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小屋旁的小门再次带开,第一批大郢门诊病人就这样离开了。
郑院长站在抢救大厅的窗前看着,手里的对讲机突然响起,传出营养科科长的声音:
“郑院长,鹿肉和兔肉都是低脂肉类,不能提供足够的脂肪需求量,只能暂时撑一段时间。”
“收到。”郑院长再发愁也不上脸,能找的病人都找了,接下来怎么办?
正在这时,抢1床的秦盛睁开了眼睛,迷茫地低声念道:“阿娘,你在哪里……盛儿好疼……好疼啊……”
闭目养神的安主任条件反射地起身,又给秦盛把脉。
秦盛开始小声哀求:“阿娘,我不想喝药……求求您了,我不喝药……阿娘……”
“阿娘,求您和阿翁阿耶说说,我不想再让人看诊了……不要再扎针……不再艾灸……又疼又烫……阿娘……求您了……”
电动轮椅上的金老逐字翻译,边说边叹气。
当医护的,虽然见过各种病人的痛苦,但这孩子太苦了,抢救大厅每个人都听得直皱眉头。
秦盛有个身在高位却无知暴躁的爸,也不知道有位什么样的妈。
安主任把脉后沉默片刻,抬头看向医护:“这孩子能撑到现在,可能是因为妈妈。”
金老来了兴趣:“怎么说?”
安主任笑得有些苦涩:“猜的。”
正在这时,郑院长手中的对讲机传出门卫保安的声音:“院长,金老,有很多人在上山的路上,排场很大,仆人非常多。”
郑院长问:“比魏家人还多?”
“是。”
金老建议:“再等等,也许是达官贵人上山狩猎,上山不易,也不会都是来这里的。”排场越大,身份越尊贵,越不好说话。
秦侍郎就是最后的例子。
一刻钟后,郑院长的对讲机传出王一一小朋友的声音:“郑院长,金爷爷,他们递来拜贴,秦盛的阿娘带了很多病人来求医。”
抢救大厅的医护们不由地紧张,一个秦观就够折腾的了,这位阿娘也不知道什么脾气,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
虽然安主任说,秦盛能活这么久可能是因为阿娘。
但是,按以往的经验,赶来急诊看望病人的家属,什么人都有,每天都在抢救大厅外面上演真实的人生百态。
郑院长和金老赶到门卫,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递拜贴的是位婢女。
金老架着眼镜把拜贴看完,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把内容告诉郑院长。
郑院长听完更加无奈,思索三秒,还是点头,毕竟现在缺病人,怎么办呢?
金老收到郑院长使的眼色,开口:“请进!”
一队婢女开道,戴着帷帽的侍郎夫人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走进来,身后又跟了不少婢女。这些婢女们都背了大小不等的包袱。
最后,又进来一群家仆,肩挑手扛地带了许多箱笼。
郑院长一眼看过去,好家伙,婢女男仆共有六十八人,每个人都精神抖擞,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上山不累的?
除此以外,更让他们惊讶的就是形形色色的病人,缺胳膊少腿的、眼珠发白的、脸庞鲜红的……共三十六名。
金老叹着气解释:“飞来医馆无法容纳这么多人。”
戴帷帽的侍郎夫人声音有些哑:“不劳大医仙费心,他们送病人上山后会在医馆外的森林里安置,奴只带两名婢女。”
“听魏家说,飞来医馆的诊费是米面粮油,肉类也可。暂时备了国都城特有的吃食当见面礼,还望大医仙告知明确的诊费,不日即可差人送上山。”
郑院长和金老互看一眼,这位母亲思虑周全,也不知道看见秦盛又会是什么样子?
“请随我来。”金老的电动轮椅原地调头,向急诊大厅去。
郑院长摁下对讲机:“各科室注意,门诊重开,共三十六名病人,情形各不相同。”
于是,关闭了两小时的门诊又重新开启,经过上午的沟通体验后,前台和导诊服务勇敢向前,不怕困难,将临床症状再明显不过的病人们分送到各科诊室。
郑院长和金老,把侍郎夫人领进急诊大厅,不出意外的话,又会听到各种惊讶声。
万万没想到,侍郎夫人摘了帷帽,由婢女搀扶着一路走进抢救大厅,即使看到自动门,都没半点惊讶的神色。
这让习惯了惊讶的郑院长和金老有点不适应,之前嫌吵,现在……怎么没声呢?
