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如星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假如对方跋扈无礼,以皇权压人,她可能随便想个办法糊弄过去,可是如今这对父子都彬彬有礼没有半点怠慢,她反而有些过意不去。
事实上,对于兴王的病,冼如星一搭眼心中便已有了个大概猜测。
肝区疼痛.腹水.黄疸.消化道出血……这明显就是肝癌晚期的征兆。对于肝癌,就算放到现代社会也没办法解决,更何况,对方一看就已经病入膏肓,也难怪夏日的时候就过世了。
犹豫了许久,冼如星缓缓道:“王爷,贫道虽然没办法治好你的病,但也许可以帮您稍微缓解一下疼痛之苦,您要试试吗?”
兴王微愣,旋即一边咳嗽一边点头。事实上,肝癌患者到了晚期,腹部乃至四肢都是非常非常疼的,对此施针汤药能做的有限,不过冼如星则不同,她身上囤了许多去痛片。
早在答应了朱厚熜来给兴王看病之时,冼如星便提前去往家里拿了几板常备的药,如今见兴王点头,便随手掰了半片递过去。
看这眼前的白色药片,兴王也没迟疑,病痛折磨得他连思考都懒得思考,就算现在死亡,也许还是一种解脱。
现代所制的西药,对于从未服用过的古人来说,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兴王服用后没一会儿便感觉疼痛减少了许多,伸了伸手,甚至能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溜达两圈。
直到此时,他才真的有些相信了儿子说的话,对待冼如星的态度立刻有了些许转变,原本只是为了哄孩子的温和改为恭敬中带着钦佩。他打量了一下冼如星,突然开口问道:“仙姑,你与本王说句实话,我这病还能再撑多久?”
冼如星沉默片刻,“三个多月吧。”
不远处的朱厚熜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倒是兴王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三个月啊,也不算短了,有您这神药,我也算能过一段消停日子。”
冼如星摇头,“这药也不是万能的,每日最多只能服用三次,否则服用的越多,效力会越弱。”
兴王微愣,旋即苦笑,“这也行吧。”讲到这里,他挥了挥手,命张枫将王妃等人带过来。
张枫全程在一旁观看,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听到王爷命令不敢迟疑连忙去请王妃。
没一会儿,一大帮女眷便赶了过来。
说是一大帮也不尽然,事实上,兴王并不纵欲,府内只有一位正妻与一位侧室。
妻子蒋氏,武将之女出身,生的剑眉俊目,身形高挑,虽说喜欢舞文弄墨的丈夫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是二人感情依旧很好。现在府里一共一子二女,皆是蒋氏所出。她之前已经在张枫那里打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但亲眼见到能够下地的丈夫依旧十分激动,以至于不顾王府礼仪径直走上去,牢牢握住兴王的手。
兴王自打两个月前便经常昏迷,能够这样清醒的与妻子说话已经是非常少了,同样心情十分激动,两人温存了一会儿,他方才将自己的情况与妻子道明。
听到丈夫只有三个来月的寿命,兴王妃悲痛不已,求助性的看向冼如星,颤巍巍开口道:“仙姑,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冼如星内心轻叹,缓缓摇了摇头。
蒋氏啜泣出声,好半天方才在丈夫的安抚下停止,她心性坚韧,知道如今的相聚已是不易,还是恭敬地谢过冼如星,然后将子女们都叫了过来,一家人团聚于此。
兴王最小的女儿寿姐儿今年只有七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看着有些陌生的父亲,咬着手指,好奇问道:“父王,你的肚子为什么这么大呀?”
蒋氏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兴王连忙将其拉住,笑眯眯地揉了揉自己因为腹水而肿的老高的腹部,“为什么呀,传言苏东坡肚子里装的满是不合时宜,那你父王这肚子里,则全都是天伦之乐。”
朱厚熜此时再也忍不住,直接跪倒在兴王身边,含泪道:“儿子这三个月哪儿都不去,牢牢守着父王,您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让儿子去做!”
“胡闹!”自打清醒兴王第一次皱了眉头,表情严肃的对朱厚熜道:“你不趁着为父还能讲话,赶紧学着怎么处理王府内务,难道要等我死了被底下人欺负吗?我皇家后代,真龙血脉岂可做那小儿女之态!”
