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又道,“我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说的,但我打心里觉得……觉得你配得上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我没什么好的,还是个大麻烦,我总觉得委屈你了。”
就像这一次,死者毕竟是一方高官,魏潜全权放手给她是担了极大的风险。
崔凝知道,别人私下里都说魏潜捡了个大便宜。他们这般说,无非是因为她的出身,然而她从小不在崔家长大,尽管这几年一直在努力培养所谓的“家族荣誉感”,现在做很多事情都能够考虑到崔氏荣辱,内心却始终无法像一个真正的贵女那样。她是一个小道姑,从小立志要长得好看,当一个好仙姑,与二师兄一起担负养道观的责任,她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低贱,但也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优秀的地方。
而魏潜在她眼里,没有任何缺点。
魏潜诧异,往日崔凝说“捡便宜”的话,他只觉着小姑娘嘴甜,今日竟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些许自责自卑。
“切莫胡思乱想。”他盛了一碗粥递给她,“你若是不好,别人也不会为自家天之骄子说亲。”
崔凝接过来吹了吹,闻言抬头,一脸惊奇,“天之骄子?谁呀?”
魏潜垂下眼帘,未曾答话。他本不应说这个话,但小姑娘心性疏阔,不能任由她这般胡思乱想。
“你说谢表哥?”崔凝觉得自己身边一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但除了已经娶了她姐姐的凌策外,之前有过议婚苗头的就是谢飏了,“崔谢两家不过有一点结亲的意思,都没正经议亲。况且,他们家能想到我也无非是因为出身。”
谢飏到长安第一次入崔府的时候便不知从哪里传出两家要结亲的消息,崔家没有将此事宣之于口,但也不曾刻意隐瞒。
“只要有心去查,世上就没有真正的秘密。”魏潜继续道,“谢子清是谢家这一代最为出色的人,谢氏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们若是不看好你便绝不会有结亲的念头。”
崔凝点头,默默吃着粥,屋里十分安静,只有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半晌,她才突然做出回应,“五哥,你是不是吃醋了!”
他竟然还去查过谢飏?
“咳!”魏潜一口粥呛进去,咳得惊天动地。
崔凝忙放下碗,起身一面帮他拍背,一面道,“五哥这醋吃的好没道理,谢表哥都不带正眼看我,你说符大哥看上我都比说他靠谱。”
魏潜方才好些,可一听她这话,喉咙又痒痒了。
她不知道,符远还真曾动过求娶的心思。
当初符远与凌策一道前往清河,除了垂涎崔氏族中书楼之外,也藏着别的心思。那时与凌策有婚约的还是崔凝,她的姐姐崔净恰逢议亲年纪却并未说定人家,符远便是得知此事才借着游学的名头前去探探消息。后来凌家的婚事落到崔净身上,符远也没歇了心思,转而打起了崔家其他几房的主意。
符远想娶崔凝,魏潜一点都不吃惊。崔家嫡脉几房的姑娘,适龄的都已经名花有主,剩下的还太小,他就是愿意等十年八年,崔家却不会愿意给自家女儿定个这么大岁数的夫婿。比其他还在蹒跚学步的娃娃,求娶崔凝显然更靠谱。
至于符远对崔凝有没有动心,那定是没有,否则以他的为人,怕是任谁拦着都没用。
符远对崔家势力感兴趣,又不是非崔凝不可,真上赶着去求娶也不一定能成,却是一定会伤了魏潜。符远的野心很大,官场尔虞我诈,或许日后再也找不到像魏潜这样交心的朋友了。
庸才无趣,有才华的人绝大部分也都像他一样有野心,魏潜才华出众,但追求的从来都不是权利,只要符远想,他们大约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冲突。符远一向是个很会权衡利弊得失的人,所以他干脆利索的放手。
然而关于这些事情,魏潜不会与崔凝讨论,“有空还是多想想案情吧。”
崔凝点头,见他神情不错,便不再多说,吃完饭安心回去休息。
时间紧迫,眯了大半个时辰,她又只得起来忙活。
先前崔凝打算让彭佑负责问询杨夫人,现在他不能参与破案,她只能亲自去了。
早晨雾气将散未散,近杨府时崔凝才看见杨府外竟挂了丧幡,门口停了四五架车马。她赶紧下马快步走过去,见杨府的管家正站在门口迎客,不禁皱眉。
“见过巡察使。”管家见到崔凝,拱手施礼。
门口的宾客闻言,纷纷看向她,见着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都惊诧不已,有三两同行之人已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崔凝把缰绳丢给身边差役,走上门廊,“怎么突然发丧?”
