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在金属天花板内部的灯管被腐蚀,走廊和安全通道变得一片黑暗,整栋大厦似乎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巢穴,唯一可以看见的光芒,则是触足释放的生物光。
仿佛覆满夜光藻的潮水在四周汹涌起伏,美丽而危险,幽冷而瘆人。
黑暗与未知催生出恐怖的想象,所有人的背脊上都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最糟糕的是,他们明明全副武装,全身上下只露出鼻梁和下颚,却感到气温骤降,寒意一阵一阵从脚底往上蹿。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真的是人类能对抗的怪物吗?
上面的人,究竟给他们派了一个怎样恐怖的任务?!
有人承受不住这种森冷压抑的气氛,抬起电磁冲锋枪,对着前方的紫黑色触足猛然射击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
——电磁枪是利用轨道电磁发射技术,将子弹以光速发射出去,威力大,穿透力强,更何况是冲锋枪这种高射速枪械,一分钟打出的子弹足以将装甲车打成筛子。
但是,打不穿那些触足。
他们身上的高科技对这些东西无效。
气氛一时艰涩绝望到极点。
一片死寂中。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周姣开始步步后退。
她已经能预测江涟的一些行为。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江涟很快就要发狂了。她必须尽快从这里逃走。
果然,下一刻,阴冷、躁戾、恐怖的低频声波如海啸般淹没了整栋大楼。
这是人类无法听见的频段,只有她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其他人只能感到一阵恶心的晕眩。
“周姣。”
他在叫她。
“周姣。”
他在找她。
“周姣。”
他命令她回去。
随着声波的振荡频率愈发诡异,不少人的脏器都猛地绞紧,有人甚至呕出了丝丝鲜血和内脏碎片。
“周姣。”
“周姣。”
“周姣。”
不知不觉间,所有安保人员的面容都变得僵冷而麻木,似乎在这种怪异的频段下产生了某种异变,暂时成为了“他”的从属。
只见他们整齐划一地摘下过滤面具,拼命地吮-吸空气中的气味分子。人工制造的气味是如此低劣,如此廉价,不及她万分之一,但还是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所有人都闻得面色涨红,胸腔明显塌陷下去一块儿。
高浓度人工信息素气味中,始终浮动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天然醉香。
那是她的香气。
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
回到“他”的身边。
回到“他”的身边。
回到“他”的身边。
你逃不掉的。
“周姣周姣周姣周姣周姣周姣周姣……”
这一次,是人类的声线。
周姣回头一看,只觉得头皮发麻,血液冻结,汗毛一根一根炸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在呼唤她,寻找她,试图从喷淋装置制造的信息素迷雾中,分辨出她独特的气味。
就像一场恐怖的捉迷藏游戏。
人人都是鬼,只有她是人。
周姣不动声色地按紧生化过滤面具, 走到一个喷淋装置下面。
浓烈的人造信息素瞬间掩盖了她本身的气味。
就像活尸失去了人类的气味线索,所有人的脖颈发出生锈般的咯吱声响,挪动身子, 朝其他地方走去。
那一刹那, 无数漆黑人影齐刷刷转身的动作, 以及颈骨活动时发出的诡异锐响,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周姣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然后猛地朝反方向跑去。
惊悚的画面, 急剧下降的气温, 充满不确定的逃跑,令她的心脏怦怦狂跳, 肾上腺素飙升。
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 这是兴奋还是恐惧了。
是的,尽管随时都有可能被江涟抓住, 被永久关在恐怖的肉质巢穴里,她却还是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对他来说,只是一只渺小的蝼蚁。
——他却在竭力寻找这只蝼蚁。
他无所不能, 能在顷刻间影响周围人的神智。
——他却无法操纵她的意志。
他漠视一切,高高在上, 绝不可能喜欢上她。
——他却逐渐被想要占有她的欲望俘虏。
她陷入深度昏迷, 他明明可以趁此机会永久圈养她——反正都是圈养,她有没有自主意识,有什么区别呢?
