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深深行礼:“能不能请文师和唐师出诊?”
啊这……文浩和唐彬彬怔住,连工作服和听诊器都没带,更别说什么药了,怎么出诊?
太医令见他俩不吭声,又急忙解释:“不用离开太医署,病人已经送到,恳请二位医仙瞧一眼。”
“可以。”文浩同意了,反正医院缺病人,自己治不了,可以开车送上山。
太医令作了个请的手势,用钥匙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文浩和唐彬彬走进房间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不由皱眉,这是什么病人?
太医令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突然跪在他俩面前:“请二位医仙救救小女吧!晖儿在家中刺绣,不知怎么的,房中起火,好不容易救出来以后就是这副模样。”
“多长时间了?”文浩走到床榻旁,看着太医令颤抖着双手掀开床幔的瞬间,床上的病人似乎感应到了,睁了一下血肿的眼皮,半张右脸、颈项和双手都是烫伤,呈现出鲜红色,创面正渗着液体。
“两刻钟,”望着文浩和唐彬彬,眼泪根本止不住,“二位医仙,她才十二岁,还有救吗?”
文浩直接拿出手机,拨通视频以后直接问:“郑院长,太医令的小女儿麦晖,头颈和双手烧伤,我和唐医生手上没有任何医疗用品。”只带了满满一车教具模型。
“我开车送她上山,还是您让烧整科的医护们下山?”
郑院长通过手机看到病人的模样,不假思索地回答:“立刻送她上山。”
“是,郑院长,”文浩挂了手机,开始清理病人周遭的物品,“太医令,命人清场,将她搬进我的车里,我开车送她上山去。”
“多,多谢……”太医令的嘴唇哆嗦得厉害。
“你快去准备车子,通知魏璋清理道路,搬人的事情交给我。”唐彬彬推了文浩一下。
一刻钟后,太医令的小女儿妥贴地躺在文浩车上,因为恐惧、失水和剧烈疼痛,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
两刻钟后,魏璋和东宫冼马带着旅贲军清理出了一条出城的道路,文浩开着新能源车离开太医署,径直向延平门驶去。
天已经黑透了,刚到夜禁时间,道路宽敞又平整,文浩越开越快。
经过延平门以后,文浩开始全速前进,边开边感谢大郢工匠们的修路速度,不然,麦晖会被颠得疼晕过去,疼痛性休克一样可以要人命。
“疼,阿耶,阿娘,好疼……”麦晖时醒时睡,一醒来就喊疼。
太医令麦诚伸手又收回,笨拙地安慰:“晖儿,乖,医仙们开车送你上山,你会好起来的……晖儿,别怕,阿耶在这里……”
文浩和唐彬彬都曾经在烧伤整形科轮转过,知道麦晖伤势不轻,而且疼痛剧烈,可是他们手里连止疼药都没有,只能旁观。
麦晖的双手和面部不断有渗液,疼痛加上失液,会增加发生休克的可能性。
唐彬彬从背包里取出功能饮料,并插上吸管,将管子塞进麦晖的嘴里:“文浩,用力吸怎么说?”
文浩擅长一心多用,立刻用大郢语嘱咐麦晖:“轻轻吸嘴里的管子,保证有液体吸进去,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你能安全抵达桃庄。”
“阿耶,阿耶,晖儿不治了,不想治……好疼,越来越疼……阿耶,让女儿去找阿娘……”麦晖把吸管吐了,有气无力地哀求。
麦医令一直好言相劝,不断地鼓励打气,可偏偏小女儿越说越不像话,被气得额头和颈项处青筋暴跳,却还是压低了嗓音:“晖儿,你在医仙的车上,我们现在去飞来医馆。”
“那里的医仙有法子,你别哀声叹气,留不留疤,嫁不嫁得出去,都不是现在考量的事情。阿耶答应过阿娘,要好好照顾你。”
唐彬彬又把吸管塞回麦晖的嘴里,嘱咐着:“赶紧喝,喝下去才有可能撑到医馆。”边说,边换了两块垫着的布料,把被渗液浸透的布料扔到分类垃圾袋里。
麦晖还是一口不喝:“阿耶,奴烧成这样,就算能活命又如何,整日都裹在幕篱里,双手一伸出去旁人就知道奴的脸是什么样,与其到时整日被人指指点点,不如死了干净!”
