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世上最好的紫心檀,就算要再出,也是千年以后了。”她将这手串递给贺云章:“送给你了,贺云章。
从今天起,不管别人有什么,你有世上最好的紫心檀,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改变这一点,连我也不能。
人心如水,世事易变,甚至我也会变,但无论怎么变,你永远永远,拥有世上最好的紫心檀。”
她像在讲一个没人听得懂的,离奇的故事,但贺云章眼中震撼。
探花郎怎么会不懂呢。
他七岁入族学,天资卓绝,自幼跟随贺令书读书,最后承嗣,贺云章和贺云林的那个传言,一直传到了今天,不是空穴来风。
他们是一样的人,美貌而高傲,世人传颂他们的故事,命运却又不肯给他们最丰厚的奖赏,他们是锋利的刃,而命运眷顾的,永远是卿云那种盾一样忠厚的人。
命运捉弄他们,给他们天资,却又总是少那么一点点运气。
云姨拥有艳绝京城的美貌,贺明煦却死在四十岁,她娄娴月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却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哪怕一个月,能够安安稳稳一场病不生。
十七岁的贺云章金榜题名,殿试三甲,但官家只肯点做探花郎。
他没有享受过贺家子弟的奢侈待遇,第一次得到贺家人的特权,却是在殿试时。
状元选寒门,榜眼选书香门第,世家子弟再好,也只能做探花郎,换了谁,心中能平?
但他能平,他真就做这个探花郎。
然后紧接着就是捕雀处,带着满腹锦绣文章当了官家的鹰犬,权势滔天,却与他的文章无关。
命运的捉弄让他呈现一种特别的质地,危险而迷人。世人怕他,却又忍不住谈论他。
他冷着脸穿行在京城,人人噤若寒蝉,直到遇到娄娴月。
花信宴一场场过,一场场都错过。
直到桐花宴,直到他们终于约好看一场荼蘼花,芍药又开了。
人心如水,世事易变,她在跟他告别。安慰他说,他拥有世上最好的紫心檀。
云南采绝了的,并不值钱的,古老的檀树,此刻全部握在他手里。
但她说的从来不是檀树心。
人不在了,石头还在,但石头有什么珍贵呢?
千年百年后,石头也不在了,但天塌地陷,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庆熙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三日的下午,酉正三刻,竹林掩映的昏暗书房里,贺云章拥有娄娴月全部的心。
娴月溜出门去的时候,凌霜已经找了两个马球场了。
“我真服了秦翊了。”她找得火起,开始骂秦翊:“也不知道他整天跑到哪去了,找又找不到,烦死了。”
如意有一句“小姐干嘛要找秦翊,以前不是一个人也玩得挺好的”,又不敢说,只能欲言又止地跟在她身后。
凌霜找到上次和秦翊一起赢赵景的马球场,她都不靠近,只是在外围探头探脑找秦翊,竟然还有人认出她来,毕竟上次的赌局太传奇。好在赵景不在,在的是姚文龙和他的跟班们。
但凡家里权势正盛的子弟身边,总会围着一大群跟班的,普通子弟的跟班都是些闲人,这些人的跟班里却还有中等世家的子弟,但据凌霜观察,秦翊连小厮也少带,别说跟班了,也难怪大家对她印象深刻。
他们见凌霜似乎在找人,就远远笑道:“找秦侯爷呀?”
“是啊。”凌霜也不怕,还跟他们有问有答的:“你们知道他在哪?”
“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呢?”有人就说笑道。
他们对于凌霜能搭上秦翊大概是有点羡慕的,也有嫉恨,窃窃私语着,也有人在人堆后起哄道:“在这肯定找不到,你去小花枝巷找啊。”
“小花枝巷?”凌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地方。
有人顿时发出嗤嗤笑声,凌霜一见他们这样,觉得他们是在耍自己,立刻皱起眉头,往前走了一步。
她虽然有段日子没揍人了,但小霸王的气质还是在的,他们也知道再笑下去只怕要挨打,顿时都停了。
“你们说真的还是假的?”凌霜审问道。
“是真的。”有个老成点的就道:“秦侯爷和贺侯爷不是常在一处吗?