抢救大厅的医护们反而被震撼到了,这就是古典美人吗?难怪秦侍郎长是肥头大耳,秦盛却是眉目俊秀的少年郎。
侍郎夫人美却不柔弱,眉宇间反而显出英气。
走进大厅的瞬间,侍郎夫人挣脱婢女的搀扶,径直走向抢1床。
几乎同时,秦盛仿佛感觉到了,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声音也比之前清晰:“阿娘?”
侍郎夫人一把握住秦盛的手又立刻松开:“别怕,阿娘来了。”
秦盛脸上的表情鲜活起来,像忽然获得了额外的生命力,一双相似的黑眼睛有了光彩:“阿娘,我梦到你了,你一直叫我,一直拉着我,把我从黑漆漆的地方拖回来……”
“阿娘,您这样赶来会不会累到?”
“你阿娘我可是将门之后,这么点路就累到,会被阿翁打板子的!”侍郎夫人妆发俱全,黑亮青丝一分不乱,满脸都是重见儿子的喜悦。
秦盛的笑容一僵,随后又说:“阿娘,来这里以后,我舒服多了,医仙们都很好,待我好,待旁人也好……”
安主任离得近,看到了侍郎夫人两鬓隐约的白发,以及不那么黑亮的双眼,转身看向金老:“我有许多问题要问。”
金老很爽快地移动过来:“你说。”
安主任开门见山:“秦侍郎夫人,你的眼睛该查一下。”
金老实时翻译。
秦夫人却微微一笑:“大医仙,你们又不是大郢人,不必尊称夫人,奴姓崔,在家行五,长辈都叫我崔五娘,已故骠骑大将军崔林之后,擅使双剑。”
“我的眼睛也瞧了不少医工,只要盛儿好好的,我无所谓。”
抢救大厅的医护有些怔住,这位崔五娘是大将军的女儿,还能使双剑?这不就是真实的女将吗?哇,巾帼英雄!
安主任没有反对,继续问:“崔五娘,这些药方都是谁抄的?十九郎的药都是谁熬的?”
崔五娘听了金老的翻译,回答:“都是我抄的,药也是我亲手熬的。”
安主任指着抢2床上分类放好的药方:“崔五娘,医者父母心,这些药方我都看过了,如果你真的按方煎药,每日按时服下,十九郎应该去逝大半年了。”
崔五娘一掌拍在抢救床的护栏上,发出一声闷响。
安主任又注意到,她的手不是纤纤玉指,而是手指略粗长带伤疤带茧的双手,这确实是做体力活的双手。
崔五娘闭上眼睛,嘴巴开合几下,又用力咬紧,像在按捺愤怒,最后睁开眼睛,又是恬静的神情带着坚定:“盛儿打小聪慧,启蒙早,身体好,又是嫡长孙,秦国公对他寄予厚望。”
“他从小吃着旁人吃不得的苦,练许多孩子练不完的字,学不完的礼仪规距……总算一切努力都有回报,模样也长得好……如果没有发羊癫疯,他今年本该成亲了。”
“他是在宫宴时发癫的,整个国都城都知道,秦国公和秦侍郎带着他四处寻医,挨数不清的针,烫不知道多少艾灸,喝不完的汤药……”
“他们只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却不知道盛儿夜晚多痛苦,他能忍能挨能扛,他只有在睡着时说梦话才会喊疼……”
“前两年我也觉得良药苦口利于病,逼着盛儿看病、喝药……”
“后两年我放弃了,就算盛儿这辈子都不好又怎么样?秦家又不是养不起他?大不了我和离,带着盛儿离开国都城。”
“我劝过,他们不听;我和他们吵过闹过,他们却嘲笑我武将之后,不通医理。可我是阿娘,儿子再忍我也看得出来,他常常疼得整晚睡不着,什么样的药会让人越吃越严重?!”
安主任听完长长的翻译,沉默了:“崔五娘,你做了什么?”
崔五娘笑得凄凉:“因为我闹得太厉害,他们都防着我,怕我带着盛儿离开,这些事情就不细说了,都过去了。”
“被困在秦家的乌头门里,我实在没法子,把朱砂的量减了,把药性霸道的也减了……天天喝药一日不停,是药三分毒,除非是铁打的才能扛得住!”
