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缘故, 施黛很容易捕捉到别人的善意。
说她敏锐也好,敏感也罢,从小到大得到的不多, 因而格外懂得珍惜。
江白砚掌心悬在半空, 与她的脸颊隔出十几厘米距离, 克制而守矩, 毫无唐突之意。
吹上她侧脸的寒潮, 被一股脑阻绝在外头。
是一种若有似无、令人安心的温度。
“我还没那么娇贵。”
施黛想想又觉得好笑, 低声催促:“走吧。”
她远非弱不禁风的娇弱花草, 哪会连一点寒风都受不住。
就算是江白砚, 也不能小瞧她。
施黛抬起手臂,挥一挥胳膊:“我也是很厉害的。”
江白砚垂眸笑笑, 放下右手:“嗯。”
山里没有灯火,要看清前路,只能借由天边清融融的月色。
顾及虞知画在身后,施黛没立刻掏出照明符箓。
江白砚走在前面,为她拨开林间半人多高的枯草。
行出一段距离,施黛袖摆轻振,拿出一张明黄符纸。
来大昭这么多天,她没了最初的笨拙生涩,熟门熟路催动灵气, 感应朱砂中蕴藉的气息。
伴随白芒乍现, 符箓凭空燃起, 化作一簇不带温度的小小火苗,安静浮在她掌心。
很好很流畅。
施黛给自己的熟练操作打九十分。
火星明亮, 驱散黑暗,连带她的眉眼熠熠生辉:“江公子要来一张吗?”
他们并肩而行, 一团光亮已然足够。
江白砚:“施小姐莫要走远便可。”
这会儿倒是不叫“大小姐”了。
想起不久前脊椎上的麻意,施黛稍稍定神。
她本身没被人这样叫过,原主听过不少回。
但不知怎么,同样是简单明了的三个字,从江白砚嘴里念出来……
像个轻轻蹭在耳膜上的小钩。
因为他声音更好听吗?
“话说回来,江公子烤的野兔,真挺好吃的。”
强行拉回思绪,施黛摸摸肚子:“是真心话。”
江白砚挑眉:“施小姐喜欢?”
“当然啊。”
施黛正色:“因为有江公子的烤兔,我暂时宣布,兔子是我们最好吃的朋友。”
江白砚一瞬抓住她的漏洞:“暂时?”
“就,”施黛摸了下鼻尖,理直气壮,“以后可能再遇上好吃的猪牛羊什么的。”
什么食物最美味?
永远是当下吃进嘴里的。
江白砚哼笑一声,语带戏谑:“施小姐‘最好的朋友’倒很多。”
舌尖咸香未散,施黛不禁好奇:“江公子,你除开烤兔子,还会别的吗?”
江白砚:“略懂一二。”
和他相处这么些时候,施黛渐渐摸清了此人的言语习惯。
疏离懂礼,过分谦逊,江白砚提起他那惊人的剑术,也只说“略懂”。
施黛心如明镜,尝试问:“烤鱼烤羊烤猪烤一切?”
江白砚:……
江白砚:“嗯。”
施黛眼瞳微亮,再进一步:“炝炒土豆丝、家常小炒肉、小鸡炖蘑菇、缠花云梦肉?”
江白砚:“不会缠花云梦肉。”
他独自生活许久,自然懂得如何去做家常菜。
对于吃食,江白砚一贯不在意口味,饱腹就行。
缠花云梦肉是酒楼里的上等菜,同他那段刀口舔血的日子沾不上边。
施黛低低“噢”了声。
施黛:“那……软枣糕、透花糍、鲜花饼?”
这就更不会了。
江白砚似笑非笑:“施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想尝一尝江公子的手艺嘛。”
他问得直白,施黛却毫不羞赧,双手合十,是个祈祷的姿势:“烤兔子很好吃,如果有朝一日能吃到别的,肯定很幸福。”
人活在世上,总得有点儿期待。
江白砚没应声。
他设身处地想了想,倘若自己站在施黛的位置,被人提出这种问题,定会沉默以对。
她承认得落落大方,反而令江白砚不知怎样接话。
“我们在幻境里,扮演的是小姐和侍卫。”
把卫灵的性格在脑子里捋上一遍,施黛朝他笑了笑:“江公子,如果有得罪,还请你多多见谅。”
卫灵娇纵跋扈,时常使唤阿言,邪祟出现后,更是自始至终没离开他半步。
顿了顿,施黛补充一句:“如果我一不小心越界,你就别见谅了,直接说出来就成。我会好好改正的。”
江白砚:“嗯。”
他沉默须臾,终是说出困惑已久的难题:“施小姐,何为‘吃醋’?”
