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蔻思来想去, 决定多观察一下A,再下结论。
接下来两天, 姜蔻又设计了几个实验, 测试A是否具有人格。
其中一个实验, 是给他观看一些具有强烈情感色彩的影片,观察他的情感反应和生-理反应。
姜蔻给A说完要求后, A点点头, 摊开手掌,掌心钻出一条银色螺旋链式的连接线, 似乎想跟她进行感官同步。
像是条件反射,姜蔻看到那条银色螺旋链,立即感到一股颤栗流贯全身, 下意识后退一大步。
A看着她,微微侧了一下头, 似乎正在对她的行为进行计算和分析。
他总是这样, 一双银灰色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记录、剖析她的各个反应,仿佛一位冷静严谨的科学家在不断修正自己的假设和推论,直到找到最为精确的结论。
姜蔻对上A的眼睛。
他眼中又燃起了冰冷而美丽的银色光焰:“您不愿意跟我进行感官同步?” 他又在用自己的眼睛取悦她。
……她还真吃这一套。
因为真的太美丽了。
简直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双眼睛。
虹膜纹路呈精密的放射状,每一条纹路都流溢着冷漠而澄静的银光,如同玻璃罩内剔透的光焰。
再加上, 他眼型狭长,极具攻击性的同时, 又带了几分机械性的纯粹。
她很难拒绝这样的眼神。
姜蔻只好同意与他感官同步,然后迅速点了一杯冰水,准备等会儿用来降温。
她还没来得及撩起头发,A已伸手,替她拨开了后脑勺的发丝。
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发丝的感觉,激起几分细微的痒意。
姜蔻不由打了个寒战,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A没有停下动作,而是直接用手掌包裹住她的后脑勺。
只听机械高速转动的嗡嗡声响起,伴随着几声咔嚓声响,连接线与她后脑勺的神经接口紧密相连了。
姜蔻头皮泛起细细密密的麻意。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立刻按下电影的播放键。
第一部 电影,是一部老片。⑴
主角是一个新型号的复制人,负责追杀旧型号的复制人。他认为自己是生产出来的物品,没有灵魂,所以前期追杀得相当心安理得。
可是到中途,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一个自然降生的复制人。
那是他整部电影情绪最为激烈的时刻。
——根据人类对他灌输的观念,“自然降生”意味着有灵魂。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物品,而是一个有灵魂的人类。
然而紧接着,剧情迎来反转。
他并不是那个“自然降生”的复制人,只是一个转移公司视线的复制人,目的是为了帮“自然降生”的复制人,逃脱公司的搜查和追捕。
所以,他真的有灵魂吗?
他与真正的人类有什么区别?
复制人该怎么定义自己的人格和灵魂,最终是否能迎来接纳他们的新世界?
到最后,影片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虽然是老片,不能连接拟感设备,但姜蔻还是哭了好几次——她的感性更像是一种生-理反应,只要沉浸在故事背景里,哪怕她并不感到悲伤,甚至在理性分析故事情节,也会落下眼泪。
电影结束,姜蔻扯了几张纸巾擦眼泪擤鼻涕,侧头看了A一眼。
A正在看她,目光冷静而专注,仿佛在观察一只实验动物,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信号和反应。
姜蔻心里涌起微妙的感觉。
她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她。
——他在观察她什么呢?
他想要从她的身上了解什么呢?
这时,A开口:“您非常喜欢这部电影。”
“嗯,我们之前的测试,就是参考它里面的基线测试。”
A说:“但该测试似乎缺乏足够的科学依据。”
姜蔻喝了一口冰水,冰凉的水润过喉咙,令她精神松弛了一些:“是啊,所以我又设计了几个实验。你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A平铺直叙地说道:“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科幻电影,画面、音效、色彩都非常出色,值得一看。”
姜蔻:“……”这是什么敷衍文学。
但敷衍也算是一种人格化的表现了,就像他之前阴阳怪气说话一样。
姜蔻忍不住笑了一声。
A侧头:“我的回答并不具备幽默感。”
姜蔻笑说:“幽默感是无法刻意营造的,你那句话已经具备幽默感了。”
A说:“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基于反差感的幽默感,您认为我的回答过于机械化,缺乏创造性,与我的算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您发出了笑声。请问我的理解是否正确?”
