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下次?你以后哪儿也别想去!去之前你祖父怎么说的?叫平香形影不离的跟着你,你呢?”凌氏说起来心里净是后怕,万一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母亲你不知道平香可神了,我干什么她都知道。”崔凝抱着她的胳膊,楚楚可怜的道,“人家以为她会知道呢,不是故意撇下她。”
外面,崔道郁看着自己女儿那小脸瘦的还不如巴掌大,满是疲惫,却还是乖巧懂事的样子,不禁心下发酸。
缓了缓情绪,他才走近屋里,妻子已被女儿哄得消了气,他便道,“凝儿路途劳累,今儿又忙了一整天,快点回去睡觉。”
“我让青禄给你备了药浴,泡着解乏,省得明日跟我喊这儿疼哪儿酸的。”凌氏道。
“父亲母亲最好啦!”崔凝笑着施了一礼,脚步轻盈的离开。
“见了魏五?怎么说?”凌氏如今对魏潜颇有些意见。
“该说的我都说了。”崔道郁没有同凌氏说魏潜那些话,只道,“他说以后不会主动带凝儿去做这些事情。”
凌氏皱眉道,“过完年凝儿就十三了,要不给她相看人家吧。”
“她连子清那等人才都看不进眼里,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她眼。”崔道郁也是愁的慌。
凌氏想了想,迟疑道,“要不……找个人试试魏五?”
“又没有议亲,怎么试?难道要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崔道郁摆摆手,“歇着心思吧,你先准备净儿出嫁的事情,让我先捋捋头绪,总要一个一个来是吧?”
“也对。”凌氏道。
夫妻两个因崔凝发愁,崔凝却什么都懒得去想了,脱的光溜溜爬进浴桶里,欢快的扑腾了一会,青禄转身去提桶过来添水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她竟然就在水里睡着了,半个脑袋都没入水里都没醒过来。
青禄吓得要命,连忙把她捞出来,用薄褥裹了抱到床榻上。
崔凝艰难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含糊道,“哎呦,这个药……太有效了……”
说罢就陷入睡眠。
青心青禄好一顿折腾,才为她换好衣物。
整个长安随夜渐渐变得安静,只有少数地方还亮有灯火。
大理寺一角。
清静的院落里只有一间屋子中点了灯,屋内落针可闻,两个人伏案看卷宗,偶尔会有翻动书页的声音响起。
西南墙角的位置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已经开始蓄须,肤色微黑,但浓眉如剑,颇为英气;而北墙靠窗的位置的男子身形修长,一张脸生的俊美至极,静静坐着便如珠玉般令满室生辉。
更鼓敲响第三遍的时候,有人敲门,“二位大人,送夜宵来了。”
“拿进来吧!”墙角那个男子抬起头来,活动了一下脖子。
差役将两个食盒分别放在两人的案上,便躬身退了出去。
“子清,坐过来一起吃吧。”剑眉男子说着已经将自己的食盒提到的屋子中央的案上。
谢飏放下卷宗,起身提着食盒过来。
“我最喜欢同你一起吃饭了。”剑眉男子笑道,“那些厨娘的心思全用在你的食盒里了。”
摆好饭,两人坐下无声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剑眉男子停下,轻嗯了一声,“子清,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没事吧?”
谢飏抬眼看向他,剑眉男子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而自己并无任何异样。
这满桌的东西,谢飏只有那道汤没有碰,“是汤有问题?毒?”
“我觉得这不是毒。”剑眉男子倏地站起来,胯.下已经支起了帐篷,“我先回家,那堆卷宗烦请你帮我整理一下!十万火急,不能拒绝,这是你最爱的三鲜汤,定是你的美貌惹出来的事儿!”
说罢便兜起袍子匆匆跑了。
谢飏看着他离开,无心再吃,皱眉坐了好一会,才起身去将他桌上的卷宗都抱过来。
一夜宁静。
次日清晨,朱雀街上开始有行人之时,便立刻骚动起来,因为在大街上躺了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有人过去想叫醒他,却发现那人已经僵硬。
监察司。
崔凝先去了一趟典书处,而后便直接去找魏潜。
她进屋便听见几个监察司聚在一起说的正热闹,好像是说“大理寺死人”,而魏潜坐在位置上神色平静的喝茶。
“五哥。”崔凝看了那群人一眼,又问魏潜,“大理寺出了什么事?”
