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绷带胡乱裹紧右臂,江白砚行出卧房,打开正门。
施黛显然嗅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眼睫簌簌一颤:“江公子,你又流血了?”
他的脸色好白。
“……无碍。”
江白砚:“我在包扎伤口,尚未愈合,落了血。”
与事实南辕北辙的借口。
他静默须臾,淡声问:“施小姐有事?”
施黛有些惊讶:“你不会忘了吧?今天是那个日子——我们的血蛊!”
江白砚:……
江白砚:“血蛊?”
他想起来了。
血蛊每半月发作一次,距离施黛上回喂血,已有段时间。
血蛊应在今天发作?
江白砚记不清。
“上次血蛊发作,是子时后半段。”
施黛说:“我亥时五刻就来找过你,但你好像不在。”
好在第二次再来,她瞧见房中亮了烛火。
江白砚信口胡诌:“去了屋外透气。”
施黛没多想,打量他脸色:“血蛊还没发作吧?”
她记得上次,江白砚疼得浑身发颤,连说话都没力气。
“嗯。”
右臂生生作痛,之前那股无法填补的空虚感,诡异地消退稍许。
江白砚半开玩笑,随口问她:“施小姐,一直记着日子?”
“当然啊。”
施黛正色挺背:“不像你,我是在日历上认真做过标注的。”
受疼的是江白砚,他居然对此满不在乎,又不是铜皮铁骨。
她说得一本正经,略微皱起眉,双眼在月下湛然如水,状若责备。
就连头顶几缕被风扬起的乱发也晃来晃去,和寻常的好脾性不同,此番是亮了爪子,冲他耀武扬威。
心口像被胡乱揉了一把。
江白砚听她小声嘀咕:“总不能让你像上次那样,一个人一声不吭地挨疼吧。”
对战中只攻不守, 受伤后懒得包扎,连血蛊发作的时间都不记得——
她听说,这蛊毒能疼去大半条命。
可想想江白砚的过往, 养成这种性格又有迹可循, 她没经历过他的苦楚, 不应过多指责。
施黛:……
施黛终究没忍住说上一句:“江公子, 这种事今后要好好记住, 否则疼起来多难受。”
不行, 自尊自爱要从娃娃……要从青少年抓起, 她把话憋在心里, 能有谁再对江白砚说。
江白砚沉默片刻:“嗯。”
“还有你的伤。”
空气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施黛皱起眉:“流了很多血吗?难道伤药没起作用?”
“不碍事。”
江白砚:“伤口难免渗血, 已好多了。”
他垂落眉眼,扫视门外那人。
施黛穿得不厚,桃红衫子下是鹅黄长裙,亭亭立在雪地里,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春景图。
被夜风吹得冷了,不止颊边,连她的耳尖都泛着红。
江白砚退开一步:“进来吧。”
外面太冷,寒风瑟瑟,施黛赶紧进屋。
血蛊尚未发作, 她和江白砚摸不清具体时间, 只能坐在桌前静候。
趁这个机会, 施黛得以细细观察江白砚的住处。
干净整洁,一丝不苟, 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作“装饰品”的东西。
桌上摆有一册摊开的剑谱典籍,想必江白砚闲来无事, 便去翻上一翻。
不过……
施黛默默鼓起一边腮帮。
整个厅堂素净雅致,没有半分驳杂的色彩。
也就是说,她送给江白砚的那束红艳艳的梅花,已然没了影踪。
被丢掉了。
虽然早有猜想,施黛不可避免地小小失落一下。
“江公子。”
不去纠结这件事,施黛单手托起下巴:“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江白砚:“练剑,看书,捉妖。”
他说罢轻哂:“很无趣,是不是?”
“怎么会。”
施黛义正辞严:“我空闲的时候,也是画符、看话本子、见识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
说完才后知后觉,可恶,听上去完全是江白砚的游手好闲版本。
施黛决定充当狐朋狗友,拉他一起游手好闲:
“江公子倘若觉得无聊,我们以后可以多像今天这样,大家一起出去玩。”
江白砚:“嗯。”
想起离开凉亭时,她与孟轲讨论的话题,江白砚随口问:“施小姐的夜游神快递如何了?”
