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见她说这样的话,忍不住哭了起来,只想道,晴雯那样一个心气高又娇滴滴的女孩儿,此刻病得那么重,她又没个爹妈,只有个醉泥鳅姑舅哥哥,这一去,哪里还能见上一面两面呢?又想起今年无故死去的海棠花,禁不住拿出来与袭人说了通胡话。袭人却道:“若说海棠对应人,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她纵然再好,在这屋里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应着什么,也该是我先死才是。”宝玉听她说起生死,忙掩住她的唇,宽慰起她来。
袭人倒是没料到会引出他这句话来,心里暗喜,脸上也带了些许羞涩,又同他说起自己已经把晴雯平日里攒的衣裳各物,并自己攒下的几吊钱,等晚上避了人,叫老妈子一起带出去给她。
宝玉怕她寒心,赔笑抚慰许久,又放心不下晴雯,叹道:“怎么林妹妹把茜雪带到家里去,没把晴雯带走呢?”
袭人冷笑道:“此刻为了晴雯,倒不怕得罪你林妹妹了?她家里是什么地方,从你这儿出去的丫头她都得收着不成?晴雯是因为生着病出去的,连太太都怕把病气过给你,你如今倒不怕她把病气过给林姑娘了。你说晴雯口角锋利,性子爽利,这么多年下来也没得罪人,我看倒是未必,屋里屋外的婆子和小丫头她该惹的都惹了,你可把林姑娘想得太大度了,要是到了她那一处,这两位‘大小姐’,总有一个要气到的。”说罢,便也不理宝玉,独自去睡了。
第137章 第137章
宝玉听她这话里话外的, 颇有说黛玉、晴雯骄纵任性之意,也没了兴致, 等过了两日,稳住众人, 好说歹说央了边角门的一个婆子带他去晴雯家里, 见了她一面, 说了些体己话。回到园子里, 只借口去了薛姨妈家。袭人也不疑有他,把自己的铺盖带进他屋里来,催他睡了。宝玉五更时, 却恍然梦到晴雯来同他道别,一时叫起袭人又大哭起来。
待到了次日, 正要派人去吴贵家打听晴雯如何了, 却被贾政叫去赏菊作诗,好容易应付完, 又去了贾母那儿, 想到晴雯正是老太太当年喜欢才派给自己的,不如向老太太求情, 便是太太也只能应了的,谁知刚起了个话头,就见琥珀在贾母身后冲他使眼色对口型, 他依稀辨出是“太太已经说过了”的样子,情知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又听贾母说到有官媒来求说探春等, 迎春婚期也近了,更是心烦意乱。
贾母却道:“婚姻大事,各有缘法,你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要说玩笑话,别人听了要发笑的。”他便知迎春之事再无转折,不觉悲从中来。贾母见他不喜,特意捡了些平时他感兴趣的话题,可宝玉此刻哪里还有兴致?几人正觉得无趣,却见贾琏匆匆过来,脸色慌乱,口称“不好了”。贾母忙道:“你喘口气,好好地说,怎么就不好了!”
贾琏道:“才被大老爷叫过去说话,有两个内相来了家里,说是前日贵妃娘娘凤体有些欠安,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亲丁男人,只需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两位老爷如今请两位老公公吃茶呢,叫我来先说给老太太听见,合计合计进宫探问的人选。”
贾母一听,心神大乱,自王子腾出事起,她的眼皮子便直跳,果然还是有预兆的。元春在宫里,虽不曾给家里赏赐多少财物,还时常有太监来家里打秋风,但宫里有个娘娘和没有娘娘的时候比,自然是不同的。况如今王子腾没了,贤德妃便是家里唯一的依仗,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这个家可真要塌了!赶紧点了邢王二位夫人并凤姐儿。次日陪自己一起进宫请安,除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皆去候着听信。家里人说起元妃的病来,心惊胆战了一夜,俱没睡好,次日一早,便梳洗了,一家子十几辆车,一齐去了外宫门。贾赦、贾政等领着子侄们在外宫门外应答,凤姐等扶着贾母,进了宫内。
却听太监道:“传皇后娘娘口谕,贤德妃忧思过重,盼天伦久矣,老太君可直接去往凤藻宫,免了向皇后娘娘请安的礼。”
