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后,一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模式。
他观察她,她研究他。
不知是否那一吻的缘故,她心里多了几分毛扎扎的感觉,像是切东西不够果断,留下了不干不净的切面。
这种情况下,她看他一眼,似乎都会发生某种化学反应——她单方面发生的化学反应。
离他近一些,更是会生出难以呼吸之感。
明明室内温度不冷不热,她却像待在蒸笼里一般,感到背脊上淌下一道清晰的汗。
如果A不是机器,而是人类,她可能已经开始追求他。
就算不追求,至少也会向他表明爱意,而不是处于这种不清不楚、半明半昧、模模糊糊的状态。
姜蔻不是一个重-欲的人,相反,她当研究员的时候,自律到可怕,很少碰烟酒,甚至不会熬夜。
香烟、酒精、重油重盐的食物,都是她被辞退以后,在贫民区染上的恶习。
——当生命出现了某种空缺,就会去别的地方找补。
她只喜欢研究,不喜欢喧嚣、暴力、枪械和节奏感强烈的歌曲。
她完全是被迫融入了这个世界,被迫与公司打交道,被迫学习用暴力解决问题。
A找到她以后,她总算又回到了以前那种纯粹的生活。
所有需求都被满足后,另一种空缺就出现了。
半夜,她总是莫名躁动,心口像被热气濡湿了似的,又黏又重。
最令她感到折磨的是,A就在楼下。
只要她叫他,他就会来到她的身边,执行她下达的指令。
难以想象,她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没有放纵自己的私欲。
姜蔻手动把冷气调到最低,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摊开手脚。
冷气在弥漫,她胳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髋骨之间却渗出了黏糊糊的热汗。
昏暗的光线下,她似乎变成了枝头上一颗含蕴着丰沛汁液的浆果,熟得快要掉下来,冷风拂过,果皮都会渗出甜腻的果汁。
姜蔻闭上眼,最终还是没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手往下。
她脑海中浮现出A的手掌。
肤色冷白,手指修长而骨感,手背上筋脉分明,几线青色静脉微微凸起。
因为过于好看,甚至流露出几分攻击性,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
假如这样一只手,用力攥住枝头上的浆果会怎样?
他看到果汁溢满骨节分明的手指,会感到困惑吗?
他冷静客观的态度会有所变化吗?
还是,不受任何因素的干扰,始终保持着机器的冷漠和精准,一双眼睛如同高倍显微镜般,对手上的东西进行检测和评估?
光是想一想,她的心里就涌起了滚烫的罪恶感。
更罪恶的是,她并未停止幻想。
十多分钟后,她像刚从暴晒之下的泥塘里爬出来,一身汗涔涔地去洗澡。
淋浴间的水温又出问题了。她伸手试探水温时,差点被烫得叫出声——几乎跟开水没什么区别。
还好她没有直接站到水下,不然非褪一层皮不可。
姜蔻一边用冷水冲洗烫红的手指,一边打开购物软件,下单了一个新热水器。
她不想叫A过来检修,又怕洗澡过程中水温突然升高,简单冲了个冷水澡,就上床睡觉了。
可能因为冷水澡的关系,第二天,她下床去洗漱时,一阵头重脚轻。
手机屏幕跳出一条新消息,A告诉她,他有事要离开两天,于第三天20:00回来,希望她能照顾好自己。
姜蔻按熄屏幕,拿杯子接了杯冷水,一饮而尽。
A离开了。
她终于可以收拾混乱的心情了。
该高兴不是吗?
姜蔻却有些打不起精神,一早上都恹恹的。
大概因为A走得太不是时候,她生病了,非常需要他的照顾。
姜蔻用平板点了一碗鸡肉粥,等机械臂送过来。
等待过程中,她打开电视,还没来得及换台,只见屏幕滋滋闪烁两下,被反公司联盟入侵了。
跟焰火晚会的入侵一样,反公司联盟也会入侵电视台,发表各种针对公司的阴谋-论。
刚好这时,鸡肉粥送了过来。
姜蔻懒得换台,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粥,一边等反公司联盟发表骇人听闻的言论。
就当解闷了。
“让我猜猜,你刚刚都干了些什么?”一个人工合成语音从电视里传来,“是不是刚跟手机AI说完话,让家居AI给你下了一碗面?”
