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自是不会再做别的事了,只等着吃完饭看会儿电视就睡觉了。
江柠也不理会江母的毒舌,将几根切成条状的黄瓜倒入烧好的小龙虾中拌了几下,又倒入大蒜叶,再将小龙虾分两份盛入大瓷盆中。
黄瓜绿的清脆,小龙虾红的诱人。
此时大锅里的饭已经熟了,江柠盛了满满一陶盆的饭放入竹篮里,将烧好的肉汤、茄子、黄瓜、小龙虾也都盛了一半一一放入篮中,去给在稻场打谷的爷爷和江父送去。
怕天气变化,稻谷还没晒干,就下大暴雨,大家都是趁着天晴日夜赶工。
江柠到稻场上时,江爷爷还在牵着老牛拖着石磙在稻场打谷。
旁边是两家用打谷机在打谷的,还有用拖拉机在稻子上来回滚轧来打谷的,打谷机适用于人多的人家,今年江松江柏没回来,江爷爷年纪大了,就牵着老牛拖着石磙慢悠悠的滚着,不费力气。
江柠到了就喊:“爷爷!吃饭了!”
爷爷牵着牛转圈,听到声音朝她笑了一下,脸上的皱褶像菊花一样舒展开。
江柠跟着笑了一下,鼻头蓦然一酸。
“爷爷!吃饭了!”江柠大声喊。
稻场上很多人,听到声音都回头朝江柠看去,乍一眼还以为看到了个小伙子。
即使接了室外灯,傍晚光线依旧昏暗了。
有些眼神不好的,还朝江爷爷喊:“老发财,你二孙子回来了!”
江爷爷看到江柠的头发也愣了一下,将牛停在稻草堆边吃草,走过来看着江柠头发,皱眉:“你妈又打你了?”
他又气又心疼,手都在哆嗦,“你妈打你你不会跑啊?你就站在那让她打啊?你跑啊!”
江柠从小就是江爷爷一手带大的,到哪儿都带着她,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一直到江柠六七岁大,扛不动了,才不扛着。
周围邻居都打趣江柠,说她是骑着江爷爷脖子长大的。
因为江柠的事,江爷爷一年不知道跟江爸江妈吵过多少次,不是因为江妈不让江柠念书,就是因为江妈打骂江柠。
“没事。”她甩甩自己乱七八糟的短发,摸摸被扇肿的脸:“我跑了,回家看书的时候被她逮住了。”她仰起脸朝爷爷笑了笑:“我看书看迷糊了。”
听的江爷爷直掉眼泪。
爷爷六十岁了,头发花白,身材削瘦且岣嵝。
因为江妈不愿意让她读书,年迈的爷爷去山上领了护林员的工作,一个月八十块钱,供她读书,给她生活费。
她记忆里最深刻的影像,就是一次次,爷爷从家离开,慢慢往山上走的背影。
江爷爷说:“你上高中就好了,上高中住校,分开就好了!”
她家是早就分了家的,奶奶分给了大伯,由大伯家照顾养老,爷爷分给了他们家,由江爸照顾养老。
江爷爷因为身体不好,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记忆中,爷爷一直都这么瘦。
江柠倏地落下泪来,带着鼻音地应了声:“嗯。”
她也知道,等上了高中,分开了,就好了。
她笑着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把爷爷也接到大城市去,爷爷跟着我过,我给爷爷养老!”她脸上笑容灿烂:“就不回来了。”
江爷爷也开心地笑了,他一心想让孙女走出这个贫瘠的小村子,到大城市去。
“好,好。”他说,又用粗糙的大掌抹了下眼睛和鼻子:“我也不要你养,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想到小孙女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老爷子心里那叫一个美。
江柠献宝一样从篮子里端出菜:“快尝尝我烧的菜好不好吃!”
江爷爷拿筷子吃了一大口:“好吃,我孙女做饭最好吃!”