他却用实际行动告诉她。
——有区别,他想要她醒过来。
回想起他站在走廊尽头,向她投来的可怖眼神, 可能在那时,他就已经意识到, 她用芯片让自己陷入深度昏迷,是为了逃跑。
可他还是把她送到了公司,并且为了不影响医护人员的神智,和医疗设备的运转,一步步远离她。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哪怕她逃跑,他也能轻松把她抓回去吗?
如果没有公司的人造信息素的话,以他无处不在的恐怖能力,的确能十分轻松地抓住她。
可惜,没有如果。
周姣真想告诉他,你对我的感情,已经不能用“渴欲”或“占有欲”来解释了。
但她应该没机会当面跟他说了。
周姣将江涟抛到脑后,清空心中杂念,仔细回忆曾看过无数遍的生物科技大厦地图,试图找出一条最短的逃跑路线。
半晌,她睁开眼,拔出腰间的电磁枪,砰!砰!砰!砰!四枪射穿落地玻璃,再用手肘猛力一击,只听哗啦一声龟裂的玻璃瞬间破碎,暴雨般泼洒而出!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生物科技的安保人员会配备一种钩索枪,能射出一条带钩爪的绳索,钩爪的穿透力之强,甚至能深深抓住精钢地板。
她在后腰上一摸,果然有。
只见她拔出钩索枪,打开保险,干脆利落往地上一射——这玩意没法装消-音-器,钩爪猛地抓进金属地面的刺耳声响,几乎响彻整层楼!
被异化的安保人员虽然失去了神智,却保留了基本的警惕性,当即转过身,向噪音的源头走来。
周姣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漆黑人影,离她最近的几个人,已经无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胳臂——
没时间慢慢往下爬了!
周姣用力吸了一口气,攥紧钩索枪柄,后退几步,紧接着往前一个冲刺,从落地玻璃的缺口冲了出去,一跃而下!
刹那间,她脑中莫名闪过一个生活小常识:知道为什么蹦极的绳子都具有弹性吗?
因为弹性可以吸收突然的冲力,如果换成普通的绳子,下坠形成的巨大冲击力能让人瞬间毙命。
——谢天谢地,她手上这根绳子,是可以吸收冲力的动力绳。
不过,还是得找几个缓冲点。
只见她在半空中猛地发力,朝面前的玻璃狠狠撞去,借助绳子的弹性,硬生生缓和了下坠的可怖冲力!
正常人那么一撞都会头晕目眩,她却咬紧牙关,强忍了下来,两手始终紧攥钩索枪柄,手臂肌肉紧绷到极限,沿着大厦的金属墙壁,幽灵一般疾速下滑!
整个下坠过程中,她没敢细看每一层楼的具体情景,却还是瞥见了一些模糊景象。
——整栋大厦都被紫黑色触足占领了,宏伟而华美的钢铁建筑变成了一个阴暗而黏湿的肉质巢穴。
昏暗的光线下,除了触足蠕动时的模糊影子,就只能看到肉质薄膜底下波澜起伏的荧蓝色光点。
随着时间的流逝,触足蠕动的影子越发狰狞可怖,光点也在变色,从最初幽森美丽的荧蓝色,变成了晦暗瘆人的黑红色。
周姣看得背脊发冷。
生物发出的光大约90%都是蓝色光,在海水中,蓝光传递的范围最远。因为海水对光波有散射和吸收的作用,从水下10米起就看不到红色这样的长波光了。⑴
如果不是江涟具有改变生物光的能力,那就是他的暴怒发狂到一定程度,触足充血的颜色完全压过了蓝色生物光。
这个程度,他似乎不只是发狂,而且彻底失控了。
他虽然影响了所有人的神智,却没有耐心等他们慢慢嗅闻下去,打算用触足将整栋大厦包裹起来,直接将她封死在里面。
——这些念头都只是她脑中的一个闪念,她仍在半空中还未落地。
就在这时,她往下一瞥,瞳孔突然一缩——底楼触足数量是其他楼层的好几倍!
最要命的是,它们似乎猜到了她会从楼上纵身跃下,几条最为粗壮的肉质触足呈海葵状张开,如同一株巨大的掠食性植物,冷漠而安静地等待猎物进入口中。
周姣眼角微微抽搐。
电光石火间她遽然拔出电磁枪,朝下一层的落地玻璃疾射四枪——砰!砰!砰!砰!
