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晃神,哪还有什么梅枝,舞姬的红袖中,仍是一条凝脂般的小臂。
“噢——!”
柳如棠看得入迷:“梅花精。”
“这股味道,”施云声嗅了嗅,“和你身上好像。”
施黛指指腰间的香囊:“这就是梅花味道呀。”
接下来的舞蹈堪称瑰丽。
花妖身形柔韧、体态轻盈,这支舞灵动奔放,被她们跳出如火的热情。
裙摆迤逦生风,每踏一步,皆绽出飞旋的殷红花朵。有时长袖轻挥,花落纷纷,坠在观众肩头。
江白砚拿起一朵,垂眸打量。
当夜被他捧在怀中的红梅,今日看来,只觉俗艳。
色泽太重,幽香过浓,无论如何端详,都绝非他中意的类型。
他会将它含入口中咽下去吗?
自然不会。
沾染了冗杂的味道,连将它拿在手里,江白砚都觉得无趣。
指尖松开,梅花落地。
他毫无怜惜之意,神情淡淡撩起眼睫。
施黛站在左前方的位置。
她向来喜欢明艳的盛景,正踮起脚尖仰头观望,不时与沈流霜低语几句。
从江白砚的角度,能见到一截白皙后颈,以及几缕飞扬在耳畔的蓬松黑发。
花香如网,将他笼罩。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受,鬼使神差,江白砚微微俯身:“施小姐。”
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既不显得亲近,又能闻到她周身的气息——
果然是与梅香如出一辙的味道。
江白砚却不抵触。
他的声音毫无征兆响在耳后,像阵风穿林而过。
施黛脊背微麻,猝然回头:“怎么了?”
入目是一对漆黑的眼珠,江白砚看上去有些疑惑:“施小姐所用香囊,与梅花有何不同?”
这是什么问题?
施黛愣了愣,诚实回答:“香囊里,加了别的东西。丁香、檀香、茴香之类的……不过主调是梅花。”
她隐约明白什么,展颜道:“江公子也觉得这儿的花香好闻,想做个香囊?”
江白砚一瞬不瞬睇她须臾,极轻笑了笑。
他直起身:“我不喜此地的梅香。”
不喜欢梅花香?
施黛一顿。
那她还给他送梅花……
更多的胡思乱想还没萌芽,便听江白砚状若无意道:“施小姐送的那束,味道更好。”
蔫下去的心尖扑棱棱立起来。
施黛两眼亮晶晶:“真的?”
笑完又觉得不对:“但它们都是梅花啊。难道江公子不喜欢太浓的香气?”
江白砚轻扯嘴角:“或许。”
记住了。
施黛恍然点头。
交谈间,台上一支舞已跳完。
清鸿楼的表演从早持续到晚,几人接连看了几支,等踏出大门,即将入夜。
在西市,必然要尝一尝胡人的特色食物。
施黛轻车熟路,找到一家胡饼摊。
等待胡饼烤制,需要一段时间。
趁此间隙,她本想问问今晚夜游神的打算,目光落在阎清欢肩头,心下一动。
雾蒙蒙的黑色小人缩在袍子里,看不清五官,只显出一双圆溜溜的眼。
施黛顺着夜游神的视线望去。
是来往行人手里的胡饼。
这是——想吃的意思?
施黛本就为它买了一份,等胡饼烤制完成,递到小人身前:“拿得住吗?”
这饼比夜游神的身子还大。
它略略愣神:“给,我的?”
“我来拿吧。”
阎清欢记得它浑身乏力,从施黛手里接下胡饼,右手上抬,停在夜游神嘴边。
“多,谢。”
夜游神似是无措,摆摆胳膊,又晃晃小腿:“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这句话破天荒没怎么停顿。
沉默片刻,黑袍里的小人挪动身体,咬下一口胡饼。
不是幻觉。
它周身的黑雾显而易见开始扭动沸腾,如同树木生长的枝桠,乍一看去,整具身体都在左右摇晃。
同为仙家,白九娘子毫不留情地戳穿:“它在高兴。”
胡饼由白面混合猪油、蜜糖烤制而成,香甜酥脆,咬下第一口,能听见咔吱一声脆响。
继而浓甜漫延,填满唇齿之间,蜂蜜裹挟芝麻香,脆生生热腾腾。
柳如棠:“好吃。”
沈流霜:“人间美味。”
白九娘子吃得忘了捧哏。
远离工作,吃吃喝喝,人间幸事。
施黛被烫到舌尖,轻嘶一声,眯起眼睛:“好开心。”
江白砚抬眸,在长安城的灼灼灯火里,瞥见她额前毛茸茸竖起的乱发。
和她本人一样,生机勃勃又张牙舞爪。
胡饼入肚,暖意融融。
柳如棠看夜游神狼吞虎咽,好奇问:“你以前没吃过这个?”
