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自由,不是喊口号,我代表大队承诺你,不管你走到哪儿,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儿,不管别人接不接纳你……只要你想,只要你想,你永远可以回到赵村儿大队。”
春妮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谁说你以后完了,谁贬低你,你就告诉他:去你妈的!”
春妮儿惊得睁大眼睛,盯着她的脸,似乎无法想象,脏话是从一个文雅的姑娘嘴里吐出来的。
孙大娘……已经有些麻木,赵柯说出啥,好像都不咋意外。
赵柯仿佛没说过那种话,一派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明天我和我妈去县城,你们一家跟我一起走,我送你们上车。”
孙大娘吃惊,“这、这么快吗?”
然后便是汹涌的忐忑。
“鼻子下面长着嘴呢,问就是了,怕什么?”
孙大娘无措,“那、那让她爹一个人陪她去吧,省钱……或者,能不能找个别人……”
“就你们一家人去。”
别人不可能扶一辈子,赵柯无视她期望的眼神,道:“我会给我爹打电话,等你们到省城,他去接你们。”
而赵柯说是让他们自己走,母女俩离开家的时候,带了一大包东西。
一袋干蘑菇,在送他们上小客车的时候,拿给了乘务员,托她到县城后,告诉孙家三口人,在哪儿换车。
又拿出一半儿山货,还有姐俩攒的票,让孙家人带给她爹赵建国。
这是用来走人情的。
小客车慢悠悠地走了,带走孙家人,赵家娘三个才去到轴承厂。
赵柯给赵建国打电话,说明春妮儿去省城看病的事儿,让他记得接他们。
赵建国一口答应,但又告诉她:“省城的医疗设备和技术,也不见得能查出来,就算查出来,万一……”
万一真的是春妮儿的问题呢?
赵柯明白,道:“要是她真的有问题,爹,帮我请求医生,话里留一线。”
赵建国一声叹气,“好。”
“你生日,爹不能回去了,你吃点儿好的。”
“嗯。”赵棉含笑望向母亲和妹妹,“妈和小柯来公社请我去饭店吃, 她们花钱。”
电话里传来赵建国的笑声, “那好那好。”
“爹你也保重好身体。”
电话费贵, 赵棉叮嘱完, 便把电话筒又转交到余秀兰手里。
余秀兰数着时间,关心了两句赵建国的身体, 让他别太省钱, 就匆匆道别, 挂断电话。
赵柯:“妈, 你怎不多说几句?”
余秀兰没好气道:“有钱烧的啊,说两句得了呗,给钱!”
赵柯不动,无辜地眨着眼睛看她。
余秀兰警惕, “你又要干啥?”
赵柯作出一副忸怩的姿态, “妈,我没钱啊,您掌握着咱家的财政大权,您给嘛~”
“你会没藏钱?”
余秀兰不相信。
“这不是大队凑钱,借给春妮儿看病了嘛。”
她能让自己口袋空空?
余秀兰还是怀疑。
赵棉掏兜,“我有, 我给吧。”
余秀兰忙道:“不用你。”
她扒拉开赵棉, 赶紧数出钱, 递给门卫。
赵棉拉着妹妹到一边, 给她塞钱。
赵柯推回去, 小声回她:“你自己攒着,我还有呢,我就是想让咱妈花钱,你不知道她多抠。”
赵棉轻轻拍了她一下,嗔道:“咱妈节省惯了,你别总气她。”硬塞到她兜里。
“你俩又说我啥呢?”