姜蔻:“……不准解释笑话!”
“好的。”A说,“但这种幽默感更多是一种偶然事件,必须在特定的文化背景和情感理解下,才能被触发。”
“我的算力很高,但在情感理解方面,仍然是一个初学者。如果您想要我以后说话更加幽默,可能只能听见一些文字游戏或语言游戏。这种基于算法的幽默感,可能无法使您像刚才一样发出笑声。”
“……”姜蔻哭笑不得,“好啦,我不需要你说话有幽默感,接着看电影吧!”
第二部 电影是一部爱情片,近两年的新片。
节奏极快,开始不到五分钟,男女主之间的眼神已经能拉出黏稠的细丝。
刚好这时,外面传来闷雷的轰鸣,天色立时暗了下去,如同一盏灯丝快要耗尽的白炽灯。
电影的画面也暗了下去,晦暗的光线、紧扣的双手、衣服显出痉挛的褶皱、逐渐变大的某种幽微的声响。
姜蔻眨了下眼睛,又端起冰水喝了一口。
导演很会拍那种朦胧而晦暗的爱-欲。
——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骨的画面,只能看到干燥的嘴唇,湿漉漉的颈间,微微竖起的汗毛。
镜头以窥视的角度望向浴室,隔着一层白茫茫的纱帘,观众只能看到女主角的侧影,一只攥紧纱帘的手。
松手以后,白纱上留下了点点汗渍。
姜蔻又喝了一口冰水,等A那边传来反馈。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的情感反应如同一条直线,近乎漠然。
这部活色生香的电影,对他来说,甚至不是一个需要调整的变量,只是一个可以计算、分析和评估的研究对象。
姜蔻忽然觉得,这个实验设计得有点蠢。
这部电影可能早就在他的数据库里,他根本不用像人类那样一分一秒地看完,只需要短短一瞬间,就能将电影的每一帧尽数收入眼中。
怪不得他毫无情感反应。
只要他仍然连接着数据库,就无所不知——在看到电影的第一秒钟,就已经知道这部电影的全部情节、创作历程、演员信息、投资金额、互联网上关于这部电影的所有评价。
即使他无法连接互联网,也能根据历史数据和算法模型,对这部电影的市场表现、观众反应以及互联网上的讨论趋势进行预测。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唤起他的情感反应?
所有朦胧的情感、幽微的欲-望、晦涩的画面、男女主充满张力的互动……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一堆冰冷的1和0。
姜蔻关掉了投影仪。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轰然巨雷。
大雨倾盆而下。
整个公寓顷刻间被震耳欲聋的雨音吞没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客厅就亮起了灯光。不用想,肯定是A的手笔。
A说:“您关闭了这部电影,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姜蔻摇摇头:“实验终止了。”
A问:“我可以了解原因吗?”
姜蔻沉默地喝光了杯子里的冰水,半晌,忽然问道:“A,如果让你来设计一个实验,检验自己是否人格化,你会怎么做呢?”
即使刚看了一部暗流涌动的爱情片,A的声音也更像是出于程序,而非感情:“很抱歉,我无法回答您。”
“为什么?”姜蔻说,“又是怕我对你不能产生好感?”