紧接着她双脚一蹬往后一荡,等再度荡过去时,哗啦一声撞碎玻璃,在瓢泼而下的玻璃碎片中就势一滚。
可能因为她运气好,这一层还未被黑红色的肉质触足入侵。
她站起身来,刚要去找出口。
——突然,一只冰冷枯瘦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涟站在大厦顶层,神情阴冷而暴戾,俯瞰落地窗外的景象。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想象的疯狂,面部、脖颈、身上一直有裂隙打开又合拢,如同密密麻麻睁开又闭上的眼睛,想要释放出体内强大而恐怖的怪物。
然而那些裂隙刚一打开,就因某种古怪的限制而强行闭拢了。
因为这具身体,他无法动用所有力量,只能借助人类的嗅觉器官,一层一层、一寸一寸地搜索她的气味。
可是,找不到她。
找不到。
找不到!!!
一直以来,她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即使是追杀她那三天,他也并非完全失去她的行踪。
当他想要找到她时,怎样都能嗅到她的存在。
她是被他牢牢看守的猎物,不可能逃出他的视线和感官。
如果她在海洋里,即使海里只有一粒她的气味分子,他也能极其精准地嗅出她的位置。
但现在,无论他影响了多少人的神智,借助了多少人的嗅觉器官,都无法从高浓度的人造信息素中嗅闻到她的气味线索。
——其实嗅闻得出来,可每次刚嗅到她的气味,就会被更为猛烈的人造信息素冲散。
就像被一根细丝反复磋磨神经般,几次下来,他差点被这种感觉逼到癫狂。
不,他已经癫狂了。
江涟闭上眼睛。
烦躁、暴怒、恐惧以及……害怕失去她的惶恐,如同丝丝缕缕浸染过毒液的蛛网黏附在他的心脏上,极其缓慢地绞紧。
他每呼吸一下,都能感到腐蚀般的剧痛。
即使他极不愿意承认,也必须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喜欢上了她。
落地玻璃窗上,倒映出江涟现在的模样。
他已彻底失去人类的特质,只能看到一个扭曲而模糊的人影。
之前,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意一个渺小的人类,于是强迫她接受他的追杀,想要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三天过去,被那场追杀逼疯的,却是他自己。
天台之上,明知道她在愚弄他,明知道她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可当她纵身跃下时,他还是跟着跳了下去。
就像现在,明知道她陷入深度昏迷,是想要逃离他。
为了唤醒她,他还是强行压下充满恶意的占有欲,一步步后退,亲手给了她逃离的机会。
——他什么都知道,却心甘情愿地被她愚弄。
他是人类无法理解的高等生命。
他和人类之间,横亘着客观存在的自然定律,就像掠食者注定无法与猎物繁衍后代一般。
——作为掠食者,他却喜欢上了自己的猎物。
他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喉结滚动,每一次吞咽她的唾液,都在释放喜欢她的信号。
不可名状的至高存在喜欢上了渺小的人类。
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喜欢,而对周姣产生了难以自拔的痴迷。
……只有他自己完全没意识到,那种像杀意一样暴虐而烦躁的情绪,是喜欢。
落地玻璃窗上,江涟的身形变得更加扭曲模糊。
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人类的感情,令他的皮肤和血肉脱落得更加厉害,但转瞬间就会被另一种力量填补上去。
血肉溶解、大块脱落、愈合、脱落、愈合……他从面庞到身躯都变得鲜血淋淋起来,再加上充血到极致的黑红色触足,修长的身影看上去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恐怖骇人。
这样一个诡异的人形怪物,却陷在了只有人类才有的复杂情绪里。
周姣的逃离,让他后悔又恐惧。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后悔和恐惧什么。
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喜欢”的概念。
只知道杀戮、掠夺与占有。
顶级掠食者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只会杀戮、掠夺与占有。
没有第四种选择。
他也想不出第四种选择。
他的生命是如此漫长,如同阴霾天际线传来的殷殷远雷,自鸿蒙肇判、灵肉未分时就存在,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为谁而响。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为周姣而响。
可他找不到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
因为她,他第一次感到手脚无措。
周姣举枪的手臂纹丝不动, 心说你谁?
