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用光明照亮世间,就必定会看见至暗之处,若是不见、不知,又如何去解?见了、知了,却不懂如何去解,才会觉得这些糟污之事令人格外痛苦。”
崔道郁震惊的看着崔凝。
隔了半晌,直到崔凝面露疑惑,他才叹道,“怪不得父亲骂我眼拙。”
在崔凝心里,崔道郁一直都是学识广博的谦谦君子,没想到竟然也会被骂,不由奇道,“祖父为何骂你?”
崔道郁支支吾吾,“也没什么。你祖父,话不过三句就要开始怼人……”
还不是别家父亲那种骂,而是阴阳怪气的嘲讽,嘴毒的很。
崔道郁想到背后议论父亲是非不好,讪讪住口,只是越想越憋屈,忍不住愤愤道,“你阿弟就是像他!”
崔凝笑道,“小弟只是口是心非罢了。我从前在街上买了一个很像他的泥偶送给他,被他好一顿嫌弃,可我后来看见那泥偶摆在他屋里书架上,表面都快包浆了,可见是背地里偷偷把玩呢。”
过于早慧的孩子直接跳过了在父母怀中撒娇耍痴的时候,有时只是不知如何自处。
崔凝喜欢他屋里用书柜隔开的小书房,常常带着各种各样的玩具、零嘴过去霸占地方,他嘴上嘲讽,实则每次都与她一块玩。
“竟是如此!”
上次崔玄碧提点过崔道郁,他开始更加关注儿子,但父子俩在一块都是正儿八经的谈诗论文,哪里会像崔凝这般像一只乱窜的小狗一样到别人地盘横冲直撞,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
崔道郁随即又喃喃道,“也是!你祖父也曾是少年天才,他们秉性颇为相似。”
崔凝随口附和一句,“大抵是天才多多少少都会有几分相似吧。”
他不由深想:难道说父亲也口是心非?要不下回学女儿冲自家老子试试?
崔凝若是知晓他居然生出如此胆大包天的想法,必会使劲晃着他大喊:阿耶你清醒一点啊!他可不是口是心非,那是大权在握说一不二!
君不见就连他深爱的妻子捋虎须的结局都是死路一条!崔凝这么一个心中无尊卑观念之人,也只敢在他面前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崔玄碧那种人,就好比如今坐在至尊宝座上的皇帝陛下,她若感慨一句“寡人位高孤冷”,你可以匍匐在地上给她暖脚,可伱若天真的想爬上龙椅去用怀抱温暖她,一准要被拖出去砍了。
逗一逗不会咬人的小奶虎还行,谁敢去挠老虎咯吱窝呀!
她万万不会想到有人如此天真,便也未曾多说什么,至于自家老父亲一把年纪被勒令反省那都是后话了。
此刻她得了崔道郁在做御史时搜集的“秘事集”,满心都惦记着事儿,索性直接将整口箱子都抬到自己屋子里,准备挑灯夜读。
崔道郁早已不在御史台,能被他留下的东西,并不是什么辛秘,但崔凝并不觉得那些就一定无用。
崔凝离开后,崔道郁就着茶水吃完凌氏带来的点心,想了很久,交代小厮准备一辆没有崔家徽记的马车,收拾一番便悄悄出了门。
上了马车,他道,“去马御史府上。”
车夫应了一声,正准备扬鞭,又听主人急忙道,“等等等等,还是去胡御史府上。”
崔道郁在官场人缘还不错,试想,一个脾气好、有才华、家世好,但是不争不抢的同僚,是多么稀有!他不会利用背景挤占资源,反而可能会成为你的资源,除了一些傻子,谁会不愿意交好他呢?
官场那些人都是什么心态,崔道郁很清楚,他一开始想去找马御史,并非因为两人关系更好,而是此人是御史台最世故的一個人,以自己的出身和名声作保,再许一些好处,不难从他手里拿到东西。
不过得到消息固然容易一些,却也意味着更容易走漏风声。
更重要的是,胡御史可能知道更多!
他一向与符相不对付,连人家孙子二十多岁不娶妻都看不顺眼,还曾直言讽刺“符家郎待价而沽”,把符相得罪透透的。他一双眼睛总盯着符相,手里肯定掌握不少辛秘!
