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涟走到周姣的身后,自上而下地注视着她,视线沉晦不明。
——她要是敢嘲笑他,他就实践之前粗暴的想象。
周姣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毛巾递给了他。
江涟的瞳孔在一霎扩大到极致,几乎填满虹膜。
……更像小动物了。
周姣转过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轻声笑了一下。
下一刻,她的下巴被捏住,被迫转过头。
阴影笼罩,江涟低头,向她压了下来。
周姣闭上眼,却迟迟没有感到他双唇的触感。
她睁开眼睛。
只见江涟死死盯着她的嘴唇,似乎很想吻上去,却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拦住了一般,怎么也无法顺利吻上去。
刹那间,周姣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难以想象的限制。
几十秒钟后,他神色冷沉,一点一点地、极不情愿地松开了她的下巴,直起身,目光幽暗地看着她。
从他的眼神中她看出,他原本是打算冷漠粗暴地钳制住她,毫不留情地亲吻她。
所以,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江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周姣全然看穿。
他正在快速调整表情——吻上去的前一秒钟,他想起人类社会交往的前提,是尊重对方。
他必须尊重周姣。
可她甜腻的唇舌近在迟尺,与他仅有一纸之隔。
掠夺与占有的本性,在他的体内蠢蠢欲动。
掠夺,尊重。
掠夺掠夺掠夺……
不,要尊重她。
周姣永远不会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将目光从她的唇上撕下来。
移开视线的那一刹那,他甚至看到了在空中飘浮的透明胶丝——他太想吻她,以至于视线在那一霎化为实质,真的拉出了黏胶一般的细丝。
江涟顿了许久,才控制住狂乱的表情。
他走到周姣的面前。
——尊重一个人,必须跟她面对面。
他伸出一只手,撑在她的身侧,微微俯身。
——除了面对面,还要眼睛对着眼睛,平视。
江涟的视线有些混乱。
他不知道该看周姣哪里。
看她的嘴唇,他会失控。
看她的眼睛……
他莫名生出了一种很古怪、很不适的感觉。
好像有滚烫的水,在耳廓漫延开来。
他的耳朵充血了,为什么?
周姣看着江涟的耳朵缓缓变红。
她想,“神”也会害羞吗?
与此同时,天色变暗,街上的霓虹灯透过湿淋淋的雨雾投射到客厅里。
江涟冷峻的脸庞一半沉在阴影里,一半浸在流光溢彩的余晖里。
第一次,周姣的心脏不是因为刺激,也不是因为恐惧,而仅仅是因为江涟而狂跳了起来。
程度之强烈,重重地牵扯着她的耳根,几乎令她感到些许刺痛。
——他为了她,在竭力融入人类社会。
同时,江涟开口。
“……请问,”他的视线紧紧纠缠着她的视线,像是要跟她缠结在一起,“我可以吻你吗?”
周姣的呼吸急促了一下,似是想答应。
江涟的喉咙上下起伏,等待她的答案。
可她却说:“你知道吻是什么吗?”
江涟答:“我们之前接过很多次吻。”
周姣摇头:“那不是接吻,没有人接吻是为了吃对方的口水。”
江涟眼神冷了下去,觉得她在搪塞他——她只是不想跟他接吻而已。
就在这时,她忽然伸出手,搂住他的脖颈,仰起头,与他的唇轻轻碰触了一下:“这才是接吻。”
一触即离。
那么短暂。
江涟的心却失控地跳动了起来,几近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撕扯一般的“砰砰”声。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明明没有尝到她的唾液。
下一秒钟,她又仰头,吻了上来。
仍然是一触即离。
但她却伸出舌-尖,轻扫了一下他的下唇。他还未捕捉到她的舌-尖,她又迅速退开了。
“这才是接吻,”她说,“明白了吗?”
江涟没有明白。
他只感到了一种头晕目眩的迷狂,疯狂的心跳从胸腔传到指尖。他的手指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周姣微微笑着,只好又教了他一次。
每一次都是一触即离,短暂,轻柔,既不湿也不黏。
他的身体却在这个吻里陷入了僵硬的麻痹——为什么?