“可是……”朱厚熜有些犹豫,但被父亲强行打断,“没有什么可是,为父已经听说了许知州在最近一段时间来府上拜访了几次,似乎是要商议怎么处理流民一事,此事可大可小断,不能拖,我刚才已经打好招呼,你现在就去问好,以后白天着手府上大事小情,晚上再向我秉告,有什么不懂的通通记下来,到时候为父再教你。”
他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拍了拍对方稚嫩的肩膀,“日后我不在,你母亲她们都要靠你了。”
朱厚熜心头一震,望着父亲期待又鼓励的目光,狠狠点了下头。
去痛片的应该还有一段作用时间,兴王想借着这个当口好好休息下,毕竟因为病痛的折磨,他已经许久都没睡个好觉了。妻妾儿女们不愿打扰,遂依依不舍的离去。
冼如星跟在朱厚熜后面些心神不宁,她原本只是打算给药,结果却听到了兴王一家人的私密话,虽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但是总觉得这样下来参与的有些太深了。自己顶着仙姑的名义,其实却是个江湖骗子,冼如星知道多说多错,而且假如跟皇权纠缠的太深,到后悔那天怕是已经被脱不开了。
想到这里,她便打定决心将药给兴王后,自己就回清风观里缩着,然而等到回神,才发已经稀里糊涂的与朱厚熜一起走到了承运殿门外,眼看就要出府。连忙开口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啊!去见安陆知州啊,刚才父王跟我说的话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朱厚熜面露讶色。
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拍了下手,“对了,冼道长是要回清风观,不过既然都走到这儿了,道长就跟我一同前去吧。”
冼如星:“……”
只能说不愧是传说中的嘉靖帝吗?小小年纪就演技一流。
其实对付这种事儿冼如星可以找到许多理由去拒绝,但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无他,自打穿越,除了今日严格上来说她甚至没离开过社稷坛。作为一个本身性格有些外向的人,整日被憋在小小的四方天地中,还要应付清风道人那个老变\态,冼如星已经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如果推脱了这次,以后真想出去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所以即使知道对方给自己下套,冼如星最后依旧是与小屁孩一起坐上了马车。
安陆其实并不大,以前还是府,但是在开朝初年就被降为州,湖广地区虽然人口稠密,但比起江南京城繁华度就差得远了。
最开始在路上,冼如星还有兴趣掀开帘布望一望,不过时间久了,也就无聊的坐回车里。
毕竟这可是古代,哪怕是城镇,道路也只是黄土。路过的百姓虽然不至于衣着蓝缕,但也都有些面黄肌瘦,身上穿着灰扑扑的深色衣服,神情上或多或少地透露出几分麻木,而且大部分都是男人所见到的女性非常非常少。不过几个照面下来,冼如星便觉得兴趣缺缺。
难怪常听人说,大户人家的丫鬟也比寻常百姓的小姐过的好些。王府内虽然有时候也免不了挨饿,但是相较于平民乡户,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安陆本地的知州姓许,是一个梳着山羊胡的干瘦中年男人,原本按照礼仪许知州应该亲自去兴王府去拜会。但是,这位许大人平日里最是胆小,哪怕如今朝廷已经不怎么管当地官员与藩王私交的事情,他依旧不敢登门,只能借着巡视城墙的名义,将兴王府的人请出来。
虽然远离王府,但是兴王重病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新闻,所以在见到年仅十二岁的朱厚熜之时,许知州也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只不过多看了两眼在其身后的俏道姑冼如星。
朱厚熜对这个耗子胆儿的知州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作为本地藩王,难免要与其打交道,于是略微点了点头,免去了对方的礼。几人站上城墙,望着远处聚集成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少年眉心微皱,“人都在这了吗?”