姐妹俩立即止了话,双双微笑。
余秀兰:“……”
肯定说了。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余秀兰催着离开。
赵柯走之前拜托:“孟哥,如果有我的电话,帮我听着点儿。”
门卫笑着答应:“行。”
赵棉生日当天是周末,其实能回家过。
但余秀兰和赵柯的厨艺都拿不出手,总不能让寿星回家给自己做饭,赵棉又闲不下来,每次回家都要忙活一通。
所以俩人商量后,决定到公社来陪赵棉过生日。
乡下一般直给老人庆整寿,很少有人重视孩子的生日。
母亲和妹妹来,赵棉很高兴,眼睛一直笑得弯弯的。
她高兴,赵柯和余秀兰就不白来。
赵柯要去食品站看看,余秀兰和赵棉跟她一起过去。
食品站只有个小小的牌子,双开木门,门后是个仓库,百来平左右。
食品站门前的街道上塞得满满登登,停着三辆卡车,两辆中型,一辆大型,远处还有牛车马车。
现场热火朝天。
两辆中型卡车上装满了白菜、萝卜,村民正在慢慢往下卸。
五个机械磅秤同时工作,食品站的工作人员检查、称重,村民装袋,再搬到前面的大型卡车上。
往年从来没收过这么大体量的菜,食品站的工作人员已经连轴转数日,肉眼可见的疲惫。
村民们倒是热情高涨,浑身都充满干劲。
磅秤边上,左右各摆着一张长桌,桌后坐着的人,都是熟人,一个是妇联的干事,一个是程干事。
“赵主任,你来公社了?”程干事抬头,笑着挥挥手,“你们大队得后天呢。”
赵柯哭笑不得:“程干事你这是打趣我呢?怎么不直接叫我名字?”
程干事哈哈笑。
满地都是白菜叶子,几乎看不出地面的颜色。
这些白菜叶子,村子还会收回去,不确定是吃还是别的用处,赵柯尽量避开,走进去。
余秀兰和赵棉没跟过去。
赵柯走近,注意到忙于称重的工作人员后面,还站着个认识的人——潘村儿大队的潘队长。
两个人隔着磅秤互相打过招呼,潘队长抽不开身,没过来跟她闲聊,对她摆摆手便继续盯活儿。
赵柯问程干事:“程干事,你怎么在这儿啊?”
旁边报秤,程干事记下一笔,才回答她:“咱们公社食品站库房容量有限,菜不能堵在这儿,会造成农民损失。段书记和吴主任跟市里沟通,租借了两辆大卡车,称完直接运到市里,再由市食品站进行中转,送到各地。这不,人手不足,抽调我们过来帮忙。”
程干事指了指那边称秤的人,跟她说:“那两个是粮站的同志,他们三个是公社武装部的同志,这边儿两位是派出所的公安同志。”
那几位同志听到程干事对这个“赵主任”说话很熟稔,在程干事介绍到他们的时候,便匆匆冲着赵柯点头示意。
大家伙都忙,没有交流。
不过那两位年轻的公安同志忙碌间,时不时瞥向赵棉。
赵棉的目光一直在妹妹身上,没有注意到。
余秀兰发现了,顿时双眼冒光,挨个瞧两人,越瞧越满意,越瞧越纠结,干脆进去找赵柯。
赵柯察觉到碰后腰被人触碰,回头,眼露疑惑,“妈?干啥?”
余秀兰冲程干事笑了笑,拉着赵柯走远一点儿,在她耳边抑制不住地兴奋道:“快给你姐打听打听,那两位公安同志多大了,结没结婚,有没有对象……”
赵柯:“……”
怎么还来挑女婿呢?
赵柯看向那两位公安同志,客观地说,五官端正、浓眉大眼、肩宽腿长,又吃公家饭,这些条件,确实是时下相当好的对象。
但一想到她那么好的姐姐要被人拐走,她就客观不起来,越看越挑剔。
块儿头太大,跟她姐站在一块儿,万一有什么矛盾,一只手就能按住姐姐,扣分。
眼睛有神,盯人的时候有点儿凶,她姐脾气软,没准儿会受气,扣分。
怎么总看她姐?是不是看见漂亮姑娘就移不开眼?好色,扣分!
“你听没听见?”
赵柯不情愿,“我姐才多大,急什么?”
“你说她多大,过了年儿就二十二了!谈对象得一段时间吧?谈婚论嫁又得一段儿时间吧?磨磨蹭蹭就二十五六了!”
赵柯:“……”
算盘珠子崩飞了吗?这么会算?
“你还想你姐一辈子在家当老姑娘咋地?”
赵柯嘟囔:“当老姑娘有啥的,我养呗,肯定养得比男人好。”
余秀兰没忍住,在她后背拍了一下,“滚蛋!你还靠你姐给钱花呢!”
赵柯……反驳不了。
但她有姐姐给钱花,她骄傲。
余秀兰推了她一下,“让你打听就打听,少废话!”
赵柯心里哼唧,却也不能真把赵棉的桃花全拦在外面。
万一真是缘分,万一看对眼呢?