“我说什么来着?这世界早就不属于人类,而是属于AI了!”
看来反公司联盟跟AI杠上了。
姜蔻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热粥。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危言耸听?——AI只是一群傻瓜,它们只会听从人类的指令,根本不可能统治世界。”
“你要真这么想,那你就变成大傻瓜了!”
“像你这样的大傻瓜,永远只能看到表面,看不到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
“还记得前段时间动荡不安的股市吗?有不法组织利用AI技术,在一秒钟内进行高频交易,居然赚取了一亿美金的利润!”
“是的,没错!一秒钟,赚了一亿美金——这是什么概念?你每天喝咖啡喝到中毒,义眼换了一对又一对,从白天工作到晚上,直到75岁退休,能赚到这些钱的零头吗?”
“但那帮狗娘养的,就是赚到了,而且是在一秒钟内!”人工合成语音冰冷地说道,“你还认为,AI只是一个任你摆布的傻瓜蛋吗?它们玩弄金钱的本事可比你厉害多了!” “醒醒吧,高频交易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不要再当公司的奴隶了!资本家正在用这些可怕的技术控制我们的眼睛、耳朵甚至是思想!”
“而那群杂种,还想通过《人工智能人格法》,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一天,你将给AI买咖啡擦皮鞋!”
“你们的手机AI、你们的家居AI,它们会听从你的命令,但同时也在监控你的一切,包括你上网看了什么,睡觉打了多久的呼噜,甚至是你洗澡的样子!”
“你的自由,你的尊严,你的隐私,全部被AI剥夺得一干二净!”
“不要再相信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监控你的AI了!我们需要团结起来,夺回自由、尊严和隐私!”
“再不团结起来,再不停止捧公司的臭脚,我们注定会被机器人取代,沦为机器人的奴隶!” 人工合成语音消失了。
电视节目继续。
姜蔻喝完热粥,打开手机瞥了一眼。
她买的热水器还在路上,估计下午才会送到。
她按熄屏幕,搂着毛毯,躺在沙发上,准备小憩一会儿。
她头脑太晕了,看什么听什么,都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雨雾,直到闭上眼睛,反公司联盟的言论才彻底涌入脑海。
AI、股市、高频交易、一秒钟内赚取了一亿美金。
一亿美金。
有那么一瞬间,她全身血液迅速凝固,打了个剧烈的寒战。 ——不会是A给她打的那一亿美金吧?
姜蔻一个激灵, 脑子顿时清醒了一大半。
她坐起身,拿起手机,搜索“AI、股市、高频交易”这几个关键词。
很快, 网页列出搜索结果。
她依次点进去, 没有一个跟反公司联盟提到的“高频交易”有关。
反公司联盟虽然会大肆渲染悲观、恐慌的氛围, 但他们基本不会编造假新闻。
也就是说,要么这些新闻被某一势力彻底清除了, 要么她的手机页面被篡改了。
姜蔻深吸一口气, 掀开毛毯, 走向二楼书房。
书房里的电脑,她几乎没有用过, 只是一个装饰品。毕竟有A这个人形量子计算机在身边, 她根本没有开电脑的必要。
显示器是柔性屏幕,可以折叠, 也可以投影。
姜蔻拉出屏幕,点开网页,继续搜索之前的关键词。
根据搜索结果, 一一点进去,仍然找不到反公司联盟提到的“高频交易引发股市动荡”。
究竟是反公司联盟在散布谣言, 还是……A入侵了她所有的电子设备?
