟着遭了殃,有点眼力见时的,自然会把各种奇珍异宝送进他府上,就怕他临时有个头疼脑热的没药吃,林家平日也算是个清贵人家,和他的库房也是不能比的。黛玉遂笑道:“如此,我就替钱妹妹谢过殿下了。”
刘遇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表姐也要跟着去么?是怕那孙家的人报复么?”
“倒也不是。”黛玉低下头去,孙家的人虽无赖,毕竟根基不深,如今孙绍祖锒铛入狱,他们也树倒猢狲散,哪儿敢去林家叫嚣,找迎春的麻烦呢?迎春打定主意跟着几栀出门,多半还是想躲着点贾家的人。只是贾家毕竟养育了她一场,又是她亲外祖家,她也不愿说他们的坏话,刘遇本来就对贾家颇是不满,万一再误会了什么,对他们家可不是什么好事。说到底,贾家真正坏事做尽的人流放的流放,死掉的死掉,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平日里就是有些私心,也不过都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没真正害过什么人,她喜欢他们也好,厌恶他们也罢,都犯不着毁了他们的前程。如今听说宝玉和贾兰也去考科举了,总得给他们一个东山再起、振兴门楣的机会。刘遇身为一朝太子,他的喜怒关系重大,实在不必叫他说出什么评价来。真因为他的一句话断送了贾宝玉或者贾兰的前程,回头让史官知道了,对刘遇自己的名声也没有好处。
只是有些话,无需说出口,别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刘遇叹气道:“莫非是因为贾家那宝贝疙瘩丢了,又开始骚扰她,要她帮着出钱找了?”
黛玉一惊,问道:“谁丢了?”
“衔玉而生,名满京师的那一个,说是和他侄儿一起赴考,家里人送进考场,三天考完,来接的时候,却只接到了小公子,没接到那位宝二爷,急得跟什么一样,还疑心是他家小公子不满二爷受重视,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把他弄走的,害他考不成试,当着众多考生的面一阵喧闹,让考官都看了笑话,还大闹考场,后来一番考卷,贾宝玉根本一字未动,交了白卷,巡考的也作证,他根本就没有进场,早就不见了。他们家人又急哄哄地报官寻人。如今许多人家都在说这事呢,偏心也未免偏得太过,我看那位贾家小公子那天颇是惹人同情,若是成绩不差的话,殿试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可惜他便是考取了功名,看那天的情形,也不会回报除他母亲外的家人了。”刘遇用手支着下巴,看着黛玉愣神的表情,笑道,“你在想什么?”
黛玉勉强地笑了笑,又问道:“他已经成年成家了,要是是自己走失的,官府会管么?”
“自然是不管的。”刘遇道,“当年他丢玉那次,悬赏万两找玉,就弄得满城风雨,如今人又丢了,还是当着他们家人的面丢的,他们家成天丢东西,还要官府专门替他们找个搜寻队不成?”
黛玉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
她进宫后,越发地懂那些宫里的忌讳。玉在有心人心里、嘴里,意义可是不同寻常。宝玉衔玉而生,家里头人视若珍宝,传得沸沸扬扬,但在皇家眼里,就是一种挑衅了,甚至在元春封妃之际,还有人去太后那里告状:“她自己生在大年初一,她弟弟又是衔玉而生,说是什么文曲星下凡的通灵宝玉,说的玄乎,这不知道的,还当他拿着什么玉呢。”
什么玉?传国玉玺。
上皇偏袒自己的旧部,惦记着贾代善当年的劳苦功高,并没有听信这些人说的话去命令皇上不许加封元春。但这也说明了,宫里大部分的人是看不惯贾家把这玉的事如此招摇地说出来的,更是一杆随时能刺向贾家,说他家图谋不轨、心有异向的枪。宝玉的玉丢了的时候,荣国府还未抄家,贾母等以万两白银悬赏此玉,连她在闺中都听见了,当时只恨贾母等把一块玉看的比迎春的命重,替迎春不值,如今想来,确实招摇过度了。她也是嫁进来,才知道刘遇也有颗从小戴着的珠子,罗嬷嬷和宫女们都看得极紧,待她嫁进来后,便把那颗珠子交由她保管。再联想到他出天花的那年的真龙现世的异象,不难猜出,这位太子爷也是有些来历的。但说真的,这么些年来,可有人听过太子的宝珠传说?