一道人影缓缓走到落地窗外微弱的光线下, 显现出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庞。
他大约四十来岁,看上去却像七八十岁一样虚弱干瘦, 面色青白, 嘴唇干裂, 双眼布满神经衰弱的血丝,似乎随时都会因某种可怕的疾病而倒地不起。
周姣并没有因他虚弱的模样而对他放松警惕, 冷冷地望着他:“你谁?” 他猛咳了几声:“我姓卢, 叫卢泽厚,你可以叫我卢教授, 也可以叫我……生物科技什么时候倒闭。”
这个荒谬的网络昵称,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下说出来,显得极其诡异。
周姣仍没有放松警惕:“我不相信你。”
“我会让你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卢泽厚瞥一眼她手上的电磁枪, “提醒你一句,如果不想腕骨有一天粉碎性骨折, 最好少用公司的枪。普通人的手骨承受不起它们的后坐力。”
周姣说:“谢谢, 但这是电磁枪。”
“那也小心一点,”卢泽厚淡淡地说道,“垄断公司不会设计出十全十美的产品,这是生财之道——如果有一天,你买的电磁枪打到一半没电了, 导致你重伤住院,你是打算倾家荡产跟一家顶级财阀打官司, 还是咬咬牙买一把更好的呢?”
周姣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说道:“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你看上去时日无多了。”
卢泽厚笑了一声,似乎对生死置之度外。他又重重咳嗽两声,说:“跟我来。”
周姣没有立刻跟上去。
她松开卢泽厚枯瘦的手腕,抱着双臂,站在旁边,冷眼旁观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卢泽厚走到一面金属墙前,几秒钟后那面墙壁竟一分为二,露出一个笼罩着扫描蓝光的银白色甬道。
“过来。”卢泽厚说。
周姣顿了一下,跟了上去。
“神降计划暴露之后,我就被关在了这里。”卢泽厚说,“神到了以后,监管我的设备失效,我又被放了出来。”
周姣问:“你为什么称呼他为‘神’?”
卢泽厚反问道:“你听说过默瑟主义吗?”
“没听说过。”
“一百多年前,有人写了一篇科幻小说⑴,有一部分人被抛弃在地球,通过默瑟主义来慰藉自己。后来,有个仿生人处心积虑揭露了这一切,告诉人类默瑟主义是一场骗局,所谓的默瑟老人只是一个早已退休的龙套演员,可这并没有动摇人们心中的信仰。”卢泽厚说道,“神存在与否,与神本身并没有关系。只是人想要一个精神寄托罢了。”
“所以,”周姣冷静地说,“江涟是神吗?”
卢泽厚没有回答。
他带她穿过甬道,来到一个类似实验室操纵台的地方。
卢泽厚走上去,在全息投射出来的键盘上按了几下,紧接着无数由幽蓝色直线组成的三维网络跳了出来。
每一个网络的连接点,都是一个全息屏幕,正在播放与公司有关的新闻。
“……带来一则不幸的消息,今日上午7点20分左右,本市七号地铁线发生一起自杀式袭击案件,目前伤亡人数已达37人。
“该起恶性案件使本市轨道交通陷入了短暂的瘫痪,无数市民无法准时到岗,但由于现场专家的精确指导和地铁公司的积极抢修,七号地铁线已于下午3点整正式恢复运行。……”
卢泽厚回头望向周姣,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是在说:
看,你父母的死,不如地铁恢复运行重要。
“……报道一则医疗方面的好消息,生物科技的科学家们近日成功研发出一种针对芯片神经退行性疾病的阻断药,该药对由芯片引发的神经系统疾病具有明显阻滞效果。
“目前,该药仅供生物科技内部高级员工购买使用,暂不对外出售。”
“……近期枪击案频发,警方在此提醒市民,夜晚请勿外出,如需夜班工作,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请向公司申请就地住宿。
“专家强调,枪击案频发与枪械广告增多并无明显关系,市民应当加强个人安全意识,建议家中常备弹药和应急药箱……”
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访谈节目,标题是“生化芯片为我们的生活带来哪些变化”。
节目进行到一半,一个人突然冲进演播厅,声嘶力竭地喊道:
“为什么你们不把真相告诉观众?为什么你们不告诉他们,芯片会篡改人们的意识,改变人们的认知?为什么你们不告诉他们吸入式兴奋剂的危害?你们敢不敢公布每年因兴奋剂而猝死的人数?!