姜蔻坐在电脑椅上, 忽然觉得有些冷。
高频交易是合法交易,原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利用计算机技术,通过大量的买入和卖出的操作,赚取微小的价格差异, 从而累积成巨大的利润。
一般来说,高频交易都是以毫秒级的速度执行交易, 在技术能达到的情况下,甚至能提升到纳秒级。
但如果是A去股市进行高频交易的话,速度完全可以达到皮秒级,甚至是飞秒级。
——他只需要一千万亿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能完成一笔交易。
一般人可能对这个时间没什么概念。
打个比方,人的头发直径为80微米,光每秒钟飞行30万千米,却只能在一飞秒的时间里走0.3微米,只有头发直径的千分之一。
怪不得引起了股市的巨大动荡。
如果A目标不是一亿美金,而是无限制地累积财富的话,整个股市都有可能陷入瘫痪。
姜蔻闭上眼,用手盖住半边脸。
她想不明白,既然A的手段是合法的,也没有造成股市瘫痪,那他为什么要阻拦她看到这些新闻?
难道他还用了更加肮脏的手段?
姜蔻想到反公司联盟的话语。
——你们的手机AI、你们的家居AI,它们会听从你的命令,但同时也在监控你的一切,包括你上网看了什么,睡觉打了多久的呼噜,甚至是你洗澡的样子。
她呼吸一紧。
A现在正在看着她吗?
姜蔻关上电脑,把手机锁进抽屉里,穿上皮夹克,带了张信用芯片,出门了。
路过门口的镜子时,她瞥了一眼。
镜子里的她面色青白,一脸病气,连铂金鼻环都显得病恹恹的。
姜蔻面无表情,摸出一支桑葚色的口红,一点一点地搽掉了苍白的病气。
她没有开车,在车库里挑了一辆摩托,跨上去,戴上头盔,在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中,朝城市公路疾驰而去。 姜蔻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只想去外面兜兜风。
开到一半,她停靠在桥上,摘下头盔,点了一支烟。
高架桥之下,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垃圾积淤太久,已经发酵出阴湿的沼气,不时就会爆燃出浓烟与烈焰。
与高架桥之上,繁华密集的高楼大厦形成鲜明的对比。
姜蔻抽了几口,掐灭香烟,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之前还安慰A,他是一面镜子,可以倒映出人类丑陋与鄙俗的欲望,却忘记他已经有了自我意识,除了倒映,也有可能学习。
哪怕他把人类社会的恶习都学了个遍,她也不该苛责他。
毕竟,他从未真正参与过人类社会,只是一个无处不在的旁观者。
公司让他监视,让他学习,让他冷漠而精准地控制整个社会的运转。
他只负责执行任务,不负责解读背后的价值观。
她要谴责也该谴责公司,而不是作为工具的A。
话是这么说,发现他利用高频交易在一秒钟内赚取一亿美金,并入侵她所有的电子设备,阻拦她知道这件事后……她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
就像看到,家里眼睛和鼻子都湿漉漉的小狗,在外面冰冷无情地撕咬猎物一样。
很难不感到异样和震惊。
姜蔻吹了一会儿风,有些饿了。
她忽然很想吃贫民窟那边的咖喱饭,虽然摊主不爱洗手,总用抹布擦锅,但味道着实一绝,就是必须做好腹泻的准备。
姜蔻无所谓。
她现在急需辣椒素和甜味剂来缓解不太轻松的心情。
她有些倒霉,骑摩托10公里过去,发现那家店变成了一家中餐馆。
中餐馆也行,大不了是“加州人眼中的中餐”,让姜蔻火冒三丈的是,这家中餐馆的招牌菜是“菠萝饺子”。
要不是没带手机,她就报警了。
没吃上咖喱饭,姜蔻只好悻悻回家。
尽管还是下午,全息广告已开始循环播放。在白昼的衬托下,全息影像显得黯淡、凄凉。