“吃过。很少。”
夜游神道:“钱,不够。”
十六名夜游神负责夜间巡逻,在各大城池间来回辗转。
这是非常耗费体力的活计,一到白天,就得静坐休养。简而言之,从早到晚,没有空闲的时机。
“夜游神由天地灵气所化,入夜后司掌八方,是它们必尽的使命。”
白九娘子了然:“银钱不是它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这类古老的神仙,确实很难和打工挣钱联系在一起。
施黛却是若有所思。
顷刻,施黛忽然开口:“夜游神在夜里巡逻,是如何往返各地的?”
其他人对这个问题没多做反应,只当她好奇。
唯独江白砚抬头,视线落在施黛上翘的眼尾,杏眼像幽亮的星。
很熟悉。
当初她诱哄画皮妖去脂粉铺子里上工,就是这个表情。
江白砚:……
又开始了是吗。
大昭不设宵禁,夜里的西市灯火通明。
再热闹的地方,总有阑珊处。
这条小巷寂静幽森,白日的商铺尽数闭户。晚风骤起,掠动一抹黢黑袍角,窸窸窣窣。
十几道高耸的人影仿佛从黑暗里长出,悄无声息。因紧紧贴在墙沿,难以被旁人发觉。
黑影似游蛇,轻车熟路行于街头巷陌,速度极快,威压强势如山。
偶有行人窥见一二,即便知晓此乃夜游神,碍于气势,仍吓得面色铁青。
倏忽间,一名少女自长街拐角探出脑袋,似在寻找什么,与领头的夜游神撞上视线。
四目相对。
施黛长出口气,喜上眉梢:“终于找到了。”
半盏茶时间后。
巷子偏僻无人,十五道高达三米的黑影笔直挺立,如同十五座慑人的塔。
在它们手中,都拿着一个——
香气扑鼻的胡饼。
据被救下的夜游神透露,它们这十六位仙家没有名姓,彼此以数字相称。
“是,胡,饼。”
拾壹缓慢露出微笑:“甜的。”
“好久没吃过胡饼了,味道真不赖。”
为首的阿壹笑得老实,向施黛等人致意:“多谢诸位。”
施黛算是发现了,在夜游神里,排名越靠前,说话速度越快。
他们在莲仙神宫里救下的,是拾贰。
“多谢长安镇厄司,救下我们小拾贰。”
阿贰把巴掌大的小人捧在掌心:“让我看看,怎么瘦了这么多?”
小人面露委屈。
施黛:……
这很明显不止是瘦了而已吧!
“其实,”施黛决定开门见山,“今日还有一事,想与各位仙家商讨。”
她话音方落,十六双黑溜溜的眼睛一起望过来。
有的还在嘎嘣嘎嘣咀嚼胡饼。
施黛:“关于赚钱。”
拾陆:“赚——”
阿壹一惊:“赚钱?”
阿贰脊背直挺:“赚钱!”
施黛轻快打个响指:“没错。在我看来,以各位的能力,很适合快递。”
阿壹皱眉:“快递?”
拾壹茫然:“快,递?”
拾陆:“——钱?”
施黛目露怜爱,看了看低头啃胡饼的夜游神老幺。
从拾贰口中,她知晓了夜游神的巡逻方式。
地点集中在各大城池,每巡视完一座城市,就使用腾挪之术,瞬移到下一处。
巡遍大昭境内的主要城池,总共花费十天,十日后,重新从南方的起点出发。
从南方运送荔枝到长安,加班加点、连续换人换马不停歇,也要十五天才能抵达。
决定发展僵尸送货时,施黛还曾苦恼,没办法长距离运输。
机会这不就来了。
“打个比方。”
施黛耐着性子解释:“我身在长安,想把某样东西送往极北。你们恰好要去极北巡逻,能帮我带到,对不对?”
