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宁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树敌颇多,想谋个善终,总要为以后考虑。
但他是真没料到宁王个傻蛋竟然就这么反了!?
钱宁确实是个草包,但草包往往是最了解草包的,瞧着宁王那副德行,他自然是不信对方能造反成功,所以从豹房出来后他一刻都不敢停留,直奔内阁首辅杨廷和宅邸。
据他所知,这位杨阁老也没少收宁王的银钱,如今他俩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钱宁想得挺好,然而最后却连杨府的大门都没进去,下人只用了句“老爷身体抱恙”便将其挡了回去。
这老狐狸!
钱宁心中怒骂,等自己翻身之后定饶不了他!
然而他还不晓得,自己不太光彩的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朱厚照“御驾亲征”的途中,江彬直接呈上寻来的证据,直接了当地指出钱宁与宁王的勾结。对此皇帝只看了一眼,便将其抄家问罪,关进了大牢。
毕竟这个时候,天大地大都没有自己的玩乐重要。
安陆,社稷坛。
冼如星才刚推开门,便听见院子里那稚嫩的声音。
“你们都不知道!就在两年前,我跟阿爹上山打猎,不小心走散了,结果碰到一只大老虎!当时我害怕极了,然后不知道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上前一个抱摔,老虎直接被我打趴下哈哈哈哈!”陆炳叉着腰,一脚踩在石凳上,手舞足蹈地吹嘘自己的光辉事迹。
冼如星:“……”你确定不是因为你爹害怕你才故意把你丢山上的?
在他周围,寿姐儿和跑腿道士刘栓正全神贯注地听着,时不时鼓掌捧场。见到冼如星来了,连忙起身凑过去。
许是坐得久了,寿姐走路有些不稳,冼如星连忙把小姑娘扶正,温声道:“今日怎么过来了?之前不是说最近要跟着娘娘学女红的吗?”
寿姐儿脸蛋微红,声若蚊呐,“那个.那个奶油……”
冼如星微愣,旋即反应过来,笑着摇摇头,“是了,怪我忘了。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刘栓,把东西拿出来吧。”
自从做起白糖生意,冼如星就一直想着怎么将利润最大化,东亚人对甜味更敏感,实际上并不是很能吃糖,于是她将主意打到了甜品上。
在古代制作黄油不算很难,直接鲜牛奶冷藏静置分离打发就好,刘栓力气大,正适合做这活儿。有了黄油,之后的奶油奶酪什么的也很方便了。
在刚取得黄油后,冼如星曾给寿姐儿和陆炳烤过一次曲奇饼干,直接把两小孩儿香迷糊了。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完,听说有奶油比这个还好吃,便三天两头的往社稷坛跑。
冼如星用奶油做了泡芙蛋糕等小玩意,陆炳与寿姐儿吃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担心两人积食,她也没弄太多,最后还给后院的蒋王妃送去几份。
蒋氏此时正与儿女说着话,一看见她们便笑了,“仙姑来了,刚好,福安,快谢过仙姑。”
福安是蒋氏的长女,比朱厚熜还要大两岁,刚办完及笄,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因为身子骨弱,平日很少出门。这次因为兴王府平定叛乱有功,不仅朱厚熜提前顺利袭爵,就连福安也被封了郡主。
有了这层身份,福安以后的人生也能顺遂许多。
“多谢仙姑。”福安生得弱柳扶风,是个病美人,兴王许是基因有问题,这几个孩子里只有朱厚熜还算强健,剩下的都身子骨都不太好。
“郡主言重。”冼如星连忙回礼。兴王府做事妥帖,已经赏了她好几次,自己现在吃人家用人家的,实在挑不出什么。
蒋王妃看着小道士,怎么瞧怎么喜欢。老兴王与先帝弘治关系其实一般,她之前一直担心朝廷在袭爵问题上难为自家,好在这位仙姑是有真本事的,看来以后要多多仰仗。
思及此处,蒋氏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仙姑,我这大女儿今年已经十五,等明年出了服就可以议亲,最近有几家上门打听的,你说我是现在准备,还是再等等……”
“母妃。”福安估计是没想到自己娘亲竟在大庭广众下提起婚事,一时之间羞红了脸。
旁边的朱厚熜也皱眉,有些不满道:“这也太早了吧,阿姐怎么也要留几年。”
“这还早?正经人家的姑娘十岁就开始议亲了,之前是因为你父王的病才一直拖着,去去去,这没你什么事儿,大人说话小孩子莫要插嘴。”蒋氏是个明快人,即使对唯一的儿子也实行铁棍教育,朱厚熜不敢反驳,只能气哼哼地坐回去,顺便还对一边偷笑的冼如星翻了个白眼。
清了清嗓子,冼如星缓缓道:“娘娘,我观郡主命格,是个有后福的,所以这亲事不如几年后再说。”她虽然不清楚福安以后怎样,但对朱厚熜的未来却一清二楚,想来公主怎么也比郡主嫁得好些。
蒋氏得到答案,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如此便暂且不提。
临走前,冼如星又看了看纤纤弱质的福安,一咬牙还是开口道:“娘娘,按理说贫道不应掺和王府内宅,但深受您一家恩典,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讲。”
蒋氏一愣,不明道:“仙师但说无妨。”
“我观郡主病骨支离,但又没什么大毛病,想着平日多走走就好,可是郡主又有缠足,气血难免不通,长此以往,怕是要步了老王爷后尘啊!”
