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村子里的主流观念, 还是认为离婚不体面, 连孙家夫妻这对亲生爹娘都这么认为, 很怕人提起春妮儿离婚的事儿。
但怕什么来什么。
村里爱说闲话的人本就不少, 大伙儿镰刀刷刷地割着豆子, 嘴里全都在说着“春妮儿”。
稍微有口德的,说几句:
“离婚回娘家,传出去可咋办?再找婆家可不容易。”
“春妮儿那身体,啥时候能养好?”
“分开一时痛快,往后才有苦头呢。”
“当爹妈的有没有啥章程啊?春妮儿这么大岁数了。”
没有口德,又比较偏激的人,说话就更难听了。
“离婚可是磕碜事儿。”
“春妮儿看着老实巴交,心还挺野……”
“女人非要跟丈夫分开,哪有婆家敢要?不是安分过日子的,娶回家谁能放心?”
“肯定要砸老孙家手里当老姑婆了。”
一人一句两句,都不用透出来点儿对春妮儿的偏见,哪怕只是快快嘴儿,提到春妮儿,孙家夫妻就难堪地抬不起头,讷讷地应声,试图用窘迫的笑容敷衍过去。
然而这么大的事儿,指定好一段儿时间都是村里的谈资。
村里人可不会因为他们难堪就不说,还会因为夫妻俩的不作为,说得肆无忌惮,甚至根本不背着孙家夫妻俩。
赵新山听到,教训一回:“好好干活儿,少没事儿扯老婆舌。”
众人闭了一会儿嘴,等他走开,又唠起来。
老孙家夫妻俩沉闷地干活儿,孙大娘一个干活的熟手,因为这些话,心不在焉之下,割到了手。
“诶呀!”
周围人看过来。
孙大娘满脸痛楚,右手紧紧捂着左手,血不断从指缝流出来,滴到黄豆杆和地面上,带着血迹的镰刀丢在她脚下。
周围人一阵惊呼。
“诶呀妈呀!血!”
“孙大姐受伤了!”
“快止血!”
“快喊人……”
好几个人围过来,不断地大呼小叫。
远处,赵柯听到动静,匆匆赶过来,赵芸芸跟着她过来。
“让让!让让!”赵柯扒拉开人,“别围着。”
妇女们让开。
赵芸芸一看拉拉一地血,腿一软,走不动了。
赵柯走进去,安抚:“大娘,你手拿开下,我看看怎么样儿了。”
孙大娘疼地表情扭曲,好不容易才拿下右手。
中指往后的三根手指头皮肉外翻,血流不止。
手指头没断。
“能动吗?”
赵柯捏着她手腕,观察。
孙大娘艰难地用力,先是好的那根食指完全,随后带动受伤的三根手指微微动了动。
赵柯舒出一口气,语气平静道:“回卫生所包扎止血吧,应该是皮外伤。”
周围的人也都放松下来,“吓死人了……”
赵柯扶着孙大娘站起来,“能走吗?”
孙大娘点头。
“这没事儿了,都干活去吧,小心点儿,别再受伤了。”
赵柯挥手让众人散开,带着孙大娘往出走。
没多久,赵新山和孙大爷匆匆赶过来,孙大爷满脸担忧。
赵柯把她简单查看的结果告诉两人。
赵新山催促:“那抓紧回去止血吧。”
赵柯看向孙大爷,“要一起去卫生所吗?等到大娘包扎好再回来上工?”
孙大爷还没说话,孙大娘便阻止:“不严重,没事儿,不用耽误上工。”
两个人都这个态度,赵柯便没勉强,抓紧带孙大娘回去止血。
赵柯清理伤口,发现能看见骨头,忍不住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劲儿大点儿,镰刀能把手指头割掉。”
孙大娘心有余悸。
赵柯抬眼,瞧见她眼里的愁郁,问:“有心事儿?”
孙大娘语气虚弱,“没、没有。”
那就是有。
赵柯揪着眉头为她上药,琢磨了一下,“是为春妮儿姐?”
孙大娘疼得脸色苍白,掉眼泪。
“你还是觉得不该离婚?”
孙大娘摇头,哭道:“离婚了,她以后咋办啊?”