领头的阿壹点头。
“这就是快递,说白了,叫远途送货。”
施黛挑眉:“大昭通行全靠车马,论速度,比你们差得远。你们既要巡逻,肯定会把各大城池逛上一遭,送送货,岂不刚好顺路?”
阿贰飞快转动脑子:“的确如此。”
它们照例四处巡行,不违背使命,也没有任何损失。
似乎……可行?
“你们人手有限,可以专送小巧贵重的香料、珠宝和密信。”
施黛一扬嘴角,额头的碎发轻轻晃荡,杏眼勾出清光:“相信我,报酬绝不少。各位意下如何?”
“他们,救了我。”
拾贰在同伴的掌心里挥动双臂,试图争取注意:“是,好人。”
夜游神们陷入沉思。
十五道黑影加上一个小黑球,缓缓聚拢,嘀嘀咕咕。
阴影深处,一道嗤笑响起。
阿玖冷声:“我们乃,司夜之神,为何,要与凡人为伍?我——”
还没说完,阿贰已一把握住施黛双手:“除它以外,我们一致同意!”
阿玖:?
阿玖:“你,等等。我还没——”
阿贰:“只需要送货上门就行吗?我们如何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因要坚守巡夜职责,一贫如洗这么多年,有钱不赚是王八蛋。
它要吃胡饼!
阿玖:?
凡是争辩,它从没赢过。
往往它论点都没说出来,阿贰这伶牙俐齿的,已噼里啪啦把话全说完。
“我会为你们联系客人,把目的地贴在货物上。”
施黛回握它的大手,黑雾凝成实体,冰冰凉凉:“宣传一事,也交给我。”
另一边的阿壹:“几几分成?”
“三七,我三,你们七。”
施黛:“可以吗?”
可以,太可以。
几乎是瞬间,不约而同地,高大到瘆人的黑影们唇角轻抽,露出憨厚微笑。
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又增加了。
阎清欢叹为观止:“施小姐鬼才,捡到宝了!”
不,是天才!
柳如棠大受震撼:“这就是经商家庭吗?”
连仙家都能被她找到赚钱的门路,实乃万物皆可生财。
沈流霜轻抚下颚:“应该说,不愧是她?”
施云声:……
他的姐姐,他看不懂。
商议结束,巷道中溢开窸窣轻响。
巨影贴上墙边,与施黛等人道别后,悄无声息继续巡逻。
暗影幢幢,压迫感如影随形。
猝不及防与之相遇,晚归的妇人面色煞白,一把拽住女儿胳膊,藏进阴暗角落。
三个大字浮现在心口:夜游神。
形貌凶恶,不苟言笑,铁塔般的神明。
她今夜冲撞,不会惹它们发怒吧?
身体止不住发抖,妇人紧紧抱住孩子。
万幸,夜游神并未发现她。
夜风中,传来神明的低语。
“阿玖好笨。”
排在第二位的黑影小声嘟囔:“这事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为什么不答应?”
“我那叫,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另一道黑影冷哼:“你,不懂。才笨。”
“好了好了。”
领头的夜游神最为可怖,面目模糊,身如山峦,紧绷的肌肉雄壮似铁,惹人心惊。
此时它正好脾气地问:“等赚到钱,你们想吃什么?”
拾陆:“糖——”
阿贰兴冲冲:“古楼子!”
拾贰仍是小人形态,被阿壹捧在手中,扑腾几下:“清,风,饭。”
拾陆:“——人。”
阿壹笑着哄:“好,给你买糖人。”
妇人:……?
这是,传说中的夜游神?
“娘。”
在她怀里,女儿满心新奇眺望远去的黑影,眼巴巴看向她:“我也想吃糖人。”
施黛与夜游神做了约定, 等它们十天后回到长安,再详谈快递的合作事宜。
促成一门生意不是小事,她得和更有经验的娘亲孟轲谈谈。
在西市步履不停逛上一整天, 所有人都略感疲累。送走夜游神后, 施黛与阎清欢柳如棠道别, 回了施府。
这会儿刚过亥时, 时候尚早。孟轲和施敬承在亭中煮茶赏月, 她刚巧遇上, 干脆同爹娘说起今天的夜游神。
“夜游神?”
