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清欢从瓷瓶里捣鼓出一颗丹药,递给妇人:
“这药有静气凝神的效果。喂她吃下,可以消解体内的郁气。”
正说着,床榻上的被褥轻轻一动。
秦媛体内的热意尚未褪尽,脸色苍白,颊边布满大片的红。
女孩茫然睁开双眼,恍惚侧头,视线在门边几人身上逡巡不定。
忽地,她哑声道:“……奶奶?”
施黛一怔。
在场所有人里,秦媛娘亲和绣娘孙闻香的年纪最大,但远远达不到被她唤作“奶奶”的程度。
她很快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镜女果然变成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
秦媛娘亲同样愣住,眼底掠出怅然之色,低声解释:
“我与孩子她爹常年在外做工,媛媛小时候,是被奶奶带大的……三年前,她奶奶因病去世了。”
床上的女孩似在梦中,抽噎一下,又道了声:“奶奶。”
她应该对此做出回应吗?
镜女踌躇须臾,迈步上前。
病中的孩子眼眶通红,如同一朵濒临凋谢的花,仰头看向她时,眸底是近乎于依赖的柔软。
“奶奶。”
秦媛道:“我做了个噩梦,好可怕。”
她这几日病得神志不清,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如今见到逝去多年的奶奶,误以为自己在做梦。
又或许,是误以为莲仙地宫里的一切都是梦。
镜女迟疑片刻,蹲在床边:“什么梦?”
女孩吸了吸鼻子,小兽般钻进她怀中。
“爹爹想要钱,把我送给一个吃人的怪物。娘亲保护我,被他一直、一直打。”
秦媛的面颊埋进镜女胸口,语无伦次:“他不要我……怪物好吓人,跟在我身后,怎么也甩不掉。”
前胸的位置传来湿濡触感,浸透衣襟,微微发热。
是女孩在哭。
“他为什么不要我?”
秦媛想不明白,只能一遍遍询问:“我没做过坏事,不像隔壁的崔雄那样调皮捣蛋,爹爹为什么总要打我、打娘亲?”
因为某天爹爹扇她耳光时,说的那句“赔钱货”吗?
因为她是个女孩子?
卧房中陷入短暂的寂静,没人出声,落针可闻。
半晌,镜女低声道:“不是的。”
秦媛泪眼朦胧地抬头,在一片水雾里,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是她熟悉的奶奶,满头白发,面上爬满条条细密的皱纹。
当奶奶伸手,掌心里,躺着一朵莹白剔透的半透明小花。
这是镜妖以妖力化出的幻术。
她道:“这朵花漂亮吗?”
秦媛眨眼,遵循本心地点头。
镜妖于是笑笑:“喜欢吗?”
秦媛再点头。
下一刻,却见对方手掌合拢,竟像要把小花用力捏碎。
秦媛吓了一跳,赶忙道:“……别!”
镜女摊开五指,重新露出莹白花朵。
“这朵花好看,讨人喜欢,就像你一样。”
化作老妪的妖物轻抚女孩发丝,动作笨拙:“花本身没做错任何事情,错的,是想摧残它、毁坏它的人——那些坏家伙太可恶了,对不对?”
她被蜘蛛精驱使,这些年来,见多了世间百态。
被献给莲仙的姑娘们何其无辜,归根溯源,惨剧的“因”,在于人与妖心中欲壑难填的恶。
秦媛似懂非懂,想起莲仙神宫中的景象,用力点头:“嗯。”
“媛媛要记住,以后别成为那样的人。”
心口逐渐柔软,镜女垂眸,掌心虚影变幻:“当然,你也可以不做花。”
花朵消散,白烟凝聚成更多的景观。
时而是一棵繁茂的树,时而是一株修长的竹,时而是雄壮魏峨的山,时而是水波潺潺的海。
镜女不精通幻术,只能勾勒大致轮廓,却已能让女孩看得眼花缭乱。
“这些都很好。总有一天,你能像它们一样。”
镜女问:“媛媛想做哪一个?”
秦媛很认真地思考。
几息后,女孩笃定回答:“很大的树。”
轻柔的弧度如细雪初融,浮现在她嘴角。
镜女温声:“为什么?”