只是胡御史这个人,说好听点是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就算是被君臣一致认证过“刚正”的魏家人比起他都要逊几分。
若去拜访他,原来给马御史准备的东西就没法用了,崔道郁只好又在中途买了一些朴素的伴手礼。
马车停在胡家门口,小厮上前敲门。
胡家有且仅有的一名看门仆役认得崔道郁,见人便连忙行礼,“崔大人。”
“你家大人可在?”
仆役请他进门,“在后面园子里呢,小的领您过去。”
崔道郁没有提前递拜帖,来之前心中惴惴,却不料胡家竟然这般随意。
踟蹰了一瞬,他交代自家小厮在门房里等着,亲自提了伴手礼进后园。
胡御史家中清贫,一个小小的两进宅子,所谓后园也绝非赏景看花的后花园,而是在后院一侧辟出的一片小菜园。
路过的时候还能隐约听见不远处屋里传出女子哭泣,“家里本就住不开,那片地方拆了盖两间屋子多好,偏他不肯!谁还缺他那口菜不成!”
崔道郁心中尴尬,结果一转弯就看见须发花白、穿着洗到发白短袄的胡御史正在收菘菜。冻得蔫巴巴的菘菜被仔细整理好,整齐码放到地头。
站在这里,屋里的声音听得更清楚,崔道郁越发局促。
倒是胡御史听见脚步声扭头看了一眼,神色泰然自若,跳过各种繁琐的寒暄礼节,直接问,“崔大人寻我何事?”
“咳。”崔道郁讪讪拱手,“是有些事想请胡大人帮忙。”
胡御史收拾完手里的菘菜才起身,拿起挂在栅栏上的汗巾擦擦手,“那去书房说吧。”
从菜地到前院的书房约莫也就十丈距离。
两人坐下,不多时,一名妇人低头提着炭炉火正旺进来,炉子上的壶中煮着茶,很快便沸了。
观妇人衣饰似乎并非仆妇,但是胡御史没有介绍身份的意思,崔道郁便也只好装作不知,直到人退出去,他紧绷的身子才慢慢放松下来。
胡御史烫过两个杯子,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崔道郁知道他不喜欢那些弯弯道道,便凑近压低声音,“胡大人,我想买你的密事集。”
胡御史动作一顿,面无表情瞅着他,“让你重新说一次。”
大有他说不对就要拿棍子把人打出去的架势。
“借!是借!”崔道郁立刻改口。
御史搜集别人私事是为了监察官员私德,若是拿出来买卖,那就完全不同性质了。
崔道郁本没有打算谈买卖的事儿,只是方才不小心听了一耳朵胡家的事,就有心想帮帮,此时冷静下来私觉得自己实在是办了件蠢事。
话都到这儿了,崔道郁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说道,“其实也是为了公事,只不过是我私底下在查一些事,现在有些眉目了,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再找出一些线索。”
“你都不在御史台了,还查什么事儿?”胡御史纳罕道。
“就是……唉,我现在还不能说。”崔道郁只好开始保证,“咱们共事多年,您也知道崔某绝非那等不堪小人,想要这东西真是为了正事,等事后我一定一五一十的告诉您!”
胡御史道,“你的人品自然没话说。”
崔道郁面上一喜。
胡御史又道,“但是不行。”
“……”
崔道郁知道很难说服胡御史,也很理解对方,因为如果崔凝不是自己亲闺女,他也绝不会把秘事集拿出来。不过,他现在满溢的父爱无处安放,一心想帮闺女,可惜一时找不到什么理由去说服对方,只好厚着脸皮赖着不走,就不信胡御史还能喊人把他扔出去。
相对无言,胡御史也不急不躁。
崔道郁捧起杯子喝了口茶,眼巴巴瞅着胡御史,“真是正事。”
僵持半晌。
胡御史冷声问,“你是想打听谁的事?”
崔道郁小声道,“符相。”
“是他?”胡御史立刻想到崔凝和最近监察司的案子,倾身压低声音难掩激动地问,“是不是监察司在查他?”
崔道郁猛地向后撤身,“不是!”