昨天那杨夫人还拿不定主意,结果扭头便发了丧,今晨便扯了幡?命案中尸体的处理办法一向都有先例,不是说想发丧就可以随随便便发了。崔凝暗暗心惊,这才觉着在地方办案的难处。他们人手不足,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她不禁想,倘若作案之人就是苏州官员之一,怕是随便使点小手段就能令她焦头烂额。
今早的事给她敲了一记警钟。杨檩被杀一案,最难的不是寻找线索,而是对付从中作梗之人。
“回大人,昨日下午便发丧了。”管家见她明显不是前来吊唁,便又问,“大人今日过来可是有别的事?”
“找你家夫人聊聊。”崔凝道。
“这前头事多,恕我不能亲自为大人引路。”管家唤了一个小厮过来领她进府。
崔凝跟着小厮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了一句,“你家夫人昨日与我说要问问彭司法的意思,彭司法也同意发丧了?”
“昨日夫人见过彭司法,想来是问过的。”管家道。
言下之意,他当时并不在场,问没问过都是揣测。
崔凝点头,进门先给杨别驾上了柱香,才随同小厮往后院方向去。
绕过正堂一抬头能看见树丛掩映之后高高亭子,那亭子位于后院,建在高高的假山之上,若坐于其中,能俯瞰大半个杨府。
只是看着不远,道路却迂回曲折。
崔凝有些纳闷方才上香怎么没见到彭佑,她想着便侧首问那小厮,“彭司法今天没来?”
“彭大人早上来过,跪在灵堂里不让任何人打扰,听说管家带人过去的时候发现他晕倒了。”
小厮见崔凝一副唠家常的样子,没有那么重的官威,说话很是放松。他唏嘘道,“大人出事之后,彭大人疯魔似的,日夜不曾合眼,连家都不曾回,一直带人在外追查凶手,平日里多冷酷的一个人啊,今早隔着远远的便听见他嚎啕哭声。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相比之下,夫人的表现就太冷静了。他听后院的丫头说,夫人除了头天听闻大人的死讯哭过一回,后来也不见多伤感,说是身子不舒服日日煎药吃,但瞧着像没事人儿似的,昨夜里还支了架子绣花呢!
他们私下里都议论,大人宠夫人如珠似宝,便是块冰也焐化,没想到平日里看着那么柔柔弱弱的人,心肠竟如此硬。
崔凝余光瞟见小厮神色变换,心中微微一动,又多问几句关于杨夫人和彭佑的事。
杨檩平日治家极严,府里下人平日被压的狠了,眼下反弹愈发厉害,管家也只能勉强管管面上的事,哪儿顾得上几句闲言碎语?崔凝开口一问,小厮便像倒豆子似的将平时日里听的那些闲话都倒了出来。
石径通往抄手游廊,待到了廊上便能看见往后院去的门。
“听你方才的意思是,从发现杨别驾尸体到我和监察佐令出现这一段时间,彭大人都没有回家?也不曾有过片刻休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说着上前敲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婆子探头出来,见了一身官服的崔凝,这才走出来施礼。
小厮道,“大人来找夫人说话,烦刘嬷嬷寻个姐姐给大人引路吧。”
若是平常,刘婆子怎么都不能让一个不请自来的人随便进后院,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也不阻拦,直接寻了个机灵的婢女带崔凝进去了。
崔凝见婢女颇有技巧的分花拂柳,自身衣袖已经湿了一大片,却没有让露水沾染到她身上。
盯着婢女衣袖看了半晌,崔凝突然顿住脚步,脑海中浮现那日初见彭佑的样子——他脸色苍白,没有带雨具,一身官袍被雨水浸湿,也没有带官帽,一身狼狈……
崔凝甚至能想起他鬓边凌乱的碎发贴在脸颊上,画面还如此清晰,她确定,那天彭佑身上没有任何血迹,包括后来两人在衙门打了一架,她也不记得在他身上看见过血迹。
这不符合常理!
一个人乍然看见至亲倒在血泊中,定然会冲上去施救。就算事先知道人已经死了,也不太可能只远远看着,根本不靠近确认吧!
