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新嫁衣的女人怔怔地站在那儿。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你和?他们不一样。”
“都是男人,有什么不一样。”
何平安松开了手?,缓缓后退了几步。
鸣玉讥讽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听到门外落锁的声音,她对着妆台,把头上的簪子都摘下?,舀水冲去脸上的脂粉。
独自一个人在新房里?,何平安心里?怕得厉害。
看着周围的红缎喜烛,她抱着膝坐在地上,脑海里?浮出?了十五岁成婚那日,所有的细节。
那是她头回?见?到顾兰因。
掀盖头的少年风姿出?众,俊眉修目,面上落了温暖的烛光,有一刹那的欢喜,只是四目相对,他很快就认出?了自己。
合卺酒泼了她一脸,香甜的脂粉顺着面颊轮廓弄污她的衣裳。
好好的婚房,被他砸得一片狼藉。
她无处落脚,夜里?被赶了出?去。
亏她那时候脸皮厚,出?去了也当作没事,费尽心思去讨长?辈的喜欢。如今嫁给陆流莺,今夜过后,只怕跟过去也没有任何区别。
何平安擦干眼泪,贴着门听外面动静。
一门之隔,琴韵已从老夫人那里?过来了。她本要喊何平安过去问话,不想被小?厮拦下?,丝毫不给她情面。
“老夫人喊我过来,这可是跟新娘子有关?的大事,你们拦着我,就不怕丢了咱们侯府的脸?”
何平安用力拍门,在里?喊道?:“好姐姐,快说,什么事?这门锁着,我出?不去!”
琴韵定睛一看,见?那小?厮背后的门上,还真挂着一把锁,诧异道?:“好端端的,这是……”
“四公子的事,小?人也不敢询问,还请姑娘见?谅。”
琴韵无法靠近,只能在屋檐下?喊道?:“花厅里?咬人的小?丫头,顾翰林说那是他的女儿,咱们四公子又说那是你的妹妹,她到底是谁?老夫人要找你问话。”
何平安拍门道?:“她是我女儿!”
琴韵愣住,仔细回?想着她两个人的容貌,皱眉道?:“四太太说什么胡话?她若是你的女儿,你岂不是顾翰林的家眷?如何又在我们这里?,况且那孩子跟你,可是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
“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见?门外没有回?应,何平安急得把小?渔儿的身形样貌性?格都说了一遍。
她焦急等了片刻,大抵是拍门拍久了,守门的小?厮无奈道?:“琴韵姑娘已经被请回?了,太太稍安勿躁,公子跟鸣玉先生定能料理好此事。”
何平安对门就踹了一脚,屋内来回?踱步。
顾兰因定然是没安好心,她的小?渔儿不会平白无故去伤人的,这会儿她才五岁,今日来婚宴的非富即贵,若是没人护着她,她嘴又那么笨,事后只怕要哭死了。
何平安心里?酸涨,想起自己小?时候挨的巴掌。
她上前再?次撞门。
与此同时,花厅里?正剑拔弩张,顾兰因抱着受委屈的小?女孩,看似温和?有礼,实则阴阳怪气,将那王夫人气了个半死,偏偏还说不过他。
先前众人不知道?小?渔儿的身份,捉到时已经赏了一耳光,这会儿他亮明身份,一众女眷脸上难看极了。
陆流莺从老夫人那里?走到花厅,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黄毛丫头对着他府上一个极有威望的老嬷嬷扇巴掌。
众人想大事化小?,偏偏有顾兰因在。
直到那老嬷嬷迫于形势,亲口认错,赔礼道?歉,他这才揭过。
如此,也闹的外面都知道?了。
老侯爷迟来一步,见?到的就是顾兰因安抚老嬷嬷的画面。
端的是个通情达理好说话的模样。
第107章 一百零七章
老侯爷将那老嬷嬷罚过, 全了他的面子?,而后看着顾兰因怀里的小孩,捋须笑道?:
“老夫在京中, 还从未听说过顾翰林有这么大的孩子?。”
顾兰因顺着他的台阶下,温声道?:“原先在老家?, 如今五岁了, 我不久前才把她接回来。”
“怪不得, 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顾翰林又当?爹又当?妈,今日是咱们侯府对?不住,请顾翰林莫要记在心上。”
“今日不过是小孩子?打闹罢了,我怎么会记在心?上呢。”他微微一叹,“只是王大人的女儿, 哭得实在伤心?, 不知?家?去后王大人是否会因此迁怒我。”
老侯爷笑道?:“王御史最是公正了,你就放心?罢。”
顾兰因勉强道?:“但愿。”
他伸手摸了摸小渔儿的脑袋, 怪道?:“瞧你今天给我惹的祸, 乱跑什么?你娘不在了, 你要是出了事,我心?里只怕愧疚死了。”
小渔儿抹着眼泪, 哽咽道?:“是她们笑话我, 我忍了又忍, 后来想到阿丑跟我说的话,我一下就没?人忍住……呜呜呜呜。”
“不哭, 我们回家?。”
“以后还来吗?”顾兰因走?出门,问道?。
小渔儿抬起头, 难过至极:“我还要来。”
顾兰因笑了一声,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娘不要你了。”
“她今日由着你被人欺负,也不出面。她心?里都是她那位夫君,你这样的丑丫头,早被她抛在脑后了。你还来做什么呢?”