魏潜握着茶盏,靠在椅背上,抬眼看向她,“昨晚大理寺一名官员死在了朱雀街上。”
“凶杀?”崔凝惊讶道,“这样太大胆了吧。竟然向大理寺伸手。”
大理寺中出了名的多刑狱高手,谁活的不耐烦了?
“还在查,不一定是凶杀。”魏潜喝完茶,起身道,“走吧,今天事情很多。”
崔凝跟着他身后出去,一道去了浑天监。
随着他们一起过去的还有许多差役。
待到了浑天监。魏潜便令人先检查了下面的排水通道。
这些通道只是为了防止雨水聚积。但是一名衙役爬进去须臾便返回,“大人,入口被堵死了。”
“让几个人分别去其他入口查看。看见堵塞位置。”魏潜道。
十几名差役分散开来,在魏潜指点的地方找到入口,开始查看。
片刻之后,均返回告之结果——除了朝北通向河边的排水口没有被堵之外。其他全部都被堵死,而且看情形并不是近期所为。
“我知道了!”崔凝眼睛一亮。“凶手是把大部分排水口堵上,雨水进入观星台之后就不能及时排出,就会浸入观星楼内,那些土便会渐渐松动。”
“不错。”魏潜赞许道。
崔凝仰头看着高耸的观星楼。“可是哪里松动了呢?”
“去南面看看。”魏潜道。
两人走到观星楼的南墙处。
崔凝觉得这里地势有些不平,往南走的时候明显轻松许多,而这观星楼四周草木葱茏。十分茂盛,她回头仔细看了看。惊奇道,“咦,这是鲤鱼背呢!”
“鲤鱼背?”魏潜回头看了一眼。
“你看整个浑天监的地势都微微拱起,呈一个不太明显的缓坡,四周开阔,若是不仔细观察,甚至不会发现这里比别处高。从风水上来说,这种叫做鲤鱼背,鱼跃龙门化作龙,这种地方有时候会随着一些转变而成为小龙脉。”崔凝忽然又想到那些排水通道,“如果被破坏,也可能成凶煞之地。”
“这就能解释为何工部的筑建图中为何没有排水通道图了。”魏潜见她擅于发现,头脑灵活,也愿意将自己的想法说与她听,“我今日一早又去了一次左府,左大人告诉我,知道有这些排水道的人不多,浑天监就是没有。不过,工部的人跑到浑天监来杀人分尸的可能性不大,我还是怀疑凶手在浑天监内,并且一定是在浑天监许多年的人。”
如果常年呆在这里,不难发现观星楼底下有排水通道。
“这里。”魏潜看见墙上一处接缝比其他地方要宽,对差役道,“撬开它。”
两名差役上前,用锄头去撬,他们还以为要用很大的力气,没想到才一发力,那块石头便掉落下来,差役踉跄退了几步。
另一名差役干脆放下锄头,用手试了试,很快便搬掉了几块大石,露出一个漆黑的大洞口。
“大人,要进去看看吗?”差役问。
魏潜已经解开了官袍,露出里面的劲装,“我进去。”
他把官袍丢给崔凝,取出一块玄色布罩住头,戴上羊皮手套,抬起长腿利落的进了洞口。
崔凝一想到那些声音,抱着衣服连忙凑近洞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塞进他手里,叮嘱道,“五哥,里面可能有蛇鼠,你一定要小心啊!”