崔凝当初亲眼看着二师兄纵火,就算明明知道他没有生还希望,她一日没有亲眼见着尸骨便一日不会相信。以己度人,彭佑在赶到现场的时候,怎么会不亲自上前确认?更甚至可能连碰都没有碰尸体?
况且,杨檩的死法惨烈,整个巷口都是血,得站多远才能确保身上不沾到一点血迹?除非他在此之前就确认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假如小厮所言是真的,那彭佑恐怕即使不是凶手也是知情者。
除此之外,崔凝想不到别的理由。她想到魏潜今早突然不让彭佑参与案件,是不是也由此怀疑他了?
崔凝恨不能立时去审问彭佑,却不得不生生忍住。身为巡察使,固然有特权能够调动州县官吏,可这些人能不能真的为她所用尚且存疑,更何况,这一次嫌疑人便是身居高位之人。
回想这几日彭佑的种种表现,崔凝心里越发疑惑,他那种悲切并不像是作假。
“大人,夫人就在亭中。”婢女道。
崔凝回过神,抬眼看去,只见雾气蒙蒙,花丛掩映之中,那一袭素衣的的女子伏在绣架前穿针引线,一双白玉似的的手如蝶飞舞,煞是好看,画面安宁的令人不忍心惊扰。
杨夫人身边的婢女映柳是认得崔凝的,躬身提醒道,“夫人,崔大人来了。”
崔凝便见那杨夫人飞舞的手缓缓垂落,侧脸看过来,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顿了一下,才将针线放下,起身相迎。
“夫人秀这个做什么用?”崔凝走入亭中,目光落到绣架上。
那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
杨夫人声音微涩,“是氅衣。”
她话不多,映柳便帮着解释,“再有几日便要盖棺了,夫人是想着尽快把这氅衣赶制出来随葬。”
“夫人与杨别驾感情甚笃。”这出乎崔凝的意料。
这副雄鹰图是典型的苏绣,毫发毕现,精致绝伦,看上去已经接近收尾阶段了。崔凝不知道秀这样一幅绣品具体需要多久,但可以肯定必不是短日之功。再者她们这些贵夫人做绣活毕竟不像绣娘那样赶时间,也就是说,这件氅衣绣制没有半载也有数月了。
“映柳去沏壶茶。”杨夫人道。
待亭中只剩下二人,她缓缓叹息一声,仿佛卸下伪装一般,整个人一瞬间变得颓然,“我已在此恭候崔大人多时了。”
崔凝诧异,“夫人有话要对我说?”
杨夫人恨恨道,“害大人性命之人,定与程刺史有关!”
她说罢,又恳切望向崔凝,“前些日我浑浑噩噩不知事,今日大人就要盖棺了,我虽无用,却不能、不能教他枉死。”
崔凝想到自己方才的揣测,又忽闻她如此笃定,不禁疑问,“夫人为何如此笃定?”
杨夫人许久都没有回答。崔凝也只耐心等着,不曾催促。
静默了许久,她才喃喃道,“或许我真是个不祥之人。”
这一刻,她表现出的,并非是流于表面的悲伤,亦不似下人说的那般冷漠,而是一种崔凝看不懂的,极复杂的情绪。
语气中透着自厌与绝望,不甚激烈,却令听的人心里无端难受。
“我幼年逢上家道中落,父亲罹难,为了活命,母亲给人做了填房。没出几年,我那继父的上峰看上母亲,继父便将她送去別苑陪了那人数日。他升了官,却厌弃了母亲,甚至因她不肯自绝,整日谩骂羞辱。再后来他得罪人,死于非命。”
一个拥有惊世美貌的寡妇,惹得多少人垂涎。当时有人为了她大打出手,因此送命,坊间便都传言红颜祸水。
杨夫人抚上自己的脸,目光钝钝的转向崔凝,“我容貌肖母。”
短短几个字,竟是道不尽的心酸。
“她原是个极有才情之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自毁容貌,靠着接绣活将我拉扯长大。”杨夫人抿了抿嘴,放下手,望着崔凝笑道,“我原以为自己比她幸运。”
崔凝见那一双美目中盈盈雾气汇聚成晶莹泪滴顺着莹白的脸颊滑落,忍不住掏出帕子递给她。
杨夫人没有接,任由眼泪不断滚落,“我前夫待我极好,夫君也是。”
“据说您前夫是不慎跌落假山身亡?”美人落泪,崔凝心疼归心疼,却没有忘了来意。虽然戳人伤疤不好,但职责所在,在所难免。
“是程大人的外甥。”杨夫人厉声道,“那狗贼不知从何处见过我,对郎君威胁利诱,见他不从便痛下杀手。郎君尚未下葬,他便堂皇登门!那狗贼逼迫太甚,我……我只得求上大人。”
她曾听夫君提起过,杨别驾与程刺史是死对头,而且放眼整个苏州,也只有他敢与程刺史互别苗头。