孟轲先是一怔, 旋即低眉沉吟:“不错。夜游神游走于四海九州, 途经千家万户……”
天生的行商啊!
“黛黛我宝。”
认真听罢来龙去脉,孟轲一把揽施黛入怀:“真聪明。”
“我见过几次夜游神。”
施敬承笑道:“这十几位仙家, 看似凶悍冷硬、不通人情,实则心性澄明。”
夜游神的职责是除暴安良,在它们骨子里,存有最纯粹的善意。
“夜游神已经离开长安了?”
想想还要十天才能相见,孟轲有些遗憾:“明日我便想想,如何把它们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对了黛黛,你叫这个工职什么来着?”
“快递。”
施黛竖起大拇指:“用最快的速度,把客人的货物递送到目的地。”
生动形象,简单好记。
孟轲觉得十分可行。
僵尸送货已渐渐打出名头, 让商铺里的货品轻松运送到周边城镇。
再来一个负责远程的夜游神快递, 双管齐下, 生意能遍布整个大昭。
在以往,这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世人对鬼神敬而远之, 如此一来,夜游神也能沾些人间烟火气。”
施敬承一边说, 一边为几人斟茶。
上好的蒙顶茶淡香氤氲,沁人心脾。
施黛低头嗅了嗅,听见江白砚的声音:“师父不必为我斟茶。”
施黛侧过视线。
在外人面前,江白砚一贯温煦内敛,端直立于亭下,被檐角覆下薄薄影子。
他嗓音清越,语气是挑不出错的恭敬谦和:“今日有些乏,我先行回房。”
“也是。辛苦你陪他们在西市逛上整整一日。”
施敬承清楚他的性子,不做勉强:“我得了本新的剑谱,于你有益,明日给你送来。”
“白砚这就要走?”
孟轲给他揣来几块点心:“这些拿回去吃。都是刚出炉的,热乎着。”
江白砚习惯性轻扬嘴角:“多谢。”
他很快转身离去,在悠荡冬风里,听见施黛脆泠泠的一声:“江公子好好歇息!”
江白砚足步微顿,没回头:“施小姐也是。”
继续前行,风中传来孟轲对施黛等人的笑语:“今天去西市玩,买了什么好东西?”
“香料、胡饼、胡人的小银器……”
施黛回答:“胡饼非常好吃,夜游神们也很喜欢。”
沈流霜语调懒散,似是累了:“还去清鸿看了舞,云声被熏得晕晕乎乎,连打喷嚏。”
施云声轻哼:“全是花的味道。”
施黛紧随其后,软声在笑:“可是,真的很香很舒服嘛。”
其实对于常人而言,清鸿楼里的香气并不浓郁,控制在恰到好处的范围,令人心旷神怡。
施云声体内有狼的妖丹,才会对花香敏感。
施敬承:“改天带你们去极北之地,那里有成精的野熊跳舞,很有趣。”
施黛十分捧场:“欸——!”
江白砚没刻意去听,这些声音顺着风,一股脑涌入耳朵里。
他的神情始终平静,待离开人前,温润有礼的虚假笑意一并褪尽,唇线抿直,像把薄刀。
夜幕昏沉,照进眼底,透出瞳仁深处的杀意。
时值新年,施家众人齐聚一堂、欢颜笑语,这种日子不属于他。
比起饮茶赏月,江白砚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袖间的黑金短匕一闪而过,指腹轻抚刀柄,他预感到迫近的愉悦与战意。
江白砚垂眸笑笑。
经他寻访多日,藏匿在长安城中、当年参与江家灭门案的黑衣人之一,已被查明踪迹。
亥时过去大半。
清夜无尘,冷星寥寥。天边是青溶溶一片月影,长安城的轮廓影影绰绰。
一名醉醺醺的中年男子独自走在街头,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好在他是个练家子,腰背魁梧,下盘极稳,转瞬立定脚跟,骂骂咧咧抖了抖手里的钱袋。
“又输光了。”
钱袋空空如也,让他烦躁不堪,用仅存的意识思考,接下来去哪儿赚钱。
接个杀人的委托就好。
像他这种刀口舔血的杀手,赚的是人命钱。只要雇主乖乖给银子,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他都愿意去捅上一刀。
当然,前提是不麻烦。
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热血上头,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单子都敢接。
现今的他谨慎得多,杀人求稳。
一路吹着冷风回到家中,推开院门,男人打了个哈欠。
他恣意惯了,年近四十仍未娶妻,身旁只有两三个仆从。
古怪的是,每当他归家,皆有仆从笑脸相迎,今晚……
院落里安静得不正常。
杀手的本能告诉他,有危险。
想象中突如其来的袭击并未出现,他面带警惕拔刀而出,瞥见一袭白衣。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面如冠玉,眼含笑意,站在房檐下,意味不明地打量他。
若非情境太过诡谲,看少年散漫随性的姿态,倒像是个无意路过此地、檐底避雪的富家公子。
男人看清他腰间的剑。
“放心。”
江白砚道:“其他人只是昏过去了。”
“你……”
酒意彻底清醒,男人一个激灵,喉音嘶哑:“你是谁?”