他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去马车边,远远地,便见到一群人正等着他。
小渔儿看着新?郎官,狠狠瞪了一眼,抓着顾兰因的领口,赌气道?:“我们别过去!”
顾兰因哄着她,真就掉转了方向。
夜幕低垂,明月高?悬,侯府门前?人来人往,父女两人的身影渐渐地便无迹可寻。
陆流莺知?道?顾兰因是故意的,并未追上去。
今日闹出这样的愉快,若是旁人的孩子?也罢,只是想起何平安,他笑了笑。
“这个蠢丫头,也不照镜子?看看,他们是哪门子?的父女。”
陆流莺抬起眼,庭院里起风了,四下的红绸如水一般。
他掸了掸袖子?,过回廊进穿堂,月下槐树花已落尽了,泛红的隔扇里,有人正在疯狂踹门,听着女人的咒骂声,在看着头深深底下的小厮们,他让鸣玉开门。
“为什么不让她过去?”
鸣玉欠身道?:“今日公子?成婚 ,若是叫人知?道?她是已婚妇人,怕惹来嘲笑。”
“笑话我的人,不知?有几多,我何曾惧过。”陆流莺缓缓转过身,“她那个丫头,是你亲手抱的,今日不如就叫她知?道?真相,如何?”
鸣玉垂着眼帘,难辨喜怒,嗓音一如既往:“但凭公子?吩咐。”
陆流莺让周围的小厮都出去,那门从外才开一条缝,里面的女人便往外冲。
她一头撞在了鸣玉怀中,被他下意识揽住。
穿着雪青薄衫的女人收拾得伶伶俐俐,这会儿气红了脸,一拳锤过去,正要开口骂他,见是鸣玉,话到了嘴边,眉头不觉皱起。
而一旁的新?郎官见状,似呷了醋,幽幽道?:“新?婚之夜,对?着旁的男人投怀送抱,难道?成婚前?你说的话,都是哄我的?一点不作数么?”
何平安听着熟悉的嗓音,忙将人推开,转而拉着他,逼问道?:“我女儿呢?”
陆流莺低下头,唇落在她的眉心?上,末了,捏着她的肩膀,微笑道?:“被顾大人带走?了,我都不知?,原来顾大人这般疼爱女儿,听说丫鬟小姐们欺负她,非要闯到女眷们所在的花厅,替她要公道?,弄得众人都知?道?,我们武英侯府,欺负他一个老实人。”
“今日这一场闹剧,焉知?不是他一手促成的。”何平安喃喃道?,“我要去找她,顾兰因没?安好心?,我要是不回去,小渔儿下一次就不知?道?要被他怎样捉弄了。”
陆流莺眼神微暗,听她说要去找那个丑丫头,忍住冷笑了一声。
“用不着你去找她。你女儿已经打心?底认他当?爹了,有他在,等你回去了,那孩子?也不是从前?的样子?。只怕还会跟他一起对?付你。”
“今日这一出戏,不就是请君入瓮,可惜。”
他牵着她的手,将人带回屋内。
何平安冷静下来,心?下仍是惴惴不安。
她瞥着跟进来的鸣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陆流莺对?她十分有耐心?,嗅到她身上的酒气,倒了一盏凉茶来。
“今日也该把真相告诉你。免得你对?着一个孩子?,患得患失。”
他朝鸣玉使了个眼色。
鸣玉站在灯下,默了片刻,缓缓抬头。
新?房内,兽炉香霭,红烛高?燃,鸳鸯销金帐,孔雀软玉屏,满目的喜庆。
何平安捧着茶,不断躲着陆流莺,耳垂上的金灯笼坠儿摇摇晃晃,她舔着唇,洒出的茶水在雪青的衣襟上洇染出一片暗沉沉的色泽,贴着细白的肌肤,像是林间朦胧的白雾。
他视野微微有些模糊。
思绪似乎飘到了六年前?。
“六年前?在扬州的时候,公子?曾吩咐我,若你怀孕产下男婴,便处理掉。全当?做你生了一个死胎。若是产下女婴,那便留她一命。”