爷孙俩就坐在稻草堆下,背着青灰色的晚霞,笑的像两个大傻子。
一直到天擦黑,割完稻的江爸才挑着之前在田埂上晒干的稻谷,赶到稻场,看到饭食后,什么也没说,拿起大瓷盆就吃了起来。
一边吃还一边赞不绝口:“今天的菜烧的好吃。”
正值壮年的他吃东西很快,胃口非常大,一顿饭能吃下一品锅那么大的碗一整碗。
等他们吃完,她又拿着吃空的碗筷回去。
等到家的时候,她留下的菜已经全都被吃光了,只余空着的碗筷凌乱的搁置在桌上,等着她回来洗。
看到这样的画面,她居然非常平静,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在大人们包括她哥哥们眼里,这一切都是她该做的。
记得有一次她不想洗碗,哥哥也不想洗,她就和哥哥吵起来了,大哥脱口而出一句:“女孩子不就应该做这些事吗?”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洗过碗。
也没那么绝对,她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该洗还是洗的,后来有了洗碗机,她就更不愿做这些事了。
她妈,她所有亲戚见到她就说她懒,她就承认说:“对啊,我就是懒啊,你们勤快你们去做啊。”
自从她什么都不做了之后,大家发现指望不上她,也就不指望她了。
逢年过节也好,亲友结婚也好,家庭聚会也好,需要做家务的事,都不会指望她来做了。
反正喊了她也不会做,做了还给你捣乱,不是打碎碟子,就是打碎碗,要么就把糖当盐,一盆菜甜的没法下口,偏她吃着起劲。
她还非常热心呢,只要你喊了她,她都十分热情的过来‘帮忙’。
后来再有人喊她做家务,其他人就说:“行行行,放那放那,我来做吧,她一个大学生哪里会做这些哟!”
所有人都默认了她不会。
他们好像都忘了,这些是她小时候从小做到大的。
她打开橱柜们,她放在橱柜角落的一晚肉汤还在,肉汤里除了肉,还有青菜。
她盛了饭,坐在黑漆漆的厨房里,就着温热的肉汤,吃完晚饭,就洗洗睡了。
睡前,她躺在破旧的蚊帐里,望着黑漆漆的屋子,还在想,这可能是一场梦,梦醒了,她还是别人眼里最出息的江处呢?
可惜,醒来并没有什么江处,只有江妈狠狠的一巴掌,是拍在她大腿上的,拍的整个人都惊醒了,怒喝一声:“你干嘛?”
毕竟当了多年的领导,江妈乍一下被她怒喝,居然心虚的瑟缩了一下,转而被更大的怒火给淹没了,伸手要过来揪江柠耳朵:“你还问我干嘛?这么大丫头了,家里碗都不知道洗一下,摆在桌子上是想等着我洗是不是?我就该为你们家当牛做马是不是?我一天从早干到晚,只让你洗个碗,居然都不洗,懒到这种程度……”
江妈一边说一边揪头发和耳朵。
江柠在蚊帐中,逃脱不掉,只用手隔挡,可实岁才十三岁的她,哪里是常年做农活,身材高大健硕的江妈的对手?
气的她一脚将江妈蹬开,撕开蚊帐跑下床,拿起刺镰刀举起就对着江妈:“大不了今天我跟你同归于尽,这条命我还给你!”
江妈被吓傻了。
她从未想到,从小听话懂事,性格懦弱如鹌鹑一样的女儿,居然会对她挥刀,说要杀了她。
她懵了一下后,并没有来继续打她,而是眼泪瞬间落下,拍着大腿伤心的哭嚎了起来:“我这是什么命啊,让我生了这样一个没良心的丫头啊,拿刀说要杀了我啊,我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她拿刀子砍我啊!”
“你给我闭嘴!”江柠一脚踹翻了靠墙的木盆,见江妈还在哭嚎不止,拎起茶几上的热水瓶,爆地一声砸在地上,彻底把江妈吓懵了。
江妈这下顾不得哭了,挥手就要过来打江柠:“你这作死的丫头,居然敢砸家里东西了,你怎么不去死啊!”望着地上被砸的四分五裂的热水瓶,江妈心疼的直抽抽。
她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糟践东西。
江柠看她终于安静下来,一刀狠狠砍在了门柱上,“你要再敢动我一下,我就将家里东西通通砸光。”
她向来是能动手从来不逼逼的,人家是放狠话,她是闷不吭声直接动手。
吓的江妈也不敢动手了,只哭着说:“你作死呀,我就叫你洗个碗,你就又拿刀又砸家里东西,暖水瓶不要钱买啊?”
她真恨不能打死这个作死的丫头,可看她那一脸狠劲,又怕她真的趁她不在,把家给砸了。
要是一天前,她不会相信江柠敢这样做,可刚刚她都敢跟她挥刀了,热水瓶说砸就砸,她怕她把她房间的电视也给砸喽。
她赶紧出来把自己卧室给锁上了。
见天色不早,她又连忙拿起刺镰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喝道:“赶紧把碗都洗了,把饭送来,回来要是没收拾好,我扒了你的皮!”