“不要再听这些财阀走狗的胡说八道了!芯片是一场骗局,只要植入芯片,你就成了公司的数据!公司想做什么实验,都可以往你身上招呼,而你醒来后不会有半点记忆,因为芯片能篡改你的记忆——你只是一个工具,公司制造怪物的工具!!”
很快,这人就被保安请了出去。
主持人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冷漠地微笑道:“啊,刚刚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演播厅的观众太激动了。”
“每年都有这样那样对公司的质疑,好像公司是上帝,无所不能。我只想说,大家也太看得起公司了吧,公司的大老板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呀……”
画面暂停,停在了主持人完美得几近僵硬的微笑上。
周姣自始至终都举枪瞄准卢泽厚,即使他故意播放她父母被炸死的新闻,她的手臂也没有颤动一下。
卢泽厚像是没有看到黑洞洞的枪口一样,咳嗽着笑了起来:
“活生生的人,多有意思的话。整座城市活到四十岁的都算少数,他们居然认为,七老八十还像二十岁一样年轻的公司老板是大活人。”
周姣说:“我对你愤世嫉俗的内心并不感兴趣。”
卢泽厚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吗?”
周姣顿了一下:“说下去。”
“大概在十年前,公司在太空轨道站附近截获了一群星际海盗的走私船,在上面发现了一种成分不明的有机化合物。那群海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公司就将那东西带回了轨道站实验室。
“后来,公司发现,他们可以利用这种化合物培育出全新的物种,但新物种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和污染性,甚至能寄生植物。当时,公司的科技并不足以应付这样诡异的生物,便强行让它进入了‘冬眠’。”
卢泽厚的笑容带上了一丝讥诮:“等我加入研究时,这种生物已经在地球满地乱跑了。没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从轨道站跑到地球上来,公司至今也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姣问道:“所以,江涟是怎么一回事?”
“听故事要有点耐心。”卢泽厚微笑道,“起初,公司召集我们,是想消灭这群地外生物,甚至为此成立了特殊案件管理局。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群生物无法消灭,它们具有高攻击性、高污染性、高防御性,以及绝对分明的等级制度。高等变异种对低等变异种具有绝对的压制力。”
“——公司非常渴望拥有一支这样的军队,”卢泽厚顿了顿,“于是有了‘创世计划’。”
“如果计划成功,市内的流浪人口都将有一份新工作,但代价是不再记得自己是谁。”
卢泽厚的笑容愈发讥诮,在实验室幽幽的冷光中,显得有些阴森:
“你或许会想,我真是一个好人,居然会关心那些可悲的、无家可归的人——不,我是在关心自己。”
“总有人觉得,与人体有关的买卖只会剥削穷人,但富人也不是傻子,能买到新鲜的、高智商学者的器官,为什么要去买穷人的?”
卢泽厚轻而嘶哑地说道:“同样的,谁知道公司的魔爪最终会不会伸到我的身上来?我不是在关心他们,而是在关心我自己。”
周姣神情微动,像是被他这番话感染了。
她侧头张望四周,像是在回味之前的新闻——然而,就在卢泽厚嘴角露出微笑的那一刻,她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他的身后,一把勒住他的脖颈,用枪口顶住他的太阳穴。
“精彩的演说。”她冷冷道,“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关键信息你还没告诉我呢,江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真痛恨你的冷静,”卢泽厚喃喃说道,“公司从那艘走-私船上搜出了很多东西,其中包括一本神秘的无字书,能跟人进行意识层面上的沟通……作为科学家,我非常不想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超自然力量,可再怎么不愿相信,也必须承认,神是存在的。”
一提到神,他的表情就变得极为古怪,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透出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来。
“祂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曾经是整个世界的主宰……祂的身体能无限裂殖,操纵一切活物,公司的创世计划,不过是对祂拙劣的模仿!”