嘴上虽极力否认,但肢体反应完全出卖了他。
胡御史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冷哼,“我就知道他身上必有事。”
崔道郁不确定崔凝查符危是什么原因,担心会被人泄露,他相信胡御史的人品和能力,这才舍易求难,上门来求,所以即便被识破也没那么慌张。
胡御史道,“东西我可以给你,但有条件,我必须参与。”
此时若是旁人,说不定会先扯个理由把东西哄骗到手再说,偏偏崔道郁不是那样的人,“这我做不了主。”
“那伱回去问啊。”
“这……”崔道泄气,皱眉揣手,满脸为难,“胡大人,不是我不想问,我这不也是偷偷过来找你嘛!我还专门乘了一架没有徽记的马车,生怕被人知道。再说您若是拿出秘事集,怎么不算是参与呢?崔某拿崔家列祖列宗发誓,绝不拿您的秘事集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您就借我两天?”
见胡御史没有立刻反对,又立刻坐直身子,“一天!一天也行!”
大多数人都不会讨厌崔道郁这种心思至纯的君子,胡御史也不例外,这样一个人拿列祖列宗发誓,他相信但还是拒绝了,“我不能给你。”
这是御史的操守。
哪怕来时已经做好求不到的心理准备,崔道郁还是不免失望。
胡御史此人,拿钱砸不动,也不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一套,崔道郁一开始说要买,纯粹是听见他家人的话想着帮上一把,这会子若是再说钱的事,一准要被他拿棍棒轰出去。
崔道郁叹了一声,正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忽听胡御史道,“不过,我这里有個东西或许有用。”
“哦?”崔道郁顿时来了精神。
胡御史起身走到墙角,搬开地上盆栽腊梅,从后头墙缝里掏了半晌,取出一只指节大小的破旧竹筒递给他,“此物是我很久之前偶然间得到。”
崔道郁带着疑惑小心打开,取出里面一张细长纸条,看见上面的字,登时双目圆睁。
——“符九丘在江淮,查其踪迹”。
“符、符九丘?!”崔道郁懵了片刻,旋即低声惊呼,“他不是二十年前就已经战死在东硖石谷?!您何时从何处得来此物?”
胡御史想到当年之事,显得越发沧桑,“这是我十四年前在淮南道山阳县任县令时意外截获。”
按照时间来算,那时候符九丘应该已经死六年了,怎么还会有人暗中查他的踪迹?
崔道郁压低声音惊呼,“符九丘没死?!”
胡御史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知晓什么内情。”
崔道郁半晌才回神,“你怀疑当年符相……”
胡御史睨着他,声音低到几乎只有气声,“当年东硖石谷之战疑点颇多,他却趁此时机凭献策之功扶摇直上,符九丘未死却不现身,难道不值得怀疑?”
符危出身普通,凭一身本事位极人臣,因此在布衣寒门中颇有威望,胡御史在得到这份密信之前亦十分敬服他。
人人都道胡御史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软硬不吃,实际上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被形势所迫。
他当年是如崔道郁般的纯直君子,不同的是,他不似崔道郁天真,他出身底层,看遍世间冷暖黑暗,心中仍存光明,一心想要做个正直的好官。
步入官场后,因能力出众,他很快便脱颖而出,争取到了一个极为不错的外放之地,在任上政绩突出。
如无意外,他在外升任成州府官员也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就在他任期即将结束时,恰好查到一帮水匪的线索。
倘若能解决祸患不仅利民,于他自己而言也是一桩功绩,于是他动用了一切能够支配的力量,查案布局月余,成功端了匪窝。
当时水匪拼死反抗,战况很是激烈,几个头目都死于乱箭之中。
事情到了这里应是完美了结,可是万万没有想,他扫尾时搜查匪寨,在首领的床榻暗格中意外发现这卷密信。
人的一生,有时候就在某一个瞬间的选择被注定。
他区区县令根本没有资格直接上书圣上,这就意味着,东西至少会被他的上峰过手,而淮南道的主要官职几乎被世家把持。他不想草率的将这卷密信交给朝廷,万一是假的,却被政敌利用,极有可能对符危造成致命打击,可他没有人脉,没头苍蝇似的乱查了一阵子,也没摸到什么头绪,最终在任期到时,正好有个机会回长安。
他深思许久,选择进了御史台。
他没查到符九丘的消息,却查到一些其他问题,于是成为御史没几天便弹劾了符危。
朝中各种势力抱团,符危无疑是寒门官员之首,胡御史也属于寒门官员之一,却因屡次弹劾符危,被同样出身的官员们排挤,而那些贵族官员更不可能接纳他。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一旦走上这条路,便会越走越独,越走越危。
崔道郁小心的将纸条卷好塞进竹筒内,起身冲胡御史行了个礼,“多谢胡大人。”
胡御史摆摆手,“十几年过去了,若是能查清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他老了,总得让家里人过几天松快日子。
密信无头无尾,当年攻破匪寨之后,匪首已死,只有個“军师”当时不在匪寨,匪寨被灭之后闻风藏匿没有下落,余下满寨子的小喽啰,根本问不出什么有用消息。
他从墙角插着画的杠里摸出一个信封,“当年漏网一个‘军师’,我未曾抓到人,却也查到一些线索,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不知道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崔道郁没有打开看,只小心将东西揣进怀里后,忍不住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密信是符九丘死之前……”
崔道郁很欣赏符九丘,还曾为他赋过诗,实在不愿接受英烈变叛贼的可能。
“什么原因能让匪寨头目将一封密信放在枕头下面数年?”胡御史瞪他,“更何况,我得到这封密信时,纸张和笔迹崭新!”