‘我扒了你的皮’是江妈只针对江柠一个人的口头禅,反正她从小到大没见过她妈这样说她两个哥哥。
江爷爷晚上睡在稻场的草棚里看稻子,他早已和江爸两人去田里割了一大片稻子了。
双抢期间,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天不亮就去田里割稻,割到十点多回来吃个早午饭,再睡个午觉,下午两点接着干。
本来江柠早上也是要去田里割稻子的,一般是割到八点多,回来做早饭,再送到田里去,江爸和江爷爷吃了,直接去稻场的草棚里,一边看稻谷,一边午睡三小时,但今天江柠和江妈吵了一架,江妈就忘了要喊她一起了,见日头都要出来了,就赶紧往田里去。
望着一地杂乱和桌上摆放的乱七八糟的碗筷,江柠长出一口气,也不管这些,走到厨房开始做早饭。
记忆里,早饭的做法就是用小麦面,沿着锅边糊一层薄饼,简单快速又管饱。
想到双抢期间,那么重的农活,江柠身上没有钱,买不了肉,又打起了小龙虾的主意,拎着篮子在池塘边捡了个田螺砸碎,继续钓龙虾,没一会儿就钓了半篮子。
她快速的将龙虾洗刷干净后,回家放锅里烧上,又去菜地里割了几把韭菜,摘了几根黄瓜,做韭菜鸡蛋饼,又另外做了几锅小麦薄饼,将烧好的龙虾肉和黄剥出来,加上黄瓜条,用薄饼卷上。
龙虾肉热量不高,虾黄的热量却是很高的,很适合江爸他们这样做繁重农活的人吃。
她足足卷了十个这样的薄饼和一碟子韭菜鸡蛋饼,放在菜篮子里,给江爸他们送去。
此时已经八点了,阳光已经炙热起来,她戴了个草帽,拎着篮子,吃着卷饼,走在路上,小时候觉得没东西吃,现在只觉得遍地都是美食。
她将菜篮子放在田埂上,喊了声:“爸,吃早饭了!”
江爸用脖子上的麻布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看看日头:“今天这么早就送饭来了?”
可他干了一早上,确实饿了,走到田埂边洗了手,看到与平时不一样的卷饼和韭菜饼,坐在田埂上拿了一个吃到嘴里:“嗯,今天这个好吃。”
尤其是里面居然还有龙虾肉。
本地人嫌弃龙虾脏,烧起来费油,又不太会烧,都不吃小龙虾,没想到这随处可见的小龙虾在女儿手里会变得如此美味。
江爸很快就干掉三个卷饼,又拿了一块韭菜饼,一边走一边三两口把韭菜饼塞到嘴巴里,弯下腰继续割稻。
江妈也过来了,看到龙虾卷饼,吃到嘴巴里,见里面还有黄瓜条,嫌弃地说了一声:“尽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又拿起一块油汪汪两面金黄的韭菜饼:“家里油都被你糟蹋完了吧?”
也就是双抢,农活繁重,确实需要油,江妈才没就油的事多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来给她:“去称一斤肉。”
这时候的猪肉才两三块钱一斤。
她和江爸一样,三两口吃完两个卷饼和两个韭菜饼,就又拿着镰刀去割稻了。
没吃完的,江柠用碟子盖在瓷盆上,给放在树荫下了,和江爸他们打了声招呼,又去给爷爷送早饭。
在爷爷处也没多留,就赶紧去邻村买肉去了,再晚点,就都是瘦肉了。
因实在太晒了,江柠没忍住,回家拿了把伞,虽是雨伞,也聊胜于无。
和江家田地离的不远的江大伯起身放稻子的时候看到,还和身边的江大伯娘嗤笑了声:“那是柠柠吧?这么点路,还打个洋伞。”语气里不乏讽刺。
江大伯娘听了眉头竖起:“就你事情多!柠柠一个小姑娘,打个洋伞怎么了?非得跟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似的晒成黑炭才好是吧?”
江大伯被江大伯娘一训斥,嗫喏了一句,“我就是看现在双抢这么忙,她也不晓得帮她爸妈干点活……”
江大伯娘瞪她:“她怎么没干活?昨天还在田里晕倒了呢,你是眼睛瞎了没看见?她现在一看就是去许村买肉,不是在做事啊?”又连忙高声喊:“柠柠!柠柠!”
