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山站在赵柯旁边儿,闻着空气中没散去的柴油烟味儿,忽然道:“这城里来的专家同志,挺简单哈~”
赵柯一顿,笑不可抑,“心无旁骛做研究的同志,值得敬佩。”
赵新山赞同,整个双山公社都很尊重这些帮助他们的专家。
省城的专家们暂时并没有给赵村儿大队带来什么转变,只是给大伙儿增加了一些谈资。
赵村儿大队的劳动生活照旧。
牛小强他们的打造校园的任务也在稳步进行。
学生们亲自参与到从无到有的建造过程中,每一点成就感都能让他们对这个劳动课更有兴趣和热情。
牛小强请教过赵柯之后,改变了一些思维,分派任务的时候,也开始正视每一个孩子的作用,观察他们的需求,并且对小弟们约法三章。
比如他明确要求团队协作中分派下去的个人任务不能推到别人身上。
像包奇星,就不能再仗着家里重男轻女,让包小雨替他干活。
再比如,私人矛盾不能影响团队任务。
像牛小强和余岳,余岳和刘小宝。
一开始还是余岳和牛小强不对付,牛小强学着全局统筹之后不跟余岳一般见识,余岳反倒记吃不记打,乐此不疲地往牛小强身边凑。
近期,变成了刘小宝和余岳针锋相对,俩人谁也不让谁。
刘小宝为了加入组织,积极表现,余岳这个外来小孩儿现在是他的头号敌人,单方面认为余岳的存在给他垫了底。
余岳本人,依然认为他是不服输、天生好斗,并没有意识到,他和刘小宝两个不招村里小孩儿待见的外围人员在争当倒数第二。
俩人的争端,发生在方方面面。
今天是为树根儿。
树根儿是守村人,也是学校的吉祥物。
平时,树根儿大多数时间都跟牛小强一起在四年级的教室“听课”,偶尔村里人会叫他去帮点儿小忙,得点儿好吃的也都给牛小强。
树根儿仍然很单纯,傻乎乎的,但比以前说话利索,也很好脾气,课间女孩儿们找他帮着扯皮筋,他也会乐呵呵地站桩。
最近,牛小强带人干活儿,他就哪儿也不去了,整天乐呵呵地当牛小强的一号劳力。
余岳一开始不知道他在村子里的地位时,故意笑话过树根儿,现在看大家都跟树根儿好,他就也想“指挥”他。
“树根儿,你过来!”
树根儿看起来没心没肺,实际心里有亲疏,根本不回应他的呼唤。
余岳跳脚,又喊:“你过来!”
刘小宝闻风过来嘲笑:“哈哈,他才不会听你的!”
余岳反问:“他就会听你的?”
“当然。”
刘小宝为了融入到牛小强的小组织里,不欺负树根儿了,以前树根儿听他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树根儿现在也会听他的,自信满满地喊:“树根儿,你过来!”
树根儿头都没回。
余岳嘲笑得更大声:“哈哈哈哈,装啥啊?还不是叫不动。”
刘小宝变脸,狡辩:“他就是没听见。”
余岳挑衅:“那你再叫啊,看他应不应你!”
刘小宝提高音量,更大声地喊:“树根儿!我叫你呢,你没听见吗?”
树根儿旁边儿的孩子都听见了,但树根儿还满眼盯着牛小强。
余岳心理极度平衡,还很爽快,故意哈哈大笑,刺激刘小宝。
刘小宝一着急,对着树根儿喊:“哥!”
他头一次喊树根儿“哥”,树根儿茫然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牛小强也抬头看看树根儿,又看向刘小宝。
刘小宝一见树根儿有反应,得意地瞥余岳一眼,又喊了一声“哥”,“你过来一下呗!”
他满眼期待地看着树根儿。
树根儿好像更傻了似的,傻站着。
牛小强担心地出声:“树根儿?”
树根儿一激灵,转向牛小强,傻笑:“小强!”
然后他像是记性很差,忘记刚才发生了什么,端着锹继续撮土埋柱子。
刘小宝生气,可说不清楚为啥心里又莫名的不是滋味儿,都没心情理会余岳的嘲笑了。
他垂头丧气地回家。
刘广志和郑广梅还在为了要不要找树根儿娘万知青这事儿天天干架。
刘广志这段时间很不爱在家待,在家也像个木头一样,冷着郑广梅。
郑广梅憋着一口气,今天依然在单方面劈头盖脸地数落刘广志。
刘小宝闹脾气:“吵啥啊,能不能不吵了,烦死了!”
郑广梅一滞,感受到他的情绪不对劲儿,立马追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我找他去!”
刘小宝不吭声。
郑广梅见了,这还了得,撸袖子就要出门。
刘小宝憋着嘴不高兴:“没人欺负我,就是树根儿不理我!”
郑广梅一听,连树根儿一起骂,非要万知青不如意。
刘广志忽然不耐,吼她:“闹闹闹,有完没完了,你非得闹得家里不得安生吗!”