这人八成是来报仇的。
做杀手久了,男人有自知之明。
短短一息,他想起诸多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
一个月前杀掉的一家三口,百里家两名长老,南海富商的儿子……
眼前之人,为谁报仇?
江白砚未答,抬手拔剑。清光如雪,勾连天边月色,冷得心惊。
江白砚朝他笑笑,是谦逊懂礼的模样:“来。”
话音方落,剑锋似苍鹰斜击长空,猛然逼近!
这兔崽子。
心底暗骂不止,中年男人高扬长刀,挡下这一击。
铁器相撞,震颤不休。他虎口发麻,几近脱力。
男人咬牙,刀刃从断水剑上擦下,斜劈而出。
在做杀手的日子里,他杀过无数人,亦被无数人追杀过。
能活到现在,靠的不仅仅是运气。
身前的少年顶多十七八岁,能有多大能耐?
长刀攻势愈发凶猛,如疾风催动烈火,一时间,满院尽是挠心刺耳的刀剑碰撞之声。
渐渐地,男人心觉不对。
一个悚然的猜想将他死死攥住,手腕微颤,脊背渗满冷汗。
陌生的白衣少年始终与他打得有来有回,未曾占据明显上风。
然而定神去看,对方的神色一如既往漫不经心,招招式式松闲游散,竟像在——
男人心口震颤。
在耍弄他。
这并非死斗,而是胜负早已注定的猫捉老鼠。
长剑破空,嗡鸣乍起。
男人听见对方平静的嗓音:“只是这样?”
你的刀法,仅仅只是这样吗?
强烈的怒意将他淹没,瞬息间,被难以言喻的恐惧取而代之。
剑法蓦地加快,几乎难用视线捕捉。杀气如疾风骤雨,在刀剑摩擦的火光里,兜头轰然罩下。
像条咬住他命脉的蛇。
不……不对劲!
生平罕见地,男人只想立即松开长刀,转身就跑。
奈何他做不到。
江白砚的剑比他更快,几息交手,轻而易举挑飞刀身。
长刀落地,断水如蛇,在月光下隐现白鳞,横亘于男人脖颈。
杀意不再被掩饰,自剑锋倾泻四溢,化作密不透风的网,令他动弹不得。
他从未体会过如此骇人的杀气。
中年男人止不住战栗。
这个突然朝他拔剑的人是谁?为何要杀他?这疯子居然还在笑——
或是说,比起扬唇轻笑,更像野兽露出獠牙。
少年的桃花眼狭长昳丽,望向他,目光却似一条毒蛇的冰冷尾尖。
漆黑瞳孔里,属于人的特质被剥离得一干二净,让他想起深不见底的沼泽,只剩污浊不堪的血与泥。
偏生江白砚声线柔和,不紧不慢:“三月初一,记得吗?”
三月初一?
混沌的记忆翻来覆去,总算意识到什么,男人瞳孔紧缩,满目惊惧里,迸出惶恐与不敢置信:“你——!”
看表情,是想起来了。
断水轻轻刺入男人侧颈,江白砚语气如常,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谁指使你们干的?”
“你、你是江家的人?”