“哪能那么上赶着打听。”
赵柯复又走回到忙碌的程干事面前,主动问:“程干事,正好我们今天没什么事儿?用不用我们帮忙?”
送上门的壮丁,又是熟人,程干事哪会拒绝,当即让开位置。
赵柯坐到了程干事的位置上,冲余秀兰同志和亲姐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余秀兰满眼疑惑,赵棉完全信任,赵柯叫她她就过来。
程干事安排赵棉去另一头跟妇联那位干事换手,安排余秀兰去读秤。
赵棉二话不说,过去帮忙。
余秀兰则是等程干事走了,戳赵柯一下,小声儿骂她:“这么爱干活,在家咋没见你动手?”
赵柯眨眼,乖巧地说:“余秀兰同志,想要钓鱼,得先放饵,我这是按照你的要求在做啊。”
余秀兰越想脸上越亮堂,“啪”地拍在她肩上,“对,干得不错。”
她笑容神秘地看向大女儿,随后,去干活。
赵棉做事很认真很仔细,她还有一手好字,秀气工整。
粮站的老同志报秤的时候看见,顺嘴夸了一句:“小同志,你这字写得可真漂亮。”
赵棉含蓄地笑了笑。
老同志打开话匣子,其他人空隙时也会跟她聊一聊,尤其是男青年。
其中个高的年轻公安问赵棉:“同志,你还记得我吗?”
另一个公安也看着赵棉。
赵棉看着两人,片刻后展颜一笑,点头:“之前在派出所见过,是吗?”
两位年轻公安纷纷点头。
他们全所对赵棉印象都很深刻,又柔弱又坚韧……又好看。
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
这头,余秀兰看见她中意的年轻公安跟赵棉搭话,喜滋滋地碰赵柯胳膊,示意她看。
赵柯抬头扫了一眼,便低下头。
工作中不认真,扣分!
不过没多久,余秀兰又在赵柯耳边恨铁不成钢地念叨:“你姐咋不知道抓住机会呢。”
赵柯嘴角上扬,“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差一个数字都关系到农民的收益,当然得专注。”
余秀兰也是个认真负责的人,知道收成对老百姓的重要性,便专心看秤,不再关注其他。
有的大队人口多,有的大队人口少,因此耕地亩数有差别,所以他们种的白菜数量也有所不同。
程干事告诉赵柯,有时候粮站一天只能收一个大队的菜,有时候一天收两个大队的菜。
潘村儿大队人数跟赵村儿差不多,耕地面积也差不多,他们种了将近四分之三耕地的白菜萝卜,差不多是三百五十多亩。
外面卖白菜,是一分钱一斤,粮食站收,低于市场价,再去掉公社规定上交的百分之二十,潘村儿大队结算完,有六千五百块。
潘队长和潘村儿的村民们脸都要笑开花了。
余秀兰回招待所的路上都还在震惊,“种白菜这么挣钱吗?那以后都种白菜不就行了吗?”
“当然不可能。”赵柯给她泼冷水,“这是今年庄稼毁了,公社才允许用耕地种,正常年节,还是得先保证粮食的种植量。”
余秀兰稍稍冷静点儿,“那重新开地,多种点儿白菜不就行了?”
“得有人收才行,今年是特殊情况,说白了,这是省里其他兄弟县市买咱们的白菜赈咱们的灾,咱们缓过来,明年人家凭什么还这么收咱们的白菜?”
“那公社不是要建酸菜厂?”
赵柯解释:“这是为了给农民增产增收,也增加一些就业岗位,带动一下公社的经济,前期体量小,均分到所有大队,不会有今天这么大的量。”
余秀兰扫兴,“那公社能让各大队种多少?”
“估计会有偏重,比较贫困的大队,放的量会大一些。”
虽然赵村儿现在依然很穷,但横向对比,肯定不在贫困大队的行列。
余秀兰彻底兴致全无。
赵棉笑着安慰:“妈,你不是说潘村儿的白菜没咱们村儿的白菜长得好吗?今年丰收,还不开心吗?”
