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娘子睁圆双眼:“什么?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儿?”
“据我们调查,昨晚身处客栈的人里,有三个接触过死者。”
柳如棠竖起一根指头:“第一个,是游侠,名为‘韩纵’。”
韩纵用双剑,出身于没落的剑术门派。
第二个极阴之人死前,韩纵曾在他家门旁徘徊不定——
韩纵本人声称,是因感受到稍纵即逝的妖气,唯恐出什么乱子。
“第二个,是画中仙,名‘虞知画’。”
柳如棠:“她之所以住进客栈,是因与未婚夫打猎归来,荒郊野岭找不到住处。”
虞知画的未婚夫,名叫卫霄。
两人情投意合,恩爱有加。在邪祟突袭时,卫霄为救她,身受重伤。
虞知画曾进过第一名死者的家宅,据她所言,死者家中有一幅古画,她欲图买下。
死者家属承认,确实如此。
施黛在脑子里捋顺思绪:“第三个人呢?”
“是客栈的厨娘。”
柳如棠轻叹:“厨娘来历不明,刚到客栈不满一月,人称锦娘。她被目击过,曾在两名死者的家门附近出现——邪门的是,客栈被邪祟袭击后,锦娘失踪了。”
沈流霜:“畏罪潜逃?”
如果计划没出现意外,凶手其实很容易逃脱。
只要将客栈里的所有人统统杀光,再一把火毁尸灭迹,没人清楚他是谁,更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如今出了纰漏,邪祟被击退,凶手担心身份暴露……
趁乱逃跑,并非没有可能。
“谁知道呢。”
柳如棠:“就目前来看,虞知画的嫌疑最小。她自始至终留在大堂,协助众人抵御邪祟。她的未婚夫卫霄虽有浅薄的灵气,但很早就身受重伤,不可能操控邪术。”
“韩纵嫌疑不小。他性子古怪,不爱与人往来,所有人抗击邪祟时,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自己房间。”
最后是失踪的客栈厨娘。
嫌疑更大。
“说了这么多,”沈流霜双手环抱,懒声道,“案子属于【踏莎行】,你把我们叫来做什么?”
柳如棠表情复杂。
白九娘子长叹口气:“唉,甭说了。”
“画中仙有个特殊能力。”
柳如棠道:“她能把当时的情景画成画卷,再制成幻境。”
“也就是说——”
施黛悟了:“虞知画能利用幻境,重现昨晚客栈里的一切?”
“嗯。”
柳如棠颔首,苦恼抓了把头发:“但是……你们知道吧,我们队伍里的人,不适合进幻境。”
幻境之中,所能承载的生灵数量有限,无论人、动物还是妖鬼。
她倒还好,只有一条白九娘子跟在身边,影响不大。
宋凝烟身为赶尸人,要想发挥实力,身边的僵尸越多越好。
同理,来自苗疆的蛊师浑身上下藏有百十只虫子,一旦踏入幻境,顷刻便会令其坍塌。
召唤流与幻境八字不合,要进去,还得靠真刀真剑。
“友好互助嘛。”
柳如棠伸了个懒腰:“你们进幻境里走一遭就成,剩下的事儿,我们来做。”
说话间,一行人抵达城郊一座客栈前。
此地偏僻,背靠几座高耸的山包,冬雪未消,在檐间凝出苍白薄霜。
客栈不大,共有三楼。
经过昨夜的相斗,门匾碎作齑粉,正门亦有无数抓痕,混杂飞溅而出的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可惜了。”
柳如棠轻叹:“老板娘心疼得要命。听说这家客栈经营了近百年,是附近唯一的落脚地。”
她说罢推门而入,客栈里,已有几人在等候。
阎清欢立在桌前,静观一女子作画,听闻开门声响,双眼晶亮:“你们来了!”
陈澈斜倚墙角,闭目养神,闻声睁眼,向几人颔首示意。
一名苗疆青年百无聊赖把玩着掌心蛊虫,宋凝烟靠在僵尸怀里半梦半醒,瞧见施黛等人,面露微笑。
“劳烦你们了。”
宋凝烟打着哈欠:“我们拿幻境没办法。”
“你还是先睡会儿吧。”
沈流霜眸光一转,看向阎清欢身边:“这位是……画中仙?”