“好、好吧。”崔道郁把东西仔细揣到怀里。
胡御史道,“你要发誓,这些东西只能交给小崔大人或者魏大人,除此之外,不得给任何人,也不得将此事说与其他人听!”
崔道郁毫不犹豫地指天发誓,“我发誓必将此物交到崔世宁手中,并且绝不说与其他任何人听!若有违此誓,不得善终!”
“行了。”胡御史点头,“你走吧,家中贫寒,就不留饭了。”
正好崔道郁怀揣密信没有心思吃饭,连忙起身,“那在下这就告辞了。”
胡御史送崔道郁到大门处。
他站在院内看着小厮关上门,喃喃道,“但愿我没有做错。”
胡御史消息灵通,自然知晓一些旁人难以得到的消息,监察司最近的案子牵扯极广,太子连同几王、公主皆在其中,再扯出谁都不稀奇。
今日来寻他的人不是监察司而是崔道郁,说明监察司多半还只是刚刚产生怀疑,并没有任何证据,他私底下把东西交给崔道郁,不过是不想冒然露头。
若是没有人来找他,他说不得早晚也要去寻魏潜。
只是崔道郁背后的崔氏毕竟是门阀世家之首,与符危站在对立面上,假若崔道郁拿回这东西没有交给崔凝和魏潜,而是给了崔玄碧,那后果……
再者,魏潜如今也是崔家准女婿,他是否还会违逆崔氏的意思,秉公办案,都是未知数。
可这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他认识崔道郁十几年,可以相信其人品。
他如今确实可以选择把东西直接呈上御案,可又如何向圣上解释自己藏匿证物十多年?
交给魏潜和崔凝,至少在查明真相之前,这些东西不会递到圣上御案之上,他还有时间将思考后续安排,若是运气好,符危清清白白,他提供的线索就不会成为证据,也就不会出现在圣上面前。
胡御史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马车不紧不慢的前行。
崔道郁怀揣着密信,感觉心口都要被烫漏了。他这辈子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在御史台也不过是个边缘人,何曾接触过此等辛秘!
他现在就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一激灵。
舔了舔因为过度紧张而干燥的嘴唇,他忍不住把座位下面的暗格打开,取出里面原来准备送给马御史的礼物,将密函放了进去。结果再坐下,下头有针扎似的,不安的挪动半晌,觉得怎么坐都不得劲。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他打开礼物匣子,盯着看了一会。
预备送给马御史的礼物是一尊巴掌大的玉雕,盒子里面不仅垫了厚厚的绸垫,玉雕外面还套了一只抽绳丝绸袋。他眼睛一亮,如获至宝般将小袋子扒下来看看大小,不禁露出满意之色。
忽听外面吵吵嚷嚷。
崔道郁急忙藏好东西才察觉马车不知何时停下了,“发生何事?”
车夫道,“郎君,前头有人打起来了,许多人围观,把路给堵死了,要不咱们换条路?”
“行。”
车夫正要掉头,又听他喊,“哎哎哎。不用绕道,先等等吧!”