当然开心。
余秀兰又笑了。
第二天,赵棉的生日。
公社就那么大,没有能玩儿能逛的地方,加上余秀兰还惦记着那俩年轻公安,便提出再去食品站帮半天忙。
然而昨天那俩年轻的公安不在,换成了另外两个岁数大的。
余秀兰郁闷。
赵柯偷笑。
而今天是六河子大队交白菜。
母女三人只帮半天忙,六河子大队才卸了一半,从记录下来的斤数看,总量肯定高于昨天的潘村儿大队。
赵柯提前卖了个好,祝贺六河子大队丰收。
杨大队长笑得见牙不见眼。
中午,母女三人去国营饭店点了两个硬菜,给赵棉庆生。
下午,母女三人紧挨着躺在招待所的床上,只是随便说说话,靠在一起,家人给予的力量和温度便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彼此。
傍晚,千里之外的军营——
赵枫记得今天是大姐的生日,有些想家,就拿出了他离家钱拍的全家福,看得专注。
“赵枫!这是你的姐妹吗?这么好看?!”
赵枫想要藏,已经来不及。
一个战友喊出声,一群战友闻风而来,围成团争着要看“姐姐”。
赵枫不愿意,但他一人力微,反抗无能,到底让他们拿到了照片。
一群人看到照片,立马开始起哄:“赵枫,我想当你姐夫!”
他们很注意分寸,抢夺也没有弄皱照片。
赵枫拿回照片,嫌弃道:“做梦,我那么好的姐姐会便宜你们?滚滚滚——”
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便闹开来,一个压着一个,将赵枫压在了最下面,“威胁”他介绍。
赵枫抵死不从。
与此同时,孙家三口人乘坐的火车抵达省城。
他们全都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他们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看不懂任何标识。
从离开县城,孙大娘夫妻便不敢跟人搭话,不敢分开,甚至不敢睡觉,包裹都不敢离手……一段路熬得精疲力尽。
春妮儿也害怕,坐在父母中间,更加缩进自己的壳子里,丝毫不关注壳子外面的动静。
火车到站,孙大娘夫妻按照赵柯的交代,紧紧拽着春妮儿和包裹,跟着人流走下火车。
省城的火车站对比他们上车的火车站,大极了。
大到他们站在平坦的地砖上,无所适从。
人潮全都往一个方向涌去。
孙大爷怕人走没了,他们找不到路,催着母女俩赶紧走。
一家三口人被挤来挤去,终于出了火车站。
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明亮的灯光,映出高大、潮流的建筑,路上还有小汽车嘀嘀驶过,还有衣着整齐光鲜的城里人……
一切的一切,仿若幻象,吓得他们不敢动弹。
赵柯让他们站在出站口等着赵建国,不要乱走。
怕赵建国看不见他们,一家三口便紧紧拽着彼此的手臂,鼓足勇气站在出站口下,站在人潮中间。
孙大娘夫妻俩把春妮儿围在中间,即便被撞,也不敢看过去,生怕对上别人鄙夷的目光。
夫妻俩小心翼翼地张望,祈祷赵建国快点儿出现。
“孙哥!嫂子!”
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夫妻俩几乎要喜极而泣,“建国!”
赵建国穿过逆向而行的人群,走到他们身边,拉着孙大爷的手臂,“走走走,最后一班公交车快来不及了,咱们先去坐车。”
孙家三口人信赖地跟着他走,心里的惶然都少了很多。
赵建国领着三人挤上公交车,没有座位,站着都没法儿动弹,直到几站之后,才松快下来。
又过了几站,能看到车窗外的风景,赵建国便跟三人介绍路过的建筑物。
夫妻俩忍不住惊呼,又怕惹人嫌,声音发出,每每都会戛然而止。
春妮儿也偷偷地瞄着车窗外,像是一只松鼠,趴在树洞口窥探外界。
“那条路过去,就是赵瑞的大学。”赵建国指过去,“我没跟赵瑞说你们来了,等明天春妮儿查完身体,我可以领你们过去瞧瞧。”
孙大娘夫妻赶忙摆手,“别麻烦别麻烦,我们看完就回去,在这儿待着白花钱嘞。”
赵建国也没勉强,对他们说:“我问过医生,医院做些检查,用不了一上午,下午我带你们去看个老中医,那位在我进修的中医院很出名,现在年纪大了,就在医院挂个名,一周只来两天,正好你们赶上了。”
夫妻俩对视,孙大娘担心地问:“要花好多钱不?”
