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决定了人有没有资格任性。虽然探春一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却从未如现在这般清晰明朗。她担忧着荣国府的未来,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又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上次行酒令抽到的杏花签,明知不是女孩儿该想的事,却也不由自主地颤栗着有了些期待,又有些恐惧。
毕竟家里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了,她在老太太、太太那儿就算比二姐姐强,也强得有限,她将来的亲事又将如何呢?便不是像黛玉那般荣耀,像湘云、宝琴那样,能嫁个年龄相仿、家境殷实的公子哥儿也是好的,她有信心在任何一家都不比谁差,好好经营,兴许还能拉荣国府一把。再不济,贴补贴补宝玉、贾环也是好的。可如今家里的情形……她不由地想,真的有人为她们这些女孩儿们的亲事考虑过吗?
第142章 第142章
黛玉高高兴兴地出门去吃喜酒, 结果酒都没吃上一口就回来了,自然谁都好奇发生了什么事。连韵婉都来打听, 秦嬷嬷回宫里去了,她便问紫鹃:“你们姑娘怎么了?我不信都这时候了, 荣国府的人还敢给她气受。”紫鹃叹息道:“大奶奶有所不知, 我们姑娘和那边的几个姑娘从小是一块儿上学, 一块儿玩的, 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是说说的,那边二姑娘这门亲事结得实在是有些……姑娘替那边二姑娘伤心,觉得待不下去, 就索性回来了。”
韵婉便对黛玉道:“秦嬷嬷跟你去,本就是给你撑腰的, 你就是在他家把火气发出来, 有秦嬷嬷在,他们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黛玉苦笑道:“我要是把火气发出来, 我是痛快了, 二姐姐一辈子就这一次,喜事变成闹剧, 她要怎么为人?外祖母她们没怎么替她考虑,我却不能把她的处境弄得更艰难。况且我闹了又怎么样,我要是能把她的亲事搅黄了, 让她不必嫁过去,那也就算了,我又没那本事, 她到了夫家要怎么做人呢。”
韵婉笑道:“就好像她现在到了夫家好做人似的。”
黛玉一听,又为迎春担心了一场,百般无奈,同韵婉道:“可惜我到底是个说空话的,连给二姐姐出头的胆量都没有。”
“不能怪你。”韵婉安慰道,“你在那边就是个晚辈,况你也没见着你大舅舅和那位二姐夫是不是?毕竟不是你外祖母给你二姐姐定的这门亲,你要是把火气发给她,是很没有道理。以后你别忘了你二姐姐,常差人去她夫家看看,她要是过得不好,你喊人接她来住几天,或者去敲打敲打她夫家。”
黛玉愁道:“我能敲打得动么?”复又想起自己如今不只是迎春的表妹了,还多了个刘遇未婚妻的身份,只是要她一面说自己不想进宫,一面又用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压人,未免引人发笑了,她道,“怪不得人人都要往上走,如今多了一层身份,连去外祖母家做客,最会阴阳怪气的下人都闭上了嘴,好像我怎么麻烦他们都是应当的了似的。我还记得我头一天住到他家去的时候,二舅母提醒我,说是宝玉是个不讲规矩的,要我不要同他胡闹——如今见了秦嬷嬷,却是催宝玉出去了。”
韵婉闻言便道:“虽这话听起来过于功利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从前那些事你是知道的,原来在京里时,有什么交际茶会,多少自以为出身高贵、温婉贤淑的太太、奶奶们觉得我会带坏她们家的女孩儿们,甚至当着我的面特意嘱咐‘那是个杀神,离她远些’?如今你哥哥升了官,她们也不计较我是个急了眼能杀人的了,也不管我不贤良淑德了,个个都来贺。只是她们自己家人关起门来说什么,也不知道罢了。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去压人固然不对,但要说身份地位没意义,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黛玉叹了口气:“就怕到时候我去替二姐姐说话,还要被说仗着身份多管闲事。”
“没人敢说的。”韵婉笑道。
这轻轻的五个字让黛玉惊慌失措了起来。
许是因为刘遇出现在她面前时,总是称得上温柔有礼、风趣可爱的,因此她虽知这位皇子大人尊贵无匹、招惹不得,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需得小心一些,但也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意识到,那是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握着多少人生死前程的殿下。别说违背他,连议论他,都没人敢做。
茜雪给父亲守完了孝,又回到漱楠苑来做事,馥环果然把自己几件素净的新衣裳送了过来,茜雪自是感激不尽,问黛玉道:“环姑娘总算想开了,她穿上红的绿的衣裳,气色都显得好看了些。”