真正的皇子尚且不显山不露水,臣子的孩子却如此招摇,怎能不惹祸?他家又不是干干净净,挑不出毛病的,贾赦、贾珍、凤姐那些事儿一揭开,哪里还有活路。
刘遇漫不经心地问:“要我说,你表姐也忒胆小,便是直接去户部和他们一刀两断了,能有什么?”
黛玉道:“这可不是馥姐和云家那么好解决的,那里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家,她父亲虽恶贯满盈,毕竟还没死,律法容许父亲把儿女逐出家门,却不允许儿女们不管父亲的。馥姐不过是与夫家和离,都惹来了那么一身的口水,何况是与父母娘家切断关系这事儿?她心性可不如馥姐坚定,从来就是个胆怯的人,哪里承受得住。”
刘遇摇头叹息道:“那也算了,躲出去也是个法子,宁愿身体吃苦受累,也怕烦人的亲戚啊。”
黛玉心里却还在想着宝玉的事,过了半晌,也摇头道:“我外祖母去世前,一心指望着宝玉表兄。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罢了。”她幼时与宝玉相见,就被这位表兄众星捧月般的架势和任性妄为的态度吓到了,又十分地羡慕,也是在家里十分受宠、吃准了老太太会护着他、没人敢对他如何,才敢那么游戏人间、视规矩于无物,做些旁人看来荒诞不经的事。不必像她那样,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只是十几年过去,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老太太已不在人世,当年赫赫扬扬的荣国府也成了一盘散沙,没人再护着宝玉,他却还是那样的性子,如今抛下老母娇妻一走了之,倒也算是有始有终。
刘遇也是听她说到迎春要走,才想起这一出来,如今倒是想起贾宝玉也算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兄,不由地暗暗喝了一壶醋,挤眉弄眼地问:“你与他相识一场,可知道他去哪儿了?要是知道,不妨去给他家里人报个信,说到底,也是人家的希望呢。”
“我哪儿会知道呢。”黛玉叹气道,“去做和尚道士了也说不准呢。他们家的人喜欢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也不看那人愿不愿意、担不担得起。人没了也好,也好清醒一点,脚踏实地的,该怎么样怎么样。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刘遇讶然:“你这么想?”
“我不算信命的那种人,但是世间万事,大约也都有自己的缘法的。”黛玉道,“倘若我没有林滹叔叔,倘若我父亲没有拜托叔叔照顾我,如今我是什么样呢?”她想了想贾家如今还留着的那些姐妹的现状,不由地摇了摇头,“只要想想这些,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如今她活着,且活得很有用,便足够了。
第221章
贾宝玉走丢的事, 比上回丢玉还要严重得多, 可惜如今他们家再不能像上次那样财大气粗地贴出万两白银的悬赏, 弄得满城风雨了,只除了在考场外让人看了场笑话外, 也没弄出多大动静来。李纨、贾兰却是彻底地伤了心,连稻香村也不住了,带着这些年攒的家当和两个忠心的下人租了房子搬了出去。
贾政也是自幼读书, 可惜贾代善临死上书,给他谋了个恩职, 他几十年也没有进位, 心里颇为遗憾, 更是把儿孙科考当成举家头一等的大事对待。听闻得家人在考场喧哗闹事, 气走儿媳长孙, 当下气得两眼发黑,只是见王夫人与宝钗哭作一团,委实可怜, 实在不忍心责怪她们不会约束家人。他平日里虽对宝玉严厉, 似是嫌弃, 其实也是望子成龙, 如今好容易娶了媳妇, 宝玉也开始念书了,他虽不像王夫人那般殷切, 其实心里也是期盼着他能考出个一官半职来的, 谁知……如今家人们四下寻找, 到处托人,可到处都不见宝玉的踪迹。连交好的世家好友也说:“问了官府的人,贵公子这种自己离开的,又不是小孩儿,官府是不会帮着找的。”他也是这个年纪的人了,不免老泪纵横,关起门来对王夫人道:“当日你们说他变好了,知道上进了,开始读书了,我说他就不是喜欢读书的人,你还怪我。如今可好了?他确是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入仕的,不然他逃什么呢?”