赵柯深吸一口气,说:“什么咋办?咱们大队今年收成还行,白菜卖了多少钱,知道吧?明年肯定比今年强,春妮儿姐看病的钱,用不上两年就能还上。”
“你以前每年往李宝强家搭多少东西?省下来再添点儿,以后春妮儿姐也能在咱们大队拿工分,不说吃多好,吃饱没问题吧?她可以慢慢养身体。”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我不明白,你在愁什么。”
孙大娘越听听她说,眼泪越少。
她说得咋这么轻松。
孙大娘急道:“那找婆家……”
赵柯问:“不找婆家能死吗?”
“但是……”
“春妮儿姐要是还在李家,你觉得她能活多久?”
孙大娘说不出话来。
“磕碜和女儿的命,我以为这没什么需要纠结的。”
赵柯手指灵活地包出三根难看的萝卜,放开,“寡妇都能再嫁,她一个不带孩子的年轻女人这辈子就完了?”
孙大娘嘴唇动了动。
赵柯打了盆水,边洗手边道:“我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心事重重到割伤自己,说实话,挺蠢的。”
挨骂了,孙大娘震惊又难受。
“明明很简单,有二十块钱嫁妆,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好找;有五十块钱嫁妆,找三十岁以下没结过婚的男人轻而易举;有一百块钱嫁妆……”
孙大娘随着她的话想,有一百块钱,想找啥样儿都能找,甚至倒插门儿……
问题是,能有吗?
赵柯淡淡地说:“哭死愁死,就会有吗?想不明白就只管听话、努力干,谁的闺女谁维护,剩下才是大队的事儿。”
她不会帮着他们堵全村人的嘴,嘴是堵不住的,能堵住村里,堵不住村外。
得靠自己。
孙大娘受伤,不能再参与抢收,回家休养。
她没跟春妮儿说她受伤的原因。
中午,孙大爷回家才吃饭,夫妻俩避着春妮儿凑在一块儿,说了好一会儿话。
下午,孙大爷再去干活儿,等别人再说春妮儿时,主动提起:“离婚是苦,但我们跟着大队勤快干活儿,以后多给春妮儿攒点儿钱,应该不难找对象。”
赵村儿众人听后,话锋一转:
“是这个道理。”
“还得有钱,有钱就好说。”
“今年咱们村儿卖那么多白菜,不知道一家能分多少嘞……”
“还有庄稼,咱村儿不像外村儿,不用花钱买粮,宽裕多了……”
孙大爷见大伙儿不再盯着春妮儿,心头的石头轻了不少。
外来的声音永远不会少,张开嘴表明态度和立场,即便不够强硬,也没关系。
不发声就只能听别人说。
头一天的抢收结束,赵柯手上剌了不少小口子,赵芸芸不遑多让。
傅杭站在围栏另一头,叫住赵柯,递过去两副手套,“你们戴着干活吧。”
他听陈三儿说摸豆杆容易划伤手,就骑车进公社,买了两双手套回来。
拿人手软,赵柯推拒,“不用了……”
赵芸芸却是迫不及地接过来,“还有我的呢?”直接往手上套。
赵柯不赞同,“赵芸芸。”
傅杭立即道:“我先借你们用几天,抢收结束,再还给我,不影响继续用。”
“谢谢傅知青。”赵芸芸不想再剌破手,俩手戴着线手套,攥拳,可怜兮兮地看赵柯,“先用着嘛,用完还给他就是了。”
赵柯拗不过她,到底答应了。
傅杭露出一丝笑意。
他其实还买了点面粉和白糖,打算尝试做一点儿饼干。
第二天,村里继续收黄豆。
傅杭趁着林海洋和刘兴学看火烧砖,在屋里和面。
他很有学术精神,不懂的东西不胡乱霍霍,提前打电话请教饼干的做法。
多少面粉兑多少水,放多少糖……细节全都问得清清楚楚。
可惜实际操作,从和面开始,问题就相当多。
未免浪费,少量多次地尝试。
第一次,面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疙瘩,揉不到一起去。
第二次,他调整了一下,面倒是成团儿了,可是太硬,再加水,想弥补一下,不行。
于是又开始第三次……
傅杭在屋里一遍一遍地试,许久没出来。
屋外,林海洋和刘兴学蹲在小窑前面,算着时间,打开窑门。
里面赫然是一整块儿砖。
这是他们烧这么多天,第一块儿完整的砖。
两个人惊喜。
刘兴学拿锹,小心翼翼地伸向砖下。
“你小心点儿!”