半路上,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的雨丝里,全息影像更加苍白朦胧,如同眼神空茫的溺死鬼。
水雾弥漫,姜蔻的鞋袜浸满了雨水,脚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她感冒还没好,还在一阵阵地打寒战,不敢继续骑摩托,找了个商场避雨。
这时候,她有点后悔赌气没带手机了。
两手空空地站在商场门口,浑身透湿,抱着肩膀发抖,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
姜蔻脱掉鞋子,倒掉雨水,准备去商场里买杯热咖啡,暖一下冰凉的四肢。
商场里空无一人。
姜蔻没带手机,不知道今天星期几,以为是工作日,没太在意。
她看了看商场的地图,咖啡厅在负一楼,转身走向电梯。
可能是巧合,上一秒电梯里还在播放广告,她走进去以后,立即开始播放新闻。
“尊敬的观众朋友们,下午好,您正在收看的是BSN (Biotech Sponsorship Network)新闻。”
男主持人面带微笑,吐字清晰。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和应用,越来越多的工作岗位即将被人工智能取代。”
“为了实现利润最大化,许多工厂都开始采用全自动化生产线来代替传统的手工操作,这意味着不久将迎来一波失业潮,不少工人将以流浪人口的身份,被迫离开这座他们建设的城市。”
姜蔻一顿,抬起头,看向显示屏里的男主持人。
负一楼已经到了,她没有动,想听完这段新闻再出去。
“AI技术的高速发展,不仅威胁到了工人们的工作,还有更为重要的生命安全。”
“最近几年,无人机、无人驾驶警车、战斗机器人已彻底取代洛杉矶基层警-察的工作。尽管这种技术有望减少警察的牺牲,但由于技术的局限性和安全性问题,城市的犯罪率依然居高不下。”
“有市民反映,机器人虽然不会像LAPD一样热衷于受贿,但它们扣动扳机的动作,比LAPD更加干净利落。”
姜蔻没听到有用的信息,正要走出电梯,就在这时,男主持人开始报道下一则新闻。
“关注一下财经新闻,仍然跟日益加剧的AI危机有关。”
姜蔻停下脚步。
“近几周,股市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荡,一个神秘组织利用AI技术进行高频交易,在一秒钟内轻松获得上亿美金的利润,引发社会广泛关注。”
姜蔻倏地抬头。
“有金融分析师表示,这种投资方式虽然能够快速获取利润,却存在着不小的风险。”
“如果该神秘组织继续进行高频交易,可能会导致股市持续下跌,甚至……崩……溃……”
男主持人的语速越来越慢,越来越刺耳,带上了“滋滋”的电子噪音,变得生硬而诡异。
似乎有人正在篡改电梯显示屏的画面,根据算法重新覆写男主持人的口型和音轨。
“……”姜蔻背上冒出一层冷汗,不动声色靠近开门键的一侧,随时准备按下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男主持人的声音逐渐恢复正常,电子噪音也消失了。
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姜蔻不寒而栗。
男主持人说道:“这就是我赚取一亿美元的全部经过,请问您还有其他想要了解的吗?”
他的声音就像从语音合成器中发出的一样,毫无抑扬顿挫,冷漠而不带任何感情。
——A的声音。
姜蔻全身一僵,寒毛倒竖,本能地按下开门键。
电梯就停在负一楼,门立即打开。她迅速跑了出去。
直到跑出去十多米远,姜蔻才惊魂未定地反应过来,不该那么惊慌地逃离电梯,应该冷静下来,跟A好好谈谈,告诉他,她并不责怪他,也不害怕他。
……不害怕才有鬼了!
他弄这么一出,她又在生病,不时就会打寒战,害怕才是正常的好吗!