他明明只是疯了一样渴望她的唾液,为什么她几个轻飘飘的吻,就将这种冲动遏制了下去?
“还没明白吗?”她用手捧住他的脸庞,遗憾似的说道,“那说明你不想吻我,你只是想吃我的口水罢了。”
她往沙发上一靠,面带微笑,双唇轻启,濡湿的口腔若隐若现,像是在邀请他像以往很多次一样吻过去。
江涟隐约意识到,如果他就这样吻上去,他和她的关系又会变回捕食者与猎物。
他很想吻上去,发狂一般想吻上去,喉咙有什么在蠕动,似乎想冲破这具躯体的桎梏,像以前一样张开裹住她的脑袋,尽情地掠夺她的氧气与唾-液。
但他忍住了。
江涟直起身,后退一步,直到蠕动感平息了一些后,才冷冷地说:
“你在引-诱我,我不上你的当。”
周姣忍笑:“我怎么引-诱你了?”
尽管她五官冷峭姣美, 宛如鲜丽的白茶花,笑起来却娇媚动人,再加上她头发没有完全擦干, 有几缕潮润的发丝粘在脸颊上, 看上去就像因接吻而出汗了一般。
江涟定定看了她几秒钟, 移开视线:“你之前说过,你离开我, 跟我没有关系, 跟自然定律有关。你不想跟捕食者在一起。”
他顿了顿, 声音变冷:“但刚才,你在引-诱我像捕食者那样吻你。你想让我犯错, 然后剥夺我追求你的资格, 对不对?”
周姣快要忍不住笑了。
她完全没这个意思,但确实存了引-诱他的想法。
她微微歪头, 手指无意识般抚弄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你会犯错吗?”
江涟盯着她的手指,喉结明显起伏了几下,发出很重的吞咽声。
他的目光如同蠕行的爬行动物般冷血、专注, 似乎永远不会满足,不会放弃捕食, 不会停止掠夺。
然而, 他却转开头,冷漠地说:“我说过,我不上你的当。除非你确定我们的关系不再是捕食者与猎物,否则我不会那样……吻你。”
周姣顿了片刻,忽然问道:
“为什么那么在意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捕食者与猎物。江医生, 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同样的问题,不同的立场。
当时, 她问出这样的问题,只是想试探江涟对待她的态度,想看无所不能的“神”,变得重欲、卑微、躁动不安。
现在,她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却还是问了一遍。
为什么?
不知道。
可能就是想问吧。
而且,她确实很好奇,江涟会怎么回答,是像之前一样说她异想天开,还是……
“是,我喜欢你。”江涟答得毫不犹豫。
周姣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江涟转头望向她。
哪怕承认喜欢她,他的眼中仍然看不到人性,这种强烈的非人感使她从生理上感到阴冷和怪异,又从心理上感到悸动和刺激。
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渺小、低劣、脆弱的生物,渺小到与尘埃无异,低劣到以时间计算寿命,脆弱到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我们之间无论是从宏观层面还是微观层面,都不可能产生爱情。而且,你只有一个大脑,我必须放弃联合思考的能力,才能跟你正常交流,否则你永远跟不上我的思考速度。我之前说的不会喜欢你,并不是因为蔑视你,而是一个理性而客观的推论。但是……”
他眉头轻皱,似乎十分迷惑:“我还是喜欢上了你。”
周姣的牙齿轻颤了一下,就像无意识打了个冷战。
她发现,先前之所以会认为他的眼神可怖,是因为他身上那种顶级掠食者的气质,以及眼中无穷无尽的进食欲,令她感到生理性的恐惧。
人类若无工具,仅凭退化的牙齿、指甲和手脚,绝无可能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所以孤身面对掠食者时,总会感到生理性的恐惧。
这也是为什么凡是食肉动物,必被赋予丑恶的品性,似乎这样就能警示后人,避免被捕猎的悲剧。
谁知,顶级掠食者披上人皮后,不仅毫无丑恶之感,反而因为眼神过于直白纯粹,显出一种完全不属于人类的洁净气质。
周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深想下去。
她在了解江涟。
了解一个人,是非常危险的开始。
为什么网上始终争执不断?