贾母等忙向坤宁宫方向叩首谢恩,步行去了凤藻宫。只见寝宫内灯火辉煌,元春端坐塌上,虽脸色苍白,倒也不是重病之相,才放下心来,按着规矩请了安。
元春忙宣她们近来坐,问了些家里的情况,待寝宫里闲人散去,才握着贾母的手道:“实在无法,只得请老夫人进宫一叙。”贾母忙道:“娘娘放心,凡家里能帮得上忙的,自然倾尽全力。”
元春却又怎么说得出口?她带着全家人的期盼进的宫,苦熬十载,才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封了妃,自以为总算熬出了头,能给家里带来些许助力了,却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谁能料想,周贵妃这样人老珠黄,二皇子又遭了皇上的厌弃,他们一宫却还有余力,把她打压得喘不过气来呢?原以为只有吴贵妃看她不顺,但这宫里,沼泽有多深?她无子而封妃,挡了多少人的路,又怎么可能是她尽力不去招惹,就没了敌人的?想到皇后娘娘说的“你可真是挑错了对手,你以为皇上更偏爱太子,就是不喜欢二皇子了?都是他亲生的儿子,怎么可能不疼爱,你也明白些,别到时候死了,都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她便不寒而栗。
若只是输了,她也不怕什么,周贵妃去年被关了半年的禁闭,早已元气大伤,况如今
皇上一心一意栽培太子,怕人多心,并不会给其他几个儿子多少好处,大不了她忍气吞声,忍那一手,周贵妃论年龄比她长了十几岁,她还怕熬不过不成?等再过几年,周贵妃老得更不能见人了,二皇子和太子又水火不容的,还愁没有她再起之日?偏那日听闻皇上翻了她的牌子,抱琴偷偷去煎药的时候,叫周贵妃宫里的嬷嬷见了个正着。
去年五皇子病了一场,宫里狠狠地查了一波各宫的药物,自那后,皇上再没有尝过任何一道嫔妃们自己献殷勤送去的汤水。不用说,肯定是哪个人弄巧成拙了。元春却是冤枉,她这药只是给自己吃的,何曾想过去算计皇上龙体?只是别人可不管这些,她在煎宫闱禁药,就是长了十根舌头也说不清楚。前日抱琴被周贵妃宫里的人带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元春心里有鬼,又不敢禀报皇后,当夜便急得发了烧。
虽说都是国公府的小姐,都养在贾母名下,但她却是在老国公还在世时的鼎盛的荣国府里长大的,贾母亲自教养了她,最是金贵,若非走投无路,她这样的人本应连有药能助兴、送胎都不知道的!可她偏偏做下了,还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周贵妃宫里的嬷嬷怎么能这么能这么敏感,一眼瞧出了抱琴那药有问题?指不定周贵妃本人也干出过这种事来,她当年又不得宠,二皇子怎么来的,谁说得清楚?可人家来得早,运气好,儿子已经那么大了,一口咬死了你想要谋害皇上龙体,甚至要把去年的事儿都栽你头上来,你能怎么样?
后宫里头风云诡谲,她原本得罪了吴贵妃,尚可应对,如今周贵妃从禁闭里出来,不安心对付同样有皇子傍身的吴贵妃,反而对着她下手,是何道理?但如今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这宫里一向是如此的,成则上九重天,败就堕无边狱,她要是把周贵妃打下去了,在宫里地位自然就不同了——反正都没有皇上的宠爱,怕她什么呢?可谁知,周贵妃没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而一心渴求皇子做靠山的她,却把足以万劫不复的马脚露了出来。
如今她自知没什么活路了,只盼不要累及家人。因而借病求了皇后的恩典,想宣娘家人来宫里见上一面。皇后等闲也是不为难人的,见她确实是病了,便同意了。元春唯恐夜长梦多,多耽搁一天,周贵妃那里便已经商量好了说辞,报给太后、皇后知道,赶紧宣了人去荣国府,自己也知道是最后一面了,如今看着老祖母发白的发丝,再看宫女呈上的职名花册,手指轻抚过父亲、伯伯、兄弟们的一干名姓,心里下定了决心。
横竖都是死,她要带着贵妃的荣耀和尊严死,绝不能因自己的蠢笨连累到娘家人。老祖宗浴血奋战才有家里如今的爵位同荣光,她没好好守住不说,怎么能摧垮了它呢?
贾母等见元春双眸含泪,神情哀恸,忍不住问:“娘娘有什么事想吩咐我们么?”