小花枝巷有个粉墙的宅子,门口长着一棵大梨花树的就是了。”
凌霜也是经验少,没往深处想,真奔小花枝巷去了,这地方她还是第一次来,见巷子里门口都紧闭着,确实有个粉墙宅子,现在不是梨树的季节,树倒是挺大的,她估摸着秦翊不一定在,正犹豫要不要敲门呢,这地方也没下马石,只怕是处私宅。
她正看呢,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五十来岁的婆子,手上提个菜篮子,一见她是个锦衣少年的打扮,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凌霜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吓了一跳。
“是侯爷府上的人吧?”这婆子热情得很,上来一把抓住她:“小哥快进来,先喝杯茶,侯爷有什么话交代,都进来说。”
凌霜被她拉进门来,看里面院落收拾得挺雅致的,还种了芭蕉,也有芍药花,月洞门,一排几间清净上房,还有琴台棋桌,婆子拉着她一路往里面走,道:“小姐下午刚好了点呢,正念叨侯爷呢,说半年没见侯爷了,可巧就来了,快请里面坐,我去请小姐出来见你。”
凌霜听到还有“小姐”,立刻就拔腿要跑。
这婆子不说还好,一说,她就知道这是哪了。
既然是未婚的小姐,又一口一个侯爷。
不管这婆子以为凌霜是贺南祯的随从还是小厮,又没长辈,又没中人,未婚小姐直接见外男,都够吓人的。
除了传言中贺南祯常年养在外面的那个清倌人,还有哪家小姐,是这样的作派?
她等那婆子一转身,立刻就跑,跑下台阶时,正好迎面看到婆子和丫鬟引着个“小姐”过来了,双方打了个照面,看得分明。
“哎呀,怎么走了,侯爷没带了话来吗?”
那婆子还追,哪里追得上,凌霜已经带着如意飞快跑了出来,连带着对那些随从提到“小花枝巷”的揶揄笑容都明白了过来。
这里,恐怕就是那些大人们养外室,包清倌人的去处,怪不得门户都紧闭,明明院落也是官员家的水平了,却连一块匾额都不挂。
好个贺南祯!果然是有缝的鸡蛋。
匆匆一个照面,足够凌霜看清那“小姐”的样子,确实有风尘气在,不像世家小姐见到男人第一反应是躲避。
也确实是上了年纪了,有二十七八了,妆容倒淡,服饰也平常。
娴月还整天操心云姨的名声,要揪出造谣的人,其实第一个就该把贺南祯揪出来打一顿,包外室就算了,为什么包个年纪这么大的,让人联想到云姨身上,都是他的错!
凌霜这一跑,脑子活络了,顿时很多事都串了起来。
她今天看到卿云那张清单的时候,卿云对贺南祯问东问西,不会那张清单就是贺南祯的吧?
云姨和娴月一样,喜欢花香,不喜欢果子香,所以肯定不是用在贺府里的。
赵家也略有点暴发户,果子虽然不贵,能奢侈出这种花样的,一定是京中顶级的侯府,只可能是贺家。
但匆匆一瞥,已经够凌霜把这小姐的穿着打扮看了个大概,娄二奶奶开门做生意,铺子里打量一眼就知道客人是个什么水平的功夫,凌霜也是有点的。
这小姐显然不是传言中那些自幼娇养琴棋书画然后送给达官贵人的类型,不是料子和款式的问题,而是妆容服饰品味都一般,有点俗气,别说赶上娴月了,连玉珠碧珠都追不上呢。
凌霜倒不是势利眼,她自己还整天拿起梨子袖子擦一擦就吃呢,只是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无关高下,只是水平是一以贯之的,就像娴月连一枝花簪几朵开几朵闭都要管,自然也会跟着四时节气换花香,讲究的人都是样样讲究,衣食住行,都是差不多的水准。
这样衣着打扮水平的小姐,恐怕不知道用果子熏屋子,在花上悬挂小金铃来惊走啄花蕊的鸟雀,也不会一冬天用掉十锭松烟墨的吧?
凌霜的疑惑到第二天才得到解答。
因为二十五号的芍药宴,家里又忙翻了天,说是清河郡主难得办一次宴席,京城都轰动,规模直追老太妃的海棠宴,几乎所有命妇都会去,连老太妃都亲自赴宴,宫里娘娘都派了人来,盛况空前,娄二奶奶让铺子关了门,裁缝连夜赶工做衣服,才终于把四姐妹和自己夫妻俩的衣服都做好了,又听说娄老太君都要去,实在是吓人。
凌霜倒是忙中偷闲,这两天娄二奶奶不怎么管她,她乐得清闲,正在院子里看如意晒书呢,天上忽然掉下个鸟来,正落在院子里那棵老榆树上。
凌霜没管,结果过了一会儿,又掉下一只,这下她看得真切了,是只老鸽子,飞得又高又快,还是被人一箭穿心,直接掉到了金鱼池里。
凌霜这下明白了,飞快换了衣服,拿着鸟出门去。
果然秦翊正在娄府外面的榆树下,骑着马,懒洋洋地挎着把小弓。
这家伙真是爱炫耀,京城的鸟虽然不少,但要在从娄府顶上飞过的时候抬手就射中,还得落在娄府里,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对着瞄都难呢,他抬手就是一箭,箭无虚发。
凌霜先不打招呼,上来先按住他的腿,直接就抢他的箭壶。
秦翊都弄不清她的路数:“你干什么?”