“正是。”
女子起身行礼:“诸位大人,民女虞知画。”
施黛压不下好奇,掀起眼睫端详她。
虞知画二十上下的年纪,不夸张地说,是她见过最漂亮的脸孔之一。
黛眉含情,桃花眼如西湖烟雨、明月相照,似被淡墨一笔一划描摹勾绘,令人见之难忘。
尤其可贵的,是她举手投足间的素净气质,不卑不亢,温雅优柔。
施黛想起她那身受重伤的未婚夫,好心关照道:“虞姑娘不必多礼。你未婚夫怎么样了?”
“腹部被开了个大口子。”
虞知画眉间忧虑未散:“多亏有镇厄司的大夫,他险险保住一条命。”
沈流霜环顾四周:“昨夜客栈里的其他人呢?”
“全在镇厄司中疗伤。”
柳如棠道:“我们之所以聚在客栈,是因幻境由虞姑娘的记忆所化。她身临其境,画得更清晰。”
施黛目光往下,落在虞知画身前的木桌。
桌面摆有一幅绵长的卷轴,卷轴上,用行云流水的笔触勾勒出栩栩如生的景象。
细细看去,是一行六人穿梭林间、路遇客栈、夜半妖邪横生、众人挣扎反抗的不同画面。
“今日我、卫霄、卫家小妹、家中婢女、侍卫与一名好友共同进山狩猎,入夜后,来客栈借宿。”
虞知画道:“诸位进入幻境,分别取代他们几人的身份,从而重现昨晚的一切。”
画中仙是整幅画的核心,无法被他们代替。
“为让事态发展与当日相符,进入幻境、确认身份后,几位将得到自己当日的大致行动轨迹。”
虞知画继续说:“还望多加遵守,否则扰乱幻境,功亏一篑。”
施黛点点头。
简单来说,他们要符合人设,按照当天的流程走。
“有个问题。”
阎清欢举起右手:“幻境全部属实,不可能有假吗?”
“不可能有假。”
虞知画笃定:“你们所见,即是我和在场其他人所见。”
“这个不必担心。”
柳如棠特意查过妖谱:“画中仙制造过往的幻境时,幻境里呈现的,一定是真实的记忆。”
虞知画作画时,周围这么多人一齐看着,她哪能造假。
虞知画垂眸,语气微沉:“那邪修害我未婚夫濒死,我只恨不能尽早查明他身份。昨夜危机重重,诸位进入幻境,务必当心。”
她本该言尽于此,踌躇片刻,迟疑道:“还有——”
虞知画轻声:“卫霄的小妹与她的贴身护卫……说是主仆,其实更……亲密。若得到这二人的身份,还请见谅。”
她浸在书香里长大,提及人间男女之事,总觉赧然。
柳如棠见过那两人,要论举止,确是肉眼可见的亲昵。
不过……等等。
柳如棠一瞬惊觉:!!!
亲密?什么亲密?千金大小姐和她的——
眼珠飞速一转,定在桌边一言不发的白衣少年。
犹记当初调查莲仙一案,江白砚为让赵五郎闭嘴,自降身价信口胡诌,声称收了施黛一大笔钱,故而留在她身边。
彼时彼刻,今时今日。
柳如棠脑子里只余七个字:
江白砚,求仁得仁。
祝他成功!
与此同时,长留书院。
蒙学甲班,所有学子都注意到,今日来了个新同窗。
一身黑衣,乌发被纯黑发带高高束起,眉眼冷冽,看上去很凶。
每当有人向他投去视线,总要被他冷冷瞥上一眼。
学子们噤若寒蝉。
施云声很烦。
他在狼群生活太久,课业远远落在后头,放眼望去,甲班数他年纪最大。
这群小孩要盯着他看到什么时候?
这里大多是十岁不到的孩童,看他的目光有新奇也有畏惧。
只见又冷又凶的新同窗低垂着眼,满身尽是生人勿近的冷峭气息,动作不甚熟练,打开他的黄花梨木书箱。
施云声保持缄默。
他打定了主意,要做个孑然一身的独狼,书箱里全是他的笔墨纸砚,还有把珍爱的小刀。
很特立独行、冷戾慑人,这群小孩见了,必然对他退避三尺。
啪嗒一声,书箱打开。
不出所料,好几个孩子倒吸冷气,睁圆双眼——
施云声:?