“做得好!”金老翻译完,带头给崔五娘鼓掌,与此同时抢救大厅一片掌声。
秦盛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淌进枕头,一滴又一滴,一串又一串,枕巾很快洇了大片。
崔五娘的手指将袖口捏得很紧,越来越紧:“大医仙,请实话告诉我,盛儿得的是什么病?能不能医治?”
安主任把病因病理都说了一遍,然后安慰崔五娘:“十九郎原本的身子底子好,加上还年轻,虽然身体伤得狠了,但总算不出血了,先保住性命再说以后。”
崔五娘强忍着心疼,转头给了秦盛一个温暖又满含歉意的笑容:“如果阿娘之前没撞伤腿,肯定可以带你离开国都城……”
秦盛的泪水更凶了。
崔五娘的双手小心地摸索,终于握住了秦盛的手:“这么多年的苦不能白吃!撑下去,撑到完全好了以后,阿娘带你游山玩水。”
秦盛笑得开心。
大家看着却一阵心酸。
抢救大厅的医护们这才放下心来,终于,来的是位队友,而不是猪队友。
偏偏就在这时,另一边的秦观醒了,张嘴就来:“五娘,是不是你?你怎么来了?不是和你说,妇人家家的不要随便出门!”
得,猪队友还是那个猪队友!
崔五娘完全不搭理,仔细嗅了嗅:“大医仙,盛儿是不是流了不少血?”
安主任听了金老的翻译:“是。”
“怎么回事?”崔五娘直觉这里不简单,“盛儿懂事,不跑不跳,安静得像纸人,不会磕碰到,盛儿睡觉很乖,也不可能半夜摔下床。”
安主任忍不住叹气,把那天半夜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顺便告诉崔五娘,秦侍郎有高血压和甲亢,不按时服药也会非常危险。
秦观的声音陡然升高:“五娘,和你说话呢!”说完就要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被牢牢捆在床上,动弹不得。
“放肆,何人敢绑本官!”
崔五娘大步向秦观走去,眼神冰冷。
原本看护秦观的医护人员,立刻上前阻止他使劲挣扎,见崔五娘这样走来,忽然觉得秦观有些危险。
谁也想不到,崔五娘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得秦观的大胖脸像熊手包。
秦观的心电监护仪又在疯狂报警。
医护人员们觉得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床位医生眼急手快加了医嘱,配合默契的护士立刻执行,加了一针镇定剂。
秦观更加愤怒,众目睽睽之下,“你这个悍妇!你等着!”
崔五娘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信,扔到秦观脸上:“赶紧把和离书签了,这次你还不签,你就别姓秦。”
秦观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越来越红,嗓音越来越高:“家门不幸啊,娶了河东狮……你这个悍妇!”
崔五娘头也不回地走到抢1床,任秦观无能狂怒。
镇定剂起效,秦观愤怒地陷入昏睡中……闹腾的心电监护仪又恢复平静。
第40章 金老遇袭
安主任考虑再三, 还是给秦观用了降血压和控制甲亢的药物,避免他给秦盛造成不良的心理影响,再节外生枝。
崔五娘又问:“大医仙, 您刚才说还有许多关要闯, 第二关是什么?”
安主任拿出治疗方案, 逐项打勾之后回答:“停药反应,每位长期服药的病人都会有,但人与人不同,轻重程度不同, 需要观察。”
崔五娘听了金老的翻译,先是怔住,又显出了然的神色,最后嘴角向下又有些委屈和不甘, 在与对上秦盛视线后又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别怕,至少不用再喝药、挨针挨烫了, 是不是?”
飞来医馆如果在四年前来,盛儿就不用白受这么多苦了。
可是,现在能遇上,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人呐,不能太贪心。
崔五娘把思路捋顺了,静静守在秦盛的床边。
抢救大厅最吵的病人在睡觉, 医生下新医嘱,护士们在执行医嘱,配合默契, 有条不紊。
安主任把摊开在抢2床上的药方都收进盒子里,搁到床头柜旁, 静观其变。
安静坐着的崔五娘忽然起身,走到金老面前:“大医仙,秦侍郎新年只有七日假,秦国公替他又请了五日,算算时间他该下山去销假,不然会被御史上表弹劾,轻则削俸,重则降职。”
金老如此这般地转告安主任。
安主任很无奈,拿来秦观的血常规和甲状腺功能检验报告琢磨,最后开了降血压药和针对甲亢的药,这些药在最初服用时,要经常复查血相,直到病情控制稳定,才能吃维持量。
秦观这样的,根本不是听话的病人,再好的医生遇上不听话的病人,也是白搭。
安主任让实习生去药房取来口服药,请金老把服用方法写在纸上,打算等秦观再次醒来后,施展一切手段让他乖乖吃药。
事实上,人心难测,秦观的难测程度有点不是人。
秦观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挨的巴掌还回去,气得在床上挣扎到心电监护又开始报警。
崔五娘听到了,又大步走过去,抬手又是一巴掌:“把和离书签了,不然你别想下山!后天不去早朝,等着削俸降职吧!”