卢泽厚说着说着突然激动起来,眼珠急剧跳动着,仿佛陷入了某种诡异而狂热的情绪。
“我的计划是那么完美,是那么完美!这个世界需要祂的拯救……你看不到吗?整个世界都呈现出一种腐败发灰的颜色,每个人都被公司异化了……”
他激动得喉管都在颤抖:“我试图拯救过那些被异化的人——我告诉网上那群愚民,不要相信公司的大数据,我帮那群游手好闲的小混混找工作,我把那群该死的瘾君子送到戒断所……”
“但网民骂我是疯子,小混混只想骗我的钱,瘾君子倒是很乐意听我的话……可他们每天清醒的时间还不到五分钟!这个世界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人类不死,这个制度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有让人类灭亡,才能拯救这个世界。我的计划是如此完美,是如此完美!”
卢泽厚呼哧呼哧喘气,胸腔剧烈起伏。
“我的计划是如此完美……如果没有你,祂早就杀光所有人了……这本该是全人类距离平等最近的一刻!世界是如此不公平,高级员工和普通员工甚至不配用同一种兴奋剂,更别提更加昂贵的神经阻断药了!”
就在这时,他的脑袋冷不丁在她的手肘内旋转了180°,朝她露出一个冷森森的笑容:
“神降临以后,一切都会终结——这本该是实现人人平等的伟大时刻,但都被你给毁了毁了毁了毁了毁了毁了!你该死!!”
周姣心头一凛。
她就说为什么卢泽厚没有被异化,原来他不是没有被异化,而是江涟降临之前,他就已经被异化了。
只见他喘气声愈发急促,青白的面孔也愈发扭曲,剧烈起伏的胸膛明显塌陷下去一块儿。
周姣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当即一脚把他踹飞了出去!
——砰!
卢泽厚重重撞到金属操纵台上,喷出一口血沫,误打误撞关闭了全息三维网络。
幽幽蓝光消失,室内一下子只剩下阴惨惨的白光。
卢泽厚的面色看上去更加病态。
他直勾勾盯着周姣,额角的青筋疯狂跳动着:“你不会以为,祂喜欢上你是什么好事吧……哈哈哈哈!”
他苍白的面颊浮起两团可怖的血红色:“假如祂降临的是普通人身上,这或许是一件好事……但祂降临的是‘江涟’。”
在卢泽厚摔出去的一刹那,周姣的枪口就调转了方向,始终稳稳瞄准他的脑袋。
她确实有些过于冷静了,这是一种令对手咬牙切齿的冷静:
“所以?”
“让我来猜猜,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你拼死也要逃离祂……”卢泽厚呛咳着,“这些天,你发现祂对你产生了好感,于是自认为可以掌控祂,却发现祂不仅没有被你掌控,反而对你更加残忍了?”
卢泽厚笑道:“——因为原本的江涟,我千挑万选的被降临者,他是人类社会中的异类,也是最像祂的人。”
“祂不会对人类产生病态的迷恋,但是‘江涟’会,”卢泽厚嘴角不停溢出鲜血,笑声也愈发扭曲,“祂不会对人类产生偏执的占有欲,但是‘江涟’会;祂不会对人类产生恐怖的控制欲,但是‘江涟’会……”
卢泽厚一边说着,一边咳出几口鲜血:“同样的,‘江涟’不会无限裂殖,但是祂会;‘江涟’不会无处不在,但是祂会;‘江涟’不会无时无刻不想监视你,也不会用那份病态的感情影响所有人……但是祂会。”
说到这里,卢泽厚似乎已达到极限,脸色惨白得吓人,齿缝溢满血丝,眼珠几欲脱眶。
他的嘴角也越裂越大,显出一种非人的吊诡感:
“一具身躯,两个异类,几种病态的感情叠加,再加上无限裂殖和影响周围人的可怖能力……你确定,你能承受住神的喜欢?这是你……破坏我计划的代价……你会被祂活活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