施黛一愣:“什么?”
话音方落,见江白砚递来一张宣纸,火光照亮墨色字迹,俨然是阿言的人物简介。
这是个会因为小姐遇见新欢,默默吃醋的侍卫。
“吃醋就是——”
施黛少有地露出苦恼之色:“你吃过很酸的东西吗?醋或橘子一类的。”
江白砚点头。
他生了张清越疏朗的脸,此时不带贯有的虚饰笑意,亦无冷肃杀机,垂目凝睇的情态,显出清霜般的静。
像个虚心讨教的乖学生。
“就像吃酸橘子一样吧。”
施黛道:“看见在意的人和别人亲近,心里又酸又涩——想让她多看看自己,不要总跟别人在一起。”
人的感情真是复杂难懂。
她上辈子忙于学业和兼职,没功夫纠结情情爱爱,但要论吃醋,施黛体验过好几回。
孤儿院里的孩子缺少亲人陪伴,唯一可以依靠的长辈,是几个照顾他们的老师。
施黛懂事得早,虽说对一切看得很开,可当自己孤零零站在角落,望见大人们对别的孩子嘘寒问暖,仍觉心口发闷。
那应该算是吃醋吧?
一种隐秘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情绪。
江白砚无言静思。
他没有在意的人,无法感悟其中蕴意。
“不过,纸条上为什么要特意标注吃醋?”
施黛脑筋转得快,品出猫腻:“邪祟侵入客栈,纸上写的卫灵‘受伤’和‘遭遇危险’,是板上钉钉的事。”
提示仅有寥寥数语,不可能给出无用信息,难道……
施黛悟了:“在客栈里,卫灵会有新欢?”
有就有吧。
反正与他们无关,到时候随机应变逢场作戏就好。
施黛掌心的冷焰溢散光华,助二人穿行于林木之间。
这座山不大,江白砚凭借经验,很快找到下山的小道。
朝下俯瞰,可见荒烟野草、枯枝横斜,山脚下,一点灯火若隐若现。
想必是君来客栈。
“终于要开始了。”
进入君来客栈,这场幻境才真正拉开序幕。有他们的整整五双眼睛盯着,凶手很难不露端倪。
施黛干劲满满:“我们回去找其他人吧。”
施黛与江白砚回到火堆边,柳如棠等人已把烤兔吃完。
道路被探明,下山简单不少,可惜有虞知画在,用不了符箓。
月光皎洁,映出斑驳树影。
沈流霜走在施黛身侧,默不作声握住她一条手臂,在半明半昧的夜色里,领她步步往前。
施黛回握她掌心,偶尔噙着笑,和她凑近说悄悄话。
柳如棠看看施黛,又望望另一边的江白砚。
这两人若即若离,看似没什么,可之前江白砚为施黛挡风的动作,又分明有点儿什么。
不确定,再看看。
柳如棠搓搓手。
客栈才是重头戏。
满心满眼全是案子的阎清欢:?
方才晃眼一瞧,他为何从柳姑娘脸上……看出了类似桀桀怪笑的表情?
沿山路前行,半柱香后,走在最前方的阎清欢推开客栈正门。
木门吱呀,疾风回旋,在跃动的烛火下,施黛仰起头。
听柳如棠说,这是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
幻境中的客栈尚未经历摧折,灯笼高挂,一派新年后的喜庆。正门上,木匾字迹板正,写的是“君来”。
几人裹挟风雪走进大门,一道女音娇声笑道:“诸位打尖还是住店?”
说话的,是个慵懒坐在桌边的女人。
女人约莫二十多岁,清瘦高挑,身着纯黑长裙,长发松垮挽起,墨云般飘扬。
施黛想,是个漂亮姐姐。
阎清欢牢记领头羊人设,立马接话:“住店。”
“几间房?”