“差不多,”许知州点头,“远处靠着水边儿,还有几百个,不过大多是些妇孺。”
如果说城内的普通百姓仅仅是有些瘦弱,那么这些流民就只能用骨瘦如柴来形容,有些个甚至衣不蔽体。就那样或蹲或躺在地上,瞪着眼睛,不细看跟尸体没有任何分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蚊虫四处飞舞。
许知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恨声道:“之前这帮人都跑到城门口了,也就亏了下官老早就听到消息,防范的及时,提前扎护栏将他们赶跑,否则这两三万流民想要处理还真不好办。”
万不可小看这两三流民,要知道整个安陆州也不过十万人口,倘若真想把他们赶走,还是要费一番心力的。
安陆州本地驻扎兵力1000多,但实际上刨除吃空饷等因素,能剩下一半就不错了,为了能够顺利赶跑流民,许知州不得不向当地藩王寻求合作。
明朝的藩王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虽然被一削再削,早也不复立国当初拱卫京师的实力,但是那么大个王府抽调出千八百的兵力还是勉强能做到的。
大明的官员对于如何处理流民其实已经得心应手了,无非就是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让他们自己在不断的辗转中或死亡或找个地方窝身,最后看哪个倒霉蛋没办法了接盘。
许知州不愿意做这样的霉鬼,他吏治考核了两年都是优,眼看就可以回京,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摆脱这个麻烦。
朱厚熜倒是没说什么,事实上,州府接管流民什么的,对他们藩王府影响也不算大,毕竟他们都直接吃朝廷奉禄,不过如今卖个好给当地官员,也算是人情往来了。
兴趣缺缺的扫了两眼,突然发身边的冼如星凝视着某处,面上有些严肃,不禁凑过去小声问对方,“你看什么呢?”
冼如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对许知州道:“这些流民最开始就是在这地方的吗?”
许知州拿不准她的身份,但见世子与其形影不离,也不敢怠慢,连忙道:“并非,以前是在丰德门那边。”
“那就怪了,”冼如星似乎在自言自语:“此处背阴,蚊虫众多,连取水都不方便,好好的丰德门不呆,为什么集体绕远迁徙到这儿?”
其余两人被她说的呆了一呆,纷纷陷入思考,“是啊,为什么这帮流民驻扎在此地呢?”
冼如星见他们还不明白,无奈的指了指城里,“真说有什么方便的地方,怕是只有一个,我观察了下,从这扇门进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直达州府衙门。而且此地偏僻,守备相对于其他地方也较为松懈,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许知州额头上冷汗已经下来了。
“不.不会吧。”许知州结结巴巴,但内心深处已经明白了冼如星的意思。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这帮流民是要反了!
“咚——咚!,咚——咚!天干物燥,平安无事。”打更人有气无力地叫喊,提醒着大家,现在已经是二更天了。
豆芽儿捂着干瘪的肚子,躺在人群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半天,推了推边上的大人,细声细气道:“费阿哥,我想尿尿。”
费劲心里有事儿也没睡踏实,对方一动他就醒了,看着豆芽乌溜溜的眼睛,起身打了个哈欠,“走吧,我正好也要去。”
两人绕过横七竖八聚在一起的流民,寻了处隐秘的角落就地解决。之所以上个茅厕也要结伴,全因为最近这里许多流民由于长时间的漂泊,已经有些红了眼,为了活命,甚至将手伸向同类,在接连发生了几起易子而食的惨案后,费劲就不敢让小豆芽儿离开自己的视线了。
这一路为了充饥,他们只能猛喝水,以致肚子又涨又不舒服,豆芽儿尿完之后,有些惆怅地对费劲道:“以前阿爹阿娘总说干完农活儿饿的前胸贴后背,我那时候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刚才摸摸肚皮,好像真要跟后背贴到一起了。”
费劲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了,旋即又有些难受起来,豆芽儿的父母也是流民,对自己多有照顾,但最终没挨过冬日严寒,活活病死在人群中,为了报答恩情,费劲一直护着他们的儿子。不过走了这么远的路,再不歇息孩子怕是也要撑不住了。
他摸着豆芽儿相较于瘦弱的身躯而显得有些巨大的脑袋,咬咬牙,从贴身口袋掏出一小块干粮,塞到孩童口中。
豆芽儿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这费阿哥与自己做了个“嘘”的手势,立刻反应过来,捂着嘴一点点咀嚼口中食物。
这一定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费劲等到豆芽儿吃完,方才将他送到营地,托了个信得过的妇人照看,然后咬咬牙,转身向竹林深处走去。
在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万余人,全都是些青壮年,打头的是个身长九尺的大高个,一道蜈蚣样的疤从眉心划到嘴角,使其看上去颇为狰狞。
见到费劲,一下子吐出口中的茅草,大步上前狠狠拍了其两下,笑道:“费兄弟,你终于想清楚了!好好好!这下子我们的军师来了,兄弟们,抄起家伙和我们一起杀进安陆,灭了那狗知州!”