刘兴学:“我知道!”
两个人全都屏住呼吸。
砖整个落在锹上。
取出来。
也没碎!
刘兴学一个一个往外拿,几块儿砖全拿出来。
都没碎!
两个人激动地对视,林海洋冲屋里喊:“傅杭!你出来!快出来看!”
傅杭大步走出来。
“你看这砖,是不是烧成了?”林海洋边说边转头,看见他双手上沾满面粉,一滞,“……你在屋里干啥呢?”
刘兴学听到他的话,侧头,呆了呆。
傅杭冷静地看着地上的砖,道:“应该是这次调的黏度比较合适,等冷却后,再试一下强度,如果没有问题,我们用剩下的黏土多烧一些,看看出砖情况稳不稳定。”
林海洋和刘兴学只顾着盯着他的双手。
他怎么能一手面粉,嘴里却说着这么正经的话?
“不是……”林海洋得不到答案,不舒坦,“你这面粉,到底在做什么?”
傅杭低头看一眼双手,轻描淡写道:“做饼干。”
林海洋和刘兴学:“……做饼干?!”
一个大男人做什么饼干?!
傅杭神色自然,对林海洋道:“帮我清理一下窑里,我一会儿拿出来烤。”
林海洋缓慢地点头,眼睁睁看着他转身进屋。
刘兴学咽了咽口水,问林海洋:“他发烧了吗?”
林海洋摇头,一言难尽:“应该没有吧?”
刘兴学摇摇头,甩掉看到的奇怪的东西,“还是看砖吧。”
砖是正常的。
过了一会儿,砖上的温度降下来。
两个人拿起来试了试,挺结实的,顿时喜不自胜。
他们刚要喊傅杭出来,傅杭就郑重其事地端着面板出来,“还没收拾吗?”
林海洋“啊”了一声:“我忘了,因为砖……”
话没说完,因为傅杭怕面被吹硬,迅速返回屋里。
林海洋悻悻地闭上嘴。
不多时,傅杭空手出来,开始清理土窑,仔仔细细全都擦了一遍,才把他切好的面片放进去。
他始终没问砖,但抱着烧砖的精神守在小土窑前,精准地控制添柴的时间和量,烧饼干。
刘兴学看看被冷落在一旁的砖,“你确定他没发烧吗?”
林海洋:“……”
不太确定了。
傅杭盯着手表的指针转动,等温度上去后,十五分钟,便停了火。
林海洋和刘兴学伸头往里瞧, 看清后, 双双沉默。
傅杭做事严谨, 要求高, 尺寸大小,平整度, 摆放距离, 是不是在一条水平线上……全都得达到标准。
所以他切得面饼, 非常规整, 放进去的时候摆得整整齐齐。
现在依然整齐划一。
但它们糊了……
不止糊,煤球一样黑糊黑糊的,原来齐整的边缘烧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不用说,失败了。
傅杭抿了抿唇, 眼里有些迷茫。
怎么会呢?
他都是按照步骤做的, 分毫不差,竟然失败了……
傅杭低头盯着黑糊的饼干,开始复盘,究竟是哪一步有问题。
他没有气馁。
然而他的模样落在林海洋和刘兴学眼里,就是垂头丧气。
两个人对视一眼。
林海洋早就知道,傅杭对赵主任的心思。
刘兴学每天大量时间泡在傅杭的院子里做烧砖实验, 当然也发现了他的心意。
傅杭表现得不张扬, 也没有刻意遮遮掩掩。
只要赵主任在, 他的眼神就跟着她, 那种抑制不住的喜欢和快乐, 实在是想不发现都很难。
也就是这段时间,他们几乎都在院子里烧砖,村民们忙着上工抽不出时间来凑热闹,没有接触更多人,否则村里人没准儿也要发现。
刘兴学以前很看不惯傅杭,觉得他装,傲,看不起人,心底还有些嫉妒。
现在,他们算是化干戈为玉帛,还一起工作,很多时候他和林海洋因为反复失败烦躁的时候,也都是傅杭冷静地复盘、调整,带着他们重新开始。
刘兴学行动上,已经完全认可傅杭的能力,心理却仍然时不时不服气。
但是,刘兴学又发现,赵主任对傅杭态度大大方方,从来没有过羞涩。
这代表什么?