“娘亲同意了。”
提起这一茬,施黛笑得欢喜:“我们打算十天后,先让夜游神运送皎月阁里的货物,看看效果。”
江白砚语气淡淡:“施小姐不拘一格。”
大昭虽说人鬼妖仙共生,对于凶险莫测的神与鬼,人们要么心怀敬畏,要么退避三舍。
显而易见,施黛不属于此类。
面对画皮妖,她从未表露过鄙夷,遇上仙家,亦是不卑不亢,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导权。
譬如夜游神,自始至终乖乖跟着她的节奏在走。
施黛:猜不到吧,其实是社会主义的光芒笼罩着我。
“赚钱嘛,不寒碜。”
施黛心态很好:“再说,除却一身法力,妖鬼神仙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江白砚:“嗯?
“不是吗?”施黛展颜一笑:“会难过会高兴,听说能赚钱后兴奋到不得了,大家都是这样。”
世人惧怕神鬼,多因畏惧它们拥有的力量,至于它们本性如何,很少有人愿意探究。
施黛说着,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跟前的江白砚就并非人族。
她歪了歪脑袋,弯起的杏眼蕴藉薄光:“江公子和我……嗯,也就一点点不同。”
安静听她说话的间隙,体内有烈火灼烧般的疼痛在萌芽。
痛意蔓延,是血蛊发作的前兆。
江白砚语气不变:“什么不同?”
“你有尾巴啊。”
施黛两手托腮,露出苦恼的神色:“鲛人的尾巴一定很漂亮……狐妖是毛茸茸的,鸟妖可以飞到天上去,我只能干巴巴羡慕你们。”
她这么在意他的尾巴?
眼尾轻勾,江白砚的声调听不出起伏:“……施小姐。”
嗓音好哑,在发颤。
烛火轻跃,燎得心口一跳,施黛抬头。
江白砚是冷白的肤色,这会儿血气褪尽,苍白得像瓷,一碰就能碎掉。
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施黛停止絮絮叨叨,正襟危坐:“我知道了。”
血蛊发作了。
虽然刺破指尖很疼,但——
觑了眼江白砚轻颤的脊背,施黛没犹豫:“把小刀给我吧。”
看出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情绪,江白砚心下了然。
他记得,这姑娘怕疼。
上回拿刀划破手指,小小一道口子,便让她一阵哆嗦。
偏生追击莲仙时,施黛受了不少伤,愣是一声疼没喊,硬生生撑到最后,才无力瘫倒在雪中。
搞不懂她。
他看得好笑:“施小姐。”
“不必划出新伤。”
剧痛席卷,江白砚声音很低:“尚未愈合的旧伤便可。”
施黛一愣,顷刻恍然。
经过莲仙神宫那一战,她身上多出不少皮外伤,都是见血的那种。
莲仙的攻击带有妖气,比寻常伤口更难愈合,过去三天,几道较深的伤势仍在渗血。
她没迟疑,飞快掀开衣袖,拆去左手小臂上的纱布,露出一道腥红深痕。
“但是,”施黛下意识问,“这样的话,你要如何饮血?”
上次她拿小刀割破皮肤,刀上染血,江白砚便贴着刀口舐过。
现在用不了那个法子。
沉默须臾,江白砚伸出右手,食指虚虚落在那道血口上空。
他疼得厉害,眼睫极轻地一撩:“可以吗?”
没有拒绝的理由。
施黛点头。
于是修瘦骨感的食指轻轻下落,触在她伤口。
好冰,像玉。
江白砚几乎没用力气,彼此触碰的刹那,勾出痒到极致的疼。
施黛不由吸了口气,手臂一晃,又迅速稳住。
耳边是江白砚微哑的声线:“疼?”