元春接过宫女的帕子,擦去眼泪,强笑道:“我能有什么事要你们做,你们安生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叫宝玉好好读书上进就好了。”又问起家中姊妹的亲事。听到迎春许了孙绍祖,她也不认识孙家,只点头道:“二妹妹也不小了,许了人家也好,就是急了些,该多考量一二的。”
邢夫人站起回话道:“因是世交之子,知根知底的,对方年纪又不小了,才显得急了些。”
元妃便点头,又道:“宝玉的亲事,也好不用拖了。一年大二年小的,年轻的姑娘总共就那几家,再拖下去,都许了人了。”
贾母知道她听过王夫人的劝,属意“金玉良缘”的,当年给家里姐妹们赏赐,独宝玉和宝钗的一样
,故而沉默不语。元春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还比宝玉年纪小呢,都已经禀明了皇上、皇后娘娘,定下明珠族姬了,凭宝玉再怎么娇生惯养的,娇得过殿下去?殿下都定下了,他还有什么好拖的。”
此言一出,屋里众人皆露出了震惊之色。
元春便问:“上次差人去荣国府里,回来报说姐妹们都去藕舫园玩了,怎么林家人没同你们说这事?”见凤姐等摇头,冷笑道,“虽说是陛下刚下的旨意,但想来已经定下许久了,单说先前皇后时时召她入宫随侍,可能就有考校之意。”
凤姐笑道:“我们还不知道呢,却不想明珠族姬还有这等福气。”原先配给太子就是天大的福气了,竟还有皇上的旨意,那便更是尊崇了。皇上、皇后赐下个宫女来,都不能等闲相待的,何况是赐婚?馥环回家的时候,贾母还真情实感地担心过有这么个姐姐的坏名声在,黛玉不好说亲,就是嫁给宝玉,待自己百年后,她也要受家里人欺负。谁成想人家根本用不着说亲,就真的成了凤凰。
王夫人和贾母之间关于宝玉亲事的暗暗较劲,邢夫人也不是全然不知,此刻乐得见她二人都不称心,禁不住道:“明珠族姬进京的时候,可不曾想过她能有这福气。娘娘省亲时见过的薛姑娘,那样的人品相貌,想参加小选,都没成哩。”
贾母一面欣喜黛玉今后的滔天富贵,一面又暗自叹息宝黛无缘,但也不喜欢邢夫人这幸灾乐祸的模样,在娘娘面前丢了仪态,便道:“薛大姑娘是被她哥哥连累的,本来也是前途大好的,如今耽搁了罢了。”
这本是无心的一句话,然而“连累”二字听在元春耳朵里,却格外地难堪,她定了定神,道:“薛表妹也不小了,便是一两年后再有小选,也来不及了,倒是也早点许下人家为好。”她苦笑了一声,“又不是林家,便是女孩儿出过一回门了,还有人上赶着求娶。”
蒋夫人为马兖求娶林馥环一事,确实令人不解。众人一边叹马家为了抱住太子爷的大腿,不惜用儿子的名声为赌注,一边又暗自庆幸他家在襄阳侯叛乱一事中全身而退,顺理成章地彻底搭上了太子这条船。
贾母正要再说几句让娘娘安心养病的话,内监来报时辰到了,元春也不敢留她们,流着眼泪目送她们远去,只来得及再嘱咐一声:“宝玉的事别拖了。往后家里什么情形,可由不得谁了。”
王夫人等本就伤心难耐,对未来十分彷徨,听了娘娘这话,鼻头一酸,俱落下泪来。
第138章 第138章
皇帝原先没打算这么早就给刘遇指亲。在他眼里, 林海的女儿虽然不差,但是也不必就此就定下来。听说那女孩儿还是个体弱多病的, 便更要慎重。然而孰湖自己喜欢,况他说得有些道理, 任何一个皇帝的登基总是伴随着外戚的争斗换位的, 皇后出身普通, 所以曹国舅能掀起的风浪也有限。刘遇太年轻了, 他需要稳重的能臣扶持他撑起这座江山,但人总有私心的。周昌敬早年可是个血书进谏的热血文人,谁能想到他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瞻前顾后, 生怕给太子加了功绩呢?这么一想,蔡客行的孙女反倒不如林黛玉了, 横竖出不出王妃, 林家都是板上钉钉的外戚,林家兄弟都得用。虽是答应了儿子, 但这事本来可以再拖个两三年的, 也许大选的时候又有更合适的人选呢?但皇帝最近身体每况愈下,晕眩之症愈发严重, 盯着哪一处看久了视线里甚至会出现莫名的色块,事到如今,御医也不敢对他隐瞒他的病状, 他怕自己时日无多,越发急切地要把所有事都帮儿子安排好。