这话直戳秦观的要害。
秦观气得手抖,盯着崔五娘,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崔五娘把口服药盒扔给秦观:“如果你不好好服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被无处不在的御史盯上,说你身体有恙不能胜任侍郎一职,后果如何自己想清楚!”
秦观像被人连戳了两刀,捂着胸口喘粗气,盯死了崔五娘。
崔五娘毫无惧意。
秦观伸手指着崔五娘,留着指印的脸显出一丝恶意的笑:
“和离是吗?好!你阿翁死了!你阿兄们都在边关!你快瞎了,去年又撞坏了腿,再不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美人,离开秦家大宅怎么生活?靠你那些不中用的女卒吗?”
秦盛忽然开口:“阿耶,您放心,阿娘有我。”
秦观的双眼暴睁:“你这个不孝子,你说什么?!我与你阿娘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解开心结的秦盛再也不惧怕秦观:“阿耶,现在的我身体也折损了,还有那样的病,是国都城的笑柄,对秦家联姻没有任何益处,何必假惺惺地留我?”
秦观的威严从未面临过这样的挑衅,越发口不择言:“你们离开秦家等着流落街头吗?我们秦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秦盛慢慢起身,好让吐字更加清晰:“按大郢律令,和离后的女子带走自己的嫁妆,与夫家再无瓜葛。我这个废物跟阿娘姓就是了,保证不丢秦家颜面。”
“岂有此理!”秦观怎么也没想到,注定是秦家未来家主的自己,会被妻儿抢白到这种地步。
正在这时,抢救大厅门边又幽幽传来声音:“秦侍郎这意思,是秦家舍不得崔家阿兄们手中的军权?”
大家扭头一看,闲散七郎君魏璋来补上了最后一刀。
“胡说!”秦观一阵天眩地转,拿起和离书接过崔五娘手中的笔,署上自己的姓名与日期,连笔带纸都扔到地上。
魏璋神龙似的来无影去无踪,掺和完这一脚,又向抢救床上的秦盛挤了一下眼睛,伸了个懒腰走了。
崔五娘毫不介意,捡起和离书和笔,走回抢1床坐下。
守着秦观的医护人员替他解开束缚,装好药盒,金老嘱咐秦观回来复查的时间、并提醒要把药盒和内包装还回来。
秦观拿着药盒,走到抢1床旁,咬牙切齿地威胁:“既然如此,诊费你们自理,从此与秦家再无瓜葛。”
秦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阿耶一路小心。”
崔五娘连个眼神都没给。
秦观满心期待他们认错和挽留,残酷的现实又给了他当头一棒,头也不回地离开抢救大厅,一挥手带走了秦家的能工巧匠。
哼,有他们上秦家求饶的时候!
因为这是秦家的家事,金老一个字都没翻译。
抢救大厅的医护们看了一场大郢离婚记,除了人名基本没听懂,但看着秦侍郎左右对称的手指印,还是暗暗开心。
坐在护士站里的实习护士时萱,摁下手机的录像停止键,说听读写是学习语言的不二法门,这可是学习大郢语的好素材。
时萱收好手机,等交接班结束,就回值班房对着金老编制的学习资料,把这些都翻译出来。
崔五娘脸上有发自内心的笑,仿佛甩掉了压在身上多年的重担,告诉秦盛:“盛儿,别担心,阿娘的嫁妆有很多,这次都带出来了。”
秦盛点了点头,真诚地望着金老:“大医仙,您能教我飞来医馆的语言吗?我学什么都很快,记什么都很牢,等我病情稳定以后,可以当你们的译语人。”
秦盛这番话,正中金老下怀。
金老和郑院长,其实早就有教大郢人说普通话的打算,一来是病人越多越多,翻译的压力激增;二来,早晚要与大郢的达官贵人面对面交流,不能只靠金老和王翊小朋友两个人。
金老点头:“你好起来,你阿娘才有心思治眼疾,你们都是极聪明的人,一起学。”
崔五娘恭敬行礼:“多谢大医仙。”
抢救大厅又恢复平静。
安主任问金老:“你说,秦观这样算不算救治?”