文浩也听见了,反问:“你学医?”
“不是!”
“那你为何知道痊愈后的脸是什么样?双手又是什么样?”
第172章 下巴掉了
太医令麦诚以为唐彬彬生气, 赶紧嘱咐女儿:“听医仙的话,别什么都往坏处想,医仙给什么你就喝什么!”
麦晖移开视线, 仿佛麦诚是令人深恶痛绝的恶人:“阿耶, 女儿随阿娘去了, 您就耳根清静、家宅和睦,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
唐彬彬很努力地听,但内容过于超纲,又不能明着向文浩打听, 隐约觉得麦家父女关系堪忧,尤其是麦晖一心求死拒不合作的态度。
文浩可以一心多用,开车听人说话两不误,麦家父女的对话, 其实在抢救大厅里经常能听到类似的,青春期叛逆少女对上更年期的父母亲, 双方各有各理,一开口就是吵吵吵,但吵不出结果。
唐彬彬望着逐渐愤怒的麦家父女俩,知道这种情况劝也没用, 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是不想治,还是怕治不好?”
出奇愤怒的麦晖毫无准备地被问,望着只露一双黑眼睛的唐彬彬, 即使伤口很疼,但气势不能输:“如果我能动,早就下车了!”
唐彬彬突然出声:“文浩, 停车!”
漆黑的旷野,只有车灯照亮前行的路, 文浩一踩刹车,车子停住,车身后面的扬尘仍然在环绕。
唐彬彬拉开车门:“这位姑娘,飞来医馆治病全靠自愿,如果你真的不想治疗,可以回国都城。如果你嫌这荒郊野外没车,我们甚至可以送你们回城。”
夜风钻进开了一半的车门,并未带进多少凉意,只是让麦晖外露的皮肤感到一阵剧痛,总觉得自己要晕过去。
唐彬彬又问一遍:“上山还是掉头?”
麦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忽然可以选,却不知道该如何选?一时间有些茫然。
唐彬彬撸起左手的衣袖,直接拽到手肘,露出满胳膊的疤痕:“你的并没有我当初严重,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麦晖震惊得面部表情显得格外狰狞:“你?”
太医令惊得合不拢嘴,嘴巴大张到能塞进一颗蛋的程度。
唐彬彬拉好衣袖,重复最后一遍:“上山还是掉头?”
麦晖小声回答:“上山……”
话音未落,文浩启动车子,再次全速前进,车前灯照着旷野树木,冲破黑暗。
唐彬彬再次把吸管塞进麦晖的嘴角:“把这个喝完。”
麦晖疼得连眉头都不敢皱,非常努力地喝运动饮料,本以为味道很差,但怎么也没想到微甜还带着柑橘的香气,本就有些渴,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整瓶。
唐彬彬拿掉吸管扔进分类垃圾袋,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接通后就听到:“烧伤整形科已经准备好,推床已经在天梯里,你们还要多久?”
“半小时。”文浩抢答。
唐彬彬觉得车开得更快了。
麦晖同意上山,但并不意味着会停止与太医令的争吵:“阿耶,您还是请回吧,诊费药费女儿可以自己付,您好不容易才当上了太医令,不值得因女儿请假。”
“若是因此而耽搁前程,那女儿岂不是罪责难逃?”一路上,麦晖各种阴阳怪气都没停过。
太医令被噎得够呛,长叹一声,只能装听不见。
唐彬彬从不评价病人和家属,只是观察麦晖的失液情况以及脸色变化,反正半小时很快,只要能把她平稳地送上山,爱说什么都可以。
国都城夜禁,桃庄也不例外,所以文浩一路把车开到了天梯门口。
天梯门打开,等候多时的医护们将麦晖转移到推车上,太医令躬身行礼,也跟了进去。
文浩倚在车前,望着天梯上升,然后扭头:“回医院还是国都城?”
唐彬彬忽然咧嘴一笑:“我现在相信了!”
“什么?”文浩没反应过来。
“急诊大忙人,真是名不虚传。”唐彬彬真的有些佩服文浩,下山一天,就给医院找了一千多的病人,连太医令的小女儿都烧伤住院了。
文浩没好气地回答:“这么好的名声送给你,不用谢。”
“别,别,别!”唐彬彬连连摆手,吃不消。
文浩进了驾驶室:“我上山过夜,给车充满电,明早赶路,你呢?”