鸣玉笑了笑:“我想你十月怀胎不容易,便自作主张,在你生产前?,找好了一个女婴,那个孩子?,就是何渔儿。她是马衙乡一个村妇的女儿。”
陆流莺冷冷瞧着他,余光瞥着何平安的反应。
啪嗒——
白瓷盏滑到地上,顷刻间碎了个稀烂。
何平安低头看着湿漉漉的地板,立马就要去捡碎瓷片,嘴里还念叨着:“碎碎平安。”
“你生的那个儿子?,如今被找回来了。”
鸣玉道?:“他叫顾阙。”
“现?如今正在顾兰因府上,和你的女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动作一顿,指腹被锋利的瓷片割出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被她用力抹去,何平安忍着疼,嘴里还是那四个字。
陆流莺见状,半跪在地上,去瞧她此刻的神情。
她眼睫湿润,先前?的冷静与?镇定,似乎随着那一道?破碎声一起,散了个干净。
“你们在骗我。”
“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
手里的瓷片沾满了她的血,何平安却?未觉察到掌心?的痛意。
她瞧着四下刺眼的红,喘不上气,最终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喜春院连夜喊了大夫, 这?事第二日一早便叫各房都知道了。
老侯爷跟夫人坐在花厅里,等着新妇来敬茶,见来的只有?四儿子, 便问起昨夜的事。
老夫人先开?口,她剔了自己这个庶子一眼, 故作疑惑道:
“昨儿琴韵去你那里, 怎么听说……你新过门的妻子原先还生有一女?”
陆流莺见她不吃自己递的茶, 便将茶盏递给了一旁的丫鬟,微微一笑,解释道:
“昨日?趁着我?不在,她说这?话?,不过是想让琴韵姑娘给她开?门而已。是我?强逼她嫁了过来,如今木已成舟,还望母亲不要再?提起了, 免得让人知道, 污了儿子的名声。”
琴韵看着四公子,像是忆起什么, 俯身小声对老夫人道:“我?早上?从大夫那里打听过, 四太太昨夜割伤了手, 又因气血攻心昏厥过去。若真是强娶,倒也情有?可原。”
老夫人听罢, 抬眼瞧着陆流莺着玩世不恭的样子, 斥道:“你还知道这?名声怎么写?也不出去打听打听, 你那点名声烂得跟泥一样,原先你十七八岁时候, 我?也给你找过几个好人家的闺女,可一听你的名字, 没有?一个点头答应。如今老大不小,知道成亲了,整这?么一出,家里的脸都快让你丢光了。”
老侯爷神情复杂,默不作声,见他?笑吟吟的,一拍桌子,四下没人说话?了。
气氛压抑的紧,原先看笑话?的女眷都低下了头。
陆流莺立在一旁,老侯爷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失望道:
“我?们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可你不该如此,这?才头一天,就?喊大夫来,以后她要是个烈性的人,怕是活不过一年,你年纪轻轻何苦去造这?样的冤孽呢?”
“我?瞧她第一眼,就?喜欢。既然?喜欢,自然?要……”
“闭嘴!”
老侯爷被他?戳中心里痛处,再?看他?那张跟生母有?八分相似的面?容,怒不可遏:“下作!侯府公子,竟如此下作!”