她为了报仇可以不惜一切,莫说委身做个玩意儿,便是豁出一条命又如何?只是不曾想,杨檩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没有丝毫轻慢不说,还三媒六聘娶她过门做正妻。
纵然她心里一直放不下前夫,却一直视杨檩为恩人。
不管杨夫人对杨檩有没有情爱,在她心目中,他是无坚不摧的利刃,是屹立不倒的高山。
如果说,她第一次成亲后整日战战兢兢生怕失去,在嫁给杨檩之后却十分安心,因此初闻噩耗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是懵的,仿佛信仰崩塌一般。又恍惚觉得,自己是在重复过着母亲的一生。连杨檩这样鹰狼一般的男人都轻易死于非命,还有谁能护得住她?
崔凝见她眼中尽是迷茫,不禁叹了口气,继续问,“你如何确定程大人的外甥是谋杀你前夫的凶手?”
“他自己对我说的。”杨夫人想起那个人得意洋洋的样子,便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大人将那狗贼抓捕归案,程刺史倒是未曾徇私。”
程玉京没管,可是可没拦着他夫人插手。程夫人从中运作,咬定那程琨是失手致人死亡,不少证据都被处理掉了,最终只判了个流放。
杨夫人恨的不行,她虽见识不多,但也不傻,深知对于他们这样豪门贵族而言,流放就意味着无罪,出去吃了点苦头,很快就会被救回来。杨檩却劝她道:只要不当场问斩,程琨最终都会没事,看在眼皮底下倒是不方便。
当时杨夫人不解深意,直待一个月后,杨檩告诉她,程琨在流放路上染病死了,浑身溃烂流脓,死得极惨。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那病,自是杨檩弄出来的。
杨夫人默默垂泪。
“所以您认为程刺史是害杨大人的凶手?”崔凝问道。
杨夫人哽咽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当初他虽然不曾阻挠大人办案,可那毕竟是他外甥。”
崔凝总算明白了,这杨夫人不是不关心案情,而是打心里认定了凶手,也认定自己是不祥之人,给他人带来灾祸。
“我听衙门差役说,那日程刺史夜半归家是因为夫人有事请他回来。”崔凝劝道,“还请夫人如实回答。不管凶手是谁,必要有证据,总不能听谁一面之词。”
杨夫人脸色发白,“他在衙门留宿,我派人给他送过东西,顺嘴叫人嘱咐几句,却、却不曾要他一定回家。”
崔凝点头,这个行为也合乎杨夫人表现出来的性格。她出身不算高,还是再嫁,杨檩又于她有恩,像她这样柔顺的女人多半是对杨檩千依百顺,不敢有任何要求,如何会半夜派人去请他归家?但是当时她嘱咐的话中,的确有期盼他归来之意,很难说杨檩是不是听了这番话才改变主意。
“在案发之前,夫人可曾察觉杨别驾有何异样?或者他可曾提起过与何人有约?”
杨夫人不用回想便道,“不曾。”
从杨家出来,崔凝上马急急往回赶,方转过路口,便见一名差役迎头跑来。
那差役见了她,慌忙喊道,“崔大人!魏大人叫小的来找您!”
“吁——”崔凝勒马,“什么事?”
“魏大人说先前与您商议的事已经办妥了,请您回去审问疑犯。”差役一脸的惊魂未定,“不过大人,眼下衙门里全是守兵,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往常都是由衙役捕头抓捕罪犯,哪怕抓江洋大盗也不过出动府兵,可是眼瞧着衙门里那些人军纪严明,一股子煞气,显然来路不简单。差役不知发生什么事,不由心下惶然。
崔凝心中疑惑,他们之前并没有商议过什么事啊?不过转念间她便想明白了,现在主要负责此案的人是她,五哥八成是为了给她做面子,才会故意这样说。
“走!”崔凝心中有了数,便直接打马先行。
杨府与府衙相距不远,崔凝下马进门的时候,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的差役也气喘吁吁的赶到,眼见门口军士要拦路,立即道,“两位军爷,这位是监察司的崔大人。”
门口两名士兵面面相觑,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崔凝径直进门,没走几步便遇见巡逻的守卫拦路。
差役跟着解释,“这是监察司崔大人!”