费劲被他蒲扇似的大掌拍得生疼,见其还在煽动人员,连忙强忍痛意道:“不,不是,二狗哥,我这次是来劝你们的。”
陈二狗浓眉紧皱,粗声粗气对费劲呵斥,“你这家伙,我当你是兄弟,之前还救了你一命,是兄弟就不要阻拦我!”
“不行,二狗哥,我知道你气不过,也是为了大家能活命,但是一旦走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费劲摇摇头,语气真挚。
“那又怎么样!总比活活饿死强吧!”
费劲组织了下语言,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就算真能打进去,进城之后呢?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烧杀抢掠?最后把那些人也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流民,我们遭过的罪,再让别人也受上一遍?这安陆州不知有多少和豆芽儿小花一样的大的孩子,也想让他们变成孤儿吗?”
小花是陈二狗兄长的女儿,同样失去双亲后被二狗带在身边,平日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
听见对方提起,陈二狗怔住了,片刻后,狠狠将手中的竹竿插在地上,眉头紧皱。
费劲眼见其情绪有松动的迹象,也长舒了口气,对着陈二狗认真道:“子曰:‘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二狗哥你能将我们聚集在一起,说明你和那些人半点不一样,我们这些个月多亏了你的照顾才能活下来。”
“别他娘给老子戴高帽,”陈二狗表情郁闷,“周围就连观音土都要让人吃空了,再不想办法,你说破天都没用。”
“我知道。”费劲咬牙,“所以我先自己去找这里的官吏,用我叔爷的名义,好歹先弄出点吃的来!”
陈二狗怀疑地看向青年,“你之前在路过的县总提你叔爷,结果人家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将你赶了出去,现在难道就好使?”
费劲面色涨得通红,解释道:“我叔爷费宏乃文渊阁大学士,不过在几年前致仕了,那些小县最大不过七品官,见识少没听过也正常,这里的知州可是五品,况且安陆还有藩王在,他们一定知道!”
陈二狗对费劲那个被人撵下官位的爷爷不感兴趣,他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懂文渊阁大学士意味着什么。起义造反这种事儿,靠的就是一股子气势,如今气势被人打断,他环视一圈,手底下的流民们也都有些茫然,知道今日这事儿怕是进行不下去了。
于是只能叹了口气,挥手让人给费劲凑一件完整些的衣服,目送着他独自向城门走去。
明朝时宵禁并不算很严格,像安陆这种小城,未时二刻开始宵禁直到戌时五刻才关城门,并且只管外面,城内依旧有小商贩做生意。
不过算下时间,现在已经三更天了,无论多勤奋的商贩此时都已经收摊,空旷的野外漆黑一片,唯有城门口两点微弱的烛火在燃烧。
费劲咽了口唾沫,缓缓像城门移动,心中不断打着草稿,想着等见了地方守备,先背诵几篇圣人文章,以证实自己读书人的身份。
然而才刚走到护城河,突然脚腕一紧,整个人被倒吊起。接着就听见有人大喊:“仙姑!抓到个他们的斥候!要先处理了吗?”
费劲不知道对方口中的“处理”是什么意思,仿佛被阉了的小公鸡,掐着嗓子惨叫道:“别杀我!我叔爷是阁老!!”
知州府衙,朱厚熜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看这眼前这位瘦成麻杆儿状的青年,狐疑道:“你真是费宏族人?”
青年抬头扫了眼众人,迅速点了点头,“是,费宏是我叔爷,我家住在广西府铅山县,我叫费劲。”
“费什么?”许知州以为自己听错了。
青年早已习惯被嘲笑名字,但面对藩王高官,依旧有些羞涩,“费.费劲,取自‘疾风知劲草’之意。”
“哦,”朱厚熜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见其虽然落魄,但言辞文雅,举止有礼,心中已经信了大半。
对方口中的费宏可不是一般人,他乃三国时期蜀汉名相费祎之后,成化二十三年的状元,之后任礼部侍郎.礼部尚书.最后官拜文渊阁大学士,成为内阁中的一员。
虽然如今赋闲在家,可大明官员起起落落十分正常,保不齐哪日就重新杀了回去,对此朱厚熜身为藩王可以不在乎,但朝廷命官许知州却不能不结交,于是连忙给对方安排食水。
被像狗一样撵了快一年的费劲总算体验到难得的温暖,顿时感动的稀里哗啦,对着许知州边哭边拜谢。
突然,一直坐在边上的冼如星开口问道:“所以说你是江西府的人,按理说你们那儿不应该有流民啊,怎么大老远跑到安陆来了?”