黛玉却头疼道:“虽是如此,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好,怕是要有坏事发生。”
茜雪吓了
一跳,她知道黛玉一向是多心的,从前还在荣国府的时候,贾母、宝玉等就担心她想太多,会拖累了身子,但如今已经好多了。况便是她从前真的容易东想西想的时候,也不过是闷着头自己一个人生气,从不同别人说,如今都说出口了……连忙道:“环姑娘走出来了,该是好事,姑娘又何必拿没发生的事情来吓自己。”
黛玉捂着胸口,叹着气道:“馥姐要是自己走出来的,就好了。”
正巧此刻几栀听说茜雪回来了,来她们院子里玩,她们主仆也就把这话放下了。茜雪先谢过几栀后来替她父亲找药,几栀道:“谢什么,是我没用,没能治好令尊。”茜雪抹泪道:“我爹爹也病了这么久,一直用药吊着,他自己也苦,我们也没办法,要不是钱姑娘后来托人寻了药,他还吃从前那个,也活不到那时候,又更疼些。”
几栀摇着头道:“说到底,也是我本事低微,你不怪我就好了,你的谢,我却实在是当不得的。”
茜雪犹要说别的,黛玉拉着她道:“几栀是个大夫,这样的事她总要经历的,以后不知道什么样的病人、什么样的病人的亲戚朋友都能遇到,你让她自己想想吧。”
几栀笑道:“连玉姐姐如今都想劝我放弃么?”
“我倒不是劝你放弃,只是如今你在外坐诊的次数越多,我越知道你要承受什么,不忍心不舍得罢了。”她从前对那一行知之甚少,只晓得几栀以后是过不得清闲日子,免不得要吃苦耐劳的,后来又怕她一个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要经受风言风语,或是别人见她柔弱可欺,为难于她。上回才知道,原来还有人把病人送去医馆,治不好后就怨恨大夫的。况几栀本就是个心软的女孩儿,成天面对着生死,有时候不用病人的子女责骂,她自己就在自责——对茜雪就是如此。
几栀道:“我晓得你疼我,但三百六十行,总要有人去做的嘛,我自以为还有些天赋,若是能救几个人,也算不辱师门了。”
她们正说着话,忽然见小茴香急匆匆地跑过来,看到黛玉也在,气喘吁吁地道:“姑娘,玉姑娘,出事了!”
几栀忙问:“出什么事了,看你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是张大哥在外头听说的,我估计连我都知道了,环姑娘不可能不知道。”小茴香声音都在颤抖,“张大哥在外头收账的时候听说的,南安王府的兵吃了败仗,王府的人都被抓了!”
黛玉“噌”得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总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一直在心慌了,她不由地问:“云大爷也被抓了么?那,那馥姐知道了吗?”
几栀忙拉住她,道:“你先别急,离得这么远,那边又是战场,消息也不准,以讹传讹也是有的。还是等等你们家的哥哥们回来,听听准信才好。”馥环那日高兴的样子她也是见过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如今看黛玉的模样,恐怕还与云渡有关,又是何必……她也说不出“便是他出了什么事,也和馥姐没什么关系”的话,只道,“打了败仗,可怎么得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黛玉也冷静了下来,又听几栀这一叹,不免又有些自责,想道:“是啊,若是南边失守,少不得要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大哥一向视兵民如自己的兄弟,我也应当把他的兵看作兄长才是,如今却只想着云渡的死活,确是我狭隘了。”
虽是如此,但馥环本来回家后心事就重,收到云渡的信才好些,若是云渡有个什么三场阿郎段的,她会不会崩溃,真的难说。
小茴香道:“张大哥说,
他知道了,环姑娘手底下其他的掌柜的,恐怕也知道了,他不晓得要不要告诉环姑娘,就怕有嘴快的,已经说给她听了。”
黛玉道:“几栀说得对,隔得这么远,也有传错了的可能,还是要等大哥二哥回来,问问他们才清楚呢。”又道,“早知道晚知道,要是真有这事,也瞒不住她。”他们今儿个早约好了要在宋氏那儿用晚饭的,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也不要锦书她们来请,自己先过去了。
馥环和宋氏已经在屋里坐着,相顾无言,黛玉看了看她们的脸色,便知她们也听过了,和几栀一起坐过去,眼巴巴地看着馥环,也不敢先开口,怕一个不甚,就更刺激到她了。
不多时,韵婉也过来了,笑道:“我看昭昭已经睡着了,就没带她来。方才大爷叫李旺回来说,原是可以回来同大家一起吃顿饭的,只是临时被叫去了有事,方才去叫三弟,他听说大爷和二弟都不在,说是就不过来了,自己在院子里随便吃些。”
宋氏忙问今天做了什么菜,让送一道蟹粉狮子头,一碟五似黄瓜卷并一盆子绿叶菜先去林徥院子里,又问韵婉:“阿征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事?”