傅杭是单相思!
而且,傅杭竟然为了讨女孩儿欢心,洗手做饼干,失败了还沮丧……
这么看来,他也没那么有本事。
刘兴学幸灾乐祸地笑,装模作样地安慰:“傅知青,你也不用太难受,反正就算饼干烤成功,赵主任也不会为你骄傲的。”
“喂!”林海洋先不满,“你少打击人!傅杭再试两次,肯定能做成。”
刘兴学对他的不满无所谓。
而傅杭一个眼神飘过来,刘兴学脸上的笑立马收起。
林海洋在一旁“噗嗤”一笑,显然在笑话他。
刘兴学面子过不去,嗤了一声,用过来人的口气道:“不是应该约赵主任一起烤饼干吗?失败次数多才好,能光明正大待在一块儿。”
傅杭的心神再次从烧焦的饼干上抽离。
他是想给赵柯一个惊喜,然后随意地告诉她,这是他亲手做的。
可是一起烤饼干……
傅杭心动。
林海洋好奇地问刘兴学:“你有经验?你以前处过对象?”
傅杭他们来之前,刘兴学对方静有过一点儿意思,想着回不去,就找个知青结婚。
那时候他向方静示好,方静不拒绝不回应,他还以为她矜持,后来才知道,人家压根儿没看上他。
刘兴学嫉妒地看一眼傅杭的脸和不经意露出来的手表,微微扬起下巴,装作很老练地说:“我跟你们两个生瓜蛋能一样儿?要是不下乡,我孩子都有了。”
他下乡时候跟他们现在一样大,竟然谈过对象!
林海洋目露羡慕。
傅杭也有几分意外,请教他:“怎么样能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我送的东西?”
刘兴学哪知道,不想露出马脚,就一通瞎白话:“这种事儿,你得分析啊,人家需要什么,得送人拒绝不了的,这叫投其所好。而且绝对不能急,一次不行多送几次,总有一次会收吧?时间长了,慢慢渗透到方方面面,对方就习以为常了。总之事在人为。”
林海洋听着……废话连篇。
傅杭却是若有所思。
刘兴学见状,心里得意。
反正比起傅杭这种明显做不出死缠烂打,稍微出格点儿,都得反省自己的人,他肯定强很多。
刘兴学膨胀地清了清嗓子:“傅知青,饼干废了,看砖吧,等中午赵主任回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肯定很高兴。”
傅杭目光转向砖块儿,平静地说:“这是一定会获得的高兴,我想让她有意外之喜。”
刘兴学:“……”
不经意的炫耀,真讨厌。
中午,赵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傅杭叫住她。
“怎么了,傅知青?”
林海洋和刘兴学假装在忙活,实际悄悄打量着他们。
傅杭云淡风轻地抬手,从围栏上递给她一块儿完整的砖,“这是今天的成品。”
赵柯惊喜地接过来,浑身疲惫一扫而空,“做出来了?”
傅杭道:“不知道符不符合你的标准。”
赵柯翻来覆去地看,又单手掂了掂,感受手感。
她像是孩童得了心爱的玩具。
今天多云,没有日光,但傅杭隔着围栏看见她高兴,心情也跟着变得更好,连天都明媚了些。
赵柯把玩够,抬眼,双眸清亮地看着他,问:“那是不是能盖大窑了?”
傅杭反问:“马上就要立冬,能开工吗?”
赵柯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你确定烧出的砖合格,剩下的,我来解决。”
她这么可靠,傅杭也不能逊色,肯定道:“可以盖。”
赵柯嘴角一扬,举起砖,“这个砖,我可以带走吗?”
“可以,就是给你的,一块儿够吗?”
