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前十五年长于安陆,所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湖广总督布政使之类的,虽然也是二品大员,可和杨廷和一比无异于庸人。
在受到学识冲击后,朱厚熜整个人显得愈发平和,他看着杨廷和的双眼,无比真诚道:“太傅,吾父母只有吾一子,他们辛苦养育了我十几年,现在实在需要个名分,你位高权重,朝廷大事皆仰仗你,我就这一个心愿,还请太傅成全。”
皇帝姿态摆得这般低,杨廷和就算官在大也不能不表示,于是连忙弯身行礼,态度恭敬:“回禀万岁,您认下孝宗为皇考,兴献王已然是天子生父,圣人皇叔,贵不可言,如何就没有名分了?老臣身为大明官员,一切当以国体为重,怎能凭借自己心意左右祖宗礼法?还望陛下慎言。”
“你!”见如此都说不动,朱厚熜火气又上来了,“好,既然你们管不了,那朕现在就写文书到内阁,朕自己决定!”
“如陛下执意如此,那内阁也可扣而不发。”杨廷和语气淡淡,按照大明规定,内阁首辅要是觉得皇帝的旨意不对,可以执行“封驳”权,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他杨廷和的同意,朱厚熜的话甚至出不了紫禁城!
少年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在他爆发之前,对面老者又给了他一闷棍。
杨廷和起身,举止有礼语气却极为强硬,“要事陛下当真定要如此,那老臣也只好请求致仕了。”
此言犹如一盆冷水,将朱厚熜浇得狼狈不堪。
事实上,杨廷和之所以能如此狂妄,也正是因为这最重要的一点——如今大明离不开他。
内阁四老,梁储几乎是混吃等死的状态,剩下两个能力一般。嘉靖十五岁,刚登基几天,倘若杨廷和现在撂挑子不干,整个国家瞬间停摆,到时候会有什么后果,可就不是人能控制的了。
朱厚熜死死盯着对方,胸口上下起伏,许久,从牙缝中挤出话语,“既然太傅这么说,那此事暂停搁置吧。”
杨廷和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几句话便将天子逼退,之后迤迤然离开,尽显权臣本色。
而吃了败仗的朱厚熜活像一只被阉了的小公鸡,当冼如星见到他时,甚至没办法将其于前两天还意气风发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对方刻意以一个十分奇怪的角度别过头,冼如星细心,注意到他眼眶周围红红的,知道是刚哭过,不过十分有眼色地假装没看见,心里其实有些不是滋味。
好嘛,一帮老家伙把小孩儿给整哭了,理由竟然是不让人家认自己爸妈。冼如星是不懂这有什么好据理力争的,但总归是觉得有些太欺负人了。
她这阵子忙着弄香水挣钱,因为知道历史上嘉靖皇帝最后大获全胜所以也没怎么掺和,现在方才知道,原来斗争的过程竟然这么艰苦。
沉默着与少年吃完晚饭,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能拖多久是多久吧。”朱厚熜阴沉着一张脸,“那帮老不死的老顽固,满口祖制祖制,我迟早要狠狠教训他们!”
哎……冼如星再次叹了口气,之前跟他说的他是半点没往心里去。
朱厚熜见她这样,不禁问道:“怎么了?你该不会劝我以德报怨吧。”
摇摇头,冼如星突然反问道:“既然给兴献王上尊号兹事体大,朝臣们又不肯让步,那么陛下认为,您与他们相对,有何优势。”
朱厚熜一时语塞,他好像啥也没有,但又不愿意认输,憋了半天,愤愤道:“我年轻!”
大不了熬死他们一群老鳖孙!
“行,那你熬着吧。”冼如星被他逗笑了,旋即不再开口。
朱厚熜坐在龙椅上生闷气,半晌,还是忍不住道:“好吧,那你说,我有什么?”
“陛下刚才不是自己都说了,”冼如星放在筷子,微笑道:“祖制啊,这不就您最大的依仗。”
事实上,在古代“君为臣纲”的体系下,皇帝本身就占据天然的优势,君臣相斗,臣子很难彻底压倒。
“那可是您的祖宗,他们扯祖制,您也把祖制搬出来好了。”冼如星循循善诱,“至于缺少人手,那更好说了,眼下京城里可就有一百多贡生等着为您效力呢。”
朱厚熜微愣,旋即两眼放光,是了,还有他们!