“崔大人?!”领头的将士诧异,一扫眼将崔凝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目光锐利,“监察司何时出了个女大人?莫不是匡我?”
崔凝几乎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质疑和眼光,早就习惯了,心中也并不在意,只是此刻没什么耐心应付,直接掏出令牌,语气急冲,“你们若是不信,等会找魏大人求证便是!这一院子兵,还怕我劫囚不成!我有急事,先让开!”
领头将士看清令牌之后,迟疑一下,这才挥手示意让路。
跟在身后的差役眼见前头三五步便是杵着个刀兵,生怕又被拦着,自以为机智的高声通报,“崔大人驾到!”
突如其来的嘹亮唱到声不仅把众兵士惊了一下,就连崔凝也被冷不丁吓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一个末流小官,一声“小崔大人”都是同僚或长辈戏称,如此隆重出场,羞得她恨不能刨个洞把身后差役给埋了,于是腿下生风,闷头一路疾行,倒意外的颇有几分气势。衙门里头的守卫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居然当真叫她一路畅行。
“五哥!”崔凝冲进屋,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却见程玉京也正在座,闲闲的摇着扇子,嘴角微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
崔凝皱眉,拱手施礼,“程刺史。”
程玉京笑道,“小崔大人好像很不欢迎本官?”
“您误会了。”崔凝在杨府得知程玉京包庇外甥,方才又乍见他春风得意的样子,确实不甚喜欢,不过这种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杨檩和彭佑把持苏州政务,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二人倒了,的确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程玉京哪能看不透崔凝的想法,只是并不在意。若说他对杨檩的死尚有几分惋惜,对彭佑可就没有半点怜悯了。
魏潜开口岔开话题,“彭佐使在苏州颇有势力,我和阿崔担心有什么变数,只好暗中调兵以保万全,还望程大人见谅。”
程玉京知晓监察司的人在必要时可以调动少量兵力,苏州如今形势复杂,所以他对于眼下的情形早有预料,“魏大人无需多虑,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刺史无能,这才逼得二位不得不如此行事。唉——不瞒二位,这满苏州上下被我猜了个遍,却做梦都没想到凶手竟然会是彭佑!”
这件事,程玉京没有丝毫夸张,方才在园子里听闻彭佑被抓的消息,惊的他失手打翻了一个香炉。程玉京与他们斗了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他手下的人只骂彭佑是杨檩的走狗,但他知道,彭佑把杨檩看的比命还重,重到有时候他忍不住暗暗揣测,两人背地里是不是有什么分桃断袖之事。
“杨檩之于彭佑,亦父亦兄,往日杨檩生病受伤,他都恨不能以身替之,怎么可能是凶手?”程玉京疑惑,迟疑道,“莫非是因爱生恨?往日彭佑便恨不能时时刻刻粘着杨檩,老大不小的也不娶妻生子,杨檩没续弦之前,整日住在杨府……”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杨檩倒是从不缺女人……这么一想,说不定真是爱而不得,痛下杀手。”
崔凝吃惊,“因爱生恨?!爱而不得?!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程玉京见她眼睛瞪的圆溜溜,颇为有趣,不禁莞尔,“自古以来便有龙阳之好,城中有好几个南风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你既不知道此事,又如何猜到他是凶手?”
崔凝闻言,抚着心口缓了缓情绪,答道,“第一个疑点是杨别驾的坐骑,能让卷云顺从的人只有几个,彭佑是其中之一。我们调查过,因为杨别驾死亡时间是深夜,故而这几个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之后我们在发现小厮尸体的地方泥土中有石垩,于是暗中重点查了几个能够牵走卷云的人,除了彭佑之外,没有一个人的鞋子沾了这种泥土。”
程玉京沉吟道,“也说不定凶手发现这一点,早早就把鞋处理掉了。”
“是有这种可能。”崔凝点头,“不过马夫不过是个普通人,本来就没有几双鞋子,若是突然少一双,很容易被发现,从我们暗中查证的结果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嫌疑。剩下的,便是吴县的周县令和彭司法。我们派去吴县的人尚未有回音,不过相较之下,彭司法更有可能趁着职务之便混淆视听。”
彭佑鞋底沾了带有石垩的泥土,但他是发现尸体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去的河边,所以脚上沾了这种泥很正常。可是,假如他也是杀害小厮的凶手呢?