“倒还真没说。”韵婉察觉到屋里的气氛不太对,悄悄地看了一眼黛玉,黛玉冲她使了个眼色,她虽没看出来发生了什么,倒是能看懂是馥环出了事,于是也皱了皱眉,先坐了下来,宋氏便笑道:“既然他们几个都不来,就咱们娘几个,人也到齐了,上菜吧。”
馥环想了想,还是道:“大嫂子,今天征哥回来的时候,能叫人去畅意居唤我一声么?不管什么时辰,我有件事想问问大哥。”
韵婉讶异不已,仍是点头道:“好,他回来我就叫人去告诉你。”
这顿饭吃得各有心事,黛玉、馥环均是没动几筷子就停了口。宋氏无奈,吩咐她们的丫头回去准备些点心、汤粥:“你们姑娘就吃这些,晚上肯定要饿的,先备着些。”
待用完了饭,韵婉与几栀同路,便结伴回去,几栀悄悄地说了小茴香告诉她的那事。韵婉自是不信:“六千多训练有素的水兵,打一千不到的水贼,打不过?辅国公就是闭着眼睛瞎指挥也不会如此啊。”
她这么一说,几栀也疑惑起来:“这样么?那想来是张掌柜听错了?”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有人传这种事?”韵婉大为不解。毕竟战败的消息可能会引起动荡,本朝历来对此管束极严,谁会拼着掉脑袋的事儿瞎传这个?难道京里有别国的探子?
然而待林征回来, 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妻子同妹妹:“云氏父子战败被俘了。”
韵婉奇道:“怎么会?云渡与你同年中的武举,便是久居京城, 未曾真的上过战场,也不当会败才是。”正规军和乌合之众的实力差距可谓天上地下, 当年她杀上匪寨替父报仇时, 就深有体会, 交战时的对比十分分明。况这次兵力差距悬殊, 粮草充足,云嵩又不是光会纸上谈兵的那种将领……她不禁问,“伤亡如何?”
“伤亡倒不重。”林征道, “按着苍梧郡守备闻泰达的奏书,其实云氏父子已经击溃了乱党, 只是乘胜追击的时候发现了蛮国的探子, 云嵩立功心切,不顾手下反对带着几百亲兵就追了过去, 误中了蛮国的埋伏, 被俘虏了,他手下一名侍卫拼了命地杀出来, 赶回报信。如今南海郡郡令已经给内城外的渔民都安置好了居所,闻泰达在城外设了防线,海船精良, 便是蛮国大兵压境,这儿也已经准备充分了,不过蛮国已经遣了使团来京, 据说是不打算开战的。”
韵婉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能不打仗,最好还是别打仗的。哪一次打仗不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便是赢了,百姓也是流离失所,轻则一年没了收成,重则妻离子散、命丧黄泉。这样的道理,我不信辅国公不懂,平叛的功劳还不够,还想要征蛮国?嗝着一片汪洋大海,平日里虽小争斗不断,但真要有大战,两边都不一定能讨得了好。他这样贸贸然地进了蛮国海域,真是被所谓的功名利禄冲昏了脑袋了不成?所幸没有什么大伤亡,否则,他怎么对得起胶州那么多百姓?”