说起这批贡生也是多灾多难,原本是正德十五年于京中参加会试考中的,结果当时的皇帝还在南直隶胡闹,于是他们只能继续等,这一等就是两年,期间连天子都换了殿试还没考。好在朱厚熜还算有正事儿,前两天让礼部举行了殿试,如今名次已经出来了,过些日子就要张贴。
“天子第一届新科进士,陛下可以借口举行鹿鸣宴,到时候贫道也过去……”
“你不是不爱这些宴席吗?”朱厚熜挑眉,“之前请你去都一直推辞。”
“陛下,”冼如星无奈地表示,“就算新科进士急着表现,但终归有不少人估计得罪朝臣。真能为陛下所用者,必然是那家境贫寒,郁郁不得志而且着急出人头地之辈,甚至不顾周围人眼光。”
“贫道蒙陛下厚爱,如今在朝野也算有些名气,额……大多是些污名。”冼如星耸肩,想到那些人怎么在背后编排自己又有点想笑了。不得不说,古代文人的想象力真的是无穷无尽的,什么江湖骗子山精野怪都是小意思,冼如星甚至听过自己是兴献王借尸还魂重返人间的传闻。
莫名其妙成了朱厚熜“野爹”后,她已经能将一切淡然处之了。
晃了晃脑袋,继续道:“所以,能顶住世俗眼光接近贫道者,就是陛下您需要的人!”
25. 第25章 国士
常言道:“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
张璁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到底算不算实现了志向。
他也是年少成名,二十三岁中了举人,在大明绝对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青年的他志得意满,带着妻子来到京城,想要大展拳脚,然而接下来的三次会试都落榜了。
不过此时也才三十岁,刚至而立,尚且年富力强,很快在家人的鼓励下重振旗鼓。
那么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恐慌的呢?
是第四次落榜时无意间在镜中发现的几根白发?
是第五次落榜时妻子失望的背影?
还是第六次落榜时隔壁同乡的怜悯?
第七次放榜前,叔父去世了,自己父母早亡,全赖叔父将养他大,可他却连为其送终都做不到,每逢深夜想起,都不禁痛哭流泪,悔恨不已。
然而不出所料,这次他依旧没考上了。
这个时候,自己已经四十二岁了。
历经两朝,从二十三到四十二,他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用在科举上,当年的人人追捧逐渐变为门可罗雀,他觉得累了。自己没有这个命,就这样吧……
京城纸贵,妻子操持家中够辛苦了,儿子也找个好些的书院读书,去朝廷补录个小吏,好歹有些微薄俸禄糊口。年少时出将入相的梦就当从未有过,只要能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张璁已经走到吏部门口,可那只脚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他又想起这几十年游学路上见到的流民遍地,想起奸贼刘瑾干政时的愤慨,以及对朝局动乱的忧心。
人往往越清醒就越痛苦。
张璁无疑是清醒的,所以他看到的.听到的不义经常会压在心头,让他每每喘不过气来。
转过身,他第八次参加了会试。
结果,已经四十六岁的他终于考上了。
鹿鸣宴上,整个恩科一甲二甲的进士齐聚于此,状元榜眼探花皆出身名门,风华正茂。而成绩倒数又垂垂老矣的他有些茫然地坐在末尾,与周围几个状况相似的堆在一起,好像几颗放久了的芥菜,蔫头耷脑,浑身冒着寒酸气。
张璁张了张嘴,想要与他们说几句话,结果也不知是因为自卑还是互相嫌弃,总之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叹了口气,张璁刚要回到座位上,突然注意到角落一位秀美女冠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愣了片刻,便明白对方的身份。
传言新君从安陆带来一王府供奉,整日形影不离,极为受宠幸,这次鹿鸣宴以“辞旧顺度,诸事呈祥”的名义跟着。如此行径,礼部自然全力反对,直言进士们供奉孔圣人,哪有道士赐福的道理。
不过大家由于最近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与皇帝闹得很僵,这么点小事,最终还退让了。