黑裙女人睨向他:“来交钱。”
有人笑着调侃:“老板娘,对客人态度要温和些,别掉钱眼里了。”
趁他们谈话的间隙,施黛打量一圈大堂里的客人。
此地偏僻,住客不多,要么是打猎归来的长安城中人,要么是赶路的行商。
两个中年男人靠在门边歇脚,一男一女立于窗边望月亮。
一人背对他们坐在角落,看动作,是在吃饭。
施黛多看了他一眼。
那是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人,看不见脸,却能感到周身散出的冷意——
他背着两把漆黑长剑,锋芒暗敛,是习武之人独有的气势。
看他的打扮……莫非是那个名叫“韩纵”的游侠?
所谓游侠,即是重义轻生、行侠仗义之辈。
大昭游侠之风盛行,这一类人居无定所,崇尚快意恩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施黛念头纷转,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眼——
游侠发觉她的视线,猝然转身。
刹那间四目相对,对方一言不发,只看她一眼,重新埋头用膳。
“那是韩纵。”
柳如棠负责处理这桩案子,在幻境之外,见过客栈里的几乎所有人。
趁虞知画和阎清欢去买账,柳如棠低声介绍:“韩纵性情孤僻,实力不弱。黑裙女人是这儿的老板娘,名叫杨玉珍。”
韩纵是这起案子的嫌疑人之一。
施黛颔首,目光悄然逡巡,心口绷紧。
这间客栈里,有个食人血肉的邪修。
如同身披羊皮的饿狼,以纯然无害的相貌混迹于此,实际上,正盘算如何把客栈中的人全杀光。
究竟是谁?
【踏莎行】认定的三名嫌疑人,到目前出现了两个。
施黛悄声:“那个被唤作‘锦娘’的厨娘呢?我们要去见见她吧?”
“嗯。”
柳如棠:“厨娘嫌疑最大,必须盯紧。”
锦娘来历不明,案发后离奇失踪,哪怕是柳如棠,也没见过她。
“老板娘。”
柳如棠语气带笑,状若无意地问:“我们第一次来这家客栈,想随便逛逛,你不介意吧?”
老板娘刚刚收下阎清欢的钱财,心情大好,闻言展颜道:“有什么好介意的?客人们高兴就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钱能使鬼推磨。
柳如棠眉梢轻挑:“走。”
她早摸清了客栈中的布局,因是扮演新客,佯装懵懂好一阵子,在大堂内四下踱步。
逛完一圈,柳如棠遵循记忆里的路线,拐进东北角一条窄廊。
施黛紧跟其后。
廊道不深,轻易走到尽头。
尽头处横挂一道深色布帘,柳如棠抬手掀开。
施黛嗅到一股浓郁香气。
并非厨房里食物的咸香,而是直冲鼻腔的馥郁香料,像桂花,又像丁香。
这股香味与饭菜的气息交融混杂,形成难以言喻的味道,让她微微皱了下眉头。
走进厨房,一个女人背身蹲在灶台后,不住颤抖。
她的双手隐隐在动,幅度很小,头颈低垂,看不见脸和动作,发出轻微磨牙声。
这是在做什么?
女人的状态着实古怪,施黛与柳如棠对视一瞬,头皮微麻。
“……啊。”
虞知画跟在阎清欢身后,掩唇轻呼:“她怎么了?”
这个问题,施黛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保持警惕,往前迈开一步,与此同时,余光觑见白衣轻晃。
江白砚瞥她一眼,目色淡而冷,代替她走上前。
他没来得及开口。
当他靠近,女人猛然抬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让人想起被禁锢的兽。
似是受到惊吓,她慌忙站起身子,一把推开江白砚,冲出厨房。
“她这是,”施黛犹豫道:“怎么了?”
这人果然有古怪。
柳如棠暗暗思忖,轻抚下巴。
虽然很想追上前去,直截了当地逼问原因,但剧情波动太大,会导致幻境破灭。
不得不乖乖按照剧情走,她轻啧一声。
“厨房里好香。”
身为大夫,阎清欢习惯性轻嗅:“是……”
是香料杂糅的味道,他甚至能脱口而出,说出每一种香料的名字。
奈何碍于身份,阎清欢只能装糊涂:“是花香吧?”
“正是。”
虞知画耐心道:“桂花,香草,丁香,沉香……”
沈流霜皱眉:“她在身上用这么浓的香做什么?”
大昭有个词,叫过犹不及。
线索太少,暂且猜不出答案。
施黛轻揉眉心,看向江白砚:“你没事吧?”