倘若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对付王子腾的时候, 他也不至于用那种手段。倒不是嫌不够光明正大,而是王子腾做的那些事,险些伤到国本根源,多少将士因为周琼的私心战死他打尽的局了。
刘遇担心王子腾这么莫名死了,边境诸国恐要生乱,也有点感叹曾经无往不胜的沙场枭雄竟然是这个死法。但皇帝知道,来不及了,王子腾如今对这个王朝来说早已弊大于利,曾经他还算是王之藤蔓,但如今,再会打仗也掩不住他的私心了。再让他为所欲为下去,再多的兵改也治不了根本,他虽然会打仗,但是被他这么折腾过后,还有多少士兵能上前线打仗?昌平公主摆的那场赛马宴还不够证明那些勋贵子弟的没用么?可王子腾上书推荐的时候,哪回少了那些人的名字?他聪明的是,在一群废物里,又荐两个真的有用的,让人一面恨得牙痒痒,一面又离不得他。上皇在时,用了多少王子腾一系的人,已避无可避,如今只得慢慢更换了。
“若朕还有余力,一定把他这手下整个都揪出来,给你留个真正的太平盛世。”他看着刘遇,忽然就明白了秦始皇为什么一定要去追求长生不老了,他是皇帝,生杀予夺,在一出口,有多少人愿意放下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何况,站在最高处,遗憾也比寻常人多得多,他信任自己的长子,可孰湖毕竟还是个孩子,把这么多难题压到他身上去,他觉得由衷的愧疚。因此便对那些为求个皇子,就对他胡乱用药的妃嫔们,更是深恶痛绝。
刘遇泣道:“父皇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自古以来,想长命百岁的皇帝,都没什么好下场。”皇帝苦笑了一声,“天子天子,到底低天一头,哪那么容易逆天改命。”
原本该是十分开心的事,但刘遇实在高兴不起来。他知道黛玉没那么想进宫,封妃封后的“荣耀”对她来说没那么重要,连皇后都提醒过他,明珠族姬心思重,在后宫里不一定能心平气和、开心康健,他能应付得来宫的风起云涌,他的妻子也能吗?皇帝九五之尊,都忍气吞声了多年呢,便是他全力护着,黛玉就能不受委屈吗?二来,父皇的妥协也是另一种象征。这个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才真正掌权了多久,大限就要到了。
不服老、不甘心放手的太上皇的结局就摆在眼前,年轻时再雷厉风行、经天纬地,也逃不过老糊涂的下场,偏还不肯承认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硬要与天斗,于是活生生地把几个儿子都立成了对手,如今他人已经没了,史官推崇“盖棺定论”,他中后期乃至退位后的一些决策的影响,甚至可能会盖过他年轻时南征北战的风光。当今圣上不信鬼神,更不会做出求仙访药的荒
唐事,然而即便在提前做好准备了,他还是有些怨愤。
太监来报,说是永安王进宫请安来了。
二皇子刘适自封王开府后,也时时进宫来给皇帝与周贵妃请安,皇帝也已经习以为常:“让他先去后头见过皇后同他母妃去,朕与太子、陈卿还有些事儿要说,等他回来了一道用午膳。”说罢便宣陈贤。刘遇也取出了今日要奏的折子,只等兵部尚书来了一道商议。太监却道:“永安王说,此番进宫,是有要事需得与陛下当面禀报。”
与当年刘遇卜一封王便入朝当差相比,刘适年纪更小些,若非皇帝自觉时日无多,怕还是要留他在宫里再住两年的,故而刘适虽开府了,也没被派什么正经差事,如今在礼部挂名,礼部尚书尤蕴衡是个老成稳重的,更是皇帝精心选来辅佐刘遇的重臣,刘适初时还听周昌敬与周贵妃的劝,时常去礼部坐坐,后来冒犯了尤蕴衡几次,反遭了责骂后,也懒得再下这番功夫了。如今他能有什么事?