一甲二甲进士日后前途无量,少说也是七品官员,自然不愿意在仕途开始的时候就沾上污点,得罪朝廷大臣不说,日后还指不定落下一个“佞臣”的骂名,所以只假装看不见她。
五月的京城还是稍微有些凉的,女道士就穿了件单衣,于背阴下经风吹打,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张璁长女比她小不了几岁,一时间心里也不太好受,于是上前指着远处道:“那边阳光好些,道长你要不过去站着,等下没人我为道长倒两杯水酒暖暖。”
女道士似乎有些惊讶,挑眉看了他一眼,旋即摇摇头,“贫道就站这儿挺好的,风水好,吸天地之精华。”
张璁无语,这都什么跟什么,于是索性不去管她。女道士找来个内侍,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主动追了上去。
“这位,额.进士老爷,多谢关心。贫道冼如星,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
张璁微微颔首,一板一眼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冼如星思维敏捷,有个梯子就能向上爬,于是两人之后聊了几句,算是搭上话。不过三两句,便将张璁生平打听得差不多,心中有了计较,遂开口道:“说来也是惭愧,贫道蒙圣恩来着鹿鸣宴办事儿,结果旁人都对我避之不及,唯有张君伸出援手,贫道在此谢过了。”
张璁正色道:“‘见义不为,无勇也。’若只是因为担心舆论就违背圣人之意,那我岂不是白读了这几十载书。”
之后又安慰冼如星道:“虽然朝堂上对道长略有微词,但纵观你入京后行径,并未有丝毫逾制之举,只要俯仰无愧,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
冼如星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又说了几句,感觉待时机成熟,方才道:“难得今日与张君如此投机,实不相瞒,最近万岁命贫道主持重修朝天.显灵.灵济三宫,如今尚且缺个写绿章的,我见张君才高八斗,不知能否执笔?”
所谓“绿章”又叫“青辞”,乃是道教逢年过节时向苍天致敬的词,要求形式工整,用词华丽,主要是祈福的作用。正史上的嘉靖十分热衷此物,底下一杆臣子都是写青辞的高手。
冼如星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自己现在虽然有皇帝的信任,但身边无人可用,所以对张璁提出招揽之意,而张璁只要答应,很可能从一个二甲进士直接晋升天子宠臣,有大把面圣的机会,是个人都要动心。
然而听闻此事,张璁却皱了皱眉,严肃道:“我知道长心意,在此先行谢过,不过如今国库空虚,传闻青州王堂起义闹得轰轰烈烈,朝廷还要平叛。倘若修缮三宫,又是几百万白银搭进去,道长既然简在帝心,那更应规劝陛下,莫要行那‘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事啊!”
冼如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回答,不由愣住了,半晌,对着他行了一礼,“张君至高至洁,贫道受教了,修宫一事我会再与陛下商议。”
张璁点头,面色放缓了些,两人在这儿说了半天话,早就引起旁人注意,未免其被人嚼舌根,冼如星交代了两句便重新回到角落。
鹿鸣宴设立在西苑,待众进士酒足饭饱后,便由小内侍带着他们从西安门离开皇城。张璁起身,照例跟在队尾,可才走两步,就被一面色忠厚的太监叫住,之后二话不说带着他往回走。
莫名其妙被拉住的张璁有些懵,也不敢多问,两人一路快步,最终走到一处宫殿前,宫殿上写了“昭和”二字,位于太液池中间,一看便是皇室游玩避暑的场所,里面陈设精美又轻灵。
店内一身着素色麻衣的俊秀少年正看着书,见到男子,不太在意地抬了下眼皮,“你就是张璁?”
曾经在殿试上见过一面的张璁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连忙行礼。同时心跳如擂鼓,自己一个二甲老进士,何德何能独见天颜,想到皇上最近的烦心事儿,张璁开始犹豫了。他到底该不该趟进这池浑水?