“你平时带多少支箭?”凌霜一把攥住剩余的箭,不让他看,逼问他。
秦翊顿时笑了。
“我用的是安南军的箭壶,自然是二十支。”
凌霜立刻开数,还真是剩了十八支,说明真是箭无虚发,只能悻悻地放开了。
“哼,我不信你一箭都没射偏过,迟早被我逮到。”她把那只鸽子还给他:“这支你拿回去,另外一只落在我家树上了,白天我不好爬树,晚上去弄。
你箭上有标记没,要是被我娘发现,你就等着她又去你家闹吧。”
秦翊给她看,原来是素箭,不仅没有秦家的徽记,连他口中“安南军”的标记都没有。
“好啊,原来是有备而来的。”凌霜立刻挤兑他:“带着这样的箭到处跑,万一哪天失手射死个人,也抓不到你是吧。”
“会看的人哪需要标记?”秦翊还认真教她:“我是跟着左千盛学的箭,穿杨箭讲究正入斜出,别的人不好说,贺云章一定知道是我。”
“那我今晚回去就苦练,练成了就去杀人,栽赃你。”凌霜道。
秦翊顿时笑了。
“你还差得远呢。”他问凌霜:“你找我干什么?”
“你昨天不来找我,今天问也迟了。”凌霜抱着手臂,十分不爽地道:“你上次救我一次,我不是答应给你准备谢礼吗?省得我欠你你欠我的。
亏得我满京城找,才找到匹很好的黄骠马,马贩子催得急,必须昨天成交,因为几家都要。
我好不容易按住了,到处找你,问你要不要,偏偏找不到你人,你干什么去了?”
“我跑了一趟云崖寺,我娘让我给先太后娘娘上香去了。”秦翊淡淡道。
“怪不得呢。”凌霜皱眉道:“你不在家,我不敢定,一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你家本来就有那么多好马了,好像就差一匹渠黄,一匹飞黄,不知道有什么忌讳没有,捕雀处消息灵通,我怕落人话柄。
二也是怕乌云骓咬群,它现在是你家的马王,它不喜欢的马,估计在你家活不下去。
我倒是想自己去你家牵出来,又怕我娘知道了,对了,上次我娘到底跟你家说了什么,怎么这几天都不管我了。”
周天子也好,唐太宗也罢,八骏从来都是天子座驾,秦家正是遭官家忌惮的时候,要是真凑了个八骏出来,只怕官家又要多心了。
秦翊只是淡淡地,道:“她不管你还不好?”
“你懂什么,我娘不管我,必定有个缘故,她会是息事宁人的人吗?估计又在琢磨什么把戏呢。
你要知道,趁早告诉我,不然我闹起来,你也跑不掉……”凌霜还扬扬拳头威胁他。
秦翊只是骑在马上,不着痕迹地问道:“对了,你的病怎么样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怎么拿马吃的药给我吃?”
凌霜立刻找他算账,拿出那装药的葫芦扔给他:“我本来还不知道呢,结果蔡婳闻出来了,说有桑叶的味道,我一查才知道,原来你们安南军有种专门治马的药,叫做什么桑芪汤的,你给我吃的就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好药呢。”
秦翊大笑起来。
他家马多,常骑还是乌云骓,凌霜跟他家的马都混熟了,白义从傲气,紫燕骝亲近人,乌云骓和火炭头的性格是和名字反过来的,乌云骓性烈如火,火炭头反而老实,还好当时秦翊带走的是乌云骓,要是留下给赵景的是乌云骓,估计早被打死了。
他笑的时候,乌云骓好奇得很,反头看一眼他,又看凌霜,倒像是能听懂他们说话似的。
“这不是挺有效的吗?”