“我的车没油,现在除了蹭你的车也没其他办法,那我也上山,再拿些私人物品。”唐彬彬坐进车里,注意到文浩打量的视线。
“你一个大男人有话直说,有事就问,不就是好奇我胳膊上的疤吗?”
文浩一脸无辜:“我只是想说,你车门没关好。”
“……”唐彬彬无语,重新关上车门。
文浩把车开进天梯,轿厢开始上升,加了一句:“我在急诊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疤没见过,大致原因也猜得出来,没这么重的好奇心。”
唐彬彬把脸转向车窗外,文浩关心人、也能为人着想,其实相处起来还是很愉快的,偏偏常把天聊死,让人吐槽无能。
出了天梯,文浩把车放在停车场,接上充电桩,充一次电可以在国都城跑三个来回。
正在这时,狄警官和小葛警官从警务室出来,穿越停车场,径直走到他俩面前:“文浩,明天我们坐你的车下山?”
“行,”文浩回答得特别爽快,“明天早晨四点出发,太医署的宿舍除了卫生间,其他的都挺好,你们带生活必需品就行,手机和充电宝都充满,国都城没法充电。”
“啊?”小葛警官有点失望,“不是带了发电机下去的吗?”
文浩皱了皱眉头:“发电机没油了,明天一大早就会打包送回来。”
“啊!!!”小葛警官仰天长啸,“我打算拍很多照片的!”
“明天早晨四点准时出发,迟到不等。”
“行!”
“我先设个闹钟。”
“走吧。”
烧伤整形科病房,迎来了自穿越以来,第一位烧伤病人,放在1床。
麦晖被装上推床以后就安静了,一路上只觉得双眼不够用,尤其是看到路边的花草,真是怎么看都不够。
收治的是女病人,对接的自然是烧整科女医生,拉上床帘,护士给麦晖换上病号服,因为双手烧伤,所以在她的脚踝开放了静脉通路,并遵医嘱给了止痛。
医生先清创再创面保护,判断所有的烧伤创面都是浅二度,除了面部颈部和双手,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完好无损,于是稍稍放心。
更重要的是,病人的创面没有涂敷任何土方偏方的东西,处理起来方便得多。
太医令麦诚一路跟到烧伤整形科的病房里,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双腿一阵阵地发软,原以为夜晚的飞来医馆矗立在飞来峰顶,外墙上变换的灯光,已经美仑美奂。
没想到走进飞来医馆,还有更多不可思议的美,以及太多前所未见的事和物,麦诚站在病房一角,看着医护们忙进忙出,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觉得疼才相信不是梦。
麦诚又紧张地直搓手,等到烧整科女医生郝琪走过来,用流利的大郢语:“请问您是麦晖的什么人?”
麦诚迅速整理好衣物,然后才回答:“她是我的小女儿,今年十二岁,医仙,她还有救吗?”
郝琪戴着口罩帽子,只露一双眼睛:“已经清创完毕,做了创面覆盖,只要后续不发生感染,等创面结痂脱落,就能出院。”
麦诚听完郝琪的话,又听译语人详细解释了一遍,忽然就有些懵,自己也算是名医,在大郢麦晖是无药可医的,之所以求唐师和文师,只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可是,为什么这位看起来特别年轻的女医仙,可以如此胜券在握的样子,飞来医馆的医术这么高超?
一定是,麦诚说服自己,毕竟太子殿下的心疾、国子监名师们的双眼、润和帝、皇后……许许多多的危重病人,经过飞来医馆的治疗都康复了。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说的就是飞来医馆吧?
郝琪先让麦诚放松下来,然后把他带到医生办公室,和译语人一起,详细地解说了麦晖的治疗,以及在此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危及生命的并发症。
麦诚听完,恭敬地向所有医生行礼:“有劳医仙,诊费药费需要多少?”
全院医护都知道,上山的病人们,如果是贫困百姓由润和帝结帐,若是富户世家各自结帐,完全不用担心拖欠医药费逃跑的事情发生。
文浩有随附的病人信息,郝琪知道麦诚是执掌太医署的太医令,就更加不担心这种事情,安慰道:“等治愈时一并结帐,不用多久,食堂会送病号餐上来,也有你的一份。”
麦诚惊得再次合不拢嘴,连病人家属都能吃飞来医馆的吃食吗?!