“因为——”
秦媛软绵绵缩进她怀中,在热病的余韵里,小声道:“在梦里,我见到好多蜘蛛。很多姐姐把我保护在中间,没让我受伤。”
秦媛说:“我想变得和她们一样。”
变成很大的树,就能保护别人了吧。
女孩一点点睡着了。
等她的呼吸声趋于平稳,镜女小心翼翼为她盖好被子,转身向门边的众人颔首致意。
秦媛的病不严重,阎清欢细细交代养病事宜,施黛也送给妇人几张安神符。
冯露拍着胸脯:“放心吧,还有我呢。”
离开秦家,被冷风劈头盖脸兜下来,施黛拢紧衣襟。
“今日就到这里吧。”
赵流翠展眼舒眉,咧嘴一笑:“我在街口的酒楼里找了份工,快到上工时间了。”
“我、我可以去程梦姐的打铁铺子里看看吗?”
宋招娣期待搓手,黑眼睛亮晶晶,像热情的小狗。
程梦哑然失笑:“跟我走。”
“我也要回镇厄司了。”
镜妖道:“昨夜白副指挥使领我去过地牢,用施小姐的方法,问出好几条有用的线索。”
她勾起唇角,语调轻缓,却格外认真:“多谢施小姐。”
冯露站在她身旁,眉飞色舞:“今后姐姐是镇厄司的人……嗯,妖,可得好好罩着我们。”
“自然。”
镜女莞尔,为她拢好颊边一缕乱发:“明日约好了一起去山上采药,莫要忘记。”
“才不会忘。”
冯露:“我在街口等你!”
施黛看得有趣,忽见镜女扭头,与她猝然对视。
“施小姐昨夜,让我给自己取个名字。”
镜女眸光柔软:“我想好了。”
“名字?”
一旁的柳如棠好奇探头:“叫什么?”
苍颜白发的老妪闭了闭眼,徐徐垂首。
下一瞬,老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二十岁上下、五官平平的年轻姑娘。
这是镜女原本的相貌。
她笑了笑:“……名‘照己’。”
莫被他人的心镜所惑,愿历尽千帆,仍存本心。
她应当永远记得自己本真的模样。
至此,莲仙一案彻底落幕。
施黛与姑娘们逐一挥手道别,眺望她们步步远去,被冬风吹起层叠的裙边与袖摆,如同振翅的鸟。
“终于——”
远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柳如棠握拳:“结案了!”
“您说得对。”
白九娘子惬意眯眼,身子卷成一团,显然心情很好:“不容易啊。”
沈流霜伸了个懒腰:“别忘了解决马首鱼。”
她身姿高挑、脊背笔直,伸展开腰身,像节挺拔的竹。
施黛习惯性抱住,胡乱蹭蹭。
好软好香好喜欢。
“去镇厄司里找个捞尸人?”
柳如棠摸摸下巴:“等忙活完,刚好能赶上今晚的庆功宴。”
镇厄司有惯例,每破一桩大案子,要举办一场庆功宴。参与破案的所有人,都尽可能出席。
莲仙一案关乎几十个姑娘的性命,今夜由白轻牵头,在醉香楼设了酒席。
而且是最高规格的盛宴。
“何德何能,一天能吃两顿大餐。”
施黛动力十足,腾地直起身:“出发吧!”
捞尸人在黄河边土生土长,负责打捞尸体,让逝者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镇厄司里的黄河捞尸人,自然有别的能耐——
身怀祖传法诀,可在水中视物、闭气时间极长,除此,还懂得驭水之术。
简而言之,水下是他们的主场。厉害的捞尸人,能制服水中五百年的恶蛟。
遑论一只马首鱼。
白九娘子追踪妖气,等确认位置,再由捞尸人入水相斗,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马首鱼便身首异处。
水浪翻涌,血花四溅,施黛与阎清欢连连拍掌:“好身手!”