“什么有效,明明是我身体好,自己痊愈了。”凌霜直接拉住他缰绳:“你给我下来,今天不说清楚别想走。”
“治好了病就打郎中是吧?”秦翊问她。
他不说凌霜还不打,说了凌霜真要打人了,秦翊倒也不怕打,挨了几下才慢悠悠告诉她:“这药治你是对症的。
一般的伤寒病人都会静养,避风保暖,用寻常汤药就行了。
但是军中的马不一样,受了寒,一样要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所以用桑芪汤来治,马怕伤肺,伤了肺就跑不动了。
我看你也一样,受了寒一样到处乱跑,寻常汤药吃下去只怕治不好,还要翻白,就给你用这个药了。”
“还是说我是马。”凌霜还是继续揍他。
“这剂药可是上了史书的,西南秋冬苦寒,湿气又重,北方的马去了,整天整夜身上都是湿的,病倒一片。
三户人家养一丁,十户人家才能养一匹马,在打仗的时候,死马比死人严重多了。
还是当时贺家的门客研究出来的这方子,祛湿散寒,保住了安南。贺家封侯十功,这是第七功,不信你问南祯去。”秦翊说道。
他说到贺南祯,凌霜就心虚了。
果然秦翊又笑道:“不过你找他也方便,你昨天不是连他的老窝都给端了吗?”
“什么老窝?”凌霜恼羞成怒道:“我哪知道那是他的老窝?还不是他自己道德败坏,我还不想去呢。”
秦翊听了,笑容便淡了淡,道:“那倒不是南祯道德败坏。”
凌霜聪明,听话听音,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道:“那是什么?
他为什么要在外面养着个清倌人,还不避讳云姨,我对这事已经疑惑很久了,当然我知道他多半有他的理由,娴月也是这么想的,不然早骂他了。”
“你知道有理由就行了。”秦翊只是这样道。
凌霜平时爱盘根究底,其实骨子里有分寸的,贺南祯这样的相貌人才,不清不白包个外室,又迟迟不娶,肯定是有原因。
她信秦翊的人品,所以也信贺南祯,见秦翊说到这里,于是也就不再往下追问,洒脱地换了话题,道:“先不说贺南祯的事,你家的芍药宴怎么回事?你娘怎么忽然想要办这个?”
秦翊表示不清楚,他坦荡得很,凌霜却很警惕。
“不会真跟我有关系吧?”她琢磨了一下,道:“应该不会,你娘好像把京中的命妇都请了个遍,人人买账,应该是要替你选人了。说真的,要不你真和娴月……”
“走了。”秦翊立刻拨转马头。
“别别别,”凌霜拉住他:“再说一会儿,我开玩笑的,娴月早心有所属了,你想得美呢,到时候你就知道后悔了。要不你试试蔡婳,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我是肥水?”秦翊倒不生气。
“我是夸你呢。”凌霜道:“我娘提到你都直流口水。
虽然我觉得你这人也就一般吧,但要是你真跟荀文绮好了,以后荀文绮就是侯府夫人了,我见到她还得行礼,我可受不了,不如杀了我吧。你真不看看娴月?
我觉得她最近也有点怪怪的,多半贺云章那小子不听话,惹到她了。
她心高,我看京城王孙都配不上她,只有你还有点人样,你们俩要是一起,倒真是天作之合,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我倒有个好办法。”秦翊道。
他朝凌霜勾勾手指,俯身下来,凌霜连忙把耳朵凑过去听,听见秦翊道:“你想想,我喜欢养马,马喝桑芪汤,你也喝桑芪汤,我们俩也是天作之合。
我们俩在一起,我这肥水,不就流不了外人田了吗?以后荀文绮见到你,还得给你行礼呢。”
芍药宴那天早上,照例闹了个人仰马翻。
娄二奶奶这辈子也没这么着力过,简直是恨不能把几十年的积蓄都用上了,绸缎铺子和首饰铺子都关了,全力赶工不说,又跟同行腾挪出借,偏偏京中的夫人们也都拼了,一个个手笔大得很,娄二奶奶本来要借张老官铺子里一件镇铺子的白角冠来,谁知道被黄玉琴家直接订走了,都不是租借,直接买下了。
据说是不止芍药宴用,也预备过段日子完婚时做陪嫁了。
如今象牙一年比一年贵,留着只有一年年看涨的,比陪个田庄还值钱。
订了婚的都这样,没订婚的更不用说了,荀文绮的外祖母文郡主这次也发力了,说是看花信宴接近尾声,人人都有了着落,反而她家的宝贝荀文绮落了空,这还了得,又是责怪跟着荀文绮的王嬷嬷不用心,又是怪荀文绮的爹,只顾着两个庶子的前程,不管自家嫡嫡亲的女儿。
先是借着自己过寿,敲打了一番荀文绮的爹荀侍郎,又单独把荀侍郎的侧室留下来说了一会儿话,当着一众贵妇人的面,说得她眼圈都红了。
荀侍郎的侧室姓杨,门第其实不差,虽然是破落旁支,但也是有名有姓的,嫁个寻常小吏做正头娘子也是轻而易举的。
嫁荀家,原本说是继室,但那时候荀文绮已经有十二来岁了,正是骄纵的时候。荀郡主心疼她没了娘,各种娇惯,护短得很。
为这事,亲自做主,一度说出“娶个后娘来,欺负咱们文绮是没娘的孩子”之类的话,到底拦了下来,只当了个侧室,那时候杨夫人年纪已经拖大了,没奈何,只能嫁了过来,府内虽然是当嫡夫人看待,但她吃了荀文绮祖孙俩的下马威,从此谨慎小心,虽然生了两个孩子,也仍然活得如同影子一般。
荀郡主把荀文绮没定亲的事怪在她身上,实则是太冤枉了,她名义上是荀文绮的继母,实则对她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的,荀文绮不来说她就算了,她哪敢管教荀文绮?