“不疼。”
施黛一动也不敢动,因为这个不由自主的战栗,有些不好意思:“有点儿痒。”
他似是笑了下:“我轻些。”
指腹抚过伤痕,江白砚低垂眼眸。
他在杀伐中待得太久,骨子里尽是腥血,触及她温热的皮肤时,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冷意。
不到一个时辰之前,这只轻抚她伤口的手,持剑杀了人。
很奇怪。
无论是今夜诛杀那中年男人,亦或曾经数次的拔剑,江白砚从来毫不留情。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胎,以旁人的苦痛为乐,每每见到那些人鲜血淋漓的模样,便从心底生出愉悦。
对自己,江白砚亦是极狠,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是自虐后留下的痕迹。
唯独今时今日,他的力道格外轻。
指上的触觉如同花瓣,在他手中徐徐绽开,伴随无意识的轻颤。
在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里,施黛的身体最为柔软,理所当然地,最易摧折。
江白砚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将这条胳膊轻松折断,像他今晚不久前,对中年男人做过的那样。
然而他不曾加大力气,始终水一般轻缓地撩过。
鲜血流淌,不算多,是暖的。
江白砚蘸取在指尖,缓缓启唇。
两人都没说话,施黛的目光落在他唇边。
江白砚唇瓣单薄,含了一小节食指在口中,是与上回相似的、猫儿舔舐清水般的姿态。
微垂的鸦睫遮挡眼底情绪,施黛只能看清它偶尔的颤动,乖巧又脆弱。
发觉她的注视,江白砚一瞬抬眼。
疼得狠了,少年眼底漆黑,盛满化不开的墨,唯余尾端飞出薄红。
江白砚没出声,食指抵在唇边,向她轻勾嘴角。
因为这个过于温柔却艳冶的笑,气氛微妙。
夜风回旋,吹得窗棂啪啪作响,打破一段空白的缄默。
施黛试探性伸了伸手:“江公子,你还要吗?”
江白砚颔首,喉音喑哑:“多谢施小姐。”
他的指腹再度摩挲而过,其实有些难受。疼痛倒是其次,更多是——
她描述不出具体的感官,只觉有什么在研磨侵入,幽缠不散。
施黛忍着没表现出来。
江白砚疼成这样,连一声闷哼都没发过,她才不能输。
食指又一次被唇齿衔起,血液温暖,躁动的心脏得到抚慰,恶意渐渐平息。
江白砚探出舌尖,在难熬的剧痛里,细细品尝它的味道。
皂香,药香,梅香,血的馥郁香气。
全是施黛的气息。
他的眼瞳是一泊深不见底的潭,状若古井无波,细看之下,满是晦涩暗流。
为什么?
江白砚想。
他并非无心之人,能洞悉自己的异样。
这只手曾掐断脖颈、捏碎骨头,方才触上施黛的瞬息,他本能的念想,竟是不愿让她疼。
哪怕不明缘由,江白砚也知晓,于他,施黛与旁人不一样。
这让他颇觉困厄,为何不同,有何不同?
一点点舔舐她的血液,一点点吞吃入腹。
江白砚听见施黛的低语:“江公子,好些了吗?”
她一本正经:“如果不够,再来取就行。”
“不必。”
江白砚:“多谢施小姐。”
他没发颤了。
高悬的心脏沉甸甸落地,施黛长松一口气:“这次的血蛊结束了?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我没事。”
江白砚轻声:“倒是施小姐,伤口需重新上药包扎,否则会疼。”
“知——道。”
施黛拖长语调,扬起下巴,笑出两颗虎牙:“疼就疼吧。我也是能忍痛的。”
追捕莲仙时,她可是顶着一身伤,跑遍过小半个长安城。
江白砚不要太小瞧她。
“血蛊就算发作过了,你也很不舒服吧?”
施黛眨眼:“我去给你拿点儿什么东西?补汤,汤药,或是糕点。”
她原本没想过江白砚会应下,以他的性子,往往回一句冷淡的“不必”。
但在今晚,江白砚思忖半晌,破天荒道:“梅花糕,可以吗?”
梅花糕?
想起那束被他狠心扔掉的梅花,施黛在心里做个鬼脸:“我还以为,江公子不喜欢梅花的味道。”
江白砚凝神投来视线。
“怎会。”
他的声线是虚弱到极点的轻:“施小姐赠我的梅花,至今在我卧房中养着。”
噢,在卧房。
心里蔫蔫的小苗倏然挺直,探头探脑。
嘴角不自觉上扬,又被施黛不着痕迹压下。
“是吗?”
施黛心情大好,最终放弃故作的沉稳矜持,粲然一笑,嘴角如有糖丝化开:“那束花很漂亮吧?我摘了好久才摘来的。你要是喜欢,花和糕点,我以后多送你些。”
一句话说完,隐隐猜到江白砚接下来的回答,施黛比他更快:
“别说什么‘多谢’了!不能有点别的台词吗?”