为何大郢国都城都没这样的医馆?!
郝琪觉得麦诚不对劲,问道:“太医令,你的下颌……”
“啊啊啊……”麦诚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下巴动不了,顿时惊恐万分,这是怎么回事?!
郝琪安慰道:“稍等,我请口腔科医生出诊。”
麦诚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这样瞪着眼睛,看郝琪拿着小黑盒子,对,太医署的文师和唐师也用这样,和人通话。
“喂,口腔科吗?我们这儿有个下颌关节脱位的病人,你们来出诊,还是把人给你们送过去?”
第173章 不成体统
十分钟后, 口腔科钟主任走到烧伤整形科病房,眼色神情都有些复杂,口腔科病房里一个病人都没有, 她和值班护士一起纯聊天, 怎么也没想到还能会诊。
麦诚因为下颌关节无法闭合, 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咽口水,口水顺着嘴角不断向下流,实在是“不成体统”, 看到钟主任探询的目光,瞬间面红耳赤,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能以这副模样见医仙呢?!
钟主任戴着口罩和帽子,上下打量麦诚后, 戴上手套,问:“以前有没有这样过?”
译语人实时翻译。
麦诚立刻摆手, 第一次,真的。
钟主任微一点头:“不用担心,很快就好。”一个好字还没说完,手法复位已经结束。
麦诚错愕地发现下巴又是自己的了, 赶紧拿出帕子擦嘴角,又有些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好了, 确实好了……真是妙手回春!
钟主任提醒:“不要大声笑、嘴巴不要张得太大,以免复发,再把这个戴上。”说完, 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头颌绷带,比划一下又装回去。
麦诚戴着官帽, 去掉官帽,头顶还有发髻……与现代人的光脑袋完全不同。
钟主任想了想,把头颌绷带的上半部分,剪出一个大小合适的口子,然后给麦诚套上并固定好,虽然看起来很古怪,但这是预防复发的必要手段。
麦诚只觉得下巴被勒得有些紧,但因为是医仙之法,既不敢也没半点质疑的念头,小心地问:“这……要戴多久?”
钟主任不紧不慢地回答:“半个月,注意休息,避免情绪剧烈起伏。”说完,双手插在口袋里,回口腔科病房去了。
麦诚听完译语人的翻译,对着钟主任离去的背影,深深一揖。
躺在病床上的麦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冷哼一声,把头扭向还算完整的左侧。
烧伤伴随剧烈疼痛,止痛剂发挥效果以后,麦晖紧绷的神经在医护们温柔的嗓音松驰下来,整个人昏昏欲睡,偏偏正在这时,食堂加送的病号餐和陪护餐到了。
译语人把麦晖病床尾部的餐板翻起来,又从病床下抽出一张陪护小凳子,向麦诚介绍使用方法,之后把餐盒逐一打开,食物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病房里。
根据烧伤病人的日常损耗,食堂替麦晖准备的是高热量高蛋白与新鲜水果餐,西红柿炒蛋、尖椒牛柳、清炒西兰花、清蒸鱼、豆腐羹……每种菜都色香味俱全。
麦晖彻底醒了,望着满满一餐板的美食发呆,这……
麦诚特别恭敬地问郝琪医生:“小女也可以吃吗?”
郝琪看着麦晖完好的左脸庞:“可以尝尝,慢些没关系,冷了的话可以微波热一下。”
麦诚把豆腐羹端到女儿面前,舀一小勺吹了吹,打算喂进女儿嘴里,见她紧闭嘴巴,脸上的神情一窒,深深地叹气:
“你阿娘腹痛而死的那日,阿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书信也没收到,连葬仪都没能参加,知道你恨阿耶……”
“但你现在这样,阿娘在天之灵看着该多难过?”
“今儿幸亏遇着两位医仙,若你再有什么闪失,阿耶都无颜在地下与你阿娘相见。”
“晖儿……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等你这些伤都好了,想打想骂,阿耶都可以,”麦诚红了眼圈,嘴角动了又动,“阿耶听说飞来医馆的吃食是天上才有的美味,你尝尝?”