明代女子裹小脚已经十分普遍了,是否缠足甚至成为社会地位.贵贱等级的标志,并且不同于前朝只需要将脚缠得纤巧些,还追求要裹成角黍形状。前些日子,就连寿姐儿都要开始裹脚,对此现代人冼如星表示深恶痛绝,所以特意将话往严重了说。
果然,提到老兴王,蒋氏面色大变。她因为出身将门,小时候是没有缠足的,因此在京城没少受人笑话,所以早早就给大女儿安排上。直到今日听见冼如星这般言论,方才觉得一阵后怕。
朱厚熜对此不是太懂,但见冼如星说了,也命令赶紧给自家姐妹放脚,以后兴王府内再也不许提“缠足”二字。
好在福安因为身体太不好,身边丫头婆子心疼,缠足带总是放宽几寸,所以脚掌虽然无力,但还没怎么变形,日后多锻炼锻炼估计能恢复。
蒋王妃觉得愧对女儿,以后也表示不会再拘着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于是活了十几年,突然间获得自由的福安郡主一下子茫然起来。
第15章
又是一年晚春,安陆的天气逐渐暖和起来,路上的行人变多,各种小商贩也都趁着这个机会出来摆摊卖货。
自打半年前州府消灭了宁王造反的军队,整个安陆的面貌大为改变。
明代虽然造反之事许多,但是绝大多数活不下去的流民百姓,像这种藩王起兵,实在百年难得一遇。之前安陆收留流民,大家朝夕相处,在得知他们是被宁王迫害后都不禁心生同情,所以这次打宁王顿生一股解气之感。
最最重要的是,此番出兵,出力的是流民,出钱的是富商官府,堪称不拿百姓一针一线,这放到此时几乎是不可置信的。
老百姓们很淳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感激谁。于是在打了胜仗后,自发地为众人提供食水。
流民们受宠若惊,如此倒是使得一些人不太想回江西府了,觉得就此在安陆定居也不错。
他们之前靠着辛勤的劳作攒下一些钱,这次打赢胜仗又得了点赏赐,于是便纷纷开始在周边买房置地。
人口是衡量一个城市繁荣度的重要因素,加上跟宁王这一仗打得“凶名在外”,大家都觉得此地是一个治安良好,吏治清明的好地方。于是在安陆定居的百姓越来越多,来往的商贩也就变多了,各种岗位开始激增。
因为之前收缴了大量战俘,原本府衙还有些发愁这些人怎么办,后来还是冼如星给出建议,将他们统统发配去挖矿。
明朝立国之初,其实是不允许私人开采矿的。朝廷对开矿也是持否定态度。主要是因为当事人口不多,而采矿又耗费人力过大,产出不丰,有些得不偿失。还不如把劳动力投入到耕地上来。大部分矿山还是国家管控,只有极少部分可以私人开采。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明政府对开矿的态度也暧昧起来,该因为矿山税收益实在不少,明朝又吃出了名的穷,所以除了金.银.铜.铁这些重要资源之外,开始允许地方官府或权贵挖矿,只要交够钱就行。
而安陆附近,刚好有个小煤矿。
于是这些战俘都被发配去开矿,朝廷并未对他们有所安排,安陆州府就根据大明律将这些人依次定罪,有十五年的,有十年的还有五年的,假如表现好还可以减刑。总之就是让他们吃苦但又心怀希望,避免造反的可能。
托他们的福,安陆今年境内煤炭价格极低,百姓们难得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而又因为来往的商贾多,带动得一些肉粮价格也低了下来,如今就算再穷的人家,一个月也能沾沾荤腥,附近乡下农户更是经常进城送货,每次都是荷包鼓鼓,脸上挂满笑意地回家。
陈二狗就是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带着侄女小花回到安陆,才刚进城门,就被里面的热闹惊到了。