“起来吧,”嘉靖将书随手扔到一边,“你……”
话刚开口,便见之前交谈过的冼如星匆匆走了进来,泰然自若地走到皇帝身边,低声说了两句。
少年天子惊讶地看了张璁,旋即冲女道士点了点头,命黄锦赐座。之后收起了先前的漫不经心,认真地与其探讨起学识政事。
张璁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也知道机会难得,连忙向皇帝讲起自己这些年游历访学,所至之处的心得体会。
两人谈了有一个多时辰,冼如星在旁边偶尔插话,不过更多时间都是在默默听着。
直到宫人来提醒差不多该是用膳的时间了,双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张璁没想到天子愿意平易近人地听他说这么多,十分感念。
“秉用这时哪里的话,”朱厚熜此时已经直呼其字,少年正色道:“实不相瞒,刚见面之时,我还以为你是那钻营之辈,不免有些轻视。直到冼仙师与我讲了鹿鸣宴上发生的事,才知你乃真国士,君为国士,我必以国士待之,如此又何须言谢。”
在听到“国士”二字之时,饶是张璁沉稳有度也不禁潸然泪下,二十多年所有的磨难郁结仿佛已经在心底开了花。
张璁深深地行了一礼,“臣资望不足,德行浅薄,今日蒙陛下不弃,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朱厚熜大喜,连忙将人扶起,之后赐宴昭和殿,直到要宵禁了才放其离开。
有了张璁的相助,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
在鹿鸣宴后,张璁被补录到了礼部,成为一名观政进士,此为洪武年间设立的制度,因为太\祖朱元璋发现考上来的读书人们对做官一窍不通,而除了前三甲直接进翰林院,剩下的大部分都分配到地方当父母官。为防闹出笑话,便让这些进士到六部九卿等衙门观察,放到现代就是当一阵实习生。
而张璁虽然考试不行,但对《周礼》.《礼记》等书籍颇有研究,于是很自然被分到礼部,在这里,他更是利用所有时间研究本朝各条规矩。
观政进士虽然名义上只是八品官,但也是可以对皇帝上书的。
终于,在彻底翻烂了所有书籍后,张璁写下一篇极为考究,挑不出半点错误的大作,彻底拉开了“大礼议”的篇章。
纵观全文,只有一个观点,那便是——皇上你想认谁当爹都行!
朱厚熜看到后,兴奋地当天中午就着文章连吃三大碗饭,差点把自己撑死!
之后边消食边对身边人大笑道:“吾父子全矣!”
杨廷和最开始甚至都没当回事儿,毕竟一个小小二甲进士,能翻出什么风浪,然而他忘了什么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本来这件事皇帝就占理,不让认自己亲爹亲妈啥的,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再加上杨廷和也不是没有政敌,被他收拾的文武官员,内侍勋贵全都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等着,只要杨廷和有丝毫败相,这帮人一定会如猛虎一般将其撕碎。所以有时候,其实只需要一个带头的。
所以当发现支持皇帝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这位一直都胜券在握的首辅终于坐不住了。
于是趁着某天休沐,他去敲响了费宏家的大门。
费宏本身便是朝中重臣,再加上当日于兴王府和圣上有半师之谊,怎么也算从龙之功,所以朱厚熜继位后,立刻将其官复原职。如今也是内阁的一员,而且极为受宠幸。
倘若真有一丝希望能劝动皇帝,只能从这位老友入手。
杨廷和想得很好,结果在费宏府上却意外的见到了另一个人。
“冼仙师不在宫中修行,怎么跑到内臣家里了。”杨廷和面无表情,作为皇帝身边的得意人,他也曾短暂与冼如星打过几次照面,知道对方是个心机深沉的,丝毫没因为其是女流之辈就轻视。
冼如星颔首,扫了下拂尘,表示偶然得知费阁老想念湖广的藕粉,所以特意做了些送过来。
“我可没要求你,三天两头的往我家跑,烦死人了!”费宏阴沉着一张脸,不耐烦地别过头。
冼如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白套了这么久近乎,老头儿一点面子都不给。
见她吃瘪,杨廷和心中舒服了不少,上前一步,亲昵地拉过老友,“咱们年纪大了,藕粉什么的不好克化,子充啊,我瞧着最近天气不错,要不我们一道去京郊钓鱼。”
费宏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嘲讽道:“先帝就是因着钓鱼驾崩的,你护驾不力,现在还敢提?滚滚滚,看见你烦!”