就是因为人们很难把网友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总认为对方是某一观点的化身,没有面目,也没有身份,攻击欲自然会大幅度提高。
但了解一个人之后,就不同了。
从此以后,他有了具体的面貌,复杂的性格。在他的身上,你能同时看见好与坏……甚至开始理解他的一举一动。
这太危险了。
比捕猎者与猎物、上位者与弱者、“神”与普通人的关系,还要让她感到危险。
……她在把他当成同类去了解。
周姣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她抬眼,评判似的望向江涟,目光如霜一样冷。
江涟没有对上她的视线。
他看了看手上的毛巾,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走到她的身后,开始帮她擦头发。
他显然不会做这样“人性化”的事情,动作生硬,有的地方擦得太过细致,几乎要摩-擦起火;有的地方又擦得太过敷衍,周姣伸手一捏,都能捏出水来。
她眨了下眼,等他不耐烦地扔下毛巾。
他却一直没有扔下毛巾,只是擦到最后,实在擦不干——她感到头上一凉,似乎有无形的触足从她的头顶滑过,化为无孔不入的液态组织,渗进她的发缝里,张开密集的孔隙,蠕动、伸缩,将发丝上多余的水珠吮得一干二净。
周姣:“………………”
她真是脑子打了结,才会把他当成同类去了解。
她嘴角一抽,一把夺过毛巾,皮笑肉不笑地说:
“谢谢你的喜欢,江医生,但‘坐一坐’的时间已经过了,你该离开了。记得把客厅那堆东西带走,免得我等下雇人扔掉。”
江涟顿了顿,说:“那是礼物。”
“有送礼,就有拒收。”她答,“我不想要你的礼物。”
江涟沉默。
几秒钟后,客厅的纸箱缓缓融化了,似乎是被某种强酸液腐蚀了,地板却没有丝毫损坏,应该是江涟触足分泌出来的高腐蚀性黏液。
他不仅学会了忍耐,而且学会了隐匿——以前的他决不可能隐藏起自己的足肢,走到哪里就覆盖到哪里,如同雄狮留下刺激性的气味标记领地。
——他在为她压抑生物本能。
周姣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潜意识里的危险感在加重。
危险感混合着失序的心跳,令她的后背微微发僵。
她想起那些热衷于驯养猛兽的人们,总是喜欢将手搁在野兽的利齿之下,以此炫耀自己对猛兽的控制力。
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野兽会不会咬下去。
伸手进兽口的行为,有信任,也有赌博,更多的是一种行走于钢丝的危险感。
如果她继续深入了解江涟,这种危险感只会加深,不会减少。
……她倒不是害怕危险。
她是太兴奋了,头皮发紧,脸颊发烫,心脏一直怦怦跳个不停。
她不想让江涟知道她的兴奋。
而且,他尝到了甜头,也该离开了。
见他一动不动,她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腕。
江涟的视线立刻从空荡荡的客厅,转移到她的手上,又抬眼望向她。
明明他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人类一接近他,就会陷入不安与疯狂,或是成为他情绪的傀儡。
他的触足恐怖,狰狞,蠕动,扩张,蔓延,能无限裂殖,完全悖逆已知的物理定律,超出人类理解的范畴。
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在仗着复杂的人性……欺负他。
“……”周姣低骂了一句,拽着他,走到房门口,反手将他推了出去,“江医生,谢谢你为我送伞,也谢谢你那堆礼物。再见。”
话音落下,她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金属门。
直到金属门彻底合拢,江涟的视线都牢牢锁定在她的身上。
他似乎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推了出去。
周姣回想起他那个迷惑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下心里的情绪……兴奋、刺激、激情,除去微妙而诡异的心跳,更多的是一种征服欲和虚荣心被满足的爽感。
这还只是第一天。
果然,只有江涟能让她心潮起伏。
生活终于又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周姣仰躺在沙发上,从茶几上拿过烟盒,用牙齿衔住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朝窗外的霓虹夜色,吞吐出一口烟雾。
她看上去就像舒服到极点的猫,有一种懒洋洋的情态。
第二天,周姣照常上班。
开门的一瞬间,她愣住了。
江涟还在门外。
他似乎在这里站了一晚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见她开门,视线立刻像始终处于捕食状态的蛇一样,迅速绞缠在她的身上。
“……”周姣一手扶额,“你站在这儿干吗?你现在是生物科技的首席执行官,整天这么闲的吗?”