王夫人听了更是伤心,只哭着道:“这话你同我说也罢了,可千万别叫宝丫头听见,她年纪轻轻的,自嫁过来,何曾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尽心尽力地照顾宝玉,你说宝玉要逃,这个家他就这么待不得吗?要是叫宝丫头听到了,更要多心。”
其实有些事,贾政想不到,她一个做母亲的怎么会想不到呢?宝钗这样贤惠体贴的妻子,谁不夸赞?可其实宝玉心里头住着别人,并不高兴她一手促成的这“金玉良缘”,若非当时他丢了通灵宝玉,整个人病得痴了,凤姐再提出了那个“掉包计”,这桩婚事也不见得能成。宝钗过门也一年了,迟迟未听闻好消息,她心里着急,贾政也赏了自己早就看好的玉钏儿给宝玉,宝钗呢,也不是像凤姐那样善妒的人,还把自己的陪嫁莺儿也给了宝玉,结果三个如花似玉的妻妾,宝玉行房的次数都有限,王夫人心里是不可谓不失望的。但想到宝玉自己住是为了念书,也就罢了。可现在,宝玉在下场考试前不知所踪,她这个做母亲的,哪里会想不到呢。
原以为那些小儿女的情思,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要宝玉成了婚,妻子温柔娇媚,自然也就不记得了。哪里料得到她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竟只经营出这么个结果,如何能不心痛欲绝呢?
贾政见她哭得越发伤心,也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说得对,宝丫头是个好的,她这些年为了宝玉,受了不少委屈,宝玉能找回来最好,要是他不愿意回来,咱们也不必勉强宝丫头。到底是你亲外甥女,别害了人家。”
王夫人听他这口气,竟是宝玉再不会回来的意思,忙道:“怎么可能呢?他不过是怨我逼他读书考功名,同我怄气,又缺考,怕老爷责罚他,不敢回来罢了!再过几天,他想明白了,可不就回来了?”心里到底是存了希望的,更别提让宝钗改嫁之类的话了。
贾政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问:“那宝玉回来了,还是不读书,不考功名,坐山吃空的,太太还爱他如宝似玉么?”
王夫人被这么一问,立刻怔住了。她这些年来疼爱宝玉,把人生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了宝玉身上,一来是因为贾珠早逝,宝玉来之不易,自然更疼爱些,二来就是相信宝玉会有大造化。老天爷给了他那块玉,怎么会就只是让他在女儿间打转,游戏人生?一直靠着这个信念,她才挺过了抄家的大变故,强撑着没有倒下去。可是现如今,宝玉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是真的对功名利禄抵触得很,这辈子不可能踏足的。若是家里还是旧时的光景,倒也罢了,现在家里这情形,他就是回来了,坐山吃空,又哪里有老本给他吃?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做何营生?还有宝钗,她虽一向乖巧懂事,可也是个心气高的,能忍受一个碌碌无为的丈夫吗?