林征道:“只是有一件事。”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馥环,说道,“陛下盛怒,说云家父子两个咎由自取。我斗胆猜测,陛下并不愿意去营救,或是与蛮国做交易,换他们父子回来。”
韵婉忍不住想赌气说“蠢成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然不必劳民伤财去救他们”,但想到馥环在这儿,便生生吞了下去,却听到馥环自己骂道:“说是想光复家门,还不是贪恋荣华富贵,便是没了爵位又如何?谁还敢拿他们怎么样不成?费劲了心思,走了多少门路,才能得了这么个差事,尚不满足,要拿征蛮的功劳?也得看自己又没有这能耐本事呢!”她不禁看了看林征,借口听到女儿在哭,便想往她屋里去,让林征同他妹妹单独待一块儿,好劝劝她,以免自己在场,小姑子不自在。
然馥环却已起身,冲兄嫂行了一礼,便道:“夜已深了,我不打扰兄嫂歇息了。”便自回畅意居了。
韵婉遂问林征:“馥丫头还这么费心地打听云家的事干嘛?同云渡便是再有几分情分,也该放下了。”
林征道:“这丫头虽然小时候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实际上心思也重,她和云渡夫妻了这么多年,哪是说放下就放下的。你明日派人同母亲说声,让母亲接馥丫头去她屋里住去,免得她一个人呆着,竟想傻事。”
“说到傻事,栀丫头……就是住在春绿园的钱姑娘今儿个同我说,若是真起了战乱,她想去前线行医救人。我又笨嘴拙舌的,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放弃这念头,小丫头一片赤心,忧国忧民,想着要去救死扶伤,不过前线可不是她一个小女孩儿能去的地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好心,哪怕有一个心歹的,她都不定能回得来,况刀剑无眼的,和在京里行医可不同。但她愣是说,京里难道少大夫吗?”
“军中也不会少。”林征道,“若是军医短缺,那便是督军失职。”
韵婉轻声嘟哝道:“就没见过几个办事的督军。”
林征叹了口气:“只求今后越来越好罢。”
次日一早,黛玉便去看了馥环,见她眼睛红肿,面容憔悴,知是一整夜都
没睡好,心里是又气又急,想道:“我这位前姐夫,也是真不计较,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也恩断义绝了,自己上战场,还要累得我姐姐也跟着惦记。”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陪她坐了一会儿,还是馥环自己笑道:“今儿个不必去婶娘那儿?那在我这儿用饭吧。”遂遣人去宋氏处说了,留黛玉在畅意居吃饭。
黛玉便拿几栀说要去前线行医的话拿出来说了说:“可把我吓坏了。”
馥环苦笑道:“她是有大胸襟、大格局的人,但是说起来,还是别去的好,不只是她自己危险,军纪严明,一向禁止女子进入的,连嫂子在晋阳随军,也不过是在自己的府邸,从不能进入营地。若是为她开个口子,谁能保证会不会有浑水摸鱼的人为了私心把别的女子也带进军中?到时候乱起来了,她有口难辩。”
黛玉道:“昨儿个大嫂子就让她想也别想哩,但她似是进了个死胡同。”
“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京中也有贫苦百姓看不起大夫的,她理应一视同仁才是。”馥环道,“年轻时认准了什么事,就容易想不开,觉得除了这事,其他事都是错的、不值一提的,想开了也就好了。”
黛玉笑道:“那馥姐何时能想开呢?”
馥环微微一怔,再想想自己说的话,自嘲地摇摇头,反问道:“你呢?如今圣旨已下,无论如何是躲不开了,你想开了吗?”
“我好久前就说了,该我的就是我的,我不逃。”黛玉脸色凝重,说得却是真心话。天公贵胄,招惹不得,况刘遇也不是那等无赖昏聩之徒,她原先没有想过自己会嫁什么样的人,然而如今细细想来,如今自己能有今日,多多少少是有刘遇相助的。父亲当年把她托付给了叔叔,也是看中了叔叔背后有皇子撑腰。若当时无刘遇坐镇扬州,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阻止得了以甄应嘉为首的江南官僚算计林家家产?只怕连林海的名声都要被他们恶意抹黑了。刘遇若是要用这份恩情迫她,她也是要从的,何况如今,连宫里的帝后都给了她体面,刘遇在其中的经营可见一斑。
馥环笑道:“你那是认命,可不是想开。”
黛玉却道:“姐姐有所不知,我父生前为江南盐政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然收效甚微,如今太子达成了他未竟之事,还将当年谋害他的人一一揪出来发落,就算从道义上讲,他要什么,我也得遵从才是。况且,我曾收了太子一把琴,名曰春雷。此乃名士之琴,高远清越。有人以士礼待我,我若是个男儿,此刻当倾力报效了。”
“婚姻大事,可不是‘士为知己者死’这么简单。”
黛玉笑道:“是没那么简单。”宫里纷乱繁杂,不比官场干净多少,她一直恐惧那里,只觉得在那儿待久了,规矩森严,又不得常见家人,长久下去,再精灵古怪的女孩儿都要变得如古井一般,何况她本来就对权利、富贵没什么兴趣,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同婶子当年一样,与夫君琴瑟和鸣,诗酒相随罢了。
然刘遇以士礼待她。
黛玉不知旁人如何,她自己是在陡然的压力中,感到了一丝丝的骄傲。原她就是个自喜才情的,在外祖母家时,也想在诗词上压过众姐妹与宝玉,然而说到底,这些都是闺阁女孩儿在自家后院里的玩乐,她又何尝不想像林徹那样,声名远扬,才倾天下?从刘遇把武曲鼎送还到她手上,又悄无声息地把这事掩下去,连宋氏都不曾听闻半点风声时,她就已经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君子,他只是,不凑巧,生在帝王家罢了。
她们姐妹正说着话
,霜信找来畅意居,笑道:“姑娘果然在环姑娘这儿,荣国府来了俩个婆子,说有事求姑娘,现在在太太那儿说话呢。”
馥环皱眉道:“他们家又有什么事?”