江柠听到有人喊她,回头侧身向路旁的田里看去,就见她大伯娘快速的往这里跑来,满脸是笑:“柠柠,你是去许村买肉的吧?”她掏出几块钱来给江柠:“帮我也带一斤,要膘厚的,再帮我带一块豆腐。”
她想摸摸江柠的头,可自己手脏,又没有伸手。
大伯娘是个面容圆润、身材矮小,但十分善良慈和的人,小时候她对大伯娘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大伯娘烧的饭菜很好吃,大伯娘家的菜地里啥蔬菜都有,经常喊她过去吃,以至于她长大后,每次回娘家,都不愿在家里吃饭,总去大伯娘那儿蹭饭。
她是别人眼中家里最出息的人,每次回家,家里亲戚都抢着喊她去吃饭。
只有大伯娘,只是简单的喊她吃顿家常饭。
现在的猪肉都是自家养的大黑猪,膘肥体壮,江柠也没去买五花肉,直接按照江妈和大伯娘的需求,买了膘最肥最厚的肉,又去豆腐坊买了四块方豆腐。
此时的豆腐五毛钱两方,刚才江柠在买肉的时候少买了五毛钱。
老豆腐也是高蛋白的食物,她决定中午给他们做红烧肉炖豆腐。
回来路过大伯娘家田地的时候,把肉和豆腐交给了大伯娘,回到家,想了想,又拿了渔网,去许家沟捞泥鳅去了。
现在还没有出现电瓶打鱼,把鱼虾都快电灭绝了的现象,各种田沟河沟里到处都是鱼虾泥鳅黄鳝,以前都是哥哥们去抓,她跟在后面看,但其实抓泥鳅捞鱼也是不难的。
她家里有渔网,都是两个哥哥自己手工做的。
捞了差不多有两斤小鱼和泥鳅,还有不少龙虾,泥鳅还需要吐一吐泥沙,可以晚上烧,她将小杂鱼烤的两面金黄,又烧了个红烧肉炖豆腐,剩下一方豆腐继续放水里养着。
夏季各种蔬菜都成熟了,长豇豆、刀豆、四季豆、扁豆、毛豆、青椒、西红柿、葫芦、冬瓜苋菜等等。
昨天做了茄子,今天烧了冬瓜和虎皮青椒。
只是普通的食材,却被她烧的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昨天的搪瓷盆到今天都还没洗,江柠也不管,在碗柜里重新找了陶盆出来装饭,陶钵和汤碗装菜,放入菜篮中就送到田埂上。
此时这块田里的稻子都割完了,江爸江妈一个在捆稻杆,一个在把捆好的稻杆一担一担的挑往稻场。
饶是有早上三个龙虾卷饼和数个韭菜鸡蛋饼下肚,此时他们也依旧饿了,见到江柠送饭来,江父迫不及待的将一担稻子挑到打谷场,就赶紧在大沟里洗了手过来吃饭。
一看到篮子里居然不是乱炖,而是清晰分明的红烧肉炖豆腐、炒冬瓜、虎皮青椒、干煸小杂鱼,香味扑面而来,江爸就忍不住食指大动,拿起碗,飞快地夹了一块被肉汁炖入味的豆腐放嘴里,又忍不住快速的夹起其它菜吃了起来。
好吃的连说话的空档都没有。
天可怜见,他这些天吃的都是些什么。
家里平时都是他做饭,双抢时候没办法,都是江妈和江爷爷做,江妈江爷爷那做的都是啥?和猪食没区别,这两天总算是吃上了能吃的。
昨晚一顿,今天两顿,简直比镇上馆子里的手艺还好。
江爸哗啦扒了一顿饭,缓解了饥饿,才总算朝田里还在捆稻子的江妈喊:“爱莲,来吃饭了!”
江妈用草绳将稻杆用力扎紧:“来了!”
看着篮子里清晰分明的四个菜,江妈也没说什么,反而是盯着她手里的伞骂了句:“真是作丑,还打个伞,怕太阳晒死你啊?我天天在地里干活也没见被晒死啊!”
江柠身体晃了晃,一副要晕倒的样子。
她本身就瘦,伸手在背上一拉就是一层皮,一丁点肉都没有,加上昨天中暑,拉的眉间、脖子、胳膊上都是红砂,吓的江爸连忙跳起来放下碗筷来扶她,“快,快到树荫下站着,这么大的太阳你怎么不知道自己找个地方乘凉,在这等我们干啥?赶紧回家,爷爷的饭菜等下我去送!”又说江妈:“她打伞就打伞,女孩子白白净净的不是挺好的吗?”