捞尸人是个体格壮硕的中年男人,从水里轻轻松松冒出头来,笑得很不好意思:
“别别别,从小练到大,靠这门手艺吃饭罢了。”
解决这个祸患,向捞尸人大伯道谢告别后,施黛沿长安城八面通达的长街,来到位于延寿坊的醉香楼。
很气派,很豪华。
不愧是长安顶级的酒楼。
大昭没有宵禁,入夜人潮熙攘,灯火荧煌。
醉香楼立于延寿坊中央,楼阁高耸,层层飞檐渐次,盏盏红灯高悬。
飞阁流丹掩映泠然月色,又被灯笼的光华笼罩,如美人掩唇而笑,颊边泛涌薄红。
踏入正门,扑面而来尽是酒香菜香。
人声鼎沸,丝竹绕耳。
满脸堆笑的小厮近身相迎,领他们登上长梯,穿行于幽深廊道,抵达最高处的雅间。
“镇厄司的大人们,这边儿请。”
小厮轻车熟路,恭敬拉开红木门。
雅间宽敞秀美,透过一排雕花木窗,长安城的繁华夜景一览无余。
中央的圆桌摆出几道小菜,白轻坐得笔直,目不转睛盯着菜品瞧,生生有了入定的姿态。
施黛想起来,白副指挥使来她家做客时,曾一口气狂干五六碗饭。
这是个性情中人。
“来了。”
陈澈双手环抱,站在敞开的窗边,见到他们,略一挑眉:“不必拘束,随便坐吧。”
他在对施黛和阎清欢说。
他们二人加入镇厄司不久,这是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庆功宴。
施黛明悟:这是个性格正经的靠谱前辈。
宋凝烟低头耷脑,躺在一只僵尸的怀里玩手指头:
“快进来。今天的菜色不错——毕竟是最贵的。”
白轻从入定里回神,抬目笑笑:
“我把醉香楼里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你们还有什么想要的,随时可以再加。”
得上司如此,夫复何求。
施黛努力压下馋虫:“谢谢副指挥使。”
身旁的江白砚无言看她。
雅间烛火盈盈,在她眉间笼上薄纱般的姝色,一双杏子眼里沁了光,只需一眨,光影就能顺着眼尾淌出来。
看表情,俨然在说:
好饿,好馋,好想吃东西。
江白砚挪开视线。
“白副指挥使知道长安城里几乎所有好吃的地方。”
柳如棠悄声:“听说有几家小铺子太穷开不下去,是她自掏腰包,让老板能继续营生。”
镇厄司的同僚们陆续赶到,等人来齐,酒宴开始。
“醉香楼的蒸全羊、葱泼兔、黄金鸡和升平炙味道都不错。”
白轻熟练介绍:“至于酒,是以百花酿的玉露白。玉露白能醉人,你们掂量掂量自己的酒量。”
施黛与她的见面次数不多,记忆最深的,是白轻立阵超度亡魂。
那时的白副指挥使袅袅婷婷,如同一捧静谧柔和的霜,此刻坐在醉香楼里,平添几分人间烟火气。
柔润随和,是让人忍不住亲近的灵动。
“升平炙是醉香楼的特色。”
施黛给施云声夹去一筷:“来来来,吃肉长高。你以前吃过这个吗?”
这道菜以百只鹿舌与羊舌炙烤而成,取珍中之珍,堪称奢侈。
施云声张口咬住,没经咀嚼,一股脑咽下。
怎么像是小狼一样,吃得狼吞虎咽?
施黛哭笑不得,嘴角泛出姨母笑:“慢点儿,当心噎着。”
这种事,他当然知道。
施云声把脑袋埋得更低,沉默片刻,乖乖应她:“嗯。”
再眨眼,碗里被夹满一片绿油油的青菜。
施云声:?
施黛笑得很贼:“今天的饭菜是镇厄司的心意,要好好吃掉哦。”
施云声这些年来跟着狼群食肉饮血,回到施府后,始终不爱吃蔬菜。
这哪能行,膳食均衡要从娃娃抓起。
施云声:……
施云声默默看她一眼,似是下定决心,囫囵吞下。
有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小孩整张脸皱成苦瓜。
施黛忍着笑,循循善诱:“你看,江公子只吃青菜,所以才生得又高又漂亮。”
一句话正中靶心。
施云声警惕抬头。
江白砚碗里寡淡至极,如施黛所言,只有几片嫩绿的小菜。
而江白砚本人,许因听见施黛这句话,略微侧头过来。
白衣少年清姿如月,笔挺如松,黑发随意束成马尾,露出线条流畅的白净侧颈,确有绰约婉静之意。
可惜施云声一向和他不对付,因而只轻哼一声:“漂亮?”
施黛不答反问:“不漂亮吗?”