黛玉叹气道:“我成日里在家里坐着,能帮什么忙?”话虽如此,毕竟是外祖母派来的人,她也只得道,“知道了,你叫她们去漱楠苑罢,我一会儿就回去。”只想着随便听她们说点什么,打发了走也就是了。
然而真见了,她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荣国府派来的竟然是赖大家的,这可是熬了两三辈子“挣出来”的大管事婆子,赖大如今是荣国府顶顶体面的奴才,自己修了花园,给他儿子买了个县令,彼时她们姐妹还都奉贾母的命去他家吃过酒。如今是出了什么事了,竟要她亲自出马?
“给赖妈妈看茶。”黛玉请赖大家的坐下,吩咐了一声。紫鹃等毕竟在荣国府服侍了多年,对赖大家的喜好倒还记得,不多时便端了老君茶上来。
赖大家的道:“怪不得老太太疼林姑娘,真真冰雪聪明,体谅人心。这么些年了,连我这奴才的喜好您都记着。”
黛玉笑道:“妈妈何必拿这话笑话我?我原是个喜欢使性子、耍脾气的。”
赖大家的脸上一红,道:“有不长眼的下人,嫉妒林姑娘有老太太疼爱,说了些混账话。林姑娘当年受委屈了,也不同老太太说,便是怕老太太知道了伤心,跟我们说说,替你管教管教,也是好的。”
紫鹃道:“赖妈妈可是大忙人,别说姑娘了,我一年也就能见你那么一两回,哪儿有时间坐下来诉委屈呢?你那些客套话、奉承话倒先收起来,把老太太交代的事儿说了才好。”
赖大家的几时被这么抢白过?原在荣国府中,连王夫人、凤姐都要看赖嬷嬷的面子,让他们夫妇俩半分,如今被黛玉、紫鹃这一通说,在心里想道:“怪不得太太平日有那样的说法,这林姑娘果然不是好相与的。”无奈如今情况紧急,贾母也是真的着了急,无处可求,才想到黛玉这里,无论她们主仆怎么说她,她也只得忍下来,道:“因着宫里传出话来,说是我们家的娘娘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老太太、太太们前不久才去宫里探望过,当时娘娘的身子还好,竟不知为何就这一两个月,就病成了这个样子。老太太有心去探视,然而宫里却说娘娘不许老太太进宫。老太太别无他法,请太医院相熟的太医打听,也没个结果,想到姑娘身边的秦嬷嬷,想着求秦嬷嬷帮忙打听打听,娘娘究竟是什么病。老太太说,论理不该烦到姑娘头上,只是如今该走的门路都走过了,能拜托的人都拜托了,实在是没个消息,求林姑娘看在老太太这把年纪的份上,帮她打听打听吧。”
黛玉垂着头,不说话。
霜信见此状,知道她还在犹豫不决,于是半是说给赖大家的听,半是说给黛玉:“秦嬷嬷是在宫里走动,然而史太君可求错了人,秦嬷嬷为人极重规矩,一丝不苟的,我们姑娘在她面前,常常大气都不敢出,一言一行稍有不慎,就要被她说的,她两天前才教过姑娘,探听宫闱乃是大忌讳,她可是太后、皇后娘娘的人,老太君要把把柄往这位嬷嬷手里送?若是皇后娘娘顾忌老太君同娘娘的祖孙情谊不计较也罢了,若是计较了……”
赖大家的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一时也愣在了那里。
黛玉却是想到了许多,从王子腾的死到贤德妃的病,前后不过隔了这么几天,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四大家族的两大靠山就这几天,先后就倒下了?她身子微微发抖,好半天才道:“赖妈妈回去吧,把霜信姐姐的话学给外祖母听一听,若是她还是想打听,也别走我的门路了,东平郡王府的穆二爷新娶的二奶奶不就是宫里的女官?你们几家关系一向要好,找她打听,比找秦嬷嬷便宜得多
。秦嬷嬷若是自己都坏了规矩,又怎么教别人规矩?她老人家也一把年纪了,我也不忍难为她。”
第144章 第144章
送走赖大家的, 黛玉也不要人陪,独自去了揽月楼, 找出春雷琴,试了几回音, 然心绪不平, 琴音萧索, 待到转音处, 一个过急,琴弦应声而断。她摸着被震疼的手指,默然不语。紫鹃不放心, 跟着上楼来,看到她指甲处的血迹, 惊呼道:“姑娘, 你难道都不疼的么!”