刘遇便笑道:“既然二弟有事要与父皇相商,那儿臣与陈大人先去偏殿候着,探讨出个大概,再来禀报父皇定夺。”
“去吧。”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皇帝自己也承认偏心长子,但刘适也是亲儿子,他拢共就这几个活着的孩子了,不管当初是怎么生下来的,小孩子当年什么都没做错。
刘遇便后退着出了养心殿,在殿外正遇着刘适,便笑着同他打了声招呼。刘适到底年纪不大,脸上藏不住事,板着张脸同他见了礼。刘遇目送他进了养心殿,对守门的侍卫道:“陈大人在偏殿么?我找他去。”
侍卫忙回道:“正在。”
“那行,一会儿兵部的朱侍郎和工部的吴尚书来的时候,要是里头二弟还没出来,也让他们先来偏殿。”刘遇想到方才皇帝说要与刘适一道用午膳,怕朱复青和吴晶等久了,又无旨不敢轻易离开,如今天也热了,他们年纪也不小,实在不必受这等罪。
侍卫忙应下了。
陈贤是为如今边防布兵的事儿来面圣的,原也没想到连这样的事皇帝都敢让太子插手,但几番下来,知道刘遇不是那不懂装懂、随口乱说之人,又想到林征同他的关系,知道这兵权皇帝早晚会交给儿子,便也释然了。如今见刘遇先来见他,他倒替太子操心了一回:“臣在宫外,也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是殿下在后宫对周贵妃娘娘不敬……”
刘遇“噗嗤”一声笑了:“宫里的事也敢胡乱说。”
陈贤便噤了声。有关宫闱里的流言蜚语一向没停过,不独是家里有娘娘的,普通的臣子也会想方设法地打探打探帝王的喜好。周贵妃和永安王曾因在太子出天花时出言不慎,惹恼了圣上,沉寂许久,连周昌敬那段时间都夹着尾巴做人。如今二皇子封王,周贵妃复出,刘遇入主东宫,自然有他与周贵妃不和的言论传出来。
至于是真是假,又有谁在乎呢?能替他们达成目的便好。
若是刘遇急急忙忙地否认辩解,陈贤还得替他担心一二,但如今见他气定神闲、不当回事的模样,便知此事不可能为真,且皇上与太子的关系依旧牢固,倒也可放下心来。为人臣子的,实在担不起站错了队的后果。虽不知其他几位皇子长大了会如何,但目前来看,太子殿下的能力、品性足以担此重任。不管他们是有心还是无意,如今都算是上了太子的船,若是他轻易翻了,后果不堪设想。宫里的事虽然令人好奇,但也是最应讳莫如深的,他知道了刘遇的态度便已足够,不许多言。
不多时,吴晶和朱复青相继来了偏殿
,他们为着边界的工事已经共事许久了,如今也省了些客套,刘遇笑道:“先前听说父皇要留二弟用膳,也不知是不是要等到那时候,我也不敢做主这时候传膳,怕父皇要宣各位大人们陪着,但是饿着肚子等也不好。”遂召太监来,让他去养心殿里问一声。
吴晶笑道:“听闻殿下大喜了。”
都知道刘遇偏林家,那毕竟是他亲舅舅家,林征、林徹两个又这样争气,但是太子妃也从林家出,就显得有点多此一举了。难道没出太子妃,林家兄弟就不会替他卖命不成?不过皇上既然下了旨,自然有他的深意,他们跟着贺喜就是了。横竖刘遇是太子,以后便是他的侧妃庶妃,也同其他人的所谓的“妾”有所不同,其他人家的女孩儿若是想攀龙附凤,也不是就此没机会了。
刘遇也不见羞臊,道:“皇祖父过世还未满一年,早着呢。”
吴晶、陈贤等大笑,纷纷来贺喜,又叹:“日光荏苒啊,殿下百日时陛下大宴群臣的日子恍若就在昨天,如今殿下竟已经到了议婚的年纪了。”
刘遇揉了揉太阳穴,并不欲同人多谈他的亲事。正巧太监此刻来报:“陛下说,太子殿下与诸位大人稍等片刻,待永安王走了,陪陛下一道用膳。”他便笑道:“咱们倒是把折子再对一对,要是一会儿有什么差错,饭也别吃了。”一面又暗自嘀咕,已经到了饭点了,皇帝不留刘适用膳?莫非他们在养心殿里起了争执?倒也不应该啊,因着皇位要给刘遇,皇帝对其他几个儿子也有些愧疚,一直在想法子着补,如今这节骨眼上,便是刘适说得话再不中听,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况且刘适如今到了宫外,天天被周昌敬耳提面命着,收敛了许多了,便是听信了外头的谣言,也不会口气太冲吧。
他是太子,周贵妃是父皇的妃子,连一起去给太后、皇后请安的时间都对不上,一年也就过节宫宴的时候能碰上面了,他有什么好对周贵妃无礼的?若是刘适连那种鬼话都信了,周昌敬这么多年心思也就白花了。
不过,若是宫里的流言能传到宫外去,还让刘适都听见了、信了,说明源头定是个有些分量的人。难道如今宫里又出了戴权一般往外递信的人?倒是难怪父皇那么生气了。刘遇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是谁敢这么大胆?