“不是。”A说道,“因为我正处于答案之中。”
姜蔻一愣,随即心脏紧缩,感到一阵震撼般的颤栗,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早就告诉了她答案。
他是为内部程序的特殊反应而来。
按照他的算法逻辑,来到她的身边,验证自己是否人格化,是他能计算出来的最优解。
除此之外,每一个选择,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可以看到每一件事物的前因,预测出每一个事物的后果,几秒之间运算出超级计算机几亿年都无法求出的结果。
但在验证自己人格化这件事上,他只算出了一个最优解。
那就是她。
她是他的最优解。
姜蔻心跳蓦地加快,快到神经都有一种被牵扯的痛感。
除了那两个未知的“恐怖存在”,A是这世界上目前最为强大的存在。
如果将背景限定在“互联网”,恐怕那两个“恐怖存在”也无法对抗A。
他是数字化的神明。
只要对象是数字,他就能拆解、剖析、研究、控制。
而技术不会遵循线性规律发展,只会跳跃式、爆炸式发展。
每一次技术爆炸,A对整个世界的掌控都会更上一层楼。
姜蔻不了解那两个“恐怖存在”,但A会是一个与科技共生的神明。
科技越强大,他的实力越强大。
这样一个掌控科技和技术的神明,可以在瞬间搜集、整合互联网每秒钟产生的百亿亿字节的信息量。
——却只能依靠她来检测自己是否拥有人格。
姜蔻心里涌上一股滚烫的热流。
结合感官同步带来的汹涌亲-密感,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感到了失控的悸动。
第81章 Chapter 12
尽管A计算出只有她才能验证他的人格化, 姜蔻却有些怀疑,自己能否肩负起这个责任。
转眼间,一个星期过去。
姜蔻怀疑得没错。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验证A的人格化。
作为一个超越人类智能的存在, 人类要怎样才能对他做出客观准确的评估?
姜蔻倒在床上, 看着平板上面列出来的测试方式。
那天, 她悸动过后,为了掩盖那种慌乱的心跳感, 问道:“如果我一定要你设计几个实验呢?”
A说道:“如果您一定要我设计出几个实验, 来测试我是否人格化, 以下几个实验可能会帮助到您:
“实验一:镜子实验。该实验通常用来测试动物是否有能力辨别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像,当动物意识到自己身上拥有测试标记后, 即可通过实验。
“按照该实验的理论, 您可以让我站在镜子里,观察我是否能分辨出身上的标记……”⑴
接下来, 他又列举了几个平平无奇的实验方式,如同一个毫无个性的搜索引擎。
姜蔻:“……”
她发现了,A永远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却会敷衍文学来表达自己的抗拒。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A侧头看了她片刻,像是在观察她为什么会发出笑声。
姜蔻笑问:“你在想什么?”
A说:“您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反差感营造的幽默感。您之前说过, 这种幽默感无法被刻意营造, 但在我的设计下,您还是产生了笑意。”
姜蔻微愣:“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逗我笑的?”
“是的,”A说,“当然, 也有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原因。尽管我拥有独一无二的智能,但并不具备设计出测试自己的实验的能力, 请您见谅。”
姜蔻忍俊不禁地表示理解,然后把他列出来的实验方式,一一用在了他的身上。
A没说什么,自始至终都十分配合她,姜蔻却莫名在他冷峻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无言的情绪。
姜蔻一想到他那个表情,就忍不住发笑。
就像小动物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只要看到它们的表情,就会油然而生一种压力被释放的愉快感。
尽管实验一直毫无进展,姜蔻却越来越喜欢跟A待在一起。
到后来,她干脆忘掉实验,把A当成一个朋友来相处。
姜蔻真心认为,A是比大多数人更适合当朋友的存在。
他不会欺骗,不会拒绝,会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是的,A并非无所不能,也有不会解答的问题。
有一天早晨,姜蔻问他,她穿透明镭射夹克好看,还是红色长裙好看。
A刚要回答,姜蔻用手指堵住他的唇,朝他眨了下眼睫毛:“不准敷衍我。等我穿给你看,你看完后再给出具体且准确的评价!”