“好家伙,这么些人,小花你可得跟紧了。”陈二狗挠了挠头,嘱咐侄女。
小姑娘乖乖握住叔叔的手,好奇地看向周围。
这段时间陈二狗除了领兵打仗,还负责战场上的收尾工作,不光是将战俘们押到矿山,甚至包括叛军们装备的贩卖。
要知道那可是五万人,光收缴的马匹粮草就有一大堆,更别说兵器铠甲,哪怕是留下填充库房的,也还剩不少。
朝廷没有追究这些,那便是给安陆上下官员们留的口子,大明官员就没有不贪的,不贪那么点俸禄甚至养不活家人,所以这些东西就自然而然的进了众人的荷包。
不过嘛,官府顾忌面子还是不好直接出手,所以陈二狗就成了代理人,等他彻底忙完,城里已经大变样。
小花一直被寄养在城外熟人家,此时也是头回进城,小脑袋左摇右摆,恨不得将所有景象尽收眼底。
突然,一阵香气飘来,陈小花还从未闻过如此诱人的气味,甜蜜蜜还带着丝奶味儿,比阿婆做的蛋烘糕还馋人,于是连忙拉了拉叔叔的衣摆,眼中满是渴望的神色。
陈二狗早晨只吃了两个窝窝,如今也有些饿了,见此连忙顺着气味寻去,发现了一家大排长队的糕饼店。
牌匾上的三个大字他只识得一个“记”,不过不要紧,因为在门口陈二狗见到了熟人。
“仙姑!冼仙姑!您也亲自来买吃的啊!”
少女看到他有些惊讶,旋即笑着打了声招呼,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干脆招呼叔侄俩进来。
陈二狗来到后院,发现不光是冼如星,之前打过照面的似露女冠也在,还有个瘦巴巴的锦衣少年,看到自己像做贼似的连忙低下头。
后院里糕点的香气就更浓郁了,小花馋得口水都要留下来了,大着胆子凑到冼如星身边,冼如星笑眯眯地将人抱起,然后一个踉跄。
还好男装打扮的福安搀了她一把,接过小花,稳稳抱在怀里。
尴尬地笑了笑,冼如星看了看自己的瘦胳膊,感叹怎么连亚健康患者都比不过。
“寿姐儿是我从小抱到大的。”福安抿嘴,细声细气地解释。自打解了缠足带,她便开始依照冼如星说的平日里多多走动,但王府就那么大,很快便觉得腻了。眼见社稷坛的女道士们整天忙前忙后,自己心思也开始活泛。
于是在百般恳求下,蒋王妃无奈允许女儿穿上男装出门逛逛,当然了,一定要有家里人跟着。
这家糕饼店是冼如星和朱厚熜一起开的,平日里研发出的甜品都放到此地售卖,很快就风靡全城。
水果蛋糕.黄油曲奇.双皮奶.泡芙……这些之前从未听过的小点心迅速攻占了整个安陆的市场,虽说价格不菲,但偶尔买来解馋也还是可以的。
陈小花左手蛋糕右手曲奇,只觉得整个人都沉浸在糖海中,吃得满脸都是,陈二狗一边帮侄女擦脸,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冼如星在那儿算账。
“最近两个月的营业额一直在上涨,不过市场就这么大,应该差不多可以考虑开分店了,派个人去附近州府考察,选定地址后写份计划书交给我。”冼如星说得风轻云淡,赵似露则拿着笔将其讲的话全部记下来,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
陈二狗不明白什么“营业额”.“计划书”,但对方表现出来的从容不迫却十分吸引他。
我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
陈二狗这般想着,他本身就是爱广交朋友,闲不下来的性格,这次帮官府处理东西又大大增长了见闻。如今身上有些银钱,就打算做点买卖,可看到冼如星这样,突然觉得那什么小打小闹的没意思。
抓耳挠腮许久,陈二狗方才支支吾吾道:“那个.仙姑,还没谢过你,要不是您老人家点了俺领兵,俺也不至于过上今天的日子!”