要知道明朝的江西府可不像现代网络上调侃的“阿卡林省”,此时的江西人杰地灵,本身地靠江南繁荣富饶,又文化气息浓郁,素有“满朝半江西”的美名,说是一句天平人间也不为过,铅山县又是阁老家乡,实在想不到谁能为难费劲。
提到此处,费劲顿时想起什么,眼中燃起滔天恨意,“是宁王,许知州,您快去禀告圣上,宁王他造反了!”
费劲原本以为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会大惊失色,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众人反应淡淡,连眉毛都未曾抬一下。
事实上,宁王会造反,除了龙椅上的正德皇帝不相信,已经算是天下众人皆知的事情了。
宁王这个爵位传到今日,已然是第四代。初代宁王朱权,乃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字,聪慧勇猛,十五岁便领兵抗击蒙古,独自一人将外族打了个稀巴烂,是真正意义上的狠人。当年朱棣起兵“靖难”,因为武力不足像宁王借兵,并且约定好了二人共分天下,二十出头的宁王很傻很天真信了哥哥的鬼话,等天下真打下来后就被一纸诏书夺了兵权。
大概也是觉得愧对这个兄弟,朱棣特意给他选了个比较富裕的封地让其安心养老。如此一来,梁子也就结下了。四代宁王,几乎每一任都在谋划造反。现在的正德皇帝荒谬,宠幸刘瑾钱宁等奸人,宁王致需将他们贿赂好了,自然会有无数人帮着说好话。
但是不管怎样,朝中依旧是有清醒之士,像老家在江西府的费宏,便很清楚宁王的狼子野心,不止一次上书告发。
宁王知道后怀恨在心,安排了个叫李镇的无赖,领着手下打费氏,将费氏族人残忍肢\解,又挖了费家祖先的坟墓,在费家烧杀抢掠。
费劲那日与有人登山游玩,如此方才逃过一劫,为了避免被宁王找到,干脆混进流民堆里。
“那些流民,他们也不是真的流民,都是有家有业的。”费劲抹了把眼泪,“宁王为了养人,纵容当地无赖闲汉们四处祸害,霸占他人田产,整个江西府已如人间地狱一般,许知州,您快让圣上万岁救救当地百姓吧。”
费劲说着就要给许知州躬身行礼,然而许知州却反身躲了过去,看这眼前这个大麻烦,再次陷入两难。
天刚蒙蒙亮,豆芽儿就被米汤的香气勾起来了,砸吧两下嘴,一个轱辘爬起身,隐约间听到远处有推车的声音,连忙从怀中掏出费阿哥给自己做的木碗,蹦蹦跳跳地想要过去。
然而才走两步,突然想起大人们交代下来的话。于是又“噔噔噔”跑了回去,在水井边洗脸洗手漱口,做完这一切后,方才舒舒服服的前去领饭吃。
陈二狗站在几个巨大的木桶前,极高的身躯给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压迫力,此时的他已经与两日前不修边幅的模样完全不同,最起码满脸的大胡子是刮了大半,头发也都梳起来,用网巾严严实实的包好。不过,气质依旧是流里流气的。
嘴中骂骂咧咧,推搡着前面打饭的一帮小子,“你娘嘞,仙姑说了让你们洗干净自己再吃饭,全都不听话是吧?滚回去!不干就没吃的!”