等了一会儿,她听见魏潜嗯了一声。
这个洞是通向排水道,也许是为了方便疏通,甬道能容得下一个人通过,而且石壁上有凸出踩脚的地方,只是魏潜身材高大,两臂几乎是挤在石壁上,手根本无法自由伸展,墙面又是竖直着,石头上还长有青苔,所以扣着石壁往上爬的时候十分吃力。
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光线,魏潜一边爬一边试探周围墙壁是否有空洞,到了四五丈的位置便已经大汗淋漓。
他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上面有“嘶嘶”的声音,他抬头,隐约看见一条蛇盘踞在他头顶一尺处的石蹬上。
魏潜屏住呼吸,猛的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那条蛇的七寸之处,略一用力,将它掐死,而后顺着腿侧抛了下去,他知道距离目的地不远了。
果然,再向上两尺,便看见了一个洞窟,里面传出浓浓的腐臭味道,以及各种“嘶嘶”的声音,听起来有不少蛇,也看不清楚是什么蛇,不知有毒无毒。
他正犹豫是否退回去,忽然想起崔凝塞给他的锦囊,他把它塞进了怀里,稍一低头还能嗅到浓郁的药草混杂硫磺的味道。
魏潜掏出锦囊,将里面的药物弄散,撒进洞里。
里面静默一瞬,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那些蛇闻到气味开始躲避。
魏潜眼睛适应了片刻,依稀看到洞中情形。
尽管他进来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看见眼前的场景还是被惊到了——碎尸堆积成了一座小丘,腐烂生蛆。
魏潜仔细检查周围,光线太暗,只在洞口的位置捡到了一块帕子,上面绣着桃花。
他没有继续停留,顺着石瞪攀爬下去。
崔凝听见声音,伸头张望,“五哥,找到没有?”
魏潜出来,扯掉头套,做了几次深呼吸,“找到了,这次恐怕有的折腾。”
他说罢,又吩咐差役,“拿我令牌去差役所再调二十人,将这座观星台守住,我先去写奏折。”
“写奏折作甚?”崔凝跟着他离开。
“拆观星台。”魏潜道。
回了监察司,魏潜写了一个折子,立即去见了监察令,说明在观星台塌陷中所看见的情形。
长安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案了,更何况是在大明宫附近?监察令不敢大意,拿了折子便入宫去面见圣上。
很快,魏潜便得到了圣上口谕,准许拆观星台,但不可闹出太大动静。
魏潜也正有此意,便在监察司里将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只待晚上行动。
崔凝没有硬跟着,家里不会同意她大晚上跑到浑天监看人挖尸体。崔家给了她一定的自由,她也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
晚饭过后。
崔家人照例坐在一起聊天。
崔凝捏了个小点心正要往嘴里塞,便听崔况问,“昨天大理寺死了一名官员,二姐,你在监察司可有什么消息?”
她顿住动作。“这个案子大理寺在审,监察司应该没掺和。”
监察司一共有四个检查处,魏潜只是负责其中一个,不过崔凝听他的口气,此事把大理寺惹毛了,他们大有不抓到凶手决不罢休的架势,为了脸面。也不会肯让监察司的人伸手。
监察司和大理寺的关系。说起来有一点微妙。
大理寺是正统办案的地方,监察司的主要责任是负责监督,真正办案的机会不是特别多。而监察司的职责并没有明确规定,难免有过界的行为触碰到大理寺的利益。
“也不知表哥怎样了。”崔况叹道。
崔凝咽下点心,“表哥怎么了?”
崔况挑眉,一脸鄙视。“你呆在监察司就整天喝茶吃点心?这么大的消息,满长安都传遍了。你竟然不知道?干脆回家学女红,白占个坑。”
崔凝很冤枉,她一整天可都没有闲着,上午在浑天监。下午又整理誊抄了一大摞浑天监官员的名单,尿都憋了两大泡,哪有时间去听八卦。
崔净道。“是谢表哥,听说是他们夜宵的汤里被下了毒。那是表哥喜欢的汤,这毒原是要害表哥。”
“是嘛!”崔凝吃惊道,“他刚刚入官场,谁要害他啊?”
崔净摇头。
崔况道,“或许是有人不想让谢家复起。”
这话倒是有点一针见血的意思,崔道郁和凌氏明知道儿子天赋异禀,但每一次都忍不住吃惊。
不过凌氏更担心别的,“况儿干脆别考什么状元了,太危险!”