“是要多花一些,但他医术好,开得药效果好,能少喝两副。”
夫妻俩一听,算了算,好像也没多花,没再问。
招待所只开了一间,一家三口人挤在一起。
赵建国提前从医院食堂给他们打了饭菜,请招待所的人热了一下,送到他们屋去。
夫妻俩说啥也不要他花钱,“我们带了咸菜和干粮,你拿回去明天吃。”
“你们过来,我要是连饭都不给准备,回家不得让秀兰讲究死?”赵建国强硬地放下,“就这一回,你们不吃,也给春妮儿吃点儿好的,看她这脸,蜡黄的。”
夫妻俩看看闺女,推拒的手缓下来。
“那我先回宿舍了,明天早上七点我来接你们。”
孙家夫妻俩连连道谢。
赵建国叮嘱他们明天早上别让春妮儿吃东西,最后看一眼沉默的春妮儿,叹气离开。
转过天,赵建国准时来找他们,他知道孙家人怕麻烦人怕花钱,所以这次他没打饭。
夫妻俩就着热水吃完干粮,就催着去医院。
人们常常讳疾忌医,孙家夫妻踏入医院,便一脸的忐忑不安。
春妮儿也不住地颤抖。
她很怕。
怕她真的有什么毛病。
怕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赵建国安抚他们:“跟着我就行。”
一家三口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错眼地盯着他。
“先做检查。”
赵建国带着孙大爷挂号,交检查费。
还没开始看,五十块就要去三分之一,孙大爷掏钱的手都在颤抖。
赵建国见状,接过他的钱袋,帮他交钱,“看病不是别的事儿,钱不能省。”
孙大爷只能低下沉重的头,佝偻着背,跟在他身后。
抽血的时候,孙大娘根本不敢瞅尖锐的针头,怕春妮儿害怕,就抱着她不让她看。
春妮儿却怕抽得少了查得不准,痴痴地要求:“够吗?多抽点儿吧。”
采血的护士语气不太好地说:“血哪能随便抽!走吧!”
孙大娘难为情地拉起春妮儿,又去检查别的项目。
春妮儿全程都过分配合,哪怕妇科的女医生要带她进小房间去检查,她也忍着恐惧和颤抖独自跟进去。
反倒是孙大娘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请示医生,然后一起进去。
赵建国和孙大爷等在外头。
孙大爷不住地抖腿。
时间过得很慢,许久之后,母女俩终于拿着检查单出来。
赵建国接过来。
有妇科病。
还不轻。
其他的检验单还得等,赵建国便领着他们去看老中医。
老中医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面色却红润。
因为赵建国提前拜托,老中医知道他们从外地来,让他们插队先进诊室。
“右手。”
孙大娘赶紧拿着春妮儿的右手放到脉枕上。
老大夫手指放在春妮儿的手腕上,眉头越皱越紧,“你这身体……”
大夫脸一沉,看病的人心都要跟着颤一颤。
孙大娘惊慌地问:“大夫,我闺女咋了?”
春妮儿也紧紧盯着老大夫,嘴唇发白,豆大的汗流下来。
“你这也太虚了。”
老中医推了推眼镜,看向检查单上的年龄,眉头皱得更紧,“这才二十多岁,血严重不足,快赶上三四十岁了。”
“换一只手。”老中医重新放上手,“再伸舌头我看看。”
春妮儿反应慢半拍,随即尽可能地使劲儿伸舌头。
老中医边看边摇头。
孙家夫妻的心一沉再沉。
老中医收回视线。
春妮儿的舌头还伸着,赵建国告诉她“好了”,她才收回去。
老中医又问了月经周期。
孙大娘抢着说:“没结婚之前是正常的。”
“婚后呢?”
孙大娘推春妮儿,催她说话。
春妮儿低低地说:“很久没来了……”
老中医收回手,拿笔开药:“我给你们开两副药,先喝着。”
孙大娘焦心地看了看赵建国,又看向老中医,惴惴地问:“大夫,我闺女这身体……能怀孕吗?之前为了怀孕,还找人拿过土方子喝……”
老中医的笔尖一顿,严肃地教训:“胡闹!药是能乱喝的吗?再说那是不是药,你们根本不懂。生娃比她命重要吗?”
孙大娘羞愧地低头。
春妮儿执拗地看着老中医,迫切想要一个答案:“我能生吗?”