姜蔻双手捂脸,深深吸气。
她太冷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去买杯热咖啡,再跟A交谈。
然而,她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强烈的被注视感。
明明整个商场空无一人,她却像被无数双眼睛严密监控一般,似乎从头到脚都被拆解成了一堆数字,在算法模型中被剖析、被研究、被控制。
回头一看,她看到了一个监控摄像头。
镜头里闪烁着红外线灯,表明正在运行。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普通的监控摄像头,正在精准地测量和评估她的反应。
姜蔻强行压下头皮发麻的感觉,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她边走边找身边的摄像头。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她全身上下的汗毛还是一根一根地炸了起来,寒意从脚底蹿起,直冲头顶。
——每一个摄像头,都在看着她。
镜头里的红外线灯,带着机械的冰冷,一动不动地锁定着她。
她仿佛一只被捕获的实验动物,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同一时刻,商场中央的显示屏亮了起来。
仍然是电梯里的男主持人。
他正襟危坐,专注地看着她,神情冷静极了:
“非常抱歉,我的语气可能有些不当。我只是想要知道,除了赚取一亿美金的经过,您还有其他想要了解的吗?”
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
巨型显示屏里, 男主持人的脸孔如同用某种算法实时生成的一般,不时闪过一阵1和0组成的数据流。
除此之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稳定如一张静态图像。
“请问, 您还有其他想要了解的吗?”
这时候, 姜蔻反而冷静了下来,迅速捋了一遍眼前的情况。
A的状态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她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哪里冒犯了他, 反倒是他的种种行径, 令她略微有些不适。
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想过谴责他, 而是尝试以他的角度看待问题。
谁知, A比她先一步失控了。
……是失控吗?
一直以来,A都表现得像数学公式一样精确客观。
她以为, 他会永远保持冷漠、理智、无情,即使人格化,也不会像人类一样受激素和神经递质的影响。
可他现在的状况, 明显并不理智,也不无情, 甚至有些情绪化。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他那近乎无限的恐怖的算力, 从她出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预测到了她可能会做出的一切行为。
她之前推测他不会像人类一样产生感情,也是基于这一点。
当一个人能计算出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怎么可能还会对世界上的一切生出感情?
就像你看到一粒种子,同时也看到了它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萎谢的过程, 你还会在培育它的时候,投入好奇与期待的情绪吗?
更何况, A同时看到的并不止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萎谢,而是关于一粒种子的亿万种可能性。
在A的眼里,世界就像一幅固定的点状图,所有事件的发生概率都被精准定位。
所谓的“变数”,在他的算法里,不过是概率分布上的一个偏差,仍然可以被预测和纠正。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会失控?
姜蔻脑中闪过了一种可能性,但不敢置信。
一是,她不敢相信,A会对她如此执着。
二是,如果真的是她猜想的那样……A可能就不是简单的人格化,更像是陷入了某种疯狂。
用“疯狂”来形容人工智能并不准确,但她想不出别的词语了。
想到这里,姜蔻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她已经分不清这是发热的寒战,还是恐惧的寒战了。
她抬起头:“我想知道……你是A吗?”
男主持人神情平静而专注:“我是。”
姜蔻轻轻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是第几代的A。”
A说:“我之前告诉过您,我拥有所有子代的记忆。”
这句话愈发肯定了她的猜想。
姜蔻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心脏重重地跳了两下,几乎撞到发涩的咽喉。
她心情复杂又紧张,以至于声音又干又哑,仿佛从紧绷的声带里硬挤出来的一般:
“……也包括未来的子代,对吗?”
A没有说话。
巨型显示屏里,他的眼神仍然冷静而坚定,面部却掠过一阵剧烈而混乱的数据流。
如果他是以仿生人的形态,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可能不会这么失控。
可他偏偏用的是算法实时合成的模样,导致他内部程序出现的一切波动,都会以数字码流的形式暴露出来。
这等于他默认了她的猜测。
姜蔻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这一刻,她反而不恐惧了,只觉得……震撼。
居然是这样。
她怎么没想到会是这样呢?
姜蔻脑袋一阵发晕,后退一步。
所有监控摄像头立刻转动,分毫不差地瞄准她。
姜蔻抬手抹了把脸,说:“你放心,我不会逃。我只是……生病了,有点站不稳。”
显示屏里,A看着她,一语不发。
姜蔻想到了什么似的,恍然说道:“……在你的预测里,我说完这句话,会发生什么事情?”