第139章 第139章
知道皇帝肯定心情不好, 陈贤、吴晶等进养心殿的时候都格外的小心谨慎,生怕一句话说错, 触到了皇帝的逆鳞。刘遇略略扫了一眼桌上,有两道刘适喜欢的菜, 不觉暗暗咋舌, 闷头吃饭。
边境防线如今又开始重新巩固, 该派多少兵, 派谁守城,工事修建等都有条不紊地合计过数月,如今均已动工, 陈贤本着将功赎罪的心思,一气儿把全国上下大小近万名军官都统计了列出来, 汇报之时, 连刘遇都多看了他几眼。皇帝细细听过了,也连连点头, 道:“这才是做事的样子。”吴晶被压了一头, 又见皇帝给陈贤赏赐,不免要犯嘀咕。刘遇笑着随他们出去, 刚想说“今儿个结束得早,咱们再去喝一杯”,便听小太监追在后面:“太子殿下留步, 陛下叫你过去一趟,还有两句话要说。”也只得重回了养心殿。
皇帝还在看陈贤的折子,见到他回来, 便问:“朱复青方才画的图,你看懂了没有?”
刘遇也没瞒着:“方才在偏殿里朱侍郎便讲过一次了,有两处原是不懂为何要那么排的,问了他才知道。”
“哪两处?”
刘遇便指给他看。
皇帝顺着他的手指在沙盘上又细细看过,忽地问他:“你是不是心里没底?”兵改已经进行了数年了,皇帝登基后培养起来的年轻将领们其实已经有过不少剿匪、平乱的经验,但把上皇当年发下的兵权重新收回并整合,给各地将领大换血,实在是一个大工程。此举究竟是成是败,关系重大。刘遇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才好,更不知是不是皇帝自己心里有在担忧,于是只得道:“儿臣不懂兵法,对这些只好心怀畏惧地去看了。”
“你不必懂,你知道怎么用人就行了。”皇帝指着沙盘,道,“此为朕之天下,日后便是你的河山。”
这种话实在很容易让人豪情万丈,热血沸腾,刘遇着迷地盯着沙盘上的城墙,道:“这些墙护着数万万的黎民百姓呢。”幸好持续了两年的税改、粮改卓有成效,如今粮饷充裕,兵强马壮,倒不会出现上皇后期国库空虚、几线开战后继不足的情况了。
“好几天没信过来了,不知南边打得如何了?”他开口问道。南海之乱是上皇驾崩后,第一次大规模的贼寇入侵,出征的是王子腾所荐的南安王府的亲兵,想来不只是朝野上下,如今北狄、茜雪等国,四王八公等,都在密切关注着这场战事的发展。如若云嵩在自己曾经征战过的底盘上都吃了亏,那实在有损国体,只怕本就蠢蠢而动的北狄更要得意猖狂。但是以南边的形势,受过训练的正规军和海盗,兵力还成碾压之势,要想打输,那除非云嵩脑子昏了。
皇帝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要是这都能输,他们父子也别回来了,直接下地去陪王子腾来得简单。便是不及他们祖辈,也不能废物成那样。他们别说输了,多死几个兵,朕都要怀疑是不是云嵩知道朕要办他们几家,特意把由头递给朕了。”刘遇道:“确是如此,然而这次剿匪,也耽搁挺久了,原儿臣以为,辅国公一到南边,就该停了的,如今算来,就算算上路上脚程,也慢了些。况自辅国公到了那儿,便每日有捷报回来,这几天却一直没有,儿臣觉得有些奇怪。”
他这话却也是实情。皇帝蹙眉道:“你这么一说,南边是拖得久了。”遂召人来问,“辅国公几日没信报回来了?”
“回禀皇上,最近的一封是四天前的。”
四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按着刘遇原先的预想,四天时间本足以将那些贼寇一网打尽了——非他不懂行军打仗,小儿天真之言,两边兵力悬殊,兵部早有人提出疑问,明言南边拖延得太久了。皇帝本就对王子腾推荐的人选心有不满,当年派云嵩出征,也不过是南安
王府的老王爷确实在南海根基不浅,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才封的异姓王,云嵩从小跟着老王爷在外征战,也算得上是经验丰富,加上他也做过节度使,那批水军确是他熟悉,才放他去挣这个军功,如今见他迟迟未有捷报传来,也失去了耐性,道:“传令胶州太史与南海郡郡令,即刻前往海军兵营,查明战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