陆流莺缓缓抬起眼帘,皮笑肉不笑道:“父亲如此厌恶我?,那我?搬出去好了。”
老侯爷冷笑道:“搬出去?你就?好好待在家里,这?些日?子若是敢再?惹事生非,做那些欺男霸女的坏事,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老夫人挑着眉,一个人摇了摇头,像是料到了老侯爷的说辞。
老侯爷走后,陆流莺也没有?多留,大房、二房、三房的女眷坐在花厅里陪老夫人说话?,老夫人常年深居简出,今日?出来到众人跟前已经是给足了陆流莺面?子,眼见正主都走了,她图清净,也回了自己的佛堂,留下的几个儿媳妇聊了一会儿,闲来无事,便要去喜春院探望新妯娌。
鸣玉被陆流莺调走,喜春院换了一批生面?孔的小厮,能见到的丫鬟更是屈指可数,昨儿给何平安陪嫁的丫头今日?已经全部换了。几个太太到了喜春院,见里头是这?样的光景,一时迟疑,不敢靠近。
“坊间传言四弟好龙阳,这?院里清一色的小厮,真是……啧啧啧。”二房的林氏幸灾乐祸道,“咱们这?个弟妹,以后怕是日?子难过呢。”
“你没听到四弟今天说的?喜欢的紧,说不定还能改邪归正。”三房的窦氏娘家身份最低,性子最软,什么都往好处想,不过这?样的话?说出来,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
因为府中人都知道陆流莺是个不着家的人,一个月,有?大半个月都流连花丛之间,怎么可能轻易就?改了性子。
大房谢氏望着里面?,皱眉不肯进去,嘴里道:“那正房的门紧闭着,我?们现在过去,想必人还没醒,还是不要去惊扰她。”
林氏不肯:“咱们都备了礼,如今快到正午,她也该醒了。咱们去瞧瞧,究竟是怎样的烈女子,惹得四弟强娶过来,新婚之夜,就?这?样闹。”
“你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公爹从前不就?……”
“嘘,长辈的事,咱们议论什么。”
谢氏被两个妯娌拉进去,几个面?皮白净的小厮拱身行?礼,看着十一二岁,声音嫩生生的。
“太太正在休息,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还请留步。”
林氏笑道:“你们太太昨日?嫁进门,咱们都不曾好好见过,今儿一早就?听说她病了,忙过来瞧瞧,我?们也是关心她,没有?什么坏心思。”
她说着,身旁的丫鬟便把小厮挤开?,自己推门。
透亮的光照进来,但见明间敞阔,一水儿紫榆木家具,夏日?里屋内还漫着一股果香,沁人心脾,往内瞧,翡帏翠幔,彩屏张护,昏昏暗暗,隐约能瞧见一个晃动的影子。
昏睡一夜之后,何平安如今才醒过来。
她手疼,像是被火灼烧过,见枕边无人,她便爬了起来,不料一夜过去,头还是晕的。
“水……”
她摸到桌边,倒了茶水,听到开?门的声音,还以为是陆流莺回来了。
未曾梳洗,她摇摇晃晃走到帘外,隔着一重珠门,骤然?见到外面?的几个陌生女人,何平安眉头一跳,忙又躲回去。
“门外是谁?”
听到新妇沙哑的嗓音,林氏朝自己身侧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嘴里笑道:“弟妹,是我?们,新妇今早上?要去给公婆敬茶,咱们见你没来,听说病了,心里担心你,适才过来探望。若是惊扰了弟妹,请勿怪罪。”
何平安闭了闭眼,坐在床上?,一面?撑着头,一面?仔细听她说的话?。
林氏道:“你这?院里都是小厮,四弟也太不懂事了,都没有?丫鬟伺候你。妹妹如今身子可好?若是没有?丫鬟伺候,我?把我?身边的金谷送给你,让她来伺候你梳洗,要是缺什么,就?告诉大嫂。”
何平安见有?丫鬟进来了,不动声色瞧了一眼。
名叫金谷的丫鬟生得齐整,进门便跪在她跟前道:“奴婢金谷,任凭太太吩咐。”
床边坐着的女人手握着拳,咳嗽几声,虚弱道:“我?初来乍到,本该亲自去拜见各位嫂嫂,哪里想到,嫂嫂亲自上?门,不曾迎接,有?失礼数,还请见谅。”
谢氏听到这?里,退出了正房,在外道:“知道你身子不好,是我?们唐突了,弟妹先好好休息,改日?咱们再?聚。”
她拉着两个人就?走,哪里想到林氏挣脱开?了,小声道:“来都来了,这?就?走了?咱们也是关心她,又没有?坏心思,你这?样倒显得咱们故意要来闹她。”
谢氏瞪了她一眼,又瞥着窦氏,都是被林氏拽着,尴尬地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谢氏见状,挥袖先走了。
而何平安听着脚步声,还以为人走了,没想到林氏还在,一时有?些意外。
进门的女子穿着娇绿苏绢对襟衫,五色云纱楣子,下着大红潮云纹挑线裙子,头发高高绾起,鹅蛋脸,丹凤眼,模样看着甚是贵气,该是世家大族出身,只是没想到……
这?侯府的后宅,当真是一团糟。
何平安勉强站起身,走了几步,朝她身上?一倒,随后哽咽道:
“嫂嫂今日?来看我?,可惜我?这?身子实在不争气。”
“妹妹身子怎么如此虚弱,昨儿你跟四弟拜堂时,不是还好好的么?”