麦晖怔怔地注视着打了头颌绷带的阿耶,看起来既滑稽又无奈,半晌才慢慢张开嘴,入口的豆腐羹滑嫩,带着淡淡的清甜味,与以往吃的完全不同。
麦诚托着自己的下巴,笑出满脸褶,愿意吃就行,一勺又一勺地喂,恨不得把所有的吃食都喂进女儿的肚子里。
渐渐的,麦晖眼中的敌意和愤怒消退一些:“你也吃。”
麦诚这才挟了一块肉塞进嘴里,肉香溢满口腔,真是太好吃了。
郝琪医生在门边看了一段时间,才回到护士站,今晚别想睡了。
抢救大厅的电子挂钟显示晚上八点,向来晚睡早起的润和帝,正在与老臣们讨论律令修改的事宜,冷不丁就听到自动门打开,皇后扶着轮椅缓缓走进来,顿时呼吸一滞。
刚才还很大声的润和帝忽然安静,埋首在文书堆里的老臣们抬头,看到了脸色红润、神采奕奕的皇后,手中的笔都掉了。
“陛下……”皇后柔声细语地问候,眼中带着泪光,虽然每天都可以视频,但真的走到润和帝面前,望着他几乎全白的眉发,还是心疼不已。
他们这一生聚少离多,数十年光阴,也不过弹指间,而现在……润和帝的时日无多。
润和帝笑得满脸褶,眼袋都比平日大得多,皇后的身体明显好转,气色也好得太多,被病痛折磨三十年,终于苦尽甘来。
皇后凝望着润和帝,千言万语尽在眼底。
老臣们互相使眼色,出奇一致地悄悄地拉上床帘,这种时候必须识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皇后轻声说道:“刘医仙说,明日奴就可以出院下山。”
润和帝的眉眼又柔和一些:“好。”
皇后与润和帝青梅竹马,向来知道他的心意,不论他做什么决定都支持,只在服用丹药上起过争执,而现在,她明白他的坚持,也懂他拉着老臣们一起为太子为大郢的未来当铺路石。
但是,皇后真的心疼,比起自己,润和帝这些年的病痛只多不少,住在抢救大厅才过上舒心无痛的日子,却是倒计时。
润和帝比住院的第一天,衰老了不少,虽然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但皇后握着他的手,清楚地意识到,时日无多四个字的沉重。
好半晌,皇后才开口:“奴还是留下陪着您。”能陪几天是几天。
润和帝摇头:“孤守在这里,你便要守着国都城,太子和明镜两人是守不住的。你明日下山,孤一样能用手机与你说说话。”
皇后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奴明白。”说完,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抢救大厅。
润和帝望着皇后离去的背影、频频回首的模样,等自动门关闭,忍不住伸手捂脸,很快被子上落了几点水滴。
第二天查房完毕,女官、婢女和仆从们收拾好物品,替皇后梳发更衣,然后在禁军的护送下,从天梯下山,坐上了来迎接的皇后仪仗。
禁军和旅贲军各执一边,护送皇后回国都城。
皇后坐进马车,沿途发现桃庄多了不少新地,地里种的庄稼长势喜人,司农寺的官员与农户一起,跟着一位戴眼镜的少年郎,在地里田间忙活。
跟下山的女官芯儿向皇后解释:“这位是小徐农仙,带着司农寺官员和农户好手,试种飞来医馆才有的作物,很受人尊敬。”
“什么都教,从不藏着掖着。”
皇后笑而不语,如果飞来医馆没出现,大郢现在什么样儿,根本不敢想。
女官芯儿见皇后心情极好,试探地问:“殿下,后宫里那些……”
皇后微笑:“同处后宫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她们。”
芯儿瞬间就放心了。
因为有了石板路,马车的颠簸程度比之前改善许多,皇后坐着也没那么难受。
正在这时,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一列长长的车队向桃庄的方位驶来。
“皇后殿下,前方是国子监学生的车队,他们想要下车行礼。”芯儿下车打探后回来禀报。
“免了,嘱咐他们上山后听医仙的话,尽早康复才好。”皇后婉拒。
“是,殿下。”
马车又重新动起来,皇后在轿厢内闭目养神,听着马蹄声靠近再走远。
临近正午,皇后仪仗抵达金光门外,发现太子率领文武百官迎接。
金光门内和门外,乌泱泱的全是人。