“谢我做什么,这都是你自己靠拼命拼出来的。”冼如星摇头,接着大量了他两眼,漫不经心道:“现在你有钱了,可有什么别的打算,想回江西吗?”
“回去干嘛,全家都死的差不多了。”陈二狗心一横,厚着脸皮凑上前,“俺如今都仰仗仙姑,您要是不嫌弃,陈二狗愿意从此在您手底下效力!”
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冼如星没有接话,而是淡淡道:“我这边也没什么好忙的,你若真想找份长久营生,贫道可以给你指条明路——去养牛。”
“养牛?”
“是了,现在糕饼店越做越大,每天需要的牛奶自然少不了,再加上安陆人口变多,周围垦荒开地也需要耕牛。养牛需要本钱,前期又很辛苦,真正的大商贾都不愿意沾染,你如今的情况倒是很适合。”冼如星认真地与其解释。
“啊.那那挺好……”陈二狗有些茫然,虽然对方描绘的情景很好,但他却始终隐隐觉得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领着侄女离开。
等他走后,心里憋了一肚子话的赵似露忍不住焦急道:“哎呀,咱们之前不是还苦恼手底下没有能用的人吗,这大个子你还夸过,难得人家想要投奔,怎么给撵走了!”
“放心,他之后还会回来。”冼如星心定神闲地喝了口茶,“见识了那么多世面,甚至生死都经历过,年轻力壮的你让他待着,肯定是待不住的。”
“那你还……”似露话还未说完,旁边福安就轻笑道:“赵仙师莫急,正是因为此人能力强,才不能如此着急用他。冼仙师毕竟身为女子,又是方外之人,有些事情不好出面,到时候奴强主弱,长此以往可就麻烦了。现在先晾上一晾,最后用的时候也顺手。”
“那要是晾没了呢。”赵似露不解。
“没了重新再找就是,”冼如星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开始考察,陈二狗确实心性能力都是最出众的一个,但也并非无可替代,反正自己是甲方,实在不行从头培养就是了。
冼如星没有太多精力放在生意上,因为马上就到了老兴王出殡的日子。
原本按照常规,修亲王寝陵肯定要很长时间,但因着打赢宁王引发的一些列连锁效应,使得人手大大增加,不光如此,就连朝廷拟定谥号也十分痛快。
内阁左思右想,最后给了个“献”字。
《谥法》中有记载:“博闻多能曰献;聪明睿智曰献;文资有成曰献;敏惠德元曰献;智质有礼曰献。”如此看来,确实是美谥中的极品了。
这一切都办完,即使王府再不舍,老兴王也该入土为安了。
出殡这日,原本已经下了四五天雨的安陆却难得出了大太阳,似乎老天也不忍这位和蔼的老好人兴王走得太狼狈。
这样的场面,按照规矩,女眷是不能跟着的,所以已经继位的朱厚熜代表母亲妹妹送葬。
走在最前面的是亲王仪仗,朱厚熜人在中间,后方就是父亲的棺椁,最后面则稀稀拉拉跟着安陆地方官吏。
冼如星作为主持这场祭祀的道人,也跟在朱厚熜身边。
少年骑在马上,一张嘴喋喋不休道:“父王这个陵墓的位置特别好,周围树木繁茂不说,地势还高,不容易灌水,也不枉我塞了那么多钱。”
“你还往钦天监塞钱了?”冼如星侧耳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
“当然,兴王府在宫中其实有不少熟人,”朱厚熜凑了上去,神神秘秘道:“你可知晓,我父王当年差点登上大宝。”
冼如星震惊地瞪大眼睛,然后下意识看了看周围。
朱厚熜挥挥手,表示不要紧,继续向她解释道:“当年宪宗后宫的万贵妃不喜欢先帝,刚好我祖母和她关系不错,父王又是除了先帝外最大的孩子,万贵妃就总带着他去皇爷爷身边,虽然立了太子,但前朝也有押宝的。不过祖母和爹爹都无心卷入皇位纷争,几次退让下最后也没成事,但之前的关系却是一直留下来了。”
“殿下慎言,”冼如星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心中纳闷,按理说朱厚熜这般精明早熟,不应该落下这种把柄,直到瞧见对方紧握缰绳,微微颤抖的手,方才反应过来。
叹了口气,对其温声道:“殿下,你要是心里难受,不如哭上一哭吧,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属人之常情。”