施云声:???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的书箱里……除了书册,全是乱七八糟的点心?!
什么冰糖葫芦糖渍荔枝蜜糖酥饼,粉融融一片。
他想起来了。
今早离家时,有人偷偷摸摸靠近过他的书箱。
施——黛——!
眉心咚咚跳个不停,仔细一看,角落还有一张纸条。
是熟悉的字迹,娟秀灵动,笔锋飘逸潇洒。
【可以把这些分给同窗哦。】
紧握书箱的手微微颤抖。
施云声故作镇定,冷脸拿出箱中《开蒙要训》,抬臂合拢书箱的刹那,揣在怀里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下来。
十几双眼睛一同下探。
孩子们眼睛睁得更圆——
是柿饼、荔枝蜜饯、蜜橙糕和猕猴桃干!
施云声:……
十几双眼睛眼巴巴望向他。
施云声咬紧牙关,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有生以来头一回,害羞到说不出话。
“给你。”
坐在他身侧的孩子俯低背脊,把零零碎碎的吃食捡起,一板一眼送回他手中:“好吃的,别弄脏。”
施云声:……
这种时候,他应该怎么做?
心乱如麻,闷声半晌。
脸颊通红的施云声抚上发烫的耳朵,小小声:“……谢谢。”
又是短暂的静默。
心里的小狼哐哐打了两拳空气。
“你、你们。”
把桌上的糕点向前一推,施云声不自在地挪开眼:“要吃吗?”
冬风呼啸, 窗牖轻响。
几点雪粒低回,飘飘摇摇落进屋内。一只大手合拢敞开的木窗,把风雪和日光阻隔在外。
陈澈关窗回身, 冷峻眉眼隐入阴影。
君来客栈里, 一切准备妥当。
为防止幻境崩塌, 进入其中的人数越少越好。施黛所在的队伍一共四人, 是最合适的配置。
陈澈:“如果没有别的问题——”
“有有有!”
柳如棠麻利接话:“既然是两队合作, 我们队伍也应该出点力, 对不对?不能总麻烦别人。”
白九娘子熟练帮腔:“您别说, 还真是。”
陈澈:呵。
与柳如棠相识许久, 陈澈怎会不清楚她的性子。
好不容易得到个忙里偷闲的机会,她竟上赶着往幻境里跑, 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只怕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
“而且,我以前从没见过画中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柳如棠义正辞严:“方才虞姑娘不是说了吗?她身边跟着五个人,多我一个不多,刚刚好。”
她想玩,让她进去潇洒便是。
陈澈顺着她的意思:“那就劳烦柳姑娘,为我们【踏莎行】挣些面子。”
柳如棠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画卷共有三幅。”
虞知画轻抚宣纸,眸色温柔:“第一幅, 进入客栈。第二幅, 邪祟突袭。第三幅, 对抗邪潮。其中第一幅画的时间最久,留出了山中打猎的片段, 以供大人们熟悉幻境。”
施黛元气十足:“明白。”
他们确实需要一段时间,来与自己扮演的角色进行磨合。
“我有个问题。”
沈流霜若有所思:“虞姑娘的未婚夫在乱战中身负重伤。既然有人充当这个角色, 难不成……也要像他一样,被邪祟刺穿小腹?”
虞知画摇头。
“这是我把画卷分成三份的原因。”
虞知画道:“卫霄受伤,是第二幅画。第一画结束,我会将扮演卫霄的公子抽离出幻境,等第三画开始,再把他送回。”
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开身受重伤的情节,让幻境里的卫霄自行承受。
施黛不由赞叹:“妙啊。”
方法果然比困难多。
虞知画很有耐心,逐一介绍了每个角色的性格与相处模式,以免几人进入幻境,行为举止偏离正轨。
交待完毕后,画中仙垂首闭目。
她手中原本空无一物,白烟叆叇,化出一支莹白无瑕的玉笔。
随她凌空挥笔,灵气凝成半透明实体,烟云般聚散流溢。
门窗皆闭,却有一瞬风起,撩动画卷一角。
施黛屏住呼吸。
画上的景象如同被玉笔勾出,由平面趋于立体。
在她身侧涌现无数墨团,浓墨重彩的是山与树,遥远模糊的,则成了天边一抹居无定所的云。
她嗅见清清凉凉的山风。
转瞬间,光影俱寂,施黛出现在一片林中。
冬天入夜早,没到戌时,天黑了个彻底。这晚月明星稀,一轮黄澄澄的月影高悬枝头,光晕如残霜。
林子里处处堆满落雪,冷风拂面,让她哆哆嗦嗦拢紧衣襟。
手里多出一张纸条。
施黛低头,发觉纸上的字迹莹莹生光,让她能在夜里看得一清二楚。
【幻境尚未开始,请阅读以下内容】
【姓名:卫灵】
【身份:卫霄之妹,卫府小姐,性情娇纵。抵达客栈后,因畏惧邪祟,紧随侍卫阿言身侧】
【推荐台词:走不动,累死了/敢找我的麻烦,不要命了?/阿言救我!】
施黛:……
第二三句台词的前后对比,也太没面子了吧!是挑衅不成反被揍了吗!