“还有一件事最为奇怪,我方才去杨府,听见下人说自从杨别驾死后,彭佑便不眠不休,一直带人查案,然而回想我和五哥初见他那日,他虽然形容狼狈,但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除非他中途换过衣服,否则也太不符合常情了!所以我正打算查证此事。”
程玉京和魏潜立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程玉京叹了口气,“不用查了。那天他才赶到巷口,看见满地的血,状若癫狂,直接厥了过去。在他昏迷的时候,我命人查探现场,将尸体收了。他晕厥的事,杨府的人未必知道。”
崔凝闻言不禁失望,还以为自己发现一个疑点,没想到只是误会。不过她因为这两件事情判断彭佑有嫌疑,那五哥又是因为什么呢?
魏潜忽然问道,“他昏迷多久?”
程玉京道,“大概只有半个时辰左右,针灸之后便醒过来了。”
“他醒过来之后是什么反应?”魏潜问。
程玉京回忆道,“伤心。然后疯了一样的带人查案。”
魏潜思忖须臾,道,“审问疑犯吧。”
“这……魏大人,证据不足,直接扣押审问不好吧?”程玉京有些失望,不过心里还算认可魏潜的能力,相信他不会这般胡闹,“莫非你还有别的发现?”
魏潜道,“杨别驾这个案子证据尚且不足,不过,他却是另外一起案子的凶手。而且我心中有些疑问,需要验证。”
“另外一起案子?!”崔凝惊讶不已。她对魏潜一向信服,自然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只是没有想到他整天呆在衙门翻卷宗,竟然闷不吭声的干了这么大一件事!
程玉京顿了顿,面上不动声色,只叹息一声道,“那便审吧。”
官场上不是没有清正之人,可他不是,杨檩不是,彭佑更不是。所以魏潜说彭佑谋杀过人,程玉京半点不惊讶,但是他内心亦并非毫无波澜,反而魏潜不动声色查到彭佑把柄,令他心中极为震撼。他虽说被压制多年,但好歹也是个刺史,不说整个苏州遍布眼线,至少这个衙门里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可魏潜究竟什么时候翻出彭佑的老底,他竟然毫不知情!
程玉京生怕魏潜冷不丁的将他也给拉下水,只好默默降低存在感,他见魏潜没有打算正式堂审的意思,便也不曾开口。
不多时,彭佑便被压至堂上。
崔凝打量他,见他一双眼淬了毒似的,看着他们三人的目光尽是怨毒,咬牙切齿的道,“好一个清正廉明的监察佐使,万万没想到,我彭某人竟是看走眼了!”
几乎是一瞬间,崔凝便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彭佑大概以为他们狼狈为奸,故意陷害他。崔凝心道,难道彭佑真的与杨檩之死无关?回想起之前的事情,她总觉得彭佑的表现处处正常,却又让人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只是眼下她脑子里一团乱,根本理不清头绪。
魏潜并未反驳彭佑的话,语气平淡的问道,“你可还记得杨不换?”
彭佑有六七年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冷不丁听见,不禁愣了一下,“杨不换?”
“七年前,杨檩尚是淮南道治下的县令,身边有一随从,名叫杨不换。杨檩在一次回老家祭祖的途中为遭遇匪徒,杨不换为护他而死。”魏潜边说,边仔细观察彭佑的表情。
彭佑有些不解,并未接话,只静静等着下文。
程玉京并未从彭佑的表情中窥探出什么,便转问魏潜,“难道是有人买凶杀杨檩?”
魏潜道,“幕后凶手的确想要杀一个人,但目标并不是杨檩,而是杨不换!”
这个答案出人意料,但看一看彭佑眼下的处境也不难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年杨不换是何等的人才出众,虽沦落成一介随从,但杨檩从始至终都将其引为知己,以礼待之。他对杨不换的倚重,远超过年纪尚小的彭佑。假如彭佑因为嫉妒,想要除掉杨不换,也不是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