金老想了想:“你们指出病因,给了药,还告诉了服药方法和复查时间,怎么不算?医者,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你们又不是真神仙。”
安主任听了若有所思,很快释然。
金老扭头看向时萱:“小时啊,你去把学习资料复印一份,给抢1床的秦盛,给他打发时间。”
时萱去领了一份,交给秦盛。
秦盛双手接过,自己打小就有读书的习惯,现在身体的疼痛减轻不少,干躺着很是无聊,看这个最合适,而且这里光线好,眼睛不累。
下一秒,秦盛就被复印纸的洁白程度、小字体的清晰度惊到了,撂在一起的纸页有点多。
打开时才发现还有一层透明的薄薄书皮,一道长长的红色把书皮和纸页夹住,既不会散落,又不影响翻阅,好方便!还不容易脏!
秦盛立刻愉快地翻看起来。
与此同时,金老的眼角余光瞥到魏璋一闪而过的身影,若有所思。
魏璋是个奇怪的人,当初赶来时对魏勤的关心照顾发自内心,等他病情稳定以后,照顾得就有些漫不经心,说是懒人一点都不过分。
如果说真的懒,魏璋就该成天窝在陪护椅上,但他独自探索整个急诊大楼,最先坐电梯的是他,进盥洗室的也是他……
哪个懒人是这样的?
金老意识到更多,自从梧桐进留观室照顾魏勤以后,魏璋常常不见踪影,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替医护们解围?刚才又这么巧地出现,帮助崔五娘顺利和离。
忽然,金老脑海中生出一个念头,告诉安主任:“我去去就来。”
急诊二楼,魏璋正在门诊输液大厅里转悠,对摆得满满当当的座椅和输液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没多久,魏璋又走到输夜配药室外面,透过玻璃往里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你在做什么?”
魏璋下意识回答:“看看。”
金老坐在电动轮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魏璋:“没想到魏七郎君如此深藏不露。”
魏璋装得无辜:“整日游山玩水,听不同的话,学不同的舌,大医仙,您就当我是只学舌的鹦鹉如何?”
金老摆了摆手:“魏七郎君应该把急诊都查遍了吧?不如随我去门诊瞧瞧?或许能发现更多你想知道的事情?”
魏璋乐了:“大医仙,我听家仆说,还有一种长梯也不用人行走的?”
金老点头:“去门诊随便坐,但有条件。”
“您说。”
“当译语人。”金老笑得慈祥。
“一言为定!”
金老和魏璋先后到了门诊,发现郑院长在二楼的围栏边俯瞰,也去了二楼。
魏璋走进门诊大楼时,楞了一下,在急诊二楼的窗前看得很清楚,这些奇怪的病人是秦家送来的,这么长时间怎么还在一楼?
比起安静的抢救大厅,门诊大楼热闹又怪异。
纳闷归纳闷,魏璋看到了银色的扶梯,毫不犹豫踩上去,平稳地向二楼上升,这比上下梯更稳当也更宽敞。
这些病人们除了盲的、聋的,无一例外被奢华的门诊大楼震慑住,尤其是他们破衣烂衫、散发着异味儿,踩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一个个地迈不开腿。
魏璋明白,他们是秦国公派人在国都城各处搜罗来的,用来试探飞来医馆的医术高低。
可惜了,心思缜密的秦国公竟然有秦观那样的嫡长子,也许现在就是秦家最兴盛的时候,毕竟承载秦国公兴盛夙愿的秦盛,已经决定改名为崔盛。
不知道秦国公费心搜罗、用心安排,是为了秦盛?润和帝?太子殿下?或者兼而有之。
魏璋打量这些病人,乞丐居多,还有受伤干不了活的废人,也有身患重病的平民,他们互不认识,彼此都很戒备。
他们拒绝前台和导诊服务,始终保持着三步距离,根本不让人靠近,更别说交谈。
魏璋看了一眼遥遥相对的金老,叹了口气,又坐着扶梯下到一楼,清了清嗓子:“这里是飞来医馆,四周都是医仙,可以为你们诊病治伤。”
听到了熟悉的大郢语,病人们像忽然有了主心骨,除了眼瞎耳聋的,都向魏璋行了礼,然后叉手听说话。
魏璋提高说话的音量:“你们病得明显,听医仙们的话,跟着他们走,治不好也不亏,治好就是赚到。”
病人们眼神闪烁,根本不敢抬头看人,看到医仙们靠近,也还是躲闪。
魏璋点了总人数,抬头扫了一圈,看向离得最近的前台:“这位小娘子,麻烦指个路。”
前台和导诊服务们先是经历了王一一小朋友的震撼,现在又受到了魏璋带口音普通话的暴击,一时间怀疑人生,但还是回答:“请说。”
魏璋指着双目失明的老翁说,比划了一下眼睛:“几楼哪里?”