“母亲,不能因噎废食。”崔况是铁了心要考科举,若是不靠,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天下读书人中处于怎样的位置,说白了,对于别人来说,科举可能是为了步入官场,但对于崔况来说,只是一次认清自己的必经过程。
“郎君,东院那边请您过去说话。”外面的侍婢道。
崔道郁整了整衣衫,同凌氏说了一声,便去了崔玄碧那里。
“父亲,我跟你一起去吧。”崔凝追了上来。
父女二人到东院,崔凝被单独领到了书房,而崔玄碧则在花园里见了崔道郁。
“子清的事情,你怎么看?”崔玄碧道。
崔道郁言,“况儿说是有人不想谢家复起,儿子也是这样想。”
崔玄碧微微笑道,“况儿很有天赋。如果不是意外,我也只能想到这一个理由。”
“父亲,谢家已经不复当初了,为何还有人如此防备?”崔道郁不解道。
自己这个儿子政治敏锐度不高,崔玄碧早已见怪不怪,但见他这么问,还是被蠢的生气了,遂挤兑他道,“你去问问况儿吧。”
崔道郁一点都不觉得丢脸,哈哈一笑,“能把儿子生得聪明也是本事,父亲就没有这样的本事。”
“就剩一张嘴了。”崔玄碧哼了一声,转了话锋,“你至少应该明白我为何拒绝谢家的婚事了吧?”
崔玄碧可不是一心纵容孙女的那种人,他是衡量过利弊之后才依着崔凝的意思来办。
崔道郁不语。
“看你那样子也是不明白!”崔玄碧无奈,索性不理他,拿着剪刀修剪他那几盆宝贝盆景。
“是因为咱家也不愿意谢家复起吧。”崔道郁只好道。
崔玄碧瞥了他一眼,“脑子长得比旁人好,就是不愿意动!这可不能怪我生不出聪明儿子。”
在官场上混,想要前途光明,又要一双手干干净净,需要极大的运气,崔道郁没有那样的运气,又不愿意动旁的心思,所以他一直停留在原地。
崔玄碧道,“想弄清楚为什么所有人对谢子清入仕如此忌惮,就好好想想淝水之战。”
彼时,谢家的四个人创造了一场震古烁今的‘淝水之战‘,八万人完胜前秦二十五敌军,更使谢氏家族无限荣光。正是因为这著名一战,谢家才从一个普通士族变成了与琅琊王氏并列的最高名门望族。
从东晋到南朝这两百年,谢氏见于史传就有十二代,合计一百余人。
入史载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他们都有巨大的成就或改变历史的功绩!
这不是运气。
这是一个可怕的家族,只要给一个机会,他们就本事站到历史的最中央。
像谢飏这样出色的人,谁知道他是否会有能力再指挥一场类似“淝水之战”的翻身仗?
皇室忧虑重重,而各大家族既喜且忧。如今整个仕族都在慢慢走向衰落,若是谢氏能像东晋时期那样与司马氏共天下,再创造乌衣巷的高贵与繁华,这就意味着整个仕族的崛起,可是谢氏一旦达到那个顶峰,其他家族就只有唯谢氏马首是瞻。
“谢氏对这桩婚事也并不强求,他们想得到清河崔氏心甘情愿的联姻,倘若不成,也绝不肯冒着被皇室视作眼中钉的风险。”崔玄碧道。
毕竟谢飏一个人身单力薄,皇室虽然有顾虑,但毕竟不会太当一回事,但若再加上清河崔氏,那意义就大不相同了,皇室完全有必要兴师动众的来一场明里暗里的打压。
崔道郁道,“父亲叫我过来的意思是……”
“凝儿的婚事,倘若近期要定下,就在符长庚和魏长渊中选。”崔玄碧道。
“这两人的年纪毕竟……”崔道郁总觉得委屈了女儿,若是非挑一个,“魏长渊不行。”
“你毕竟是她父亲,婚姻大事,我不会一个人做主。你自己去想吧。”崔玄碧道。
圣上忌讳仕族联姻,崔家不可能就不联姻,但是也不能局限在仕族圈子里,崔家那么多女儿都嫁给了毫无建树的仕族子弟,反倒要拒绝符远魏潜这等条件的青年不成?
对于崔氏来说,符远家族无根基,但其祖父手握实权,他又是可造之材,在崔氏的帮助下,将来未必不能成为另外一个符相,而魏氏,虽说不是什么豪门仕族,但他们家一向是清流中的清流,在崔玄碧看了,撇去魏潜本人那点无伤大雅的小传闻,算是没有瑕疵。
不管是实权还是名声,还是本人,都是鼎好的,放眼长安,也没有几个能赶得上了。
“祖父和父亲说什么呢,这样神秘。”崔凝笑着给他施礼。
“坐吧。”崔玄碧打量她,“出去这趟有何感悟?”