不过被锦娘撞了下而已。
江白砚低眉:“无碍。”
直至此刻,三名嫌疑人尽数现身。
柳如棠他们猜得没错,锦娘是最可疑、最有古怪的那个。
但凡事不能过早下结论,施黛在鼻尖扇了扇风,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厨房太闷,我们出去吧?”
厨房的确闷沉,空气凝滞,死水般无波无澜。
江白砚行在最后,等其他人离开厨房,鬼使神差抬起右臂,嗅闻手背。
在山中时,他与施黛并肩而行,沾染不少她的气味,是浅淡梅花香。
此刻,一股更为浓郁的味道倾覆而至,把梅香驱开。
锦娘与他擦身而过时,身体触及了这个地方。
并不难闻。
江白砚却感到恶心。
彼时的触感滞留在皮肤,如同白璧洇开污泥,是丑陋到近乎刺目的一抹秽色。
江白砚素来厌恶旁人的触碰。
曾经这份厌恶仅仅让他心觉不悦,今时今日,竟是厌弃至极。
长睫掩盖眼底阴翳,江白砚凝视手背,另一只手握出黑金短匕。
污浊的、冗杂的气息,不应留在这里。
攀缠在他周身的味道,一种就足够。
刀锋贴上那块被不经意触碰过的皮肤,江白砚面无表情,略微用力。
少年人的右手骨感修长,好似笔直青竹。短匕刺破血肉,涌出腥红鲜血,沾湿手背。
他忽地有些懊恼,血液的味道过于浓郁,同样是种玷辱——
不过,归根结底,血水是属于他的气息。
剖去多余污秽,只剩他和施黛的味道彼此相融,是勾缠的血与梅香。
这让江白砚没来由地,想起进入花妖舞坊的当日。
在相差无几的梅花气味里,他唯独中意施黛身上的香囊。
到这种程度,更似偏爱。
剧痛漫延,给予他晦涩的愉悦。
江白砚倏而明悟,触碰也好,气息也罢,他甘于接近的并非某种死物或意象,而是施黛。
只是她。
这个认知新奇又怪谲,一块薄薄皮肉被割下,他长睫轻颤,在疼痛中无声笑开。
见他半晌没从厨房出来,布帘被人掀开,施黛探进脑袋:“江公子,怎么了?”
在这之前,他已合拢左手,将那块脏污的血肉藏于掌心。
江白砚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长袖垂坠,包裹血口,衣摆掩下滴落的血迹,一切安稳如常。
“无事。”
他双目黢黑,内里是静到极致的平静:“走吧。”
厨房被醇浓的香料气息填满, 混有隐晦腥甜。
施黛细细嗅了嗅,视线掠过江白砚袖摆,触到一抹突兀的红。
江白砚常穿白衣, 是寒雪般纯粹的颜色, 一旦惹上污浊, 旁人能轻易辨出。
“江公子。”施黛盯紧他袖口, “你流血了?”
江白砚神色不变, 往下睨去。
割破手背时, 几点鲜血不慎落在袖边, 红得刺眼。
“灶台后藏着只猫。”
他惯于扯谎, 剧痛之下,只极轻扬起嘴角:“被它挠了几爪。”
施黛:“猫?”
这地方哪里有猫?
江白砚:“跑了。”
他出声时撕下一块袖间的布料, 在右掌随意包裹几圈,动作之熟稔,快到施黛没看清伤口的形状。
“伤得严重吗?我看看?”
她靠近几步:“你没擦药吧?”
不等对方回应,施黛直言正色:“流血就应该上药,不许说‘无碍’!”
她真是怕了江白砚的这两个字,决定预判打断。
手背上的伤口泛出细密的痒。
喉结轻滚,江白砚笑笑:“好。”
谈话间,厨房门帘轻轻一晃。
沈流霜从外探头进来,审慎眯眼:“出什么事了吗?”
然后是柳如棠的脑袋出现在她上方, 眉飞眼笑:“怎么了?”
“被野猫挠了手。”
江白砚神态如常:“客栈中情况如何?”
施黛觑向他被布条胡乱裹住的右手:?
你就这样生硬地转移话题了是吗?