何平安心里冷笑了一声,思忖着怎么对付她。
自己好不好,与她有?何干,这?会儿非要往她眼前赶,定然?不是个善茬。
何平安叹了口气,抬眼看着林氏那双眼,见她眼里带笑,当下便捂脸哭道:“嫂嫂不知我?夫君的性子,我?其?实不愿嫁来,都是他?……我?原先也有?丫鬟陪嫁过来,可这?才头一天,就?都被他?赶走了。嫂嫂愿意把金谷给我?,我?却不敢保证,她明儿还在这?里。”
林氏默了默,余光扫着这?屋里的摆设,半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没事的,四弟他?虽性子怪了些,却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发卖了金谷,她的卖身契在我?这?儿,我?使她来照顾你,四弟怎会不给我?面?子呢?”
与其?说给林氏面?子,不如说给她父亲面?子。
林氏的父亲乃是正二品的左都御史,老侯爷见了这?个亲家,都要小心翼翼。林氏是他?父亲的老来子,自小娇养,长大后嫁到侯府,上?头没有?婆婆管着,家下也没人敢跟她对上?,这?侯府后宅,明面?上?是交由老侯爷的大儿媳管理,实则众人都看她的脸色。
她今日?来瞧何平安,自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不过就?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货色,竟能让陆流莺浪子回头。
而何平安听她这?一番话?,心里直发笑。
这?林氏是把她当傻子么?
她自然?也不是什么吃醋的,见说人话?林氏听不懂,何平安便开?门见山道:“我?倒不是担心金谷被他?发卖,我?夫君常出入花街柳巷,他?若是带出去了,我?怕她这?一身清白保不住。好好的姑娘家,若是这?样就?被糟蹋了,我?怎么看得过去。只可惜我?人微言轻,自身难保……”
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林氏一时不语。
窦氏在外听着,忍着热气,心里正胡思乱想,身后传来一声笑。
“三嫂嫂怎么今日?来了我?这?里?当真是……蓬荜生辉。”
窦氏赶忙回头,福身行?礼。
可陆流莺瞧也不瞧,径直先去了屋里,方?才那句只是客套罢了。
他?从外卖了何平安想吃的几样东西,一回来就?见自己的院子里多了这?么些女人,不用猜便知林氏来了。
陆流莺最厌的除了顾兰因,便是她。
“嫂嫂?”
金谷被人从后一脚踢开?,吓得大叫了一声。
林氏听着男人温柔的声音,也是跟着一颤。
“四、四弟?’
见何平安还未穿鞋, 将她一把抱起。
“身体不?好,昨夜又伤得那样厉害,怎么也不?叫人来?。”
何平安手上的纱布早间被他换过了, 身上沾了药香,陆流莺低头嗅着她的脖颈, 见她盯着身后, 便转身看去。
“二嫂怎么还在这儿?”
林氏神色复杂, 日?光洒过窗,屋里悬着的尘埃如碎金一般。金谷早已退到了门口,丫鬟们打起帘子,也等着她出来?。
陆流莺抬眼,淡声道?:“我这满院的小厮,各个都是没眼力的混小子,有?贵客上门, 连杯茶也不?上, 真是怠慢二嫂了,改日?我再上门赔礼, 如何?”