江涟顿了顿,问道:“你想当生物科技的首席执行官?”
刚好这时,隔壁的房门开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夹着公文包走了出来,一边匆匆赶向电梯,一边奇怪望了他们好几眼,一脸“几个菜啊这种梦也敢做”的复杂表情。
周姣:“……”
不能怪那男人,周姣也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她问:“你愿意让我当生物科技的CEO?”
江涟答:“不愿意,你会用它来对付我。”
“…………”周姣面无表情,推了推他的肩膀,“让让,我要上班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他箍住了。
喜欢上她,并没有改变他的体温。
他的手指依然冰冷、黏滑,如同某种覆满鳞片的爬行类动物,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寒意。
他箍住她的手腕时,大拇指下意识按在她的脉搏上。这是一个危险的动作,她却能感觉到,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伤害她,而是为了确认她的存在。
“别走,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江涟低声说道,上前一步,低头迫近她。
周姣本能地后退一步,后背砰的一声撞在楼道的墙壁上。
混乱中,她第一反应是,西装肯定脏了——没人知道廉价公寓的墙上经历过什么,毕竟她现在转头就能看到一排弹孔。
这是一个肮脏而又荒谬的场景。
头顶是昏暗的荧光灯,楼道两旁堆满塑料垃圾,绿头苍蝇发出阴暗的振翅声。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汗臭和阴湿的垃圾臭味。
江涟作为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生物科技的首席执行官,却在这样一个污秽、垢腻的场所,与她视线相交,鼻息纠缠。
“至高”和“不洁”联系起来,所产生的效果几乎令她后脑发麻,神经末梢过电似的战栗。
周姣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竭力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想问什么?”
江涟没有她想得那么多。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眼中自始至终只有她。
他想起昨天给她擦头发,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时,她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享受表情。
江涟想了想,伸出另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
扣上去的一瞬间,他的手掌如同某种延展性极好的金属,诡异地变长,扩大,包裹住她整个后脑勺。
下一秒钟,掌心上裂隙张开,探出无数细小而冷硬的纤毛,轻轻梳过她的头发。
那一刹那就像有千万道电流蹿过头皮,周姣一把攥住江涟的手,用力扯了下来,咬牙切齿问:
“……你到底想问什么?”
江涟瞥了一眼自己变长的那只手,有些不解为什么被拽开了,但他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昨天你吻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他盯着她,目光变得森冷而幽暗:“交往的前提,是尊重对方。我想跟你交往,才会询问你的意见,但你没有。”
他更加迫近她,湿冷的气流擦过她的耳朵:“你不想跟我交往,所以不尊重我,对吗?”
越来越荒谬了。
江涟在质问她,为什么不尊重他。
周姣十二岁的时候,就被诊断为反社会人格障碍。
当时,她在生物科技赞助的学校读书,一个男同学当着全班的面骂她是变态,因为她解剖实验室培育的青蛙时,神态冷静,动作利落,毫不抵触两栖动物冰冷、滑腻的触感。
然后,一次下楼做操时,她毫无征兆地伸手,推了那男同学一把,让他从三楼滚到一楼,腿部骨折,在生物科技的治疗舱里待了一个星期。
问题不是出在这儿。
问题出在,事情发生的两个月后,她才推了那个男同学。
心理医生问她:“为什么当时不推?”