杨廷和:“……”
平等地攻击完所有人的费宏神清气爽,直接将两人都赶了出去。
费府外,杨廷和与冼如星大眼瞪小眼,互相露出个假笑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26. 第26章 休战
可能杨廷和都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张璁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毕竟论家世,张璁不过一乡下小子,杨家几代为官,杨父更是做到提学佥事,清贵无比;论学识,张璁考了八次才当上二甲进士,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岁登进士第,之后侍讲东宫,名满天下;论身份,张璁几乎等于没有,杨廷和大明首辅,万人之上。
如此巨大的差距,也难怪杨廷和最开始没放在心上。结果等他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晚了。
从第一次上书后,张璁就好像开了挂,议论礼仪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不光产量高,而且旁征博引,辞藻华丽,彻底摆脱了这种题材沉闷枯燥的困境,让人读起来人血沸腾,唇齿留香。
就连冼如星也看了也不禁感慨,这是什么人肉打印机。
张璁在文中重点驳斥了礼部之前举的两个例子,曾经的汉哀帝与宋英宗,都是皇帝兄弟的儿子,因为当时皇帝没有子嗣,所以被过继给天子,等之后也是称呼天子为皇考。礼部的想法很简单,怎么人家汉哀帝和宋英宗可以,你嘉靖就不可以。如此言论,就差指着鼻子骂嘉靖不识好歹了,把龙椅上的少年气个半死。
如今张璁指出,汉哀帝与宋英宗,都是当时皇帝活着的时候被过继,而孝宗又不是没有继承人,严格来说没孩子的是正德皇帝,所以朱厚熜跟这俩干脆风马牛不相及,并且死死抓住当时奏折上的“嗣皇帝位”几个字不放。
其实这也怪了杨廷和,当时正德皇帝刚死,杨廷和急着处理朝中奸人,就没怎么管他们草拟诏书一事,结果出了这么大纰漏。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杨廷和终于明白,他必须要跟嘉靖谈一谈。
然而当他想要求见之时,却被皇帝身边的内侍拦住。
掌印太监张永皱着一张脸,无奈地对杨廷和道:“太傅,陛下此时正与冼仙师论道,说了不让任何人打扰。”
他心中苦涩,虽说自己与谷大用等还没被清算,但也知道如今不过是因为新君上位,手下没人。圣上明显对王府出来的黄锦张枫等人更加信任,而这些得罪人的活儿都交给自己。
“无妨,那我在此等着便是。”杨廷和语气淡淡,竟然真站在原地等候。
张永哪里敢让他站着,连忙道:“哎呦,杨太傅,你看这大太阳的,再晒出个好歹了,要不你先回去,等陛下闲下来了奴再让人去你府上?”
“不必,公公只管忙你的便是。”杨廷和微笑,不为所动。
没办法,张永只好进去禀告,一会儿,冼如星慢悠悠走了出来,与杨廷和打了声招呼,然后直接了当道:“事已至此,杨首辅又何必再勉强?”
“我要见陛下。”杨廷和依旧坚持。
冼如星摇头,“你见陛下要说什么呢?若是公事,理应在朝堂上解决。”
“我要说的是私事。”
“太傅,你应该知道,”冼如星锐利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半分不让,正色道:“王者无私。”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宫女太监都恨不得将头埋到最低,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内阁首辅与天子宠臣在此针锋相对,光是气氛就足以令人窒息。
许久,杨廷和突然笑了,他看女道士,似乎透过她在看里屋的某位帝王,他知道,自己这次败了。
“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他想起了当朝□□的一首诗,也许有些东西真的就是在骨子里的,眼前的少年少女,仿佛早起的朝日,虽不刺眼,却勃勃生机;而自己即使身居高位,依旧暮气沉沉。
罢了,他能做的也都做了,假如有天再次见到孝宗皇帝,也能坦然地说句未负先人。
摇摇头,杨廷和对着里屋的朱厚熜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如此,持续了快半年的“大礼议”暂且告一段落,双方算是就此打平。