崔凝坐下道,“感悟算不上,只是觉得天地如此大,不该总是呆在长安城的围墙之内。”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变化,但崔玄碧看的很清楚,她比以前更从容沉稳了,可见远行见识见识对她很有好处。
“司氏案子进展如何?”崔玄碧问。
崔凝诧异道,“家里不是不乐意我蹚浑水吗?”
“是你父亲的想法吧?”崔玄碧看着她道,“我当多养了个孙子也没什么,前提是你得有真本事,你若是跟现如今大多数的女官一个样,趁早歇了心思在家里等嫁人。”
崔凝本身没打算认真混官场,但崔玄碧的话让她认真的考虑了一下,官职越高权势越大,她能够找到神刀的机会就越大。
只一瞬间的权衡,她就迅速作出了判断,“我或许不如小弟聪明,但一定会更努力。”
崔玄碧满意的点点头,这几个月奔波的辛苦还没有让她退缩,说明这个孩子确实是有决心有毅力,“比起聪明才智,坚持才能更接近成功。”
“阿凝明白了。”崔凝道。
“也许你现在会觉得家族对你束缚颇多,待你真正开始走这条路的时候就会明白,多了这个牵绊比一个人孤军奋战的好处多的多。”崔玄碧道,“走下去,有一天你会变得足够强大,那时候会习惯选择。会掌控自己,将来就算遇到再艰难的抉择,你也会明白如何做才正确。”
“祖父做到了吗?”崔凝觉得,祖父很强大,可是他也并非事事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譬如感情。
崔玄碧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如今也看开了许多。淡淡笑道。“我杀了那个挑事的女官,想了很久,直到最近才明白为何会与你祖母走到这个地步。因她不是别人。是吾妻。”
崔玄碧性子刚硬,若是别人与他有冲突,他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让对方一败涂地,但那些手段他不会对谢成玉使。
谢成玉也一样。以她的聪明才智,能将那么多人牢牢控制。却始终没有对他用那些诡计。
所以就算最后闹到各自伤心、分隔两地,他们对彼此、对这段婚姻都还心存保护。
直到很多年后,崔凝杀伐果断的时候,仍旧会想起今日的对话。可那时,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多么强大。终究是有无法抉择的事情。
而如今,她听的很认真。实际上并不是很明白。
在他们平静闲谈的同时,有些事情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
一夜之间,观星台的整面南墙都被拆除了,藏在阴暗中的一切暴露在阳光之下,四处逃窜的蛇鼠、堆积腐烂的尸体。
那种场面,就连曾经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兵卒都觉得心惊。
崔凝一早赶到的时候,那些碎尸已经被清理出来,地上铺了草席和白布,尸骨摆在上面,有些还带着腐肉,有些已经完全是白骨。
魏潜正蹲在一旁亲自看着仵作验尸。
崔凝远远看着,脑海中尸山火海的场面零零碎碎的闪过,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抿了抿唇,抬脚走了过去。
“崔典书。”有差役递给她羊皮手套和面罩。
崔凝戴好,喊了魏潜一声,“五哥。”
“嗯。”魏潜应声,“那边已经拼出两具女尸,这边目测还有三四个。”
仵作抬了一下头,看见崔凝带了纸笔过来,便知道她的身份,一边拼凑尸体,一边开口道,“那两具女尸,都是十五到二十岁之间,一个身高五尺一寸,另外一个身高五尺四寸三分。矮的那位,整个后枕骨都快碎了,若是人拿着东西敲的,力气实在不得了,她全身多处碎裂,所以我认为是从高处跌落。高的那位除了被锯开的地方,生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观骨肉的情况,也不像是被下毒。”
崔凝飞快的记录下仵作所说的话,然后又写了两个小纸条,用分别石块压在两具尸体的旁边。
从这么多尸块中拼凑出完整的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好在尸体上面还沾着衣物,可以帮助辨认,即便如此,等六具尸体拼好之后也已经天黑了。
这还是魏潜和仵作两个人合作的结果。
“五女一男,都很年轻,多半就是浑天监的生徒。”魏潜脱下手套,问崔凝,“天黑了,还不回去?”
“嘿,我抱上大树了,昨晚与祖父聊了一会儿,我想他会同意我留下来的。”崔凝招手让一个差役过来,吩咐道,“烦请你帮我去崔府说一声,今晚要忙案子,晚一些回去,啊,对了,一定要同崔尚书大人说!”