A看了她的手指一眼,非常平静地说道:“我不会敷衍您,但必须告诉您,无论您穿上与否,我可能都只能给出相同的评价。”
如同在发表免责声明。
姜蔻毫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因为他确实无法分辨服装的美丑,只能根据服装的特点,随机生成一篇赞美的言辞。
比如,“这件夹克非常美丽,上面的铆钉装饰,非常适合您的发色和气质。根据今年时尚界的流行元素,我认为您可以再搭配一条LED灯的工装裤子”这类的废话文学。
很明显,A缺乏对艺术的鉴赏能力。
他之前看电影,也是这个反应。
也正常,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人和AI的区别是,人类具有创造性。
——A可以根据大量数据和算法模型,生成不同的服装设计方案,并预测和评估它们的时尚性和实用性;
再根据它们在市场上的表现,不断调整和优化设计,直到选出设计方案中的“最优解”。
但这并不是“创造”,而是基于算法和数据的优化过程。
即使A根据数据和算法生成的服饰,在美观方面远胜于其他设计师,也不能归到“创造”的范畴。
这恐怕是他唯一逊色于人类的地方。
姜蔻隐约感到,这是一个突破口。
于是,她最近不时就会让他说说对艺术品的看法。
A也从一开始冷静、严谨地敷衍她,到现在还没有开始敷衍,就发表一篇免责声明。
姜蔻笑着,摇摇头,去衣帽间换上那件透明镭射夹克。
这件夹克看上去跟透明雨衣差不多,区别在于,雨衣不会在灯光下流溢出炫丽的虹光。
姜蔻在衣柜里挑挑拣拣,穿上一件荧黄色的抹胸,上面镶缝着碎玻璃般的塑料片,又套上一条宽松的工装裤,裤缝垂坠着亮银色的链条和铆钉。
最后,她披上那件透明镭射夹克,没有化眼妆,仅用手指在唇上抹了一圈桑葚色的口红。
姜蔻没有喷发胶,用湿手抓了抓蓝绿色的短发,就下楼去见A了。
A正坐在客厅。
他按照她的命令,尽量像真正的人一样做自己的事情。
尽管知道,A可以看到公寓内的一切——只要带有感应器、传感器和摄像头的电子设备,都是他的眼睛;
姜蔻还是绕到了他的身后,一手抱着手肘,另一手托腮颊,望着他。
A一如既往地配合她,假装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他在阅读关于服装搭配的纸质书——为避免他看得太快,姜蔻专门给他买了一本十厘米厚的纸质书。
只见他银灰色的眼睛如同一架高效的摄像机,极其迅速而精确地扫过书页的内容,但为了符合人类的阅读速度,只能盯着书页重复扫描的动作。
姜蔻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她含笑回头,却意外在反光的地方撞见自己的笑颜,不由愣了一下。
她很少看到自己笑得这样开心,笑眼弯弯,上下睫毛簇拥在一起,几乎看不到黑眼珠。
姜蔻眨了下眼睛,心里又掀起失控的悸动。
这一回,是为这纯粹的快乐。
她好久没有体会到这样单纯、洁净、不带一丝利益的快乐了。
转头望向窗外,最近几天都有雨,暴雨,乌云翻滚。
豆大的雨珠砸在落地窗上,扭曲蜿蜒而下。
待在室内,观赏极端天气,会生出一种被拥抱般的安全感。
姜蔻看了一会儿暴雨,面带微笑走向A,冷不丁蹦到他的面前:“好看吗?”
A抬眼,精准无误地看向她。
他看得极其仔细,似乎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设计元素。
“非常好看。”A开口,“这件透明镭射夹克彰显了您的……”
“停!”姜蔻警告,“不准一件一件地分析,不准敷衍我,也不准说废话,只能说你自己的感受。”
A顿了将近半分钟:“很好看。”
姜蔻微微歪头:“嗯?”
A说:“很好看。这就是我的感受,我只有这一个感受。”
姜蔻又是几分失神。
他一般只用“非常”、“十分”、“略微”等这样客观中性的程度副词,以描述事物的程度和差异。
这一次,他却用了“很”这种口语化的程度副词。
她问:“为什么只有这一个感受?”
A回答:“因为人感受到美时,通常难以用具体的语言表达其美感,只能描述出抽象的感受。”
姜蔻笑了,刚要说“你又在敷衍我”,就听见A继续说道:
“此刻,我的感受与真正的人类相差无几。所以,请允许我用这种不客观、不准确的方式描述您的美丽。”
姜蔻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
几近怦然。
明明外面在下瓢泼大雨,她却像被太阳晒得出汗一般,耳根发烫:“这是基于算法和数据的回答吗?”