江白砚太礼貌也太疏离,一句“多谢”说过无数遍,她耳朵都快听出茧。
恍惚间,耳畔传来他的一声笑。
施黛没来得及说更多。
毫无征兆地,左手手臂涌开一阵清风,带有凛冬松柏的香气,丝丝缕缕灌入她伤口。
气息绞缠,痛与痒模糊了界限,化作无形热流,从小臂漫上耳后。
一片滚烫。
江白砚朝她伤处吹了口气。
完完全全学着她当初的姿势与力道,原原本本归还回来,像个循规蹈矩的乖学生。
施黛整条手臂一颤。
烛光游离跳跃,江白砚抬眸与她对视。
灯影半明半昧,他的眼波浮起又坠下,勾出一重浅淡流光。
面容苍白至极,因沾染一抹血迹,少年唇色殷红如朱,与嘴角小痣相映,好似绮丽到刺目的蕊与花。
很犯规。
施黛定定与他四目相对,不受控制地,心跳加快一拍。
她知道江白砚很好看,但是——
“施小姐。”
江白砚笑笑,仍是清润有礼、不容指摘的模样:“这样,还疼吗?”
江白砚的举动, 全然不在施黛意料之中。
她习惯于照顾孤儿院里的小孩,见他们受伤后,往往一边安慰上药, 一边给他们吹气缓解疼痛。
在她看来, 这是个并不稀奇的动作。
直到今晚, 被江白砚这么一吹。
也许因为来得太突然, 又或是他的笑意实在晃眼, 施黛总觉得……
有些暧昧。
这丝暧昧若有似无, 细线般缭过耳尖, 想要握住, 又只剩一缕无形的热。
指尖抖了一下,不是出于疼痛。
施黛身板绷直:“好多了, 谢谢江公子。”
她没掩饰眼底的紧张,头顶几绺黑发高高翘起,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疼痛的余韵犹在,江白砚看着她,无声笑了笑。
“施小姐。”
他递来绷带和药膏:“先擦一擦。”
施黛乖乖点头。
江白砚方才用指尖蘸去她伤痕上的血,力道很小,出血不多。
但毕竟是道血口子,施黛小心翼翼取出一条手帕,慢条斯理把渗出的血渍擦拭干净, 再涂上江白砚的药膏。
从头到尾轻悄悄, 江白砚看着, 觉得她手指的力气简直像道风。
“你在房中好好歇息,我去给你拿梅花糕。”
施黛用绷带胡乱打了个结:“还要别的吗?”
江白砚:“不必。”
她说到做到, 不消多时从府中拿来一整个食盒的糕点,除却梅花糕, 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点心。
“总吃梅花糕,容易腻。”
施黛理直气壮:“梅子和荔枝的味道也很好,你尝尝就知道了。”
她今日在西市折腾一天,早就又累又困,只想倒头睡觉。
送完吃的,和江白砚寒暄几句后,施黛挥手道了别。
直至她的身形被夜色吞没,寂静院落里,房门才悄然合拢。
从食盒拿出一块梅花糕,江白砚踱步至卧房。
瓷瓶中,一束红梅开得正盛,灿如烟霞。
他吃相斯文,咀嚼极慢,似要将千丝万缕的气息浸入血肉。
梅香如有实质,将他浑然笼罩,给江白砚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正在被人拥抱。
心头强烈的空虚感,不知不觉消散殆尽——
那是他鲜血淋漓、疼痛到极致也难以填补的深壑,仅仅因施黛来上这么一遭,成了一汪暗潮翻涌的湖。
江白砚想,施黛的确与旁人不同。
很难形容,今夜当他打开房门,竟见她立在门外时的感受。
像毒又像蛊,与血蛊滋生的剧痛不同,那种感觉直往心底钻,延展出从未有过的饱胀情绪,酸且涩。
梅香萦纡,江白砚抬起右手,试图抓住什么。
恰巧一息风过,瓶中寒梅簌簌颤动,不期然间,坠下一朵纤薄花瓣。
不偏不倚,落在他手中。
新年剩下的日子平平淡淡,再没发生变故。
施黛的伤口日渐痊愈,重新生龙活虎——
坦白说,她受伤生病时,也素来生龙活虎。
新春将过,今天的施府有件大事。
施云声被送进了书院。
他从狼群被接回后,曾念过一段时间的书,奈何施云声志不在此,比起四书五经,更爱舞刀弄枪。
但总不能让他一直留在府里。
一来这孩子已有十三,不止背书练字是个大麻烦,有时连话都表达不清楚。
二来,施云声性子孤僻,没一个同龄好友,在书院里,能让他多多接触新的玩伴——