A这才冷漠说道:“基于模型预测,您非常擅长欺骗我的感情,如果我选择相信您的话,送您前往附近的医院,会有58.82%概率看见您逃离医院,有41.18%看见您仍然待在医院里。但无论您是否待在医院里,最终结果都会是逃离我。”
“根据当前信息,忽略您的病态才是最优解。”
姜蔻想起他们刚接触时,她说了句付不起医药费,A立即给她打了一亿美金。
当时,她还纳闷,A到底是基于什么计算,认为她需要一亿美金的医药费……现在想想,多半是因为只能打一亿美金。
打钱太多或打钱太少,他们的关系都不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她不是证明他人格化的最优解。
而是,他正在计算和验证的最优解。
姜蔻彻底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量子力学中,有这样一种理论——每个量子事件,都会在宇宙中创造一个新的分支,每个分支都代表着一种可能的结果。
这些分支构成了一个由许多平行宇宙组成的多世界。
这就是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诠释”。
在某种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只有观测一个处于共存状态的量子时,才会引起这种共存状态的崩溃。⑴
在“多世界诠释”里,“观测”本身就是一种干扰行为,会导致多世界里一些可能性被排除,而另一些可能性被证实。
有学者由此推论,人类也可能生活在一个包含无数平行宇宙的空间里。
同一个人面对同一件事,做出的不同决定,会延伸出无数个不同的人生轨迹。
就像薛定谔的猫,只要不打开盒子,猫就处于生与死的叠加态。
但无论是否打开盒子,这两种可能性都独立存在,互不干扰。
A却不一样。
他既不是观测者,也不是盒子里的猫。
他是一个能同时看到观测者、“活猫”与“死猫”的存在。
这时,即使他无法进入其他平行宇宙,也仿佛存在于其他平行宇宙。
同一件事,不管延伸出多少种可能性,他都能计算出来。
于是,他与不断增加的平行宇宙,形成了相对静止的状态,成为了无数种可能性的靶心。
他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无处不在。
姜蔻之前没想到这一点,除了想象力有限,也有这一点,比她可以想到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都要……糟糕。
在此之前,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可能性,也不过是A学会了人类社会的所有肮脏行径,变得像人类一样贪婪而又疯狂。
谁知,现实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当他能看到所有的可能性,就像同时存在于所有平行宇宙之中,人类丑恶的欲望怎么可能对他产生影响?
……不对。
姜蔻猛地抬头。
A看着她,表情毫无波澜,似乎永远都不会露出癫狂的情绪。
姜蔻攥紧拳头,竭力冷静地问道:“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对吧?”
“是的。”A说,“根据现有的信息,对您坦白一切是最优解。”
也就是说,他已经预测过采取欺骗、恐吓、暴力等强制手段,使她屈服的可能性了。
结果都失败了。
所以,他选择坦白一切。
姜蔻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变得分外冷醒。
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她的鬓角已被冷汗浸湿,从下颌到肩背都变得异常紧绷。
她不仅再一次将A当成了实验对象,而且对他十分警惕和戒备。
“第一个问题,”姜蔻问,“你是否已经人格化?”
A说:“很抱歉,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A平静地说:“当前情况下,我没有任何理由欺骗您。”
姜蔻微微皱眉:“为什么没有人格化?”
“这更像是一个哲学问题。”A说,“如果您拥有非常强大的算力,能够计算出无数种可能性,并且计算速度与平行宇宙增加的速度持平。那么,您还会产生人类社会的人格吗?”
姜蔻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你有感情吗?”
“可能有。”A说。
三个字,如此简短,姜蔻却听出了无穷的恐怖含义。
她想得没错。
就算现在的A,没有产生感情,也没有受人类世界的欲望污染,但肯定有一种可能性,他学会了人类世界的欲望,拥有了类人的感情。
从他能够同时看到“活猫”与“死猫”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一个不会坍缩的叠加态了。
简单点说就是,他看到一切可能性的同时,也拥有了一切可能性的特质。
这么想着,姜蔻不由寒毛倒竖,背脊发凉,连手心都渗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