江白砚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性了。
施云声:……
想不出反驳的话,小孩只能闷头扒饭,半晌道上一句:“你比他更好看。”
毫无防备听见童言童语,施黛反被他一句话正中靶心。
脸上的姨母笑抑制不住,施黛摸上小孩的脑袋:“好乖好乖,多吃点。”
施云声又哼。
哼归哼,青菜还是要乖乖吃下。
像被顺毛顺得高兴,嘴角翘起微不可察的弧,施云声一口吃掉,脸颊又皱了皱。
吃青菜,和生吞树叶有什么差别?
“江公子。”
想起江白砚寡淡的饭菜,施黛没忘叮嘱一句:“你也别只吃菜,尝尝别的吧。”
这两人怎么都挑食?
她说得正经,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有道视线在暗暗盯梢——
吞下嘴里甜香四溢的曼陀样夹饼,柳如棠眼珠子一转。
她方才听到了什么?施黛在……当面夸江白砚好看?
听完那句话,江白砚似乎笑了一下。
绝对笑了一下!他在暗自高兴吧!
不确定,再看看。
“尝尝楼里最出名的玉露白。”
白轻举起酒杯:“莲仙一案顺利告破,诸位辛苦了。”
“来来来!”
柳如棠从北方来,自幼跟随家里人饮酒,怎么烈怎么喝。
今日她心情好,决定不醉不归。
身旁的陈澈与她碰了碰杯:“注意身体,别贪杯。”
沈流霜也是爱酒之人,把佳酿一饮而尽:“今天接着上次的比?”
“别喝太多。”
想起不甚美好的回忆,宋凝烟轻嘶:“不许给我灌酒!”
她曾经被灌得迷迷糊糊,骑在僵尸背上,任由它一路狂奔。等清醒过来,满面风尘仆仆,逃荒般到了千百里之外的达州。
感谢她的镇厄司好同僚。
在江南参加过数不尽的酒宴,阎清欢对此并不陌生。
只不过这一回,他举杯的姿势最为郑重——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是他梦寐以求的庆功宴!
与大人们的游刃有余不同,施云声是第一次喝酒。
他身前也有个玉杯,杯中酒酿晶莹剔透,幽香缭绕。
心中涌出莫名的好奇与紧张,施云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为什么是甘蔗汁的味道?!
“小孩子不能喝酒。”
施黛哈哈笑,炫耀般喝下自己的玉露白:“甘蔗汁很解腻吧?”
清清甜甜,酒香轻醇,回味悠长,不像普通花酒那样甜腻,清爽得仿佛雪水融化。
是能让喉咙和肚子一起舒舒服服醺醺然的味道。
换掉酒酿的沈流霜做好事不留名,朝施黛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席间觥筹交错,窗边夜风席卷,吹散酒意,让意识重归清醒。
施黛晃眼环顾,不经意瞥见施云声旁侧的江白砚。
他只喝了一杯酒而已。
因饮下玉露白,江白砚唇边浸透薄薄水光,被烛火映出近乎瑰丽的色泽。
视线往上,是耳尖的一抹红。
他肤色太白,这道红晕尤其显眼,如雪上落梅,让人忽视不得。
不会吧。
居然像是有些醉了。
“江公子。”
试探性凑近一些,施黛小声问他:“你还好吗?”
对于酒酿的印象, 最初是儿时江府设宴,宾客齐聚一堂。
他坐在爹娘身旁,见每人桌前各有酒盏, 唯独他, 得来一杯桃汁或江桂饮。
“小孩不能喝酒。”
父亲温言哄他:“待你长大, 爹爹把酒窖里的剑南春拿来, 我们不醉不归。”
江白砚懵懂应下。
在他好奇的注视中, 客人与爹娘啜饮盏中酒酿, 或连声称赞, 或豪爽大笑, 又或颔首低眉,喟叹“好酒”。
彼时的江白砚想, 他们看上去,是开心的。
后来见到酒,是在邪修囚禁他的地下暗室。
邪修偶尔饮酒,推门而入,携来的酒气浓烈呛鼻。
紧接着,是比寻常日子里更为暴戾残忍的折磨。
江白砚记得,酒后的邪修曾生生剥下他鲛人形态的数枚鳞片,血肉模糊,疼得钻心刺骨。
在幼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江白砚对这种气息心存恐惧。
如今倒是不怕了。
他亲手斩杀邪修后, 行走于九州四海, 途经过不计其数的酒肆,也听不少人提及, 酒可解忧。
江白砚想到的,永远是邪修醉酒后双目猩红、五官扭曲的面貌。
他只觉得可笑。
酒或许能够忘忧, 但归根结底,是让人丧失理智,不再清醒,沦为欲念驱使的傀儡。
江白砚对此毫无兴趣。
今日不知怎地,他竟参加了这场庆功宴。
还稀里糊涂饮下一杯酒。
在以往,捉妖结束后,江白砚习惯于谢绝每一次酒宴。
花香充斥唇齿,头眩目昏。
好似坠入一个清浅的漩涡,江白砚后知后觉地参悟,他不对劲。
他为何要因施黛在房檐受冻,便将她背回莲仙神宫?