郑广梅爆发,跟他吵起来,“怨我了?咋,树根儿是我亲生的吗?亲生的爹妈都丧良心,还怨我一个后的?”
刘广志在这个事情上,就是洗不白,脸色青红交加,忽地甩门出去。
郑广梅气得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也不想再吵了,起身就要拿纸笔让刘小宝写信,寄给树根儿娘万知青。
刘小宝不写。
郑广梅忍不住骂他:“你也胳膊肘向外是吧?谁是你娘?”
刘小宝摔笔,气冲冲地顶嘴:“你给我哥她娘闹来,你有啥好处啊?她要是不走了咋办?大队又不管!”
郑广梅没注意到他叫树根儿“哥”,心思全在后面的内容,一下子回过味儿。
对啊,那个万知青在城里日子过得不好,万一真回来不走了,她咋办?
郑广梅一把搂住儿子,揉巴,“我儿子真聪明,妈以后还得是靠你,一点儿靠不上你那个没良心的爹!”
刘小宝使劲儿挣扎。
郑广梅揉够了,起身去找刘广志,跟他说不找万知青了。
她一贯拿捏刘广志,“要不是为了小宝,为了家里安生,我会忍你的气儿?”
刘广志本来还在火气上,一下子瘪了,又变成之前那“没出息”的样儿。
既然决定不揪着万知青不放了,夫妻俩立马就去赵柯家找她,表明他们的大度。
郑广梅推了推刘广志,让他说话。
刘广志垂着头道:“赵主任,这几天,我们想明白了,之前我们做得也不好,大队都谅解我们,树根儿娘万知青……过去就过去了,我们就不再找她了,也不打算告诉她树根儿的事儿了。”
赵柯看着夫妻俩,确认:“这是你们夫妻共同商量出的结果?”
夫妻俩对视,郑广梅瞪刘广志,随即扯出个笑脸,“确定,我们不找了。”
赵柯点头:“行,大队知道了。”
夫妻俩又说了两句大方话,这才彼此离老远的距离,走出去。
余秀兰道:“这俩人吵吵好些天,还想通?指定不是想通的。”
赵柯道:“不重要。”
以大队的角度,这是一个省心的结果。
以赵柯的角度,树根儿现在快乐就行,那些抛弃他的人也被一个纯洁的孩子抛弃,不重要了。
小孩子比大人更加不受控, 但同时,他们的需求也更直接更简单。
直白点儿说,有一根对胃口的小胡萝卜在前面吊着,就能诱惑这帮小马驹儿噔噔噔地猛劲儿冲。
开学才半个月左右, 操场西侧已经立起一个单杠, 一个双杠, 一个云梯, 一个独木桥,一个八角形的爬网……而教室里, 学生们自己动手, 装了展示架和书架, 摆放他们的各种模型和书籍。
小小的大队小学, 渐渐有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教育雏形。
牛小强还很有大哥风范,照顾着年纪小的“小弟”——托儿所的小崽子们。
托儿所在东边儿,牛小强根据赵柯的图纸,又经过群策群力, 在操场东边儿做秋千、跷跷板、滑梯……
他们在西边儿忙活的时候, 托儿所小班的孩子们年纪小,怕他们不小心磕到碰到砸到,老师管着,不让孩子们靠牛小强他们太近。
小宋卓只能远远地盯宋文瑞。
现在,牛小强他们的大部队挪到东边儿来,跟托儿所的教室离得就近了。
小宋卓依然不跟小班其他小孩儿玩儿, 一下课就趴在门边儿瞅, 看到宋文瑞出来, 就跑出去, 保持三四米的距离跟着他。
宋文瑞往西, 小宋卓就往后退退,宋文瑞往南,小宋卓就跟着往南挪挪。
余岳跟宋文瑞同班,瞧小宋卓好几眼,扒拉宋文瑞,“瞅你弟那可怜巴巴的样儿……”
宋文瑞胳膊肘躲开,故作冷淡地说:“他不是我弟。”
“咋不是你弟,你俩不一个爹生的吗?”
余岳哪壶不开提哪壶。
早熟如宋文瑞,都忍不住嫌他烦,瞪他。
余岳毫无情商,被瞪还不高兴了,“我哪说错了?本来就是啊。”
“他不是我弟。”
宋文瑞说完,绕到沙坑另一头。
小宋卓过不去,脚向前挪了两步,又停下。
余岳个欠登儿,在宋文瑞这儿撩完闲,又跑到小宋卓跟前,“城里来的小孩儿,别在这儿碍事儿了,万一绊倒你,我们可赔不起。”
小宋卓刚刚看到宋文瑞瞪余岳了,他要跟宋文瑞站一边,眼睛也小小地瞪余岳一眼。
“诶——”余岳叉腰,指他,“小孩儿,你啥意思啊!”
小宋卓往旁边儿走两步,不理他。
“你敢瞪我?”余岳又挡在他面前,举起拳头吓唬他,“你给我说清楚,不然我揍你了?”