“目前正常。”
柳如棠掀开布帘:“根据虞知画的证词, 一盏茶的功夫后, 第一波邪祟出现。”
虞知画曾为他们详细描述这夜的来龙去脉。
邪祟一共强攻过三次。
第一次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现场混乱不堪, 死去三名住客。
第二次有虞知画坐镇大堂,她身为画中仙, 修炼已百年,竭尽全力护住了君来客栈。
第三次尤为凶险,邪祟们发起最后的猛攻。
虞知画与韩纵是抵御邪潮的主力,待天色将明,镇厄司赶到,这才宣告落幕。
“我们现在的身份,都不会术法。”
施黛从袖中掏出一瓶金疮药,递给江白砚:“待会儿打起来,只能在旁边看着。”
江白砚轻声道谢,将其接下。
施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迟疑须臾,他解开缠于右掌的布条,稍稍侧过腕子,不暴露那片血肉模糊。
“横竖是幻境嘛。”
柳如棠耸肩:“有虞知画和韩纵在,保住客栈问题不大。我们只需静观其变,找到凶手露出的马脚就行。”
在幻境里,哪怕他们救下所有人,也无法改变现实中的一分一毫。
施黛想,就像看一部身临其境的电影。
“对了。”
她没见到阎清欢的踪影:“阎公子呢?”
“虞知画在这儿,我们不方便说话。”
柳如棠咧嘴一笑:“阎清欢顶着卫霄的身份,领她去了别处。”
牺牲他一人,解放全队友。
施黛与柳如棠异口同声,由衷感慨:“阎公子大气。”
感叹完,施黛没忘瞧一眼江白砚。
他已合上装药的小瓷瓶,伤口处的布条被重新包裹一遍。
见施黛投来视线,江白砚抬手,露出右掌。
似在无言告诉她,自己有在听话地上药和包扎。
只是个很小的动作,却让施黛莫名觉得,此刻的江白砚……
居然有点儿乖。
“去外面看看吧。”
柳如棠满面春风:“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离开厨房,新鲜空气迎面涌来,施黛神清气爽。
夜色渐深,大多数人回到客房,客栈大堂里只剩那对看月亮的男女和老板娘杨玉珍。
杨玉珍百无聊赖数着钱,远远瞧见施黛等人出来,轻笑道:“几位逛完了?”
“嗯。”
沈流霜熟练攀谈,佯装茫然:“一切都好。只是……我们在厨房里,遇上一位不住发抖的姑娘。那是何人?”
杨玉珍笑意微僵。
“是我这儿的厨娘。”
杨玉珍道:“她又不舒服了?”
施黛:“不舒服?她身子不好吗?”
“她有病在身,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发抖。”
杨玉珍答得实诚:“吓到你们了,对不住。”
柳如棠做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那姑娘胆子真够小的,我们还没打招呼,她就急匆匆跑掉了。”
在幻境之外,【踏莎行】详细询问过杨玉珍,有关锦娘的事。
锦娘来历不明,前来应征厨娘时,只说自己无父无母,身患怪病。
杨玉珍见她可怜,留她在客栈做些活计。
锦娘性子孤僻,时常疑神疑鬼,不知名的怪病发作起来,便神志恍惚、身体抽搐,除此之外,没干过出格的事情。
或是说,杨玉珍不知道她干过。
问不出个所以然,沈流霜转移话题:“这家店,有些年头了吧?”
“那当然。”
杨玉珍微扬下巴:“从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施黛好奇:“山中多野兽,客栈建在这里,会不会遇上野兽袭击?”
“有过。”
杨玉珍:“我见过野猪、豺狼和老虎,喏,墙上挂着的就是。”
施黛侧目,杨玉珍身后的墙壁上,果真悬有不少动物的皮毛,左侧是把长弓。
她立刻了然:“这些都是老板娘打来的?”
“住在山脚下,总得懂点猎术。”
骤然想到什么,杨玉珍神情微变:“野兽我还能应付,遇上妖魔鬼怪,那就没辙了。”
今夜到目前为止平静无波,没有邪祟出没。
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一茬,施黛顺势追问:“客栈里,以前闹过妖魔?”
“大昭哪儿没有怪力乱神的事情。”
杨玉珍轻哂:“我爹娘和爷爷都见过几回,最厉害的,差点把客栈拆了——可惜,我从小活到大,只遇到几个小妖怪。”
一句话说完,得来三道复杂的视线。
别急着可惜,在今晚,你能有一场毕生难忘的体验。
同老板娘东拉西扯聊了会儿,施黛看见从二楼下来的阎清欢和虞知画。
虞知画笑意柔和,阎清欢——
从他的强颜欢笑里,施黛明明白白读出三个字:救救我。
他这辈子连姑娘家的手都没碰过,忽然和人变成未婚夫妻……
他真的做不到啊!脑子里的话本都要翻烂了,没一句台词是有用的!