“三楼,眼科。”
魏璋率性一指门诊大厅摆放的可租用轮椅:“这个能用吗?”
前台立刻推了一辆轮椅过来。
魏璋把老翁摁在轮椅上,径直推进升降梯,送到三楼眼科,边听医生说,边向老翁解释:“别动,医仙们在检查。”
检查完毕后,眼科医生开单子:“成熟期白内障,可以激光治疗。”
魏璋接过单子,在门诊护士的引导下,把老翁送进激光治疗室然后在外面等候,两刻钟后,老翁的双眼盖了纱布被护士送出来,双腿上还放了很小的药盒。
护士耐心地向魏璋解释手术后的注意事项,以及药盒的用法。
魏璋确实学语言很快,但也架不住这么多需要思考的词,下意识想找什么记下来,免得有遗漏或者忘记。
护士从分诊台取出一□□康宣传单,交到魏璋手里,示意他这上面都有。
魏璋这才松了口气,把老翁推到一楼时,安静的大厅里却响起一片倒吸气声。
“他的眼睛被挖掉了吗?为什么要盖起来?”有个双臂只剩肘关节下一拳头的中年男人,特别大声地问。
病人们骚动起来,眼睛瞎就挖眼睛,那还不如不治!
魏璋嘱咐老翁:“你闭紧双眼,我要摘纱布给他们看。”然后把盖住的纱布分开,露出满是皱纹的眼皮、让病人们清楚看到眼皮下动个不停的眼球。
“看清楚了吗?医仙们替他治疗过,要明日的现在才能睁眼,不是把眼睛挖了!”
有几个病人还特意围到轮椅旁,盯着眼皮看了看:“眼睛还在!真的在动。”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们?”一位特别年轻、甚至于长相还不错的少年,虽然破衣烂衫的,但站得笔直,仿佛草堆里的小树苗。
魏璋打量这位中气很足的少年:“你什么病?”
“我是被卖上山的,”少年特别愤怒,像掉在陷阱张扑舞爪的幼兽,“我没病!”
魏璋盯着少年看了又看,笃定开口:“你就是大般若寺里演百戏猴的孩子,长了条猴尾巴。”
少年像毫无防备被人掐了咽喉,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捂住后腰,又发现自曝其短,气得扑过去就咬。
魏璋忽然抬腿。
少年就地一滚,灵巧避开,抬腿就踢。
魏璋一个锁扣式,把少年摁在地上,腾出一只手顺着他后腰一摸,果然是他,立刻抬头问前台:“长尾巴看哪个科?”
前台一怔:“呃……二楼骨科!”
魏璋像提溜小猪似的,把少年提起来走上扶梯,走到二楼的骨科,进门先招呼:“抱歉啊,这孩子有点野……百戏团里的……”
骨科医生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这样被提溜进来的还是头一个,尤其是这孩子还有一双出奇愤怒的双眼,他不会咬人吧?
魏璋直接伸手一击,少年晕了过去,简单粗暴地扯掉他的腰带,露出了中指长短的尾巴,还有些硬度。
骨科医生认真地沿着脊椎摸了一遍,基本可以确定是尾椎骨畸形,但还需要拍片确诊,于是开了拍片单,告诉魏璋影像科在急诊大楼的另一边。
魏璋人高马大,扛着少年毫不费力、手里捏着拍片单,就这样站上扶梯,到了一楼,找了一张推车,把拍片单交给导诊服务:“我带第三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