这是孟轲和施敬承在意的重中之重。
长留书院立于长安青龙坊,施黛站在朱红正门外,拍了拍自家弟弟鼓鼓囊囊的书箱:“要和同窗们友好相处哦。”
施云声紧抿薄唇。
他穿了身黑金锦袍,眉目深邃,脊背瘦削笔挺,像把寒光凛冽的刀。
隐隐约约地,烦躁之余,透出点儿可怜巴巴的委屈。
施黛很能理解这种感受。
上学和上班都是生命难以承受之痛,更何况,是在漫长的新年假期后。
身为过来人,施黛轻拍小孩肩头:“保重。”
“别不开心。”
孟轲变戏法般拿出一袋荔枝蜜饯,塞进施云声手中:“来,祝我们云声荔争上游。”
然后是拿出柿饼的沈流霜:“柿柿大吉。”
没想到吧,他们早有准备。
施黛紧跟其后,把一袋猕猴桃干递往他怀里,笑吟吟道:“来来来,所向披猕。”
施敬承笑如朗月清风,学孟轲的动作右腕一抖:“马到橙功。”
他手里,是一盒蜜橙糕。
施云声:……
以他匮乏的成语水平,没办法加入其中。
——不对,这种奇怪的接龙,他压根不想加入!
同行而来的江白砚:……
江白砚淡声:“若有难处,来寻我们便是。”
“对待书院里的同窗,要多笑笑。”
孟轲摸摸施云声脑袋:“知道吗?”
施云声轻哼。
眸中墨色暗涌,他一言不发,攥起指节。
他上过另一个书院,因为性情孤僻、总是一副凶巴巴的形貌,被所有人敬而远之。
这次换了个地方,施云声没抱任何期望。
学就学吧,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书院里的小孩们天真又吵闹,施云声没打算和他们做朋友。
“还有件事。如果有人欺负你,”施黛蹲下,仰头与他对视,“知道该怎么做吗?”
施云声很想脱口而出“揍掉他的大牙”。
但施黛应该不会喜欢。
回想以前在书院里听得的只言片语,施云声轻勾嘴角,嘲弄道:“韬光养……养那什么?”
韬光养晦。
施黛不置可否:“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名青年求见禅师,问,‘世人欺我,辱我,恶我,如何处之?’
施黛说:“禅师回答,‘忍他,让他,敬他,不要理他,三年后,你且看他。’”
施云声撇撇嘴,没吭声。
习惯了有仇报仇的野性厮杀,他对人族的传统颇为不适。
讲究谦让退避,被人欺负到头顶上来,也要耐着性子讲道理。
在往常,哪怕是最凶残的豺狼虎豹入侵他的领地,施云声都会上前拼个你死我活。
正暗暗思忖,忽然被施黛敲了敲脑门。
“还没完呢。”
施黛压低声音,老神在在:“听完禅师的话,青年怒不可遏,道,‘胡说八道!三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施云声一愣:“什么?”
“意思就是——”
施黛迎着日色,倏而一笑:“一味的忍让什么用也没有,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你要是受了欺负,尽管告诉我们,施府所有人为你撑腰。”
与想象中天差地别的说法,化作小狼的爪子,朝心口撞了两下。
眼睫忽闪,小孩迟疑看她,很快挪开视线。
“知道了。”
嘴角扬起一道微不可察的弧,施云声小声:“我才不可能被人欺负。”
“去吧。”
施敬承笑道:“今日散学,我和娘亲来接你。”
这所书院由当朝大儒所创,竹树环合,黑瓦白墙,静穆清雅。
施云声没再多言,颔首转身,恰似一把刀锋入画。
“三个月前让他上书院,这孩子日日百般不愿,同我们闹别扭。”
遥望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孟轲由衷感慨:“如今真是长大了。”
施黛也松了口气。
只希望她弟弟别板着一张脸,吓跑别的小孩。
“咦。”
余光触到一抹绯色,沈流霜侧目,轻挑眉梢:“如棠在那儿。”
施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到一袭红裙的柳如棠。
“有近十日不见了吧?诸位过得可好?”