为何要陪她接受失踪女子们的邀约,去吃那顿吵闹不堪的饭?
又及,当施黛抚上孟极的白毛,他心底滋生的念头,竟是想起自己的鲛尾。
他为何要在乎,施黛愿不愿意去触碰?
种种行径经不得细想,宛如纷繁错杂的线与网,越深思,越将他困缚其中。
玉露白的味道,比江白砚想象中更加古怪。
甜意后面紧跟着辣,化作小刀刺在喉间,他蹙紧眉头,才堪堪忍下一声轻咳。
这是酒?
“江公子。”
忽而有人问他:“你还好吗?”
江白砚循声,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他不知自己当下是何种模样,只觉施黛问得突兀:“什么?”
“你的耳朵。”
施黛嘴角动了动,想笑,又竭力忍住:“是红的。”
……耳朵?
江白砚抬手,指尖触上耳廓。
像遇见一团炽热的火。
施黛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看多了江白砚对所有事情得心应手,没想到能在今晚,觑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茫然。
这个摸耳朵的动作也是,小孩似的。
“什么?江公子醉了?”
阎清欢坐在江白砚左侧,闻声转头,掩不住惊讶。
这才几杯。
像他,已经被镇厄司的前辈们灌完第六杯玉露白了。
仔细一看,还真是。
江公子的耳尖和颊边全泛着红,显然酒劲上了头。
江白砚斩钉截铁:“没醉。”
“江公子。”
施黛伸出三根手指头:“这是几?”
江白砚:……
这种幼稚至极的事,他从两岁起,就没再做过。
江白砚:“三。”
“三?”
阎清欢睁圆双眼:“施小姐,他果然醉了!”
施黛:?
施黛被他说得一懵,反复检查自己伸出的手指,的确是三根。
到底谁醉了?!
“我来问。”
阎清欢憨厚笑道:“江公子,你正对面坐着谁?”
江白砚:“陈澈。”
阎清欢扼腕叹息:“那是个黑色的木柜子。”
施黛默默抬眼,恰好与江白砚对面的陈澈对上视线。
被确诊为黑色木柜的陈澈:?
施黛扶额:“江公子……阎公子醉了,你多担待。”
“这叫微醺。”
柳如棠为阎清欢再添上一杯:“继续继续,今夜我送你回家。”
阎清欢毫无被哄骗的自觉,乖巧应道:“多谢前辈!”
在他不远处,宋凝烟意识不清,对月吟诗。
白轻坐在上席,朦胧醉意里,一边笑,一边用自己设阵的灵线翻绳玩儿。
原来这就是大人与酒的世界,目睹来龙去脉,施云声觉得很吓小孩。
施云声一言不发,抱紧手里的甘蔗汁。
江白砚轻揉眉心。
方才生出的诸多困惑尚未消散,酒意上涌,令他更觉心乱。
这种意乱,是否全因喝了太多酒?
施黛咬一口水晶龙凤糕,观察他的神色。
看起来不太舒服,脸色很差,耳朵绯红,眉头轻微锁着,神情阴郁。
他喝了酒,觉得难受吗?
“江公子。”
施黛不喜欢把疑问憋在心里,惯于有话直说:“你如果醉酒不舒服,我可以先送你回家。”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江白砚能因担心她受冻,特意背她走完小半个长安,施黛自认有点儿良心,这种时候,理应对他多加关照。
总受江白砚的照拂,她都不太好意思了。
心念芜杂,江白砚没有逗留的心思。
而且……在玉露白的作用下,他感到头昏脑热。
耳朵更红了。
眼见他耳垂上的薄红蔓延至颊边,施黛低声:“江公子?”