但文郡主哪管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就固执,被京中的闲言闲语一听,更加笃定荀文绮是在家里受了委屈。把她叫过来,也不让坐,张口就是:“都说你贤良,原来是只向着你家老爷和自家的孩子,怎么咱们文绮就没沾到你贤良的半点好处呢?
十七岁了还没订婚,要是亲娘,恐怕早就吃不好睡不着了吧?到底做后娘是省心点……”
杨夫人当时就涨红了脸,满眼都是眼泪,也不敢哭,强忍着笑道:“这是哪儿的话,我和老爷也整天为文绮悬心呢,不过老爷说得好,贵人贵迟,而且可挑选的也多,咱们家文绮虽然迟些,好处在后头呢。”
这就显出杨夫人的家教来了,到底世家出身,说话有分寸,挨了骂,还要替文郡主兜着话。
荀文绮定亲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尤其是这时候了,说出去更加重了偏见——连自己家都着急了,可见是没人要的。传出去多坍台,更影响择婿。
文郡主也是老糊涂了,当着众人说出这话来,杨夫人立刻往回拉,周围夫人们虽然都存了点看好戏的心态,听了这话,也都暗自赞叹,对这名不见经传的杨夫人多了几分赞赏。
但文郡主哪里体会得了这层深意,还当她是狡辩,语气更厉,道:“你也不用拿好听话来唬我,我只看结果罢了。
你也收收心,我还没死呢,荀家的东西,得先紧着文绮用。
你来得也巧,正好,回去给你家老爷带句话,过两天芍药宴,我是要去的,我倒看看你们这亲爹后娘的,给咱们家文绮准备什么衣裳头面,十七年也就这么一回的事,你自己掂量着。”
杨夫人站着听完了训,含羞忍辱称是,旁边的夫人们笑着上来打圆场。
其实背地里都当个笑话说,没两天就传得连娄家人都知道了。娄二奶奶听到,第一个冷笑道:“文郡主也真是蠢得出奇了,人家是关门教子,她是当面教媳,人家还是荀家的媳妇,不是她家的,她这一番下来,真以为人家荀家会对荀文绮好不成?