贾政见她无话可说,叹了口气,道:“你一个做母亲的,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都不能接受,就不必勉强别人了。宝玉自然是要找的,但家里如今也撑不起多少人力物力去找了。当初竭尽全力找那块玉,不也无功而返么?我琢磨着,兴许宝玉真的有些缘法,借咱们家来世间走一遭罢了。”
一直到放榜,宝玉还是没有消息。王夫人一直怀抱的“他只是跟家里人怄气,不想考试做官,等气消了就会回来”的希望也破灭了,守城的卫兵、京里的客栈、能住人的破庙田舍,甚至蒋玉菡袭人两口子家,他们能问的都问过,可是天下这么大,要找一个一心离开的人,哪儿那么容易呢?宝钗也不知是死心还是豁达了,如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还让屋里的人要是不想守的,尽可早日离去,别耽误了前程。玉钏儿原就因她姐姐的事,对宝玉心里有怨,只是天性纯良,知道感恩,不是那种会卷着主人家财产跑路的下人,贾政点名道姓要她给宝玉做小,她妈妈又劝,说宝二爷将来会有大出息,她不忍叫妈妈失望,才跟了宝玉。宝玉因金钏儿的事,对她一向歉疚,并不曾做什么,她还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宝钗又开了口,她也心知自己在宝钗房里并不得人心,便含泪辞别了。王夫人还记挂着她姐姐的事,也没有拦她,叫她拿上这些年攒下的体己,出去配人了。
只剩下宝钗带着莺儿,听闻贾兰中了进士第一百三十名,也不知是喜是悲,良久才道:“大嫂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家里后继有人,老爷、太太也可安心了。”她没有提到自己,贾兰也只是考中了进士,将来做官做得大了,诰命封自己的妻子、母亲、祖母,可没有恩泽婶子的道理,况这么些年来,家里人的目光都在宝玉身上,李纨上次不肯出钱营救巧姐儿、这次因家人迁怒贾兰而爆发,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别说她这个婶子了,只怕王夫人这个亲祖母,都不一定能收到贾兰多少好处。想不到她到头来,还是要依附着之前都没有另眼看过的一个小孩子过活。妈妈与姨妈这几年来苦心经营这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莺儿倒是还安慰她:“二奶奶,到了这田地,咱们也不希求别的了。兰哥儿考中了,自然是有好处的,便是为了一个‘孝’字,他也不会放着咱们这儿不管。往后吃穿用度上,尽可宽裕些。况且二爷说不准还回来呢。他从小娇生惯养的,何曾吃过一天苦,在外头哪里过得下去,没几天就要回来的。”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宝玉是去考试的,身上除了那三天的换洗衣裳和吃食外,什么都没带,他要是在外头过不下去,早就回来了,还能拖到现在?不过宝钗知道莺儿也是为了自己高兴才这么说,勉强笑道:“你说得是。”又问,“给兰哥儿的贺礼准备好了吗?”
自那一回后,李纨母子同这边越发生分了,但就像莺儿说得那样,当今以孝治天下,贾兰若真的能不管祖父祖母,他这官也别想做了。是以两边还有往来,宝钗如今手上也没有闲钱,不能像从前那样大方地出手送礼了,不过自己亲手做了些女红送去,聊表心意。原还想采购些笔墨纸砚,一来囊中羞涩,买不到好的,二来往后他们若真要依仗贾兰过活,李纨也不见得高兴她们多用钱。出生这么久,虽一向喜欢素净、不爱花草首饰,但她还是头一回感受到寄人篱下的苦楚,心里倒是百感交集,又想起湘云、黛玉来,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倒是问了一声:“林三爷不是也是这一届考的?他考的如何?”