众人这一路都受陈二狗照顾,也不敢反抗,只能灰溜溜的转身。
轮到豆芽儿,小孩儿在领饭钱主动伸出小手让对方检查,示意自己全都照做。
对此陈二狗忍不住咧开嘴,嘟嘟嚷嚷道:“龟孙儿还不如小娃儿,说罢舀了一大勺稀粥给他。
粥里有麦有米,上面还浮着些许没脱干净的壳儿,不过这对于他们这些连草根树皮都吃的人来讲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
陈二狗给他盛完之后,又从另一个小罐中倒了一点酱菜放到碗里,最后偷偷塞了他两个鸡蛋,小声对豆芽儿道:“你一个,小花一个。”
豆芽儿跟做贼似的将鸡蛋保护好,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兴高采烈地端着碗吃饭去了。
此时费劲也起来了,正拿着碗慢悠悠走过来,陈二狗看见他不禁笑了,“我说费大少爷,你不进城里面享福,在我们这儿窝着干嘛?”
费劲伸了个懒腰,也跟着傻笑起来,事实上,经过这一年的相处,他与这些流民早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与其在城中不受人待见,还不如留在这儿。
两人说了两句话,便就着酱菜干掉满满一大碗粥,这咸菜乃是在得知安陆州有意收容流民后,一户小店儿按成本价卖给府衙的,虽然都是些什么瓜条.泡白菜.腌萝卜之类的便宜东西,但里面蕴含的盐分正是这些流民们所需要的。
为此,这家店也算小小出了把风头,生意这段时间好的不得了。
“话说回来,许知州可真是个好官啊,对比起江西府那群走狗,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是以后真在安陆这定居也还不错。”陈二狗向往道。
听了他的话,费劲有些恍惚,半天才含糊的应了一声。联想到当日的情景,不免觉得茫然。
兴王府内,世子朱厚熜正与冼如星在凉亭中下着围棋。
相较于从小就有名师教诲的朱厚熜,冼如星小时候在少年班学学的那两下根本不够看,一连输了五盘后,有些意兴阑珊的扔下棋子,“不玩了,不玩了,贫道实在下不过殿下。”
朱厚熜老神在在的收拾棋局,疑惑地开口道:“你下个棋,瞻前顾后,左思右想,怎么那日竟然如此决绝?还敢直接威胁姓许的?”
“那怎么是威胁?是规劝。”冼如星摇了摇头:“规劝靠的是分析利弊,而下棋靠的是脑子,贫道脑子不好使,这辈子与此物算是无缘了。”
听到她如此坦白自己的弱点,朱厚熜不由被逗笑了。
当天在费劲说了自家跟宁王的恩怨并且希望许知州能上达天听之时,许知州眼中闪过的杀意,众人都看在眼里。
确实有了“靖难”的先例,谁也说不准宁王最后会不会成功。倘若要是收留费家人,以后宁王登上大宝,自己难免被记了一笔。而要是就这样不管,被费宏知道他也讨不了好。许知州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自然不愿这样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所以,如果费劲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便一切都好说了。
然而,他才刚想向手下人使个眼色,就见原本站在朱厚熜身后的女道士站了出来,一把拉过费劲的胳膊,纤细的身子挡在两人中间。
“费公子说笑了,那宁王如真如你所言,残害乡里意图谋反,那么我们兴王第一个要找这大逆不道之人算账,你先莫要着急,将事情写下来,我们再仔细研究研究。”
费劲懵懵懂懂的被拉来拉去,尚且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许知州却反应过来。是了,宁王造反,归根到底也是皇室内部矛盾,自己在这里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只看兴王府是怎么表态就是了,于是连忙弯腰,摆出一副以朱厚熜马首是瞻的架势。
朱厚熜打量了冼如星几眼,没有着急发表意见,而是反问许知州道:“宁王那边暂且不谈,但是外面那些流民,你打算怎么办?”
许知州原本想着那群暴民干脆通通杀光算了,然而他毕竟久经官场,瞬间理解了这位小世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咬了咬牙,应声道:“禀世子,下官这就回去联络安陆各大商户,先凑些粮食衣物,让流民们在外面安置下来。现在已然入春,正是农忙的时间,那些流民空有一身力气,不如以工代赈,将周围那些无主的荒地全都垦一遍,种些东西之后充入公府卖钱,以此来供他们些日子,想必也不是难事。”
朱厚熜点了点头,事实上,他其实也不怎么在意那些流民的死活。只不过察言观色到自己身边的仙姑似乎不太想让那些人就那么死的不明不白,再加上厌恶许知州的为人,所以才敲上一笔。
眼见事情办妥,他也不再纠结,直接回到王府,与父亲陈述今日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