江白砚本应拒绝她的陪同。
话到嘴边,却在舌尖浑然一转,成为天差地别的意思:“多谢施小姐。”
像入了魇。
酒后的感觉堪称奇诡,坐在椅上还不觉得,起身的刹那,头脑仿佛坠进沉甸甸的泥。
好在江白砚理智尚存,稳下身形,只眼睫颤了颤。
耳边响起施黛的声音,在道他醉酒不适,提前回去。
然后是一名镇厄司同僚的感慨:“江白砚居然一杯倒?今后如果再打不过他,就给他灌酒。”
“胜之不武,卑鄙!”
另一人接话:“你说,在剑上洒酒,比武时能把他熏醉吗?”
“我先送他回家。”
施黛拍拍施云声头顶:“你照看好流霜姐姐,别让她喝得太醉。”
施云声欲言又止,望向屹立不倒傲视群雄的沈流霜,轻轻点头。
留沈流霜和这群酒鬼单独待在一起,他也不放心。
对面位置,柳如棠挪动视线。
他们站起来了。
她在问他用不用扶。
他拒绝了。
……唉呀怎么能拒绝!差评,大差评!
他们一起出去。
江白砚在帮施黛开门,明明醉了,是下意识的动作吗?
很好,孺子可教,还能扳回一城。
柳如棠抿紧的嘴角重新上扬。
“在想什么?”
沈流霜瞅她:“笑得很诡异。”
白轻还在翻花绳,即将翻出长安城地形简图:“万分诡异。”
“不重要。”
柳如棠生龙活虎,一扫颓败:“来来来,接着喝!”
今晚月色很好,清辉普照,遍地是泄银般的清光。
施黛与江白砚走出醉香楼,第四次悄悄掀起眼皮,用余光凝睇他。
其实没有很“悄悄”。
因为她立马被江白砚察觉。
“施小姐。”
他扯了下嘴角:“在做什么?”
糟糕,被抓包。
局促与慌乱一晃而过,施黛没觉得多不好意思,诚实回答:“在看你。”
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江白砚一时噎住。
“因为江公子总是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
施黛认真思忖,说到最后,小小嘚瑟地笑出来:“我想看看你喝醉酒的样子嘛。”
深冬的长安仍在落雪,纷纷扬扬,飘入她发间。
江白砚看了眼那片融化的白:“为何?”
施黛说:“你太好太优秀,从没出过错。”
这是真心话。
与他们相处时,江白砚像幅飘渺的画,美则美矣,却和所有人隔得很远,无法接近。
太完美无暇的人或物,反而容易惹来窥探,想见见他沾染尘烟的模样。
施黛不能免俗。
“因为太好了——”
玉露白醉人,她也喝过酒,这会儿略感醺然,在醉意下坦坦荡荡。
施黛一笑:“所以想看看你和平时不同的样子。”
江白砚轻哂:“让施小姐失望了。”
他不至于醉得厉害,顶多后脑生热。
施黛方才那番话,让他觉得好笑。
他剑气中的杀意从不隐藏,哪怕是沈流霜与柳如棠,都对他心怀警惕。
只有施黛能一本正经说出他“太好了”这种话——
她究竟为什么会生出这样荒唐的错觉?
指腹抚过袖间的黑金短匕,江白砚眼中闪过讥诮。
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情态,施黛若想看,他有许多。
她见到以后,恐怕再笑不出来。
“怎么会失望。”
施黛语意轻快:“江公子此刻,就和平常挺不一样的。说起来,这是我头一回见你喝酒。”
月光铺洒满地,把人照得分明。
江白砚的一双眼睛分外好看,眼皮薄,睫毛长,饮酒后软绵绵地垂落,有几分人畜无害的乖巧。
他的尾音也透出懒倦的软:“嗯,是第一次。”
施黛:“第一次?”
她猛地想起江白砚饮下玉露白后,脸上类似茫然的神色。
不会吧。
施黛福至心灵:“你以前没喝过酒?”
江白砚没隐瞒:“嗯。”
居然——!
怔忪一刹,施黛笑逐颜开:“第一次很重要的。以后江公子每每想起第一次喝酒,都会记得,是和我们在一起。”
江白砚不置可否,轻扬嘴角:“施小姐的说法,倒很新奇。”
施黛是闲不下来的性格,酒后愈发兴致勃勃,迅速接茬:
“这种事忘不了。我第一次喝酒,是小时候。那天看见大人喝,自己也想偷偷尝一口,结果被辣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