江妈还是第一次遇到‘绿茶’行为,她完全没有怀疑女儿是装晕,加上昨天江柠确实是中暑晕了好久,见她真的要晕倒,也有些担心。
只是她向来性子刚强,又有一张刀子嘴,闻言忍不住道:“就你是好人,我是后娘!”又训斥江柠:“真是大小姐身子,又没叫你割稻插秧,就送个饭还能晕倒!就你这么没用,天上麻雀拉屎你张嘴都接不到!”
江柠站在田埂边唯一一颗小树的树荫下,抚着额头,虚弱地说:“妈,你真厉害,你张嘴肯定能接的到。”
说完不等江妈发火,拔腿就跑。
江柠回到家,吃了午饭,看着满盆的脏衣服,叹了口气,把拿起全家的脏衣服去洗。
此时农忙,她也不可能真的看着满盆的脏衣服,还等着干了一天农活的江妈回来洗,只是脏碗筷嘛,反正她是不会洗的。
等江妈吃完饭,捆了剩余的稻子后回来,看到满桌子都结了硬壳都还没洗的碗筷和早上砸了还没收拾的暖水瓶时,气了个倒仰,跑到大门口就喊:“江柠!你死哪儿去了?看回来我不扒了你的皮!”
这可真把江妈气坏了,她寒着一张脸,明明已经累的要死,可还是不得不去洗碗,收拾一地的碎片,想到家里只有两个热水瓶,还被砸了一个,江妈又难过的掉下了眼泪,边哭边念叨着:“我怎么这么命苦,生了这么个不懂事的丫头,早晓得她是这样子,我说什么都不再生了,我生下她就只会气我,不过说了两句让她去打工,就又拿刀又砸东西。”
她是真伤心。
她后面两个孩子都是超生的,为了生他们,躲到山里去,躲到娘家去,受了多少委屈?
生下两个儿子后,她自认为是江家的大功臣,腰杆挺得笔直,后来是她自己想再生个女儿来帮衬儿子,儿子不在的时候,女儿可以在家帮她做事,将来老了有女儿照顾。
她自认为对江柠已经很好了,哪家的姑娘不是八九岁就下田插秧割稻、洗衣做饭、放牛带娃的?她七八岁的时候,都已经上山砍草,下河摸鱼,她娘家弟弟妹妹们,哪个不是她一手带大的?
她一没叫她放牛,二没叫她砍草,家里就她最小,从小外面有什么活,她两个哥哥就做了,她在学校里念书,从小到大也没受什么苦,她还不快活?
哪家姑娘不是十一二岁就跟着村里大人出去打工?她都十五(虚岁)了,还不晓得给家里分担一些,她两个哥哥都要读大学,家里担子这么重,她一点都不知道懂事,去帮帮她哥哥们,还跟他们吵着要念书。
村里有几个姑娘能像她一样,念到初中毕业的?都是小学认了几个字,不当个真眼瞎,就回来干活。
昨天吃的碗,到今天都还没洗,等着她回来洗,她外面干了一天的农活,累的腰都快断了,都不知道心疼她。
人家的姑娘,也不知道有多心疼她们的老娘,在家不知道多勤快,她养的姑娘,心就像是铁做的。
她认命的收拾的碗筷,又把地上打扫干净,留下暖水瓶的外壳,回头还要去镇上买个内胆。
想到这个被砸碎的暖水瓶,她又是一阵抹泪。
可很快,她就躺在床上,累的睡了过去。
江柠回来的时候家里很安静,江爷爷和江爸都睡在稻场了,江妈估计也在屋里午睡。
看到家里碗筷都已经被洗干净,地上也收拾了,她静默的将衣服给晾晒了。
家里衣服一直是江妈洗的,不是没叫江柠洗过,江柠六七岁就开始洗衣做饭,可她嫌江柠洗的不干净,做事慢慢吞吞,后来又骂骂咧咧的接过去自己洗了。
江妈是属于那种,一边把事情做了,一边骂骂咧咧碎碎念,最后吃力不讨好的人。
江柠从小看在眼里,很小很小,小到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心里就有个模糊的念头,长大了绝对不要做妈妈这样的人,所以她长成了和江妈几乎完全相反的人。
江妈脾气暴躁,江柠情绪稳定到连她自己都讨厌自己情绪太过稳定,稳定到不懂得该怎样发脾气。
当然,现在她已经学会发脾气,甚至是有脾气了。
可发脾气这件事于她而言,就像是为了发脾气而发脾气,别人触犯到她底线了,她心里有个冷静的小人告诉她,你该发脾气了,你要告诉对方,底线不容触碰践踏。
江妈喜欢抱怨唠叨,江柠则是沉默,任何人跟她说的任何秘密,从来不会从她嘴里说出去,只要开口说话,就是鼓励,夸赞、赞美。
这些都是不知不觉间形成的性格,后来她考了公务猿,她男朋友问她:“你怎么这么会拍马屁啊?怎么见到谁都拍马屁?”