柳如棠一如既往风风火火,自房檐一跃而下,裙摆翻飞,如木棉绽放。
落地站稳,她恭敬行礼:“指挥使,孟夫人。”
白九娘子轻嘶几声,在她颈上探头探脑:“果真在这儿。可算找着了。”
柳如棠在找他们?
施黛一瞬明悟:“又有新案子?”
“算不上新。”
柳如棠笑得无奈:“要不,你们跟我走走?”
施黛等人与柳如棠并非同一个队伍,于情于理,不应由她来告知案情。
这起案子,比较特殊。
“是这样的。”
带领几人行在街头,柳如棠手攥一张神行符,轻盈跃上房顶:“五天前,有具尸体在凤凰河中被发现,遭人挖去心肺。”
“经大理寺调查,死者名为郑松柏,是珍宝阁中的伙计。”
柳如棠:“他性情温吞,家庭和睦,没有仇家,值得注意的是——”
白九娘子正色:“这郑松柏,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
沈流霜了然:“极阴之人。”
江白砚:“邪术。”
他对邪术再了解不过。
极阴之人体质特殊、神魂蕴含纯正阴气,是修炼邪术的上佳祭品。
此人被剖去心肺,大概率是邪修动的手。
“没错。”
柳如棠打个响指:“大理寺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把案子给了我的队伍【踏莎行】。不久后,城中出现第二名死者,同样是极阴之人。”
白九娘子义愤填膺:“为修炼邪法,不惜戕害无辜之人的性命,凶手可恶得很。”
“犯人极其狡猾,两次杀人,两次把尸体抛入河中,几乎没留线索。”
柳如棠道:“我们只能探访死者生前的经历——凶手知道他们极阴之人的身份,必定与他们有过接触。”
是这个逻辑。
施黛:“然后呢?”
柳如棠:“紧接着,在昨晚,发生了第三起案子。”
说到这里,她眉目微凛:“第三起案子,受害者不止一个。”
施黛没出声打断,安静听她说。
“事发地是城郊的一家客栈,名‘君来’。”
柳如棠道:“昨夜亥时,君来客栈……被邪祟围困了。”
白九娘子催促她往下说:“怎么个围困法?”
“有人设下邪阵,动用邪法,企图夺走客栈中所有人的性命。”
柳如棠蹙眉:“幸运的是,客栈里有两名修道者,全靠他们拼死击退邪祟,才保住大部分人的命。不过……仍有三人被邪祟挖去心肺。”
施黛好奇:“这三名死者,也是极阴之人吗?”
柳如棠摇头:“不是。”
江白砚:“心因法?”
“不愧是江公子!我们问过镇厄司里的萨满祭司,也说是心因法。”
柳如棠为施黛和沈流霜解释:“心因法,是残害旁人、供养己身的邪术。邪修需要先行献祭两名极阴之人的心肺,由此打通周身灵脉。完成这一步后,便可吞食普通人的心与血,迅速提升修为。”
为了修炼邪法,居然能杀人剖心,再生生吃掉。
施黛听得后脊一麻。
难怪在大昭,邪修最不受人待见。
“阵法被设在客栈,要想催动,必须待在阵法里头。也就是说,凶手是昨夜在场的人之一。”
柳如棠耸肩:“那家伙显然想把客栈中的所有人置于死地,助其修为大增,没想到,遇上两个硬茬。”
沈流霜道:“那两人现在如何?”
“受了伤,没大碍,”
说到这里,柳如棠压低声音:“保护客栈的两位,一个是行走江湖的游侠,一个是妖——画中仙。”
画中仙?
施黛微怔,很快想起这种妖怪的特征。
与镜妖一样,画中仙无父无母,由天地灵气所化,诞生于笔墨纸砚。
传闻画中仙性情温婉,挥笔可成幻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皆在它一念之间。
总而言之,是一种仙气飘飘、极为罕见的妖怪。
“你说巧不巧。”
柳如棠蓦地哼笑:“这一人一妖,都被目睹过与死者有接触,在镇厄司的重点怀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