进入幻境前,虞知画向他们提及过卫灵。
一个受尽宠爱的千金小姐,吃不得半点苦头,与自己的贴身侍卫颇为暧昧。
准确来说,是明显的双箭头。
扮演卫灵的话……只需要和侍卫阿言待在一起就行了吧?
山林里,一道道人影陆续浮现。
“你们拿到什么角色?”
看完纸条,柳如棠兴致很高:“我是李归言。”
盘踞在她脖子上的白蛇过于显眼,避免惹人怀疑,像调查莲仙案时那样,白九娘子又变成了一条银白项链。
柳如棠眸光微闪,觑一眼手里的纸条。
【姓名:李归言】
【身份:卫霄好友,温和宽厚】
【推荐台词:卫霄好久没像今天这样笑过了。/遇见你之前,我不知道卫霄还能如此快活。/不打扰二位,我先走了。】
据虞知画所言,这是个纯粹的老好人,时常撮合她和卫霄。
此时此刻,柳如棠对这位远在镇厄司疗伤的大兄弟,竟多出一丝诡异的惺惺相惜。
放心吧。
她一定好好传承这副衣钵。
“我是卫灵。”
施黛问:“流霜姐姐呢?”
沈流霜不甚在意地笑笑:“婢女迎春。”
【姓名:迎春】
【身份:卫霄婢女,体弱易病,极度胆小。】
【推荐台词:放肆,区区一个平民百姓,谁允许你和我家少爷这么说话?/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得罪的人是谁!/少爷说得对啊!】
好做作不清纯的台词。
沈流霜很喜欢。
最后一句话堪称万金油,她只需跟着少爷和稀泥,就能把这个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前提是,被分配到少爷角色的人足够靠谱,不把她往死路上领。
“我是卫霄。”
阎清欢面露迟疑:“这个设定……”
【姓名:卫霄】
【身份:卫府嫡子,意气风发,武艺高超,可降伏猛虎。进入客栈后,因邪祟侵袭,被贯穿腹部。】
【推荐台词:别怕,看我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我保护你。】
——和他也太不像了吧!
莫说降伏猛虎,连猫都敢把他的脸挠花。
施黛转了转眼珠,让他与沈流霜同框。
体弱多病的婢女懒洋洋靠在树下,杀意内敛,脊背如锋。
武艺高超的大少爷愁眉苦脸,被冷风一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这很合理。
“所以——”
根据排除法,柳如棠捕捉到重点:“江公子是阿言?”
树木阴影下,江白砚抬眼:“嗯。”
这、这还真求仁得仁了?!
多亏暮色深沉,让柳如棠翘起的嘴角不那么明显。
谢谢你,画中仙。
千金小姐和忠诚侍卫,与他们相衬得很。
施黛本人没觉得有什么。
置身于幻境,横竖是在角色扮演,当不得真。要说亲近,由阎清欢代替的卫霄,还是虞知画的未婚夫。
她随意想着,目光一动,恰巧对上江白砚漆黑的眼睛。
他神色如常,看不出特别的情绪,小半张脸被阴翳吞没,明暗对比,显得眸光很亮。
指尖摩挲手里的宣纸,江白砚向她颔首致意,睇向白纸黑字。
【姓名:阿言】
【身份:卫灵贴身侍卫,沉默寡言,唯命是从。
卫灵受伤他擦药,卫灵有新欢他吃醋,卫灵遭遇危险,他拼死相护。】
这个人物与他相去甚远。
无法理解如此鲜明赤诚的情愫,江白砚眼底滋生困惑。
为何有人能对另一人全意相待,心甘情愿为她付出性命?