他最近看的话本子,是《杀出镇厄司》和《斗破长安》。
“我们去楼上逛了逛。”
虞知画道:“今夜月色很好,立于窗边,可以赏月。”
沈流霜立马进入角色:“少奶奶说得对。”
虞知画两眼轻弯:“今日忙活一整天,大家都累了。尽早回房歇息吧。”
她生得婉静清绝,眉目舒展之际,如暖日融开积雪,叫人心生好感。
唇边浅笑未散,虞知画看向施黛:“前几日说好了,要为你作一幅画——不如就趁今晚?”
施黛跟着剧情走,自然答应:“多谢嫂嫂。”
卫家人知晓虞知画的妖物身份,卫灵对此并不抵触,反而心觉有趣,常常央求嫂嫂为自己作画。
原因无它,画中仙的技艺世间罕有,虞知画自幼浸淫于书画之中,画技更是纯熟,可媲美当代名家。
卫灵一个小姑娘,尤其钟爱漂漂亮亮的事物。
与其他队友们交换一道眼神,施黛跟随虞知画上楼,进入天字二号房。
江白砚作为她的贴身侍卫,一言不发紧随其后。
“累了吧?”
将画纸平铺于桌面,虞知画递来几块鲜花饼:“这次是牡丹花馅。”
她与卫灵称得上亲近,对后者多有照拂。
施黛笑盈盈接过:“谢谢嫂嫂。”
鲜花饼香甜酥软,她递一块给守在身侧的江白砚:“你也吃。”
“你和阿言关系真好。”
虞知画压低声音,笑着调侃:“阿言整日护在你身侧,寸步不离。不像你哥哥,要么外出狩猎打马球,要么处理生意,七天里,有四天见不着人影。”
阎清欢正帮她研墨,委屈巴巴乖乖受着,哪敢吭声。
江白砚漫不经心咬下鲜花饼,眉眼微垂。
施黛梳垂挂髻,垂落的几缕黑发因风糊在颊边,被她随手扒开,不甚乖巧地翘出小弧。
无所事事时,她习惯于单手支颐地发呆,层层袖摆如花瓣绽开,托映出一张小巧白皙的脸,被烛火照成薄红。
吹开一绺晃荡的发丝,施黛侧过脑袋,右手如招财猫爪子招了招,指指江白砚,又指指他腰间的剑。
这是在问他:右手受了伤,待会儿对上邪祟,握剑很疼吧?
江白砚摇头,左手指尖轻点剑柄。
他左手也能使剑,再说,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
“这样布置就好。”
笔墨纸砚准备就绪,虞知画颔首:“小妹坐在窗边吧。月色正好,你——”
她一面说,一面眺望窗外。
月光轻如薄纱,笼起她半侧面颊,倏然,虞知画神色一怔:“那是什么?”
施黛默不作声握紧右拳,望向窗边。
万籁生山,明月疏星,恰是佳时。
夜色里,却有数团黑影悄然滋生,好似墨团点点——
毫无征兆,浓墨般的黑雾腾涌而至,径直穿过敞开的窗牖,朝房中滚滚袭来!
耳边传来虞知画的惊呼,以及客房外几声哀嚎。
施黛右手倏动,触到袖中一张单薄符纸。
第一波邪祟潮,开始了。
浓雾席卷而至,贴上身体的刹那,施黛有几分眩晕。
万幸她提前做过准备,同一时间催动清心护身的符箓,在气势如山的邪气里,保持一份清醒。
真正的虞知画说过,第一波邪祟到来时,伴随有鬼打墙——
当一个地方邪气或阴气太浓,阴阳的界限为之混淆,空间折叠,把人困在其中,找不到方向。
追查傀儡师时,施黛就遭遇过鬼打墙,这一回,显然与那次不一样。
情况更糟糕。
窗外只透进零星几点月华,烛火熄灭,晦暗莫测。
浓稠的黑暗有如实质,沉甸甸压上心口。施黛屏息凝神,用出一张照明符箓。
身边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人。
耳畔落针可闻,她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
——未免太阴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