老中医脸色发黑,“这么年轻,身体这么差,还想生孩子?不要命吗?身体不养好,怀了也带不住。”
前半句时,孙家人全都听得脸白如纸。
后半句,他们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孙大娘急切地问:“好好养着,能怀?”
他们一家人不顾身体,只关注“能不能怀”的问题,老中医对他们这样的病人很有意见,语气生硬地说:“年轻夫妻一时怀不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两个人好好调理调理,一般都能怀,少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少胡思乱想,多吃点儿好的,营养都供不上,身体能好吗……”
那一刻,春妮儿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
能怀……
不是什么大问题……
能怀……
春妮儿崩溃大哭,歇斯底里地大哭,任由眼泪汹涌地流下来,像是要把她这些年的苦楚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诊室的门敞着,路过的医务人员和病患听到哭声,全都向里面张望。
春妮儿哭得撕心裂肺,什么都管不了了。
孙大娘也控制不住地抱住她,又喜又悲,“我苦命的女儿,杀千刀的李宝强呜呜呜呜……”
老中医懵了,疑惑地看向赵建国。
赵建国让孙大爷先带母女俩出去缓缓。
孙大爷拖着哭得厉害的母女俩出诊室。
赵建国听她们哭声远了点儿,才悄悄问老中医:“春妮儿,是真的能生吗?”
老大夫恼怒,“她好好个女人,怎么不能生?你要是觉得我医术不行,还带来我这儿干什么?”
有本事的人,有点儿脾气很正常。
赵建国虽然挨骂了,脸上却浮起笑意,“那就好,那就好。”
十分钟过去,春妮儿的哭声还在继续,一点儿没减弱。
赵建国拿着药方出来,去药房抓药。
春妮儿仍然在哭,哭得整个人都站不稳了。
孙大娘夫妻一边儿劝她一边儿骂李家人。
赵建国劝了两句,发现春妮儿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什么都听不见,只能让夫妻俩少骂两句,好好劝着春妮儿。
然后,他往双山公社轴承厂打电话,接电话的是门卫,随后是赵柯。
“你等着呢?”
赵柯对着电话筒说:“今天咱们大队称白菜,我想着你没准儿会打电话过来,中午吃饭就抽空过来转转。爹,怎么样?”
赵建国道:“春妮儿身体太差了,月事都不来,咋怀得上?大夫让调理,调理好了还是有可能怀上。”
赵柯闻言,笑了,“这是好消息啊。”
“至于李宝强有没有毛病,没查过,不好说。”
赵柯表情很淡,“只要知道春妮儿没有大问题就行。”
电话挂断后,赵柯回到食品站。
赵村儿来了不少人干活,赵新山和牛会计也都跟着来了,上手跟着一起卸货,精神抖擞,精力充沛。
赵村儿大队种的白菜亩数比别的大队少,但他们平均产量不低。
赵柯这两天帮三个大队做过记录,一看赵村儿装车的情况,就算出了个大概,告诉了赵新山和牛会计。
现在称得差不多了,比赵柯估算的还高一点。
赵村儿众人个个都喜气洋洋,脚下生风。
而他们这边儿只剩下最后一辆卡车的白菜的时候,另一辆空卡车跑下乡,去下一个村子拉白菜。
赵村儿后面就是李村儿。
李村儿大队的第一卡车白菜出村儿,赵村儿已经全部卸完,村民们打扫场地,赵新山和牛会计跟食品站结算。
钱拿到手里,赵新山和牛会计脚步都飘了。
六千三百八十四块钱,他们竟然卖了六千三百多块!
钱用布里三层外三层的绑上,放进挎包里,紧紧抱在怀里,赵新山还是不放心,“老牛,你别离我太远。”
牛会计认真地答应,眼睛盯着挎包。
不止他们俩,村里来干活的男人们也都警惕性十足,好像他们不盯紧一点儿钱就会飞了。
赵柯看着,既好笑,又有些酸涩。
都是穷闹得……
这时候,李村儿的第一辆白菜车开过来。
卡车停在食品站门前,李村儿的人纷纷跳下车。
他们见到赵村儿人,眼里便涌上敌意,硝烟味儿弥漫在李村儿众人中间。
赵村儿这边,气氛就很微妙了,一个个全要笑不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