还有纸上提到的“吃醋”。
怎样才算吃醋?
江白砚不懂。
静思间,林间淌过清风。
施黛这才意识到,自他们进入幻境以来,空气始终处于凝滞状态,宛如死水。
这阵风徐徐吹过,死水活泛,荡开涟漪,万物被赋予生机——
“怎么了?都愣在那儿。”
身后响起似曾相识的女音:“快把这几只兔子烤熟吃掉,去找下山的路吧。”
清泠柔和,是虞知画的声线。
施黛扭头。
虞知画身着青衣,坐在一簇火堆前,火焰噼啪作响,为她不染凡尘的五官平添烟火色。
这是幻境中的虚影。
在她身旁倒着几只没了气息的野兔,清一色被利箭射穿,想必是一行人的猎物。
“对对对。”
施黛从善如流,在火堆边坐下:“今天在山里忙活这么久,累坏我了。”
夜风冷意刺骨,她抱住膝盖,把自己缩紧:“还很冷。”
在火堆前坐下,才感觉好些。
一秒入戏,不愧是施黛。
柳如棠尽职尽责扮演老好人形象:“我也累了。疲惫归疲惫,偶尔来一趟冬猎,别有一番趣味。”
阎清欢:……
拼命回想话本子里的豪侠做派,阎清欢哈哈大笑两声,坐在虞知画身旁:“若是喜欢,日后再带你来。”
动作太大,差点闪到腰。
沈流霜愉快浑水摸鱼,一边四下看风景,一边随口接话:“少爷说得对。”
狗腿真的很快乐。
江白砚停顿一刹,在施黛身边坐下。
“阿霄。”
虞知画笑道:“快将兔子烤了吃吧。”
卫霄性格张扬,擅长练武狩猎,打猎得到的野味,通常由他负责烤制。
阎清欢手一抖。
有大问题。
施黛瞥向阎清欢的手背,骨节匀称,白瓷一般,隐约浮起青色血管。
这双手习惯了在江南握笔逗鸟,若说剥兔皮、烤兔肉,那是万万不会的。
不动声色地,施黛戳了戳江白砚的手臂。
她力道很小,隔着衣袖,比挠痒痒更轻。
江白砚垂眼,见施黛点点他,又指指那几只躺在地上的兔子。
一个意味不明的小动作,江白砚却明悟了她的意思。
这是在问他,会不会烤制野兔。
江白砚点头。
再眨眼,听见施黛轻快的笑音:“今天就不让哥哥来烤了吧。”
她在施府长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性格与卫灵有相似之处。
开口时眉眼弯弯,眼尾斜斜挑起,有点骄矜,又有些得意:“阿言也会,尝尝他做的嘛。”
虞知画一怔,想起这两人的关系,轻声笑道:“阿言?”
施黛:“我想吃他烤的。”
她擅长撒娇,软着声调张口,像上好的砂糖。
江白砚听在耳中,心不在焉地想,只是不知道,这糖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阎清欢是个机灵的,立马顺过她的话头:“行。今日尝尝阿言的手艺——阿言意下如何?”
感恩施小姐和江公子解围!
江白砚没拒绝。
他曾周游四方,行于山野时,这种食物是家常便饭。
施黛头一回在野外吃烤兔子,托着腮帮子,看他略微挽起袖口,露出骨节分明的腕。
要吃兔肉,首先应把毛皮和内脏清理干净,本是极为繁琐的步骤,到江白砚手里,居然行云流水,流畅得不可思议。
像做过千百次一样。
施黛恍惚明白什么,掀起睫毛。
凝神做某件事时,江白砚一贯没有表情,眼角弧度微垂,好似悬于月下的弯钩。
只看神情,很难分清他究竟在剥去野兔的皮毛,还是在专心磨一把刀。
他亲手斩杀邪修后,无家可归,无处可依,独自在九州游走过很长一段时间。
野外烤肉,是那时学会的吗?
把兔子处理干净,再用削尖的树枝串起,架在火堆上,便完成大半。
江白砚淡声:“可有香料?”