“是!”差役领命离开。
魏潜显得有点吃惊,不过并没有问什么,只道,“午饭没吃好吧?”
“嗯?五哥要请晚饭吗?”崔凝反问道。
“好。”魏潜爽快答应。
晚风徐徐,两人并肩走在浑天监的枫树道上,红叶随风旋落。
若不算上身后被拆一半的观星台和满地尸体,真真岁月静好。
因晚上还有事情,魏潜便没有带崔凝走远,到附近一个面摊上随便吃了点。
崔凝吸溜着面条,笑道,“没想到你会到这种地方吃饭。”
魏潜气质清贵,几次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也只是懒懒的动几下筷子,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谁能料想他现在也坐在街头大口吃面?
魏潜没说话,顺手从碟中夹了一大块羊肉塞进她嘴里。
秋季的晚上有点冷,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汤下去,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魏潜结了账,“走吧,审案子。”
“审?哪有犯人?”崔凝快步跟上去。
“我想已经有嫌疑犯了。”魏潜道。
六具尸体九成可能是浑天监的生徒,那么凶手也多半就在浑天监中。这几具尸体腐烂程度不一样,有的早已经彻底成为白骨,仵作判断至少是在三年前死亡。
“六具尸体,虽然致死原因不同,但是在死后都被切割成尸块,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所以我们要找的人是:一个在浑天监时间超过三年,有一定地位,微瘦、懂医理、有力气的中年人。”
崔凝未直接询问他是如何判断出这些特征,而是先自己想了一遍:超过三年是根据尸骨推断,杀人或许需要技巧,但是分尸是个力气活,必须得有劲儿才行。而做这一切,必须要掩人耳目,有一定地位的官员在更容易做到。
“为什么是个瘦子?”崔凝不解道。
“抛尸的甬道很窄,凶手最多和我一般胖瘦。”魏潜道。
崔凝没有看见过那个甬道,她次日过来的时候整面南墙都被拆除了。
“这个案子与司言灵案有什么关系?”两个案子相隔有一些年头,除了牵扯到司氏和陈氏,看不出太多联系,不过崔凝觉得一定有关,只是水太深了。
“想知道?”魏潜垂眼看她,“尽快抓住凶手。”
崔凝差点就比他矮两个头,对视的时必须仰望,颇觉得伟岸。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敷衍和淡漠之中透出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显得格外耀眼。
“五哥……”
“嗯?”
崔凝嘴巴抿成一条线,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你好厉害”。
魏潜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她突然有此反应,眼下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加快脚步走到前面。
“五哥,我想夸你。”
“嗯。”都要被那眼神闪瞎了。
“那我能说吗?”她记得很清楚,魏潜说过以后都不许夸他,但她平时顺嘴夸习惯了,不说出来憋的难受咋办?
“不能。”
魏潜两条长腿不紧不慢,可是被剥夺语言自由的崔凝得一溜小跑才跟得上。
她哼哼唧唧的跟魏潜到了浑天监的一处,发现所有生徒都被聚集在了院中。
这是个跨院,魏潜看了一眼,便直奔主院而去。
“拿着名单去核对人数。”魏潜把名单交给差役。
在主院堂内坐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差役回来了,“回禀大人。少了十五个人,管档室的大人说,是上前几次测试淘汰了。”
“嗯。”魏潜把名单放在手边的几上,“请几位大人过来吧。”
不多时,浑天监所有主官都被请了过来,一共有六位,除了任浑天令的陈长寿。还有两位少监袁飞尘、张巍。以及推算局掌令上官卯、测验局掌令姬玉劫、漏刻局掌令赵宏。
六人之中姬玉劫是唯一的女官。
魏潜一句废话都没有,请众人入座之后,直接道。“各位眼皮底下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凶案,还请诸位尽力配合早日抓到凶手。袁大人可否告知这四个月以来被淘汰生徒的详细情况?袁大人千万不要告诉我浑天监从来不做底本。”
袁飞尘不到五十岁,正襟危坐,须发整齐。一袭官袍穿在身上看起来仍然仙风道骨,比陈长寿有派头多了。
他在浑天监任少监。掌管档室,所有事件名单的卷宗全部都归他管,是重大嫌疑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