这主干道人最多,万一绕去小道上前后无人被劫了怎么办?尽管他明知道没人知晓密函之事,但他现在的心态便犹如一个突然得到大白馒头的乞丐,感觉所有人都要来抢自己的宝贝。
恰这时,马车猛然往旁边冲了几步,崔道郁脸都白了,不会是真有人光天化日劫车吧!
不知什么东西砸到车上,发出一声巨响。
外边突然有人高喊,“死人了!死人了!”
“老余,你没事吧!”崔道郁一惊,这会也顾不上做鸵鸟了,一把掀开车帘,正对上车夫一脸心有余悸。
车夫道,“郎君放心,我没事,刚才那两人砸了一张小几过来,还好我避的快。”
崔道郁松了口气,又忙问道,“死人了?”
车夫朝前面张望,“还不知道呢,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给砸倒在地上,好像流了很多血,估摸着不死也伤的不轻。咱们现在若是不掉头,一时半会走不了。”
第432章 热闹
长安百姓惯是爱凑热闹,且看热闹不怕事大,一听说出了人命,围观的人竟然不减反增!
崔道郁一想,等会官差来了管控现场,万一拉人去衙门作证把自己给捎上,岂不更浪费时间?!
金乌已坠到天边,夕阳余晖给长安城笼上一层暖金色。
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天就会黑了。
他见外面人虽多,但骑马尚可通行,只得下车,“解下马来,我先骑马回去命人来接你。”
“是。”车夫利索的解马。
附近的马车,有如崔道郁一般下车解马,但多数还是掉头绕路去了。
崔道郁牵着马挤出人群,长长吁出一口气。
驭马回府路上倒是没再遇见过什么事,但不妨碍神经紧绷,简直像是把心脏放在马背上颠着,等进了府内,人都快要颠麻了。
还好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藏着这么一个惊天秘密回到府中,崔道郁扶着影壁喘了口气,习惯性地往东院去找父亲,走到一半又猛然停住,打了个激灵,果断转身去寻崔凝。
崔凝在书房听见侍女通传,还未来得及起身去迎,便见崔道郁风风火火的走进来,不禁奇怪道,“您这是?”
“有要事。”崔道郁正要掏出密函,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僵,抛下一句“你等会”便跑去了隔壁盥洗室。
他这副模样倒是引得崔凝担忧不已。
盥洗室屏风后面,崔道郁僵立了一会儿,脸色变了好几变才解开裤带,顺着拴在裤腰上的绳子把吊在裤子里边的小布袋拽出来,一脸嫌弃的取出里面的东西,草草把小布袋揣进袖袋里。
“阿耶?您没事吧?”崔凝见他进去良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去敲门。
“没事没事。”崔道郁整理好仪容,开门出来,“走!进书房再说。”
崔凝见他面色果然好了许多,略略放下心来,“什么事神神秘秘。”
待进书房,崔道郁把两样东西递给她,神色不无得意,“看看。”
崔凝带着满心疑惑打开,看罢面色微变,“阿耶从哪儿得来这些东西?!”
没想到阿耶居然会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胡御史十四年前在淮南道任县令,剿灭水匪时偶然在匪首卧房里搜得此物,此后又秘密探查十余年。”崔道郁施施然坐下,与她详说了胡御史的任职经历,又问,“这些东西可有用处?”
“有大用处了!”崔凝跳起了抱了他一下,险些撞得椅子翻过去。
被她这么一闹腾,崔道郁紧张情绪尽散,心道,再是担惊受怕也值得了。
“我见您方才面色不大好,没什么事吧?”崔凝一边收好东西一边问。
崔道郁立即道,“没事!”
崔凝观他神色隐约透出一丝心虚,立即追问,“真的没事?您可别瞒我。”
崔道郁现在满脑子都是——“万一闺女知道我把东西藏在裤子里头,那我这辈子算是到头了”。
为了打发闺女,他只好暴露一点相对而言不那么紧要的事,“能有什么事,就是事关重大,我一时有些着急……和紧张。”
“没事就好。那您先歇着,待案子了结,定然好生谢您!”崔凝见他神色尴尬,便不再追问,转身从屏风上扯过披风,“阿耶,我出去一趟。”
看着外面夜幕降临,崔道郁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叮嘱一句,“带上崔平香。”
崔凝笑道,“知道了!五哥还给我寻了個特别厉害的女护卫呢!您放心吧,有她们两个在,便是几十高手围攻都伤不到我!”