他们特意前来打猎,自然携带有调味佐料。
虞知画递去事先备好的小盒。
于是江白砚手腕翻转,浓郁香气扑面而来。
实在诱人,施黛深吸一口气,被勾出满腹馋虫,眨巴眨巴眼。
下一刻,一只被烤好的兔子出现在身前。
……欸?
施黛下意识抬头。
江白砚没说话,极轻挑一下眉。
没人察觉,树影笼罩下的角落里,柳如棠嘴角缓慢上扬。
这是第一只。
施黛喜上眉梢道了声谢,小心翼翼把烤兔接过,甫一垂头,闻见令人目眩的香。
咬上一口,外酥里嫩,香料恰到好处融入其中,与新鲜肉香彼此中和,不腥不腻,伴有汁水四溢。
深冬的夜晚,吃上一只热腾腾的兔子,五脏六腑都被暖意包裹,幸福得难以言喻。
江白砚默不作声,看她一眼。
其实他孑然独行时,极少使用香料,往往烤熟便吃。
但那样烤出的食物总带有腥气,肉味太浓,挥之不去,与美味沾不上边。
他几乎能想象出施黛吃下那种烤兔后的情态,眉梢皱紧,嘴唇抿出下撇的弧。
很奇怪,明明从未亲眼见到,却像历历在目一样。
这只兔子,她觉得难吃吗?
情不自禁想要窥探她的反应,出于连江白砚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心理。
施黛的眼睛似乎亮了些。
……在笑?
“好吃。”
有光落进她眼底,照得侧脸泛出浅淡绒光,施黛倏忽看向他:“大厨,不,名厨水平!此兔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江公子长得好看,脑子聪明,剑法高超,还会做吃的。
她何德何能,遇见这么个全能好队友。
说完又想,江白砚除了烤兔,还会不会做别的什么?难不成,他是个隐藏的厨艺高手?
很好奇。
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可惜江白砚没再说话,转过身去,继续处理下一只烤兔。
柳如棠嘴角翘得更高。
坐在施黛的角度看不见,她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江白砚垂眸的刹那,无声笑了下——
像是流光瞬息间的火树银花,蓦地一现,又悄然隐没,消散在夜色里头。
这是被三言两语哄得开心了。
江白砚瞧上去又冷又傲,原来这么好哄?
沈流霜听得一乐:“此兔只应天上有……你当在吃玉兔呢?”
“怎么样?”
虞知画也笑着逗她:“比你哥哥烤得更好吃?”
不是亲哥,能卖就卖。
受了江白砚的恩惠,施黛毫不犹豫:“最好吃。”
时候尚早,江白砚轻车熟路,为在场每人处理好一只野兔。
他对吃食不感兴趣,干脆起身:“我去前方探路。”
虞知画说过,他们来山里打猎,还没找到下山的通路。
施黛赶紧吃完最后一口烤兔,擦干净嘴和手,跟上他脚步:“我也去。”
江白砚回头,目色沉静无波:“不必。”
为什么不必?
施黛微怔,防止虞知画听见,用了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我身上带着符,可以帮你照明。”
江白砚转身,目光落在她脸庞。
纤白得见不到瑕疵,因受了冻,颊边隐现薄红。
他没应答,不置可否。
施黛暗暗泄气,摸了摸袖间的口袋。
她知道江白砚不喜与人亲近,如果他不愿有人跟着……把符箓送他好了。
一个人走在山里,总归不安全。
指尖探进暗袋,同一时刻,江白砚低声开口:
“去火边吧。”
施黛仰头:“什么?”
冬夜的山风最是寒凉,须臾风起,撩过她鬓边散落的发。
一只手遽然探出,罩在她颊边的半空,挡住冷风袭来的方向。
鼻尖全是江白砚身上的冷香。
“你不是怕冷吗?”
江白砚的喉音轻却清晰,如冷泉击石,在黑暗中激起回响,带出极浅笑音。
“大小姐。”
从没听过的称呼,被这样的语气提起,像揶揄,又似无可奈何。
仅仅三个字,勾出脊骨连片的麻,痒意窜进耳朵,再落进心口上。
被他的右掌罩住夜风,施黛轻轻战栗。
她总算想起,幻境起始时,自己抱怨过这里太冷。
尝试压了下嘴角,没压住。
施黛微扬下巴,依旧被冻得鼻尖通红,眼中却有挑衅般的活泛生机,如同撑开积雪、张牙舞爪的枝芽:“我才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