之所以算打平,其实是双方各退了一步,朝廷同意给兴献王上尊号,改成“兴献帝”,并且封蒋氏为“兴献后”,但同时还让嘉靖认下孝宗张太后。那么一个人怎么能有两对爹妈呢?很简单,毛澄毛尚书机智地在兴献王前面加了“本生”两个字。
也就是说,假如朱厚熜要向别人介绍父母,那么他应该指着孝宗道:“这是我爹。”
指着兴献帝道:“这是我本生爹。”
对于把自己父亲“爹上加爹”的做法,朱厚熜自然是不满意,他还想再闹,然而却被冼如星劝住了。理由很简单,皇帝登基这么久,啥事儿没干天天就在朝堂上跟大臣们batte了,整天斗得跟乌眼鸡一样,再这样下去势必人心浮动,进而影响整个大明。
反正朱厚熜才十五,以后还不是有的是时间。
好说歹说,最后少年总算勉强点头。
此外杨廷和还有个条件,那便是要将张璁送离京城,到地方任职。这也不光是他内阁首辅小心眼,主要张璁战斗力太强,就差站在自己脸上喷唾沫星子,要事半点表示没有,杨廷和这百官之首也干不下去了。
这点朱厚熜也同意了,不过略微动了点手段,将张璁从西北调到南京吏部。
众所周知,大明一共两京十三府,其中南京与北京相对,都有一套完整的官僚体系,包括六部.五军都督府.翰林院等机构,俨然一派小朝廷,可是说要事龙椅上再按个皇帝,按跟首都没有任何区别。
之所以这样,全因朱棣当年“靖难”抢了侄子的皇位,之后执意迁都自己老家北京。但北京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物产不丰不说,也无战略纵深可守。一旦长城被破,蒙古人直接兵临城下,所以明朝名为天子守国门,实为九边护天子。朱棣也知道自己危险,遂保留了南京的机构,想着万一北京城真被破了,还能有个退路。
虽然总有人笑称应天府那里的官员都是养老混吃等死的,但实际上南京作为陪都,不光掌握着南方经济,同时也统领几十万兵权,当时王守仁灭宁王,就是从此地调的兵。
张璁去南京,不光能熟悉朝廷政务,而且也不至于风吹日晒遭罪。朱厚熜的态度很明显,暂时委屈他一下,改日迟早调回来。
张璁感念圣恩,也并未多说,直接启程上路了。
初秋的京城是最适合赏景的时节,不光有银杏红叶,而且不冷不热,除了偶尔还能听见蝉撕心裂肺的哀鸣,可以说是极美的。
玄一道人身着大红色直领对襟经衣,上面绣着葫芦.团扇等道教吉祥图案。这件衣服长及小腿,无袖披,袖长随身,很好地修饰了他圆滚滚的身材,被风一吹,真有几份仙风道骨的意思。
这种衣服原本为举行小型斋醮时才穿,不过今日特殊,玄一还是从箱底翻出来了。
站在船尾,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饶是玄一今年已经年近花甲,依旧生出一股豪情。
谁能想到呢,他玄一,不过湖北安陆的一个乡下道人,转眼竟然要进京侍奉皇上了!
当年师父都说了,我时柱为食神,天生就是个有后福的,没想到还真让他老人家算对了。玄一心中嘀咕,他这次是跟着兴献王妃.啊,现在应该称呼兴献后一起来的京城。
朱厚熜赶着进京登基,但他的母亲蒋氏必须要打理王府,毕竟自己这一家子走了,兴献王的陵墓可还在安陆,府内上下几千人,究竟怎么安排也是个问题。
好在蒋氏是个精明能干的,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最后一家人坐船从湖广到达京城通州湾。
而玄一作为冼如星白糖生意的合伙人,身份重要,自然也跟着一起上路。
船速不比官道,行了一个多月方才抵达,经过长时间的奔波,一行人都不免疲乏。
此时徒弟妙乐蹦了起来,高声道:“师父,我好像看见船岸了,咱们终于到了!”
“老实点儿,这么大了怎么还跟泼猴儿似的,告诉你京城不比安陆,都把之前那些气性收一收,不然我可护不住你!”玄一呵斥,但同时,心中也不免激动。
总算是到了啊!
这么多艘船,停靠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过当地已收到消息,为了给皇太后让路,早早就清了场。
冼如星带着内侍宫人们站在岸边,见到蒋氏,连连行礼。
“仙师莫要如此,”蒋氏赶紧将人扶起,之后握着对方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路上船队也会停下补给,京城的消息偶尔传到耳中,各种勾心斗角你来我往听得她心惊肉跳,想到儿子不过十五就要面对文武百官,不由悲不自胜。
万幸的是,冼如星考虑得周全,也是害怕蒋氏听到什么自乱阵脚,不断派人给其送信,每每都捡好听的说,蒋氏性情坚毅,如此也算稳住了。
“娘娘,您与公主乘轿回宫便是,陛下在宫中等着呢,此处剩下的便交给贫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