这牛叫她吹的!
崔道郁瞅着她急匆匆的背影,越发不放心。崔平香算是护卫里顶尖的高手了,最多也不过以一敌十吧?什么人能护她在几十高手中毫发无损?
不过想到最近不宵禁,城中加强了巡防,她只是去魏家并不出城应当很安全,崔道郁安慰自己一番,倒也勉强放下心来。
再一想闺女揣着那么大的秘密竟然毫无压力,不免对自己之前的表现感到羞愧。
“大人,我们去何处?”崔平香问。
崔凝这才想到不知魏潜今晚在何处,若他回了魏家,自己这大半夜上门惊动家中女眷,实在失礼。
诸葛不离道,“不如我陪娘子先去朱雀街,让平香去魏家问一问,魏大人若是在歇在酒楼正好,若是在家,便请他到酒楼,如此也不会叨扰到魏家人。”
崔平香皱眉,“为何是我去?你去!”
诸葛不离揉着帕子,娇声冲崔凝道,“我这身娇体弱,哪有她快呢……”
崔凝抄手,摸着藏在袖中的竹筒迟疑片刻,“那便这样办吧。”
她本想着不该这大晚上把人叫出来,却也不过是一念闪过,终归这些年也没少烦他,没得事到临头反而矫情起来。
“是!”
崔凝发话之前崔平香一百个不愿意,可得了命令,却未有丝毫犹豫,转身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夜色里。
崔道郁负手哼着小曲往凌氏那里走,路上碰到个侍女,吩咐道,“你去马房那边,让人带匹马到仁安坊附近的主道上去接老余回来。”
“是。”侍女欠身。
他想到那只丝绸袋,忍不住搓了搓袖口,决定先处理掉这只尴尬的“罪证”,于是脚步一转去了书房。
直到心满意足的看着东西被火炉吞噬,这才突然想起来似乎少了什么!
是钱袋!
时下不论男女多穿窄袖或束袖的圆领胡服,袖中不便装东西,许多郎君会把钱袋系在腰带上,但崔道郁更喜欢宽袖,认为把钱袋拴在腰带上极为不雅,因此一直是都把钱袋装在袖袋里。
他伸手探近袖袋里摸了一遍,“噫……真的丢了。”
丢就丢了吧,反正也没有几个钱!
他拍拍袖子,潇洒起身,带着一种卸下江山重任的轻松回了后院。
夜色渐深。
官道上一驾马车慢悠悠行到驿站门前停下。
车角灯笼摇摇晃晃,照的四周树影重重,犹如张牙舞爪的鬼怪。
马车里的人躬身下车,露出一张俊逸绝伦的脸。
差役打着灯笼引人入内。
正对院中的窗子大敞,暖融的灯光里一个身着烟青大氅的身影坐在窗边饮茶。
谢飏抬头,正见那人垂首向下看,待看清那人面容,不免露出几分讶异,“寒冬凛凛,符大人迎风饮茶,真是好兴致。”
那人倚窗,清俊的五官在灯影下更添几分深邃,竟是去了南诏归来的符远。
他的表情似乎也有些意外,“谢君可要上来喝杯茶?”
“恭敬不如从命。”谢飏道。
算算时间,符远此时本应在路上,想必是得到长安这边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回。
谢飏能猜到符远为何会那么快就得到消息。
符远是宜安公主喜欢的那类男子,以她的德行,屡次施软不成,手里握着把柄怎么不用?一旦她以此威胁,符远绝不可能任由那么大一个把柄捏在别人手中。他人虽离开长安,但想必早已挖好了坑,等着埋土给她做坟呢!
只是世事难料,太子的事先暴露了。
宜安公主被监察司关押,对于符远而言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长安之事出现变故,必定会有人快马加鞭传信给他,以便尽快做出调整。
谢飏一见他清减不少,便知是赶路吃了不少苦头。他在茶桌对面坐下,“符大人回来的时机很巧,又……特别不巧。”
符远笑着递给他一杯茶,意有所指,“世间多数巧合的背后都有个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