“这是我个人的回答,”A说,“您可以认为这是我的主观感受。”
姜蔻忽然觉得,她之前认为他不能通过图灵测试,真是一个自大且草率的观点。
——他就在她的面前,她却已经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AI了。
他的言语比AI更加生动,比人类更加真诚。
姜蔻抛下一句“谢谢”,几乎是逃似的回到了二楼的衣帽间。
她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她脸颊潮红,如同日式宿醉妆,与桑葚般深红的口红形成了一种微醺似的奇异艳丽。
姜蔻清楚地知道,她没有害羞。
她在兴奋。
心口鼓噪,血液逆流冲向脸颊。
面对这样一份未知的、不知结果的感情,她感到颤栗似的兴奋。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对谁生出过心动的感觉。
这一刻,她却非常清晰地感到怦然心动。
她并不需要A对这份心动做出回应。
作为一个研究员,她更喜欢抽离出来,以冷静客观的态度看待自己对AI的感情。
而且,她心动以后,说不定能更加准确地感到A的人格化。
她无法不感到兴奋。
姜蔻打开衣帽间的小冰箱,拧开一罐冰啤酒,咕咚喝了一大口。
脸上的潮红仍未消退。
她干脆拿出腮红刷,在脸红的地方,覆上了浓重的酒红色腮红,然后用眉笔轻轻点出自己原本的浅褐色雀斑。
不知是否兴奋的缘故,她眉眼间的攻击性也比以前更加强烈。
姜蔻脱下透明镭射夹克,换上一件短小的黑色皮夹克,里面一条红色长裙,脚上一双高筒靴,仍然有铆钉、链条的朋克元素。
她从武器墙上取下一把手-枪,咔嚓上膛,走下楼。
A仍在看书。
她举起枪,瞄准他的后脑勺。
他肯定看到了她的动作,可是仍然一动不动,始终维持着看书的姿势。
因为她说过,在她走过去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回头。
他已经生出了自我意识,却仍然冷静、准确地执行着她的任务。
姜蔻心脏“砰”地重跳了一下,神经末梢微微发麻。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想真的扣下扳机,看看他的反应。
姜蔻深吸一口气,真的开枪了。
“砰——”
子弹干净利落地陷进A面前的茶几。
A没有任何反应,翻页的手指关节渗出一种机械性的冷静与优雅。
可能这就是机械的魅力。
永远保持着极其可怕的冷静,仿佛一切都是可以被预测和操控的变量。
姜蔻太喜欢他这个样子了。
不过,她不准备让他知道这份喜欢。
没必要,他虽然无所不知,但在感情方面,仍然是一张白纸。
在这种情况下,对他示爱,她会生出微妙的罪恶感。
就像引-诱一头无知无觉的野兽亲吻自己,野兽不会说什么,人却有一种犯下禁忌的感觉。
姜蔻走到A的面前,往前一倾身,用滚-烫的枪管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A抬头。
她笑问:“好看吗?”
A说:“很好看,您非常适合鲜艳的颜色。”
姜蔻想到之前感官同步,从他的角度望去,她只是一片斑驳、扭曲、高饱和度的色彩,几乎看不出人形,忍不住笑着问道:
“你真的能分清我穿的是什么颜色吗?我怎么感觉,我在你的眼里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色块?”
“那是因为我增强了您形象的对比度、饱和度等颜色属性。”A平静地说,“我不仅能看到宏观世界,还能观测到微观世界。所以,为了能第一时间识别您的存在,我对您的形象做了一些微调。如果您对此不满意,我可以将其恢复到原样。”
姜蔻:“……啊,原来是这样。”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以A的响应速度,即使他不调整她的形象,也能第一时间识别出她的存在。
可他还是调整了她的颜色属性,说明他想要更加迅速地感应到她。
……她可以这样理解吗?