“还有?”赵柯微微踮脚,侧头张望,“如果能多给我一块儿,更好。”
“有有有!”林海洋又举着一块儿砖窜出来,“赵主任给你。”
后头,刘兴学没拉住他,又低低地骂了一句“生瓜蛋”。
傅杭也有些许无语,多费一回事儿,接过砖,又转递给赵柯。
赵柯一手拎着一块儿板砖,笑容满面,“那行,回头安排落实,我通知你们。”
傅杭答应,随后对她说:“在飘垡地附近挖得黏土,黏度更适中。”
赵柯领会。
得趁着地冻得不实,尽量提前多准备一些黏土。
“我知道了。”
傅杭仍然站在围栏后,没有要结束话题的意思,缓缓开口邀请:“你之前说,想要试试能不能烤饼干,我买了一些面粉,抢收结束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试着做一做?等做成功,我们可以带着大队的孩子们一起做,也让他们尝尝饼干的味道,他们应该没吃过。”
赵柯一听“让孩子们尝尝”,当即答应下来:“好,抢收结束,我跟你一起试验。”
“那我们约好了。”傅杭善解人意地说,“砖很重,不要一直拿着了,快去休息吧。”
赵柯跟他、林海洋和后面的刘兴学笑了笑,拎着砖,脚步欢快地离开。
不过她没进屋,而是直接出去了。
林海洋感兴趣地问:“傅杭,你怎么想到带上大队的孩子们的。”
“刘知青不是说投其所好?”
林海洋看向刘兴学。
刘兴学发懵。
他是说了,可只是说说……
赵柯带着砖去了赵新山家。
赵新山拿到两块儿砖,比赵柯还稀罕,两块儿砖并排搁在桌上,摸金子一样一起反复摩挲,还有些不敢置信,“这是咱大队自己烧出来的砖?咋这么好啊……”
傅杭拿给赵柯的两块儿砖,是一炉里烧得最好的两块儿,其实还不够好,但这是完整的砖啊。
赵村儿大队没有一间砖房,甚至没有过砖。
赵新山摸着摸着,眼眶微微泛红,“真好啊,咱们大队能自己烧砖了……全村真的有可能住上砖瓦房了……”
一个沉默稳重如山的中年汉子,竟然在后辈面前红了眼。
赵柯惊讶,转念又能够理解。
上一次赵新山情绪波动巨大,是暴雨时庄稼遭灾。
这一次,是为了砖瓦房。
一个土地,一个房子,是农民一辈子的念想。
有田有房,根就一直在,心里就踏实。
他们都生于农村,都打从心里希望家越来越好。
赵新山收拾起情绪,再坐不住,抱着两块儿砖起身,“我拿给村里老人们瞧瞧去。”
也不等赵柯,匆匆往出走。
赵柯喊:“大伯,还用呢,看完得拿回来!”
赵新山答应一声,人影已经不见。
李翠花饭做到一半儿,听到声儿出来,气道:“不吃饭啦,这又干啥去。”
赵柯笑了笑,“大伯高兴嘛。”
赵新山带着两块儿砖,从他家绕村子一圈儿,中午饭都没吃,只顾着显摆。
效果很显著,下午干活的时候,全村都知道大队烧出砖了,不管看见没看见,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大家伙儿抢收两天,本来累得四肢灌铅一样重,突然的一个消息,就像是吃了人参果,四肢百骸全是使不完的劲儿。
众人边麻利地干活边喜气洋洋地畅想,今天有第一块儿砖,明年就能有第一栋砖瓦房,啥时候自家能住上砖瓦房呢?
“你们说盖砖瓦房的事儿,大队啥章程?”
“大队长没说,只说到时候会开社员大会。”
“你想要盖啥样儿的砖瓦房?我家人多,能盖个大的吗?最好一人一个屋。”
“你还想一人一个屋,做啥美梦呢!”
“砖瓦房不也是美梦,现在不也要成真了?”
众人互相对视,可不是,嘿嘿傻乐起来。
而跟更进一步的砖瓦房比起来,春妮儿离婚算啥?
他们都要有砖瓦房了,到时候老孙家也有,别说离一次,她就是离两次三次,外村儿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春妮儿离婚的事儿越发变得不值一提。
孙大爷最直观地感受到这种变化,晚上回家,也没避着春妮儿,情绪高涨地说:“大队长把那两块儿砖放大队了,谁想去看,都能去看,又平又硬,都说跟公社砖瓦房的砖没啥区别呢!”