朱厚熜微微僵了一下,旋即重重摇头,“我不哭,我已经十三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父王之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撑起王府,照顾好母妃姐妹,送他上路的日子我是不会哭的。”
知道这种事劝不动,冼如星也就不再多嘴,但话题显然是进行不下去了,两人一路沉默,直到来到兴王寝陵。
兴王作为藩王,陵墓自然是极为宏伟,不光有前室.左右配室.还有好些个后室,有些墓室是为王妃侧妃提前准备的,有些则是为了殉葬者。
殉葬这制度曾盛行于先秦,汉朝时候就已经被废除了,直到朱元璋建立明朝后,殉葬制度再次被恢复,明英宗朱祁镇临终前将其停止,这也算是他做的为数不多的好事。
不过这种陋习表面上是没有,但不少宗亲贵族依旧在偷偷进行,兴王临终前特意提了一嘴不要人殉,可工匠们还是按照习俗做了。
不过也多亏墓修得宽广,在场人才能站得下,之前也说过,兴王人缘好,再加上朱厚熜得了朝廷奉上,这次来送葬的已经超过预期,将四周填得满满当当。
作为这次的执祭者,冼如星早早换上了法衣,在执事官的陪同下,把酒水玉器放在墓室门外,捧着玉币来到香案前。其他官员在内侍的引导下拜了四下,逐一为老兴王献酒。
皇室宗亲们的执祭者,往往都是些德高望重之辈,冼如星一个妙龄少女,虽然说是方外道士,但行此事也实在惹人非议。不过在场的都是些安陆本地人,得知其深受王府信任,在处理宁王叛军一事上又立了大功,于是也都没说什么。
冼如星站在最高处,伴随着兴王的最终入葬,开始高声背诵《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此为道教济幽度亡类道经。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她的声音对比同龄女子实在算不上清脆,甚至带着几份疏离,在炉烟的衬托下,女子面容肃穆,眼神带着几份悲悯,众人恍惚间竟真觉得其状若仙人。
突然,诵经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下,冼如星无意间注意到前排的少年低着头,双肩不住抽动。
心中长叹一声,刻意放缓诵经的语速,“初发玄元始,以通祥感机,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假如真有神佛,请对这人世间好些吧。
老兴王的下葬显然是一个节点,这意味着王府彻底地换了主人,府内对着朱厚熜改了称谓不说,就连蒋王妃也尝试着把更多的事务交给儿子。
其他营生暂且不论,白糖生意可是大事。许知州因为抗击叛军有功,再加上任期已满,几个月前就被调去京城述职,下一任知州尚未到任,所以现在的安陆群龙无首,十分方便将生意铺大。
不过对于下一步该怎么走,朱厚熜却有些犯了难。
“京城和苏杭,这两个地方人都很多,而且各有优劣。我们如此急着收集石灰,有心人只要调查后不难破解,到时候白糖的秘方也很难保密,最多的话,也就只有两年时间。按你的说法,这叫抢占市场。”朱厚熜停顿了下,皱着眉头提出疑问,“所以,你觉得哪里比较好?”
冼如星翻了翻手上的大明舆图,沉思片刻,点了点某个地方,“我觉得这儿就不错。”
顺着她水葱样的手指,朱厚熜视线下落,旋即眉毛微挑,不解道:“江西?”
“不错。”冼如星解释道:“宁王起兵不过月余就被王守仁拿下,江西府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受过其贿赂,如今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估计根本没时间和商贩们扯皮。此地紧邻湖广,货品运输相对方便,再加上往东便是苏杭,进退自如,是块好地方。”
听完她的分析,朱厚熜不禁点了点头,之后又想到什么,突然笑了起来,“这宁王造反谋划几代,结果也没成,倒是便宜了我。”
冼如星扫了他一眼,心中嘀咕,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有更大的便宜等着呢。
两人正研究着,突然,内侍黄锦来报,说费劲来访,想要求见王爷。
“他来做什么?留下拜帖改天再说。”朱厚熜皱眉,他不是很喜欢那个书呆子,对方只要见到冼如星就一脸傻笑凑上去,每次看得朱厚熜都莫名火起。
“可是……”黄锦有些犹豫,“费劲这次还带着他叔祖,费宏费阁老也过来了,还是不见吗?”