“哪个林三爷?”莺儿想了一想,“二奶奶是说迎春姑娘借住的林家的三爷么?没听说啊,不会是落第了吧?”科考毕竟是万里挑一的事儿,便是贾家如今这样了,贾兰考中了,还要摆酒请客,许多老亲戚们来道贺呢,却没听见林家有什么事儿,迎春也没回来,她道,“毕竟六千多个人去考试,只取三百名,多的是落第的。”
“虽然多的是落第的,但是他们家的人,考不中,才会传得沸沸扬扬的。考中了,倒也就是一句‘果然如此’罢了。”宝钗道,“可惜如今迎春也不回来了,不然还能问问。”
莺儿低头,轻声道:“她还回来干嘛呢?”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可这个家,对迎春而言,也没什么意义。即便是当年,在大观园里头,姐妹们一块儿热闹的时候,她也时常是被忽略的那个,连李纨、探春掌家的那次,她们给宝玉过生日热闹,她没有过来,亦没人想到去找。诗社之类的活动,她也就一开始凑个趣,后来便常称病不来。如今在林家,虽然说起来是要在医馆里抛头露面地帮着干活,但也多了分底气,吃饭穿衣用自己挣的月钱,也不用服侍人,真要宝钗说起来,薛家的铺子要是还开着,她也情愿去帮忙,好过以后看李纨脸色过日子。这么说来,她不免又恼起薛蟠来。他杀人偿命,薛姨妈却为了他的案子奔走,砸进去大量的钱财不说,最赚钱的当铺没了荣宁二府这样做官的靠山,底气不足,又没有原先厚重的资金支撑,也不得不关门大吉了。如今薛姨妈虽还有些养老的钱,但和从前比起来,实在不够看。要是还有店面在,家里怎么都还有希望的……可惜那也是薛家的希望罢了。
不过,林家到底是如今京里头数得着的人家,便是迎春不回来,那红榜就贴在那儿,去看贾兰成绩的下人就说:“林三爷中了啊,二甲的第七十四名,和兰大爷在同一张纸上贴着呢。”
这名次可以了,比贾兰还高呢。不过可不可以,也得看看对比。林家没有大摆酒席,看来对末子的成绩并不算满意就是了。宝钗心里叹息,她也是从小读过书的人,宝玉最后读书写文章,兴许只是为了迷惑她们,可那些文章确实是好的,倘若他去考了,名次说不准比贾兰、比林徥都要高呢。
可惜没有如果了,她的丈夫明明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却当真一点兴趣都没有。倘若贾家还在,他做过富贵闲人也罢了,贾家没了,他便情愿去外头做一个闲云野鹤,也不按着母亲、妻子殷殷期盼的路子走。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失望好,只能道:“岫烟嫂子来过了吗?”
“没呢,奶奶找蝌二奶奶有事吗?”莺儿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宝钗叹了口气,“我现在还能指望谁?真跟着兰哥儿讨生活吗?还嫌自己不够嫌的呢。倒不如去问问,如今还有什么生意好做,帮着妈妈盘个铺子,继续做生意罢了。虽说老掌柜们都不在了,自己干活养自己,也好过拿人家的手短。”
第222章