她当时懵了一下,心想我没拍马屁啊。
因为她夸别人的每一句话,赞美别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她的眼睛会不由自主的去看别人的优点,只看得到别人身上的优点。
她让拥有这些优点的人,去做他们性格能力所对应的事。
但这些都是她潜意识的,她自己根本就没意识到,她对谁都笑容满面春风和煦说好话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拍马屁。
她为此收敛过,更沉默了。
可就像她妈对她常年打压批评式教育带给她的自卑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很小的时候就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要成为她妈那类人,并一直朝着她妈完全相反的方向成长所形成的性格,也是刻在骨子里的,根本改不掉。
可是领导喜欢她,同事们也喜欢她,而她更加的沉默,在领导们眼中,又成了踏实稳重可靠。
于是领导和同事们就更喜欢她了。
谁能不喜欢一个开口就是真诚的赞美你,肯定你的能力,看到你的优点,认可你的辛苦与努力的人呢?
其实她根本没有别人看到的那么好,她不聪明,也不稳重。
她不说话,是怕说错话。
谁能知道,她其实性格活泼跳脱,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
是后天的成长环境,让她成为别人眼里沉默的、内向的、稳重的、可靠的下属和领导。
江柠回到房间,找到高一的数学书,翻看了起来。
暑假过后就要读高一了,可高中知识她早已经还给了老师,尤其是数学,曾经她以为这些知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可时间是个记忆消除器,那些曾经无比熟悉清晰的知识,到底还是被岁月抹除。
好在,她哥的高中课本都在,复习起来也不难,就像重新把自己尘封了的记忆,再次打开。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直到房间门再度被粗暴的推开。
江妈手里拿着刺镰刀,见她在看书,狠狠瞪了她一眼,喊道:“还不快跟着去割稻,上午歇了一上午了,还想歇?要把我们累死是吧?”江妈一边说,一边碎碎念着:“一点都不懂事,就没见过这么懒的,不晓得心疼父母,我养你都白养了,现在就这样子,以后我还能指望你啊?”
“天天就知道念书念书念书,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江妈很赞成江大伯的那句话,女孩子念再多书,也是给别人家念的。
她现在十五岁,高中念完十八岁,大学四年都二十二了,要嫁人了,真的就是给别人家念的,所以她是完全不能理解江爸为什么一定要让女儿读书。
可她也反抗不了江爸的决定。
这个家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当家做主,可江爸若真要坚持一件事,她反对也是不管用的,只能从江柠那边出手,让江柠主动放弃读书。
见江柠没出来,她又喊了一声:“还不快点!磨磨蹭蹭在房里绣花呢?”
江柠放下书,戴上草帽,穿了长袖衬衫去田里。
割稻的人基本上都会穿长袖,或是戴护袖,因为割稻时,稻穗会时刻打在胳膊上,又痒又疼。
她已经好多年没割过稻子了,可割稻子的技巧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忘不掉,弯腰伸手就是一大片。
在农村,只有勤劳、干活特别利索、愿意为家当牛做马无私奉献的女孩,才能得到别人的夸奖,不会干活的女孩,就会被人说:
‘你这么懒,以后嫁人都没人要。’
‘做事这么慢,以后到婆家可怎么办哟!’
‘像你这么不会干活的人,以后被婆家打死了都活该!’
多么可怕的话,可在她们的观念里,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江柠就是这么从小被灌输到大的。
爸爸和爷爷虽然坚持让她读书,可也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些观念是错的,这些话是错的。
所有人都生活在这样扭曲的环境中,他们也不认为这些话是错的,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只有一个很朴素的观念,要读书,要考大学,以后吃公家饭,吃公家饭就是有出息的。
她比同村的其他女孩子稍稍幸运的一点是,她的爷爷和爸爸都还算疼她。
所以哪怕在成长过程中,她费尽力气,一次次在自我救赎中,建立正确的健全的人格,一次次和被教育出来的本能做斗争,她都没办法责怪他们,甚至爱他们,因为他们,包括江妈,都是那种扭曲环境下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