黛玉由着她给自己处理伤势,问道:“我是不是太心狠了?外祖母养了我一场, 我怕牵扯过多, 竟连这忙也不帮她。”
紫鹃道:“若是一朝成了所谓的‘主子’,就什么都不管不顾, 尽想着给自己家里人谋好处,行便利,那不成了赵姨娘了?”
黛玉被她这听起来有点道理的比喻逗笑了:“我总觉得, 贤德妃这病得确实蹊跷,难怪外祖母这样着急。”
紫鹃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道:“姑娘, 我虽如今全家都到了林家来,原先却是贾家的家生子,在老太太身边的年份比姑娘还长呢,荣国府有事,我不会担心么?只是如今我既然跟着姑娘,就得替姑娘着想,宫里是个需要步步小心的地方,姑娘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哪有明知道前面是漩涡,还硬要往中间凑的道理?况且如今姑娘也不是一个人了,环姑娘到底是怎么下定决心回来的,我们都知道,她担心南安王府以后出了什么事,连累林家。那边的夫妻情谊,也不比姑娘这儿的祖孙情谊差了。”她指着如今收在揽月楼最里面的文曲鼎与武曲鼎,叹道,“我知道姑娘狠不下心来,但说真的,那边不让姑娘管二姑娘的死活,却指望姑娘去查贤德妃的事,先不说二姑娘才是那个和姑娘一起长大的,就只说贤德妃这事,不是难为姑娘么?他们是病急乱投医了,可是把姑娘推入火坑里,算什么呢?”
这些话,也就只有她这个从荣国府里出来的丫头能说了,霜信、锦荷等就是对荣国府有再多的意见,此刻也不好劝,雪雁还是个孩子,这些事还是懵懵懂懂的,茜雪对荣国府却还有几分主仆情谊在,也只有她和黛玉从来无话不谈,说得了这些。
黛玉轻抚着手上的纱布,道:“我知道了。”上皇丧事期间,她时常被皇后召进宫里抄经,对这位后宫之主还算有些了解。皇后是个被岁月磨去了所有激情同乐趣的女人,她比李纨还要古井无波,真正的无悲无喜,虽然已经母仪天下了,但她还真不是一个会主动对后宫妃嫔下手的人。但那位元春表姐,自她进宫起,便一直明着按着派人来皇后的宫里,要请她过去一叙,想来是一位有些主意的妃子……她叹了口气。
贾母听了赖大家的回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着头道:“从此她不是我的玉儿了!”
赖大家的亦觉得林姑娘无情得很,遂问:“要不要走走穆二奶奶那边的门路?”
贾母叹道:“也只得如此了。”便命人从自己库房里取出二百两银子,去探探穆二奶奶的口风。
探春待赖大家的走了,才问:“二百两银子,怕是东平王府也看不上?”
贾母道:“你还看不出来么?自你舅舅没了,咱们四家的声势便一日跌过一日,人家何曾要与咱们继续当老亲处着?如今贤德妃这一不好,他们更要拿乔,连林丫头这个未来的太子妃都不愿趟这浑水,何况穆二奶奶也不过是个女官?不过是拿去让她填填牙缝罢了。”又在心里偷偷地感叹,若是元春没有这几年的福分,只是到了年纪,和穆二奶奶一样,被宫里开恩放出来,许配给公子哥儿,如今说不定还高高兴兴的呢。可是心里又知道,她封了贵妃的这几年,算是拖着贾家这艘老迈的船又向前走了不少,若没有她,自己家怕是早就没落了,因此更怕她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