邢岫烟本是邢夫人的侄女, 实在过不下去了, 随父母上京来投奔姑姑, 也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邢夫人又是个极抠门吝啬的, 把她的月钱都扣下,她和迎春两个人用一份月钱过活,困难的时候只能去当自己的冬衣。只是幸好来了京里, 叫薛姨妈看上了,说给了薛蝌。如今夫妻二人守着大不如从前的生意, 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比起当年荣国府里其他风风光光的姑娘奶奶们,竟是她过得更自在些。只是一来她姑姑邢夫人实在招人厌弃,她虽知贾府众人并不会因此轻视她,也不敢常过来, 怕自己不招人待见, 二来当年大观园的姐妹们如今四散在他处,来了也只见物是人非,触景生情, 不如不来。不过贾兰高中,到底是件大喜事, 不来道贺,于礼不合。故而她也跟着薛蝌来贺, 不过凑个数儿, 再一抬头, 便见宝钗进来了。
之前宝玉不见的时候,薛姨妈便伤心欲绝,几欲昏厥,多是为女儿担心担的。薛家当年也是顶顶大富大贵的人家,薛姨妈这一支又是宗家,更是分得了大半家财,可惜为了给薛蟠翻案,变卖商铺散尽千金也无济于事,薛姨妈亦觉得愧对女儿,只留了自己养老的钱,剩下的体己都在宝钗出嫁的时候塞给她了,谁知后来荣国府遭遇抄家之祸,宝钗虽能干,在这样的大局下还能守住多少?原本也就指望着宝玉考个功名,封妻荫子,好让宝钗过上好日子了,谁知道他竟是一去不回。宝钗小小年纪就像守了寡一样,薛姨妈怎么能不伤心?倘若宝玉真的是人死了,倒还有另一种说法,他这不明不白的,又是亲姐姐的儿子,薛姨妈也不知女儿该何去何从了。故而这次贾兰高中,贾家摆酒,她也称病未能前来。王夫人等知她心意,也不敢说什么。岫烟此刻见宝钗还面色如常,虽有些憔悴,但也还撑得住,不觉在心里叹息道:“宝姐姐也是不容易,现在还得强颜欢笑着来贺兰哥儿的喜事。”
不过贾兰这样的好日子,李纨却没出现,说是病了,众人知道她有心结,也不强迫她,贺过贾兰便是。宝钗便请薛蝌与岫烟略留一留,问他们如今外面生意好不好做。
薛蝌知道她从小有主意,比起哥哥薛蟠来更强百倍,便也放心地同她说:“如今形势好,你若是手上的钱够,盘个布庄或者胭脂水粉铺是稳赚不赔的。”
宝钗正是不知道自己手里的钱够不够盘个像样的铺子,正在脑子里算着呢,岫烟道:“只是不知道二太太高不高兴你抛头露面地出来做生意呢?”也不只是王夫人,就是薛姨妈,也是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虽然在薛家享尽富贵,背地里也偷偷埋怨过王家老爷子把她嫁进了商贾人家,给薛蟠的官司跑动的时候,更是说出了“有钱又有什么用呢,若是咱们家不是商贾,而是念书做官的人家,你哥哥便是杀了人也没人敢抓他,哪里用这般劳神劳力”之类的话,所以也才一心一意地把宝钗嫁进公府来。如今宝钗要回去做生意,还和之前不同,要从小本买卖做起,薛姨妈想是又要伤心难过了。
薛蝌道:“林家够清贵了,他家回去的那个大姑娘不是还亲自料理名下铺子的生意么?宝钗姐姐也不比人家差,不妨试试。”
因这次梅翰林之子这次并未考中,家公子心里烦郁,近日同宝琴还有些口角。宝琴年纪毕竟小,觉得委屈,还曾回家来哭过,还是岫烟劝她:“倘若你都要哭了,你姐姐该如何呢?眼下在我们这里哭哭便罢了,可莫要叫太太听见,她更要替宝姐姐哭了。”到晚间,梅公子又来接她,她便又觉得自己恃宠而骄了些,破涕为笑,跟着丈夫回去了。宝琴本是旁支的女儿,其实论出身是比不得族长之女的宝钗的,只是嫁的人不同,便天上地下了。薛蝌心里自然是胞妹宝琴更为重要的,但毕竟也和宝钗姐弟一场,不忍看她太过艰难。如今见她虽处绝境,尚未放弃,岂有不支持之理?