林氏听出他?的意思, 笑了笑, 装大度道?:“这些贼小厮确实不?堪用,我刚还想把金谷送来?, 免得没个体贴的人来?照顾弟妹。”
陆流莺眉梢微扬, 柔声道?:“我又不?是个死人, 尚还用不?着别人来?照顾她。”
林氏咬着牙,忍着怒意, 只是对上他?的目光,想起一桩旧事?。
“罢了, 是我来?的不?巧。”
衣着华贵的女?人转过身,走了几?步,却又扭过头。
陆流莺倒了茶水,将那?边的半扇窗也开了,日?光倾泻,屋里的灰霾一扫而尽,床榻上的女?子白着一张脸,手上的纱布被他?小心拆去。
陆流莺在给何平安换药,头也不?抬,笑道?:“我这里是什么桃源,竟让让二嫂忘了来?路。”
何平安目光投去,门边的女?人撩开珠帘,逃似的离开了。
玉珠轻撞,声音当啷响。
何平安笑了笑:“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陆流莺换好药,服侍她洗漱,他?原先就买了很多的首饰衣裳,如今正好替她妆点。
何平安坐在梳妆台前,身后的男人手指修长而又灵巧,绾发上妆,动作娴熟至极。
“我小时?候,是被嬷嬷打扮成?女?孩养着长到十一二岁的。”
铜镜里,陆流莺神色认真,蘸了花香的胭脂在他?指尖晕开,一点一点抹在了她的唇上。他?在何平安耳边,知道?她好奇,便低声说着自己的往事?。
蝉声断断续续,某一刻歇斯底里,刺人耳膜。
二十八年前的一个夏日?。
刚袭爵的武英侯从妓馆里接回一个扬州瘦马。
次年春,扬州来?的少女?生下一个孩子。
武英侯早早就想好了孩子的名?字,是男婴便叫陆留英,是女?婴便唤做陆流莺。
说来?也巧,那?一日?生产,家里主人都出去赴宴了,没个主事?的,就留下她一个,天大雨,从外请的稳婆耽误了时?辰,她一个人在屋里产下一个孩子,拼掉了半条命,好不?容易咬断了脐带,不?知哪里来?的野狗叼着孩子就往外跑去。
雷声轰鸣,倾盆的大雨浇头而来?,四?下丫鬟都不?在,无名?无份的少女?爬下床去追,事?后孩子虽找了回来?,但也因此染了风寒,不?多时?一命呜呼。
侯夫人把孩子抱到身边养,没过一年,侯府的老夫人便也因病去世了。打醮的道?士说,这孩子天生命里带煞,该压一压,侯夫人便把陆流莺当作女?孩养,家里家外,都喊他?姐儿,武英侯甚至将他?名?字也改了过来?。
陆流莺十五岁前,整个京城,都鲜有?人知道?他?是个男孩。
侯夫人待他?如亲女?,但凡赴宴,必要携他?一起。陆流莺常年在女?孩堆里,自然也认识林氏。
“原来?你们还有?这样一段缘分在。”
快到日?中?,窗外热气熏的何平安两颊发红,她支着手,抬头看向陆流莺。
“这样的缘分,要了也是烦人。”
他?从后抱着她,叹息道?:“林氏从小就是嚣张跋扈的性子,我不?从她,就时?常被她跟其他?人排挤。我渐渐大了以后,父亲觉得我不?该一辈子如此,就将我带去了军中?历练,那?样的地方,我待够一年就跑了。”
后面的话,他?不?说,何平安也猜到了。
“那?为何林氏现如今有?些惧怕你呢?”
陆流莺捏着她耳垂上的银丁香,低声笑了笑,吻着她而后的细嫩肌肤,缓缓道?:“我跑回来?之后,夫人已经拿我没办法了,我从侯府的四?小姐,变成?四?公?子。那?时?候父亲不?在,家里有?几?个下人,引我去花街柳巷。”
“那?是我头一次自己出门出去寻乐子,一去半个月都不?会归家。”
“找什么乐子?”
陆流莺摸着她唇上的胭脂,轻点道?:“有?钱,自然是拿人取乐。不?过我从不?去妓馆。”
“为何?”
“我原先就是被人当成?女?孩养,去了妓馆,有?什么意思。我最常去的,是南馆。也在那?时?候,见到了鸣玉。”
“有?鸣玉在,拿捏一个林氏,轻而易举。”
“怪不?得,你们把她绑到南馆里了?”
“不?敢。”陆流莺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了几?句话。
何平安初时?还当笑话听,渐渐地,震惊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道?:“你们!”
“我又不?曾逼她。好好一个小姐,只是看着冰清玉洁。”
何平安余光瞥着他?的眼,陆流莺直起身,居高临下,幽幽道?:“你觉得我下作?”
何平安摇了摇头,避而不?谈。
她原先听鸣玉说过,陆流莺有?三个兄长。
林氏嫁给了他?的二哥,生下侯府的长孙,这要是算起来?,那?孩子怕还不?是二公?子的。
“这事?,你们府中?上下,就没人知道?么?”
陆流莺笑道?:“我知道?,她知道?,我若是不?高兴,她就要身败名?裂。当初那?个小倌,我还藏着呢。任她找翻了天,也找不?着。”
怪不?得林氏今日?态度这样奇怪。
何平安拍了拍脸,心里对着陆流莺,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陆流莺望着她明艳娇秀的眉眼,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道?:“我可没有?勾.引过你。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