“费宏来了?”朱厚熜迟疑,虽然费宏已经致仕,但毕竟声明在外,又是三朝元老,无论怎样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还是让人将其请了进来。
费宏刚过半百,但却须发皆白,长相端正,眉毛粗直,在宽阔的前额上向两边平射出去,光看面容,就知道是为刚毅果敢之人。
他十九岁就中了状元,之后一路高升,给还是太子的正德皇帝讲过学,入阁后更是兢兢业业,还斗倒了大太监刘瑾。在满朝文武都对宁王的小动作视而不见之时,唯有他站了出来,不过也因此得了奸人诟病,为皇帝所厌弃,随意找了个借口贬官发配得远远的。
费劲搀扶着长辈,眼眶红红的,看样子是刚哭过,见到两人,连忙激动道:“叔爷!这就是兴王于冼仙师!多亏了他们,不然孙儿早就成一碰白骨了!”
“当着王爷的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费宏眉头紧锁,呵斥了一句。
“诶,费公子一片赤子之心,阁老又何须责怪。”朱厚熜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完美展现了一位风度翩翩的藩王应该有的姿态。
谁知费宏却完全不吃这套,硬邦邦回道:“礼不可废,殿下刚继位,应该更注意这点才是,况且草民已经离开朝廷,还请您注意言辞。”
“额……”朱厚熜被噎了一下,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他自幼在王府众星捧月,能够平等交流的冼如星又是位顺毛大师,许久都没被撅过,不由沉下脸来。
“费先生今日来,就是为了这?”
“自然不是。”费宏回答地一板一眼,然后突然行了个大礼,“草民谢过殿下救我费氏族人,此番恩情,费某人没齿难忘。”
少年被他弄得有些发懵,直到身后冼如星推了他一下方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扶起对方。
这可是名满天下的费阁老,即使面对皇上都不用行这么大礼,自己一个藩王怎么能受用。
“快快请起,费先生折煞小子了。”
老头儿避开对方的手,强撑着腿脚自己站直,摇头道:“老朽如今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报答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殿下不过舞勺之年,却斗宁王,收流民,安陆在您的治理下堪比江南,如此实在令人钦佩,不过老朽还有个问题想要请您解惑。”
费宏这一辈子见多识广,又是出了名的耿直,他都能夸这么多,如此看来,自己确实做得不错,朱厚熜毕竟年少,即使再沉稳,也不禁有些得意,轻笑道:“费老但说无妨。”
“据老朽所知,先兴王只有您一支血脉,无论怎样,殿下的继位都是无忧的,而朝廷对于藩王自打成祖之后,要求藩府成员不农.不工.不士.不商,只坐镇各地颐养天年便是。”费宏直视着对方的双眼,眸中一片锐利,“纵观整个安陆,每一处都有兴王府的手笔,老朽想知道,殿下是否想学宁王,行那潢池弄兵的北望之事!”
朱厚熜:“……”
如果此时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朱厚熜的心情,那便是“憋屈”。
对面的老者大义凛然,除了个没用的孙辈,孤身来到兴王府,大有“立身一败,万事瓦裂”之态,搞得自己好像真是什么乱臣贼子。
天地良心,朱厚熜虽然在出殡之时与冼如星口嗨过自己亲爹差点当皇帝,但那完全是因为太紧张太难受想要随便说些什么。他自认为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不会去做蠢事。
宁王几代人的积攒,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据,结果没出江西府就被当地官员一锅端了,他一个小小的兴王,怎么可能会去觊觎那个位置?!
少年涨红了一张脸,强压怒气道:“费老怕是对小王有什么误解,收留流民乃前任许知州拍案决定,当时父王重病,我为了祈福不过施了些食水。后来因为流民们比较细心,发现了宁王叛军的踪迹,如此才自发半路拦截。再者说,倘若兴王府真有什么贰心,当日宁王起兵,我与其勾连,直接拿下整个南方岂不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