当面答应几句,背地里恨死了,她年纪大了,能庇护荀文绮几年,杨夫人偏又生了两个儿子,以后荀文绮可有得受呢。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以后可怎么办。”
当时娴月也在旁边,娄家母女都在画堂里选首饰,看衣服,这种时候一般是娴月做主的时候,她正挑压裙的玉禁步呢,听到这话就冷笑道:“她可不是蠢,她就是知道自己没几年了,所以趁现在赶紧逼着荀家把荀文绮的婚事定了,压着他们出一笔丰厚的嫁妆,不然人走茶凉,只怕更麻烦。
荀侍郎夫妻俩装得那样温良恭俭,也不过是看她的面子罢了……”
她们俩也是各有各的道理,旁边卿云是向来正直,不揣测这些内宅的弯弯绕的。
凌霜则是懒得理,只有黄娘子在旁边捧场垫话,还有探雪小鬼灵精在各人身边钻来钻去,都默默听在心里。
这次芍药宴,排场大,架势足,样样都好,就是时间紧。
俗话说临危方始见真英雄,疾风知劲草,烈火现真金,这时候才显出哪家的夫人真正财力足,人脉广,是真正的巾帼英雄了。
几家老侯府,老宗室,像黄玉琴家,到底底子足,这样仓促也能拿出一笔重金来,和京中的老字号都是几代人的交情,最好的东西都紧着她们了。
不过娄二奶奶倒也不比她们差,她是生意人的交情,别的东西她囤不住,丝绸是老本行了,不由分说,截了一批料子在家里,尤其是锁边用的云锦云绸这些,从来做衣服,是如水流,面子里子,裁缝绣匠,金银扣子,锁边封边,少了哪一个环节都要断流,逼得几家的掌柜都派人来催她供货,她只一句话:“要东西可以,先给我看看你家的东西再说。”
这一截,截出一堆好东西来,原来不仅夫人们着急,各家掌柜也趁这时候干大事呢,江南的新绸,塞北的宝石,都快马加鞭往京里送,连带着皮子的宝石原石都送了来。
各家当家的师傅也都拿出了本事来,镂金雕玉,薄如蝉翼的绵金纱都能一捺掐出十八个褶的花来做封边,实在是争奇斗巧,让人眼花缭乱。
娄二奶奶倒是都想要,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倒不是财力有限,她要是真狠狠心,咬咬牙,黄玉琴的那顶冠就是凌霜的了,但她终究还是务实的心态,不为这一次压倒众人,为的是以后还要用得上,用得着。
毕竟马上要置办嫁妆了,卿云凌霜的门第一个比一个高,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看低了。
因为这缘故,她挑了又挑,许多好东西就被错过了,比如黄玉琴那顶冠,后面还遇到一套珍珠的头面,也因为一个犹豫,就被其他人先买走了。
眼看着芍药宴近在咫尺,娴月也急了,催着她定下来。
娄二奶奶再挑了一会儿,到中午才定下主意,马上送到铺子里让师父镶石头,等到弄好,已经是深夜了。
娄二奶奶整个是一夜没睡,娴月也起得早,辰时就到了娄二奶奶那,嫌上房窄,索性把衣服首饰都搬到了画堂里,那地方明亮宽阔,好挑选。
娴月从来没起这么早过,哪怕元宵节呢,也是慢悠悠等大家起来了,还在那梳头,这次起了个大早,在那选首饰,自己头发也没梳,只前面分了三绺盘着,后面还是乌云一般垂在身后,抱着手臂披着衣服在那挑首饰。还教桃染:“……挑首饰的时候心里对于要梳什么头要有数,不能光挑好看的。”
她一面说,一面把凌霜的首饰都挑好了,一个匣子装好,去给梳头娘子做准备,那边卿云也起来了。惊讶道:“娴月怎么起这么早。”走到她身边来,她只“唔”了一声,又一拧身去看衣服去了。
说话间娄二奶奶也起来了,她是一夜没睡的,只趁女孩子们起来前这段时间眯半个时辰左右,免得今天芍药宴时精神不济,见她们都起来了,就催着去叫凌霜,让她先去梳头娘子那梳头。
凌霜只嫌睡不够,皱着脸道:“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不就是秦翊家的一个破宴会吗?又不是赶庙会。”
她虽然抱怨着,其实洗漱都利落,尤其是洗脸时,直接手巾也不用,捧起水来粗暴地在脸上抹了几把,拿手巾一擦,娄二奶奶还没教训她的抱怨,她已经弄完了。
娴月进来听到动静,笑道:“这真是牛洗澡的动静了。”
她顺手在罐子里挖了些抹脸的霜,给凌霜抹上,凌霜别开头躲,道:“什么东西?香得这么腻?”
“新熬出来的,里面有獾子油,跟你说你也不懂,涂了等会好上妆。”娴月不由分说给她抹了满脸,道:“今天我亲自给你上妆,你敢乱动一下试试。”
“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孝敬我?”
凌霜开玩笑,被娴月在头上拍了一下,娄二奶奶拉着她去镜子面前坐下,那边桃染已经调好了胭脂,问娴月:“小姐,咱们是调三分的桃花色,两分的海棠对吧?”
“是,记得滴两滴木樨油进去,她的胭脂薄,容易干。”
娴月把凌霜按在镜子前,阿珠机灵,又拿了一块小镜子来,在旁边照着,娴月双手按住凌霜额角两边,在镜子里认真端详了一下,道:“肿倒是没肿,看来昨晚没有偷偷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