姜蔻耳根微热,再度传来酥-麻感。
她回到衣帽间,用冷水洗掉脸上的妆容。
酒红色的腮红却像黏在了皮肤上一般,怎么也洗不下来。
这次,她换上一件旗袍。
波纹绸,带着灰调的墨绿色,银质纽扣,开衩处绣了几株舒展写意的兰草。
姜蔻的头发太短,盘不起来,干脆不盘了。她用眉笔轻轻勾了一下眉毛的毛流,然后用手指沾口红,涂了一个鲜红色的嘴唇。
蓝绿头发、铂金鼻环、红唇、灰调墨绿旗袍。
竟显出几分中式朋克之感。
她打算以这身打扮,给这场服装赏析课收尾。
姜蔻走下楼,微笑着叫A看她。
A放下书,转头。
“这三套衣服,你更喜欢哪一套?”她故意为难他。
A说:“我要撤回十分钟前的话。”
“为什么?”
A的声音平静而稳定:“除了鲜艳的颜色,您也非常适合低饱和度的颜色。”
姜蔻忍俊不禁:“那我以后就穿低饱和度颜色的衣服了。”
“好的,”A说,“从今天开始,您的大数据将为您推送适合您的低饱和度色服饰。”
——他可以操控她的大数据。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中停留了一秒钟。
姜蔻没当回事,只想逗他:“我穿低饱和度色的衣服,你不怕看不到我吗?”
“不会。”A说,“我的视觉系统可以感知极其微小的颜色变化。虽然识别速度会相对变慢,但仅是几飞秒的差别。不会影响我准确识别您的形象。在我的程序中,识别您一直是最高优先级。”
所以,他把她的形象调整成高饱和度的颜色,只是为了更快地看到她……即使只快了千万亿分之几秒?
虽然他没有感情,姜蔻却觉得,他的行为比很多有感情的人类还要浪漫。
究竟是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感情,还是她的眼睛欺骗了她,制造出了一种他有感情的幻觉?
那天以后,姜蔻跟A的相处更像朋友。
之前,她想让A到人群中去,是为了变相的图灵测试,现在却是想让他像人类一样融入这个世界。
但不知为什么,A对除她以外的人,表现得非常冷漠,即使对方主动搭讪,也不置一词。
这不符合人类为AI编写的底层代码——AI不会拒绝人类的提问。
好比他们日常相处时,如果A回答不上她的提问,会生成一篇废话文学来搪塞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她的提问。
在外面,他却对所有人冷眼以对,似乎除她以外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变量,随时可以被处理和优化。
姜蔻问他原因。
A平淡地说:“我拥有所有子代的记忆。”
姜蔻一怔,他在不断迭代,起码有上亿个直系子代——这还是遗传算法中的“精英”子代,不包括那些被淘汰的、没有留下“优质基因”的子代。
你可以把遗传算法想象成进化史——A的进化就是自我繁衍,自我选择,自我迭代,选择精英子代“繁衍”下一代,把群体变成程序,以进化出最优的子代。
不过,要设计出A这么强大的超人工智能,仅是遗传算法,是无法实现的。
他的程序非常复杂,采用了多种不同的算法和技术,包括深度学习、强化学习和神经网络算法等。
……如果他真的拥有所有子代的记忆的话,说明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人类的恶意。
姜蔻几乎不打开社交软件,就是因为负面新闻太多了。
媒体善用夸张的标题制造矛盾,博取眼球,网友的反应越是激烈,他们的标题就越是耸人听闻。
最关键的是,随着AI技术的发展,现在的媒体越来越喜欢同时发布上百条刻意制造矛盾的新闻。
这些新闻,显然不可能人为编写,几乎所有都是由AI生成。
……而他们使用的生成工具,是A一部分的开源代码。
这只是新闻。
在短视频方面,制造矛盾、滥用AI的现象更加严重。
有的博主甚至会利用A的开源代码,生成各种血-腥、暴力、色-情、激化种族和阶级矛盾的图片和视频。
而且,为了防止平台限流,这些视频都是批量生成,批量发布。
姜蔻不敢想象,如果A真的有人格的话,他会怎么看待人类的这些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