中年男人目眦欲裂:“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白砚沉默不语。
和预想中相差无几的答案。
这些年来,他寻到一个又一个参与江府灭门案的黑衣杀手,问起幕后主使者,总得来一句话。
不知道。
“我、我收钱办事,不问缘由,也不问主顾是谁。”
中年男人结结巴巴:“那人用信鸽和我们联络,从没现过身,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说着哆嗦几下,语带哽咽:“是我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江家满门忠烈,我、我们……”
贴在男人颈上的剑锋没入更多,几点血珠渗下,串连成线。
江白砚没出声,端详他鲜血的目光里,滋生几分索然的兴味。
像孩童好奇观察路边的虫豸一样,江白砚也在欣赏男人皮肉绽开、鲜血涌流的姿态。
这让他感到纯粹的欢愉。
这疯子……!摆明打算杀他!
生死存亡间,为求活命,杀手的秉性被彻底激发。男人拼尽全力迅速闪身,右腿横扫。
他听见很轻的一声笑。
下一刻,大腿被剧痛吞没——
断水斜挑,剑光泻出的刹那,将他双腿生生斩断。
鲜血喷涌四溅,男人猝然倒地,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
前所未有的疼痛来得排山倒海,他痛哭流涕,时而咒骂,时而求饶,到最后,已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能绝望尖啸。
“我在此地设过阵法,声音不会外传。”
白衣染血,江白砚不甚在意,好心情地扯了下嘴角。
殷红液体接连滚落,轻响嘀嗒。
他看向男人的眼神里毫无慈悲怜悯,长剑轻挑,居高临下。
似炼狱恶鬼。
“接下来,”江白砚温声道,“刺哪儿好?”
解决这个男人,江白砚只用去一盏茶的时间。
中年男人身为杀手,仇家多不胜数,不可能查到他头上。
更何况,江府灭门乃是悬案,除却江白砚这个亲身经历者,没人知道男人参与过那场屠杀。
他没留线索,为不引起旁人怀疑,在死去的男人家中洗去血迹、换好一模一样的衣物,轻易脱身。
抵达施府,已近子时。
他的院落死寂无人,黝黯无光,推开门,是木门朽败的吱呀声。
待点燃烛火,火光溢散,才终于多出亮色。
江白砚凝眸,无声注视烛火。
杀戮时的浅笑荡然无存,面上唯剩空茫死寂。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如同生满杂芜的草,长在烂泥里。
他始终查不出真相。
与多年前无能的自己如出一辙,时至今日,他依旧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
似是烦闷,又似对自身的惩戒,江白砚伸出左手,覆上右臂的刀伤。
杀人带来的快意潮水般褪去,他迫切需要些什么,发泄疯狂漫延的自毁念头。
这次的力道比前几回更大,指尖摁入开裂的伤口,探进血肉。
鲜血比皮肉滚烫。
江白砚想。
冬夜极冷,流下更多血,会不会更暖和?
血腥气充斥卧房,他因剧痛轻轻喘息,冷汗淌落,在颊边划出苍白的弧。
炽热的血液沾染满手,分明是温暖的触感,江白砚犹觉不够。
四肢百骸满盈剧痛,空虚感却愈来愈浓,像被蛀虫蚕蚀殆尽,变成空空的壳。
他本就是空壳。
莫名地,江白砚想起醉酒那夜,施黛抚过这道伤口的瞬间。
是与痛楚不同的感受,羽毛般掠过,让他得到古怪的满足。
他心不在焉地想,她如今,大抵在和爹娘一同吃糕点看月亮。
不知是深夜太冷,还是流血太多,江白砚身形微颤。
抬眸望去,窗边正挂有一轮明灿灿的月,照亮被他插在瓷瓶里的梅花。
他疼得失神,想起施黛,觉得好笑——
那颗鱼形的蓝宝石仍在他身上,作为梅花的回赠,他为何不直接送给她?不愿,还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横竖是不可能有太多牵扯的人物。
江白砚笑得讥讽,指腹落在另一道伤口。
正欲按下,昏昏然的寂静里,响起咚咚杂音。
有人在敲门。
“江公子——”
是被刻意压低的、唯恐将他吵醒的声音:“你睡了吗?”
江白砚的思绪迟滞一刹。
他半晌开口,喉音微哑:“施小姐?”
知他醒着,施黛又扣了扣正门。
是让他开门的意思。
当下将近子时,她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