周姣答:“我当时并不生气,为什么要推?”
心理医生又问:“既然当时并不生气,那为什么两个月后要推他?”
周姣说:“因为两个月后的我,很生气。”
这就是反社会人格障碍的世界,无道德,无羞惭,无计划,行事冲动不顾后果。
周姣并不记恨江涟几次差点杀死她,因为位置对调,她也会那么对待他,而且不会手下留情。
但不记恨,不代表她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周姣笑笑,推开他:“江医生,你有资格跟我谈尊重吗?”
江涟微微侧头,捕捉到她的视线,剖析,但没能理解。
他读不懂她的眼神。
自从喜欢上了她,决定追求她,他和她的位置就彻底颠倒了。
她变成了不可理解的那一方。
周姣抓住他的手。
变长变大的手掌是那么狰狞,看上去跟她的手掌极不相配。
江涟顿了一下,手掌变回正常的尺寸。
周姣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骨上。
江涟的手指轻颤了一下。
她的皮肤温热细腻,颈侧动脉怦怦跳动,那其实是一种很微弱的感觉,给他的感觉却怪异而沉重。
她太渺小了。
以前的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是漠视,是蔑视,是排斥。
现在,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她太渺小了,必须盯紧她,时时刻刻看着她。
不然稍不留神,她就会在宇宙间消逝。
人类不会握不住跟手掌相当的东西,却会抓不住一粒沙、一只蚂蚁、一根蒲公英的茸毛。
她的渺小,让他感到失控。
周姣的手覆在他筋骨分明的手背上,带着他缓慢收紧五根手指,扼住自己的脖颈。
“还记得吗?”她轻声问,“两个月前,你就这样掐住我的脖颈。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一直记得……因为真的很痛。江涟,我很痛,我是一个很怕痛的人,但当时的我不敢表露出来……我只要露出软弱害怕的表情,就会真的死去。”
她并不怕痛。
……他的心脏却因她的假话而绞痛了起来。
“我好像跟你说过,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像大多数人一样平凡而快乐地活着,遇到你之后,我却在不停经历濒死。”
“你以为天台上,我是自愿跳下去的吗?不,我是被你逼着跳下去的。如果你不追杀我,我根本不会做出那么极端的事情。”
还是假话。
他心脏的绞痛却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剧烈。
“同样地,你不圈养我,我也不会铤而走险,用芯片让自己陷入深度昏迷。”周姣问,“江涟,你知道陷入深度昏迷,有一定几率变成植物人吗?”
这一句是真话。
也是他最不愿回想的一件事。
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无能为力的感觉。
然而当时,他第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的恐惧。
他是那么强大,轻而易举就能杀死她,却无法唤醒她。
江涟的手指急剧颤抖起来。
那么多次,他的手指如钢铁般箍在她的喉骨上,令她的脖颈发出可怖的咔嚓脆响,这一次却颤得那么厉害,像是为她感到疼痛。
周姣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却微笑着抛出最后一句话:
“江涟,现在你还觉得,你有资格跟我谈尊重吗?”