皇后在芯儿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下车,亲手将太子扶起来,再免了群臣的礼,并没有像许多人预料的那样,回马车进城。
相反的,皇后一手拉着太子,一手搀着太子妃,三个人就这样走过金光门,径直向永乐宫走去。
他们三人所到之处,沿街百姓跪了一片又一片。
等他们回到永乐宫时,皇后恢复健康回城的消息,已经传遍国都城每个角落,自然也包括后宫。
是的,以前皇后体弱多病,打理后宫力不从心。
但现在既然已经康复,自然也要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新帐旧帐总要好好算一下,免得后宫连着朝堂总是瓜葛不断,牵来扯去的。
润和帝与老臣们能当太子的铺路石,皇后自然也能为太子妃谋划。
所以,皇后被太子夫妇二人接回后宫,就坐在殿内,接受妃子们的问安、敬茶与祝贺。
与往日不同的是,无论妃子们扮“姐妹情深”,还是演“心系皇后”,或者两三人组团唱双簧,皇后都握着太子妃的手轻声细语,指出每位妃子的目的与诉求。
妃子们怎么也没想到,皇后大难不死回到宫里,就开始教导太子妃如何管理后宫,将不知道哪里传出的太子要换妃的消息碾成渣渣。
三日后,皇后拿着凤印差人将后宫搜查一番,搜出了许多应该不应该的人事物,逐一详查。
这一番搜查,处置了两名夫人,三位嫔,三婕妤,六位美人……
皇后出院下山这一天, 刚好是五月初五,大郢的端午节。
不论端午对大郢来说是什么样的节日,但对医院来说, 是个病人集体出院的曼联队。同一天出院的, 还有普外科重症监护室的殷富。
自从巨大肝肿瘤切除术后, 殷富经历了伤口裂开、做裂开修复术,术后伤口愈合不良、出血、继发感染等等术后并发症以后,终于痊愈了。
监护室的医护们恨不得放鞭炮庆祝!
殷富从知道自己可以出院就激动不已,但因为之前经历了太多, 所以激动得小心翼翼,尤其注意保护自己的肚子。
因为殷氏兄妹上山时除了带米面粮油,还带了许多礼物,珠玉宝器、绫罗绸缎甚至还有整张的动物皮毛, 不止一张,是整整三十六张, 有虎皮、豹皮、狼皮……
据殷梨介绍,这些保存完整的皮毛,保存和鞣制都十分不易,每一张都价格不菲。
郑院长和金老, 分管仓库的主管,以及见到的医护们,受“保护动物, 就是保护地球”的观念影响非常深,每看一眼都觉得心疼。
商议之下,郑院长和金老郑重其事地通知殷家人, 诊费经费都已付清,医院会收受这些礼物, 怎样送上山还是怎么拿回去。
为此,殷富和殷氏兄妹,与郑院长金老,足足商议了半个时辰,仍然拗不过,只能命令殷家家仆重新打包运下山。
殷富望着异常坚持的郑院长和金老,感慨万千,殷家每年用来打点官员的花销不菲,哪怕是芝麻大小的事情,那些官员们都能狮子大开口。
可是,飞来医馆的医仙们,不止救了自己的性命,还成功让自己减掉了四分之一的体重,甚至让殷家摆脱花柳病。
这是殷富以前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殷富觉得救命之恩是大恩大德,救全家性命怎么报答都不过分,可偏偏郑院长坚持只收药费诊费,其他一概不要,还嘱咐他做好盐商事宜,让大郢百姓都能吃上物美价廉的盐。
殷富望着郑院长和金老极为真挚的眼神,忽然就用双手捂了脸,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最终还是把积压多年的心里话倒了出来:
“郑院长,金老,上山前我想着,如果连飞来医馆都拒绝我,我就同意吐蕃突厥奸细们的要求,反正我活不久了,大郢商人最下流,我的子女们还常常被官员欺负。”
“他们总是鄙视商人逐利,骂我们赚钱物太多,死了以后只能进阿鼻地狱。可商人也要吃饭养家,当商人的阿耶总要为子女们谋深远。在大郢,赚到手的钱两再多又怎么样?”
“如果五年前没遇到魏璋,我早就被打死了!我死了,殷家所有的家产都会被侵占干净,妻妾儿女们不是被卖去平康坊,就是胡姬酒肆。”
“不论官员大小,只要上门,说罚就罚,想打就打,我恨这个地方,恨大郢所有的一切!”殷富说的时候双眼充血,说完以后胸膛剧烈起伏,一刻钟以后才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