宝钗笑道:“我也只在顺境里帮着搭把手张罗过,如今人脉全无,本钱微薄,不管是做什么生意,多半开头也难做,到时候有不懂的,还望你指点。”
“万事开头难,不过姐姐一向聪慧,定是难不倒的。我做弟弟的自然会竭尽全力帮忙。”薛蝌忙道。
只是他其实心里也知道,宝钗要做生意,比起外头的麻烦,最困难确实是她公公婆婆的阻挠了。尤其是如今贾兰考了进士,贾家的声势又要上去了,更是不可能让儿媳妇出去打点生意的。远的不说,近的就说王熙凤,那是她亲表姐,可是个一等一的能干媳妇,后来能干到抄家灭族了。有这等例子在前面,王夫人怕是宁愿媳妇吃糠咽菜的,也不愿她出去“能干”、“做生意”了。
宝钗回了房间,只对莺儿道:“咱们过两天就回去,先跟妈妈说好,盘一个铺子下来,其他的再做打算。”
莺儿为难道:“先不说咱们这里的太太,只怕奶奶娘家的太太都不肯答应呢。”
“由不得她答应不答应了。”宝钗苦笑道,“你看看如今家里是什么光景?指望着兰哥儿一个人做官就能飞黄腾达么?就是状元郎也得从六品翰林一步步地做起呢。别说他只能先从七品官做起了。他的俸禄肯定是要先紧着珠大嫂子的,余下还有多少?当年家里头有大老爷、老爷一起拿俸禄,都入不敷出的,如今田庄农舍都变卖了,说是家里要起复,也不是这一年两年的事。我总不能真过得连袭人都不如,要靠她接济吧。”况且宝玉走了,袭人伤心欲绝,也跟着哭了好几场,日后只怕记挂着湘云都比她这个二奶奶多。
她想起当年在大观园里,自己为了“金玉良缘”和袭人称姐道妹,亲亲热热地一起给宝玉做贴身衣裳时的样子,不免又觉得面红耳赤。她和袭人当初也算是互相“帮忙”,只是最后她成功当上了宝二奶奶,却恍若梦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袭人没能当上宝玉的姨奶奶,出去配了蒋玉菡,反倒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小地主婆日子了,她们两个,倒也不知道谁才是得偿所愿的那个。只是袭人的一颗心,也确实是挂在宝玉身上的,宝玉没了,她未尝不恼这里的王夫人、宝钗宁愿选了玉钏儿也不要她给宝玉做房里人,难免也有些怨气,自是不会再接济这里了——说真的,宝钗自己也不愿受她的接济,实在是没脸。只是听说湘云被卫家打发去了乡下给她丈夫守贞,婆家因她丈夫早逝的缘故,很不待见她,史家又自顾不暇,不替她出头,她在乡下缺衣短食的,还是袭人住得近,常去看她。
“袭人当年在老太太那儿,服侍了湘云一场,后来又服侍宝玉,到头来竟是她自己拿体己来补贴这两位旧主子,也确实重情重义了。”宝钗在心里道,“只是我们怎么就到了这田地,要靠人接济才能过活了。”心里憋了许久的气,一时没忍住,豆大的泪一颗颗地往下落。
莺儿知她已经忍了太久了,好容易哭出来,倒也是一种发泄。遂也没拦她,反倒是陪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了,擦干净眼泪,宝钗也停了泪,去与薛姨妈同王夫人说自己要盘个铺子:“薛家的老祖宗也是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糕点发迹的,后来生意做大了,给□□皇帝送粮送马,才被封了紫薇舍人。如今是不该提当年的荣耀了,但是老祖宗做得,我也做得。”
薛姨妈自是不许,王夫人亦不高兴。只是宝钗向来“知书达理、懂规矩识进退”的外表下,也是颗不算多安分的心。尤其是最近还是秀女们等着进宫遴选的日子,她也不免想起自己来,倘若薛蟠没有为了香菱打死那位冯公子,倘若她进了宫,选上了公主伴读,做了女官,事情会不会有另一种转机?她是不是就不用在这儿悄悄地羡慕林黛玉的好运气?可惜没有如果,她偏偏就是薛蟠的妹子,一个家,要起来难,要败起来,可太简单了。她实在是没有自欺欺人的必要,想着宝玉还会回来——他就是回来了,一个不考学、不经营,成天只想着风花雪月、姐姐妹妹的丈夫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她也就是从小被薛姨妈教得要三从四德,否则,还真恨不得学着林家馥环,直接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