她不是一个好演员,或者说,懒得演。
他能轻易地分辨出她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可即使是虚假到极点的谎言,也让他有一种溺水的仓皇感与痛苦感。
这是一件违背自然的事情。
作为栖息在超深渊带的生物,他本该永不会知道溺水的感觉。
她却让他体会了两次。
周姣松手。
江涟的手从她的脖颈上滑了下去。
他在她的面前,一直都是强硬的掠食者姿态,冷酷、贪婪、果断,一旦攫住绝不主动松口。
他不会克制自己的欲求,也不需要克制。
想吃她的唾液,就将她的舌根吮到发酸。
想摆脱她的气味,挣脱被她钳制的感觉,就随心所欲地收紧扣在她脖颈上的手指。
这一刻,他却像无力扣住她的脖颈一般。
顶级掠食者不仅甘愿被套上绳子,而且为以前粗暴的捕食行为感到愧疚。
……是的,愧疚。
他学会了愧疚。
江涟说:“……对不起。”
可能是真的感到愧疚,他忘了用人类的声线,下意识发出了那种古怪、诡异、令人内脏紧缩的低频声波。
这种频段能影响周围人的神智,一时间,她四面八方全是不同声线的“对不起”,此起彼伏,如同某种奇特而癫狂的回响。
“神”为她低头,为她学会愧疚。
于是,每个人都对她低头,对她感到愧疚。
道歉的声音形成一阵骇人的声浪。
一般人都会对这样怪异无比的场景感到恐惧,她却瞳孔微扩,兴奋到微微眩晕,几乎有些失神。
周姣抬手按住眉心。
她不能让江涟看出来,只有他才能激起她所有情绪。
她深深吸气,哑声说:
“……不够。”
人类是复杂的,贪婪的,充满征服欲的。
这种程度的道歉,远远不够。
她想要更多。
等那股劲儿平息下来后,周姣抬头,眼角微微发红,看上去就像难受到发红一样。
江涟再度感到了那种心脏紧缩的痛苦感。
“我该怎么……补偿你?”
他感到后悔、愧疚和恐慌,却不知道如何排解,只能看着她。
她是他一切情感的来源,让他溺水的人类。
周姣仰起头,凑上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
他的唇是冷的,她的吻是热的。
一冷一热相触,他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头顶的荧光灯管却像被某种磁场滋扰般,猛闪了几下。
“江涟,”她说,“这得你自己想。”
江涟看着周姣离开。
他站在肮脏阴湿的楼道里, 愧疚痛苦的神色逐渐消失,变得冷漠、晦暗、阴沉。
他的愧疚是发自内心的,道歉是发自内心的, 却不是发自内心地看着她离去。
只要看着她的背影, 莫名的恐慌感就会在他的心底灼烧、沸腾。
想要把她抓回来。
用视线拴住。
如果不将她牢牢拴在视线范围内, 他会一直想着她,为她恐慌, 为她失措。
她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 让他学会人类低劣、软弱、脆弱的情感。
她是他唯一的弱点。
这样的存在, 应该要么杀死,要么藏起来。
但他不想杀死她, 也不想把她藏起来。
没有别的原因, 仅仅因为,不想让她难受。
他已经后悔之前那么对她了。
可他学会了后悔, 却不知道怎么补偿她。
她不愿意教他。
江涟眼中燃烧着失控而疯狂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复杂的感情。
迷恋、占有、掠夺、克制、后悔、痛苦、恐慌、不安……甚至还有一丝尖锐的恨意在他的神经上战栗不止。
她得到了他,却不要他,也不愿教他怎么讨好她。
他恨她那么游刃有余, 又希望她能一直游刃有余下去。
他比她强大太多,如果她不能一直这样游刃有余地掌控他, 最后受伤的一定会是她。
——野兽在担心有一天会咬伤驯服它的人, 希望脖颈上的绳子能勒得更紧一些。
这又是一件违背自然定律的事情。
但江涟没有意识到,他在思考另一件事。
……要不要求助人类“江涟”?
周姣理所当然地迟到了,又被扣了五百块钱。
她有些郁闷,早知道不让江涟把那堆礼物全腐蚀了,随便一件衣服就几万美元, 够她迟到大半年了。
不知是否跟江涟的交锋太过激烈的缘故,本就无聊的工作, 显得更加无聊了。
周姣百无聊赖地打了好几个哈欠,在想要不要换个工作。
就这样无所事事混到中午。
这家公司系属一家运输垄断公司,那家垄断公司承包了世界上80%的运输服务,生物科技也是他们的主要服务对象。
一般来说,运输公司的业务绝不仅限于货物,偶尔也会运运大活人——要么帮雇主出城,要么让雇主指定的对象永远无法出城。要是运输的货物过于昂贵,有时候甚至会遭遇火并。
但她入职以来,这些令人激动的事情,一件也没有碰到过。
周姣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入错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