孙大娘满脸喜气儿,“那三个知青咋这么有本事呢,还真烧出来了。”
“还得读书有文化,要不你看赵主任没回村儿的时候,咱大队可没有这劲头。”
孙大娘挨过赵柯骂,也不记恨,点头附和:“可不是,知青厉害,咱们村儿的赵主任也不输。”
“那些知青都听她的话……”
“那还是赵主任更厉害。”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乐呵呵地说话。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在家里都小心翼翼的,完全不敢在春妮儿面前随便说话,整个家都很压抑。
只两块儿砖,又不单单只是两块儿砖,笼罩在这个家的阴霾便散去许多。
春妮儿蹲在灶坑前烧火,余光注意着父母的欢颜,呆呆出神。
她离婚这几天,基本不出门,只在家里干家务做饭,没亲耳听到几句有恶意的话。
耳边也没有前婆婆恶毒难听的话语。
这几天,竟是春妮儿多年来难得清净、轻松的日子。
她甚至不太适应,还有些茫然。
“开锅了,不用烧了。”
孙大娘含着笑意的声音提醒春妮儿。
春妮儿回神,打扫干净灶坑前,免得连火。
随后,她走回里屋,站在窗前。
视线微微抬高的地方,之前有一个硬币大小的洞,孙大娘发现后念叨了两句,随便补上了,只是屋里还有些毛毛剌剌。
春妮儿抬手摸了摸。
这是她的光。
春妮儿想,有人一定能给她一些方向……
饭后,春妮儿安静地洗完碗,收拾干净厨房,低声对父母说了一句“我去赵主任家”,便踏出家门。
她回家后就没踏出过院门,孙家夫妻俩冷不丁一听,都有些呆怔。
待到两人反应过来,看向彼此苍老的脸,喜极而泣。
而春妮儿踏出门,因为有些畏人,便一路埋着头走。
她走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人,肩膀稍稍松开一些,头也微微抬高。
终于快到赵柯家,春妮儿看见赵柯家邻居院儿外,站着个人,吓了一跳,猛地住脚。
金大娘和春妮儿四目相对。
一个冷漠,一个怯生生。
春妮儿迈不出去脚,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紧张地吞口水。
金大娘脸很凶,语气也很凶:“天都黑了,上哪儿去啊?”
春妮儿小声儿说:“我去找……”
“你是耗子吗?支支吾吾的听不清。”金大娘皱眉,“不能大点儿声吗?还得我老婆子迁就你是咋地?”
春妮儿一滞,又鼓起勇气,提高音量:“我去找赵主任。”
金大娘表情没咋变,硬邦邦地说:“离婚怕啥,我还是个寡妇呢,别好像做贼心虚似的,让人看见更爱传闲话。”
春妮儿没想到她这么说,呆住。
“早点儿回家。”
金大娘说完这一句,转身一个人回院儿里,开门进屋。
春妮儿眨了眨眼,才继续走向赵柯家。
赵柯家没点灯,就厨房有点儿亮光以及说话声。
“姐,等你和未来姐夫结婚了,你们可以直接盖砖房!多好啊!”
赵小草干一天活儿,还能比比划划地说话,兴奋劲儿溢于言表。
赵萍萍嗔道:“还没谱的事儿呢,你瞎激动啥?”她已经定亲,农闲就结婚。
赵小草笃定:“姐说能盖,一定能盖,砖都烧出来了。”
这个“姐”,就是赵柯了。
余秀兰急性子,看向赵柯催道:“村里都在议论,你非得憋死个人,到底啥时候能盖砖房?”
赵芸芸、曲茜茜姑嫂也都看着赵柯,等着听到点儿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赵柯偏卖关子,笑着说:“不是说了,有大事儿会开社员大会通知吗?”
余秀兰瞪眼,“我是你妈,还得等开大会才知道?”
赵芸芸也气愤地附和:“我是你姐,还得等开大会才知道?”
赵小草左右望,想着是不是也来一句“我是你妹”……
赵柯道:“别说你们,走出去三步能砸一个亲戚下来,我今天跟你们说点儿什么,明天全村就都知道了,用不了两天得传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谣言。”
“咋会……”
赵柯看透了她们的心虚,口风极紧:“等到秋收后,大队开完小会,就开社员大会,这之前,你们从大队部打听不出来啥,别白费力气了。”
“啊——还得等啊……”
赵柯不理她们的吱哇乱叫。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几人的搞怪。
赵萍萍离门近,开门,看见来人,面露意外,“春妮儿姐?”
春妮儿试着勾起嘴角,“是我……我找赵主任。”
“快进来,外边儿冷。”
赵萍萍让开门,请她进来。
厨房里人多,赵柯估计春妮儿不适应,起身过去,“去我屋里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