他是大孩子,又凶巴巴,小宋卓害怕地看向宋文瑞。
余岳欠欠儿地说:“宋文瑞说了,他不是你哥,你跟我道歉,认我当哥,我原谅你……”
宋文瑞说了,他不是你哥……
他不是你哥……
委屈涌上来,小宋卓瘪嘴,眼圈儿泛红。
余岳一看他要哭,吓了一跳。
小宋卓开始抽噎。
余岳语气急促,显得有些恶劣,推脱干系:“诶诶诶--你别哭啊,我可没打你,你别诬赖我啊……”
小宋卓抽噎得更厉害。
沙坑里,刘小宝忽然大声告状:“宋文瑞,余岳在欺负你弟弟,快欺负哭了!”
周围的孩子都抬起头,包括宋文瑞。
小宋卓眼泪挂在下眼睫上,委屈地望着宋文瑞。
宋文瑞看了他几秒钟。
他一直以来只有母亲一个亲人,内心深处对其他的亲人有渴望,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爹,兄弟姐妹……什么都好,是不是多一个,他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但他没有。
宋卓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有弟弟……
其他孩子都说他很乖,看起来想跟宋文瑞好。
但是明明同一个生父,那人明显更在意他,他的母亲、姥姥也在意他,宋文瑞对宋卓的感情很复杂,羡慕又排斥。
王英慧不希望他跟郑家人接触,宋文瑞就听话地远着宋卓,他也压制着对宋卓好奇,不承认血脉牵引的亲近。
宋文瑞强迫自己转开头。
一下子,小宋卓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滚落。
余岳瞬间退开一步。
而宋文瑞转向牛小强,“小强哥,余岳欺负哭外头来的小孩儿,万一他家长找咱大队麻烦……”
牛小强有些严厉地看着余岳,“余岳!”
“我没欺负他!他自个儿哭的!”余岳找小宋卓作证,“你说,我是不是没欺负你。”
小宋卓陷在难过的情绪里,干掉眼泪不出声。
余岳抓狂,“我没欺负他!”
余岳坏小孩儿形象太深入人心,小宋卓又白白净净的,对比强烈,大家的眼神全都是 “欺负人还不承认”的嫌弃。
牛小强为了不闹矛盾,选择息事宁人,“余岳,包奇星,你俩去搬根木头来。”
包奇星答应。
小孩子的感情很直白,大家都觉得余岳欺负人,不喜欢余岳,就故意冷着他,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去搬,包奇星却不跟余岳说话,不叫他,直接从他身边儿路过。
余岳憋屈,冲着小宋卓发火儿,“你等着!”然后气冲冲地跑开,不去跟包奇星搬木头。
余欢看见了,紧张地追上去,拉着他劝说一通。
余岳有台阶下,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重新走向一个人搬得费力的包奇星。
小宋卓还在哭。
宋文瑞对他视而不见,专心干自己的事儿。
牛小强本来就不太耐烦哄小孩儿,哄不好他,心里想小孩儿没准儿越哄他哭得越来劲儿,于是便不哄了,让他宋卓自己缓缓。
另一头,余岳和包奇星合力抬着一根木头,各占一头。
包奇星对他没好气,余岳受不了气,俩人儿抱着木头边走边吵了起来。
“都说了,我没欺负他!”
“没欺负咋会哭?!”
余岳气得不行,抱着木头换方向,倒着走,正对着包奇星,跟他争辩,“我怎么知道他哭啥?”
包奇星鄙夷:“你还撒谎!你是坏孩子!”
余岳气不过,俩人就抱着木头较起劲儿。
木头在他们手中摇摆,包奇星和余岳也踉踉跄跄站不稳,还是谁也不让谁。
他们都没正经儿看路,一个没注意,就抡倒了小宋卓。
小宋卓脸上挂着泪,惊恐地扑向地面,“哥哥!”
宋文瑞一震,扭头就看见余岳绊倒在小宋卓身上,整个人后仰,结结实实地坐下去。
“宋卓!”
宋文瑞着急地跑过去。
牛小强他们也都围过来。
小宋卓压在余岳身底下嘶厉地哭:“呜呜呜……哥哥……”
余岳慌里慌张地扔开木头,翻身,爬开。
教室那边儿,老师们听到哭声,也都跑出来。
宋文瑞扶起小宋卓,看清他的脸,立时倒吸一口气。
小宋卓的鼻头和额角都擦破了皮,红通通的。
伤口不大,也没有血流下来,这种伤在赵村儿大队孩子身上很正常,可在宋卓白嫩的脸蛋上,就显得很严重。
包奇星一慌,推卸责任:“是余岳!余岳不好好走路,撞倒了他!”
“谁不好好走路……”
宋文瑞下意识以为余岳是故意的,一冲动,伸手推向余岳。
余岳正愤怒地跟包奇星争辩,后背突然被推了一下,身体正面抢地。
小宋卓惊得忘记哭,扎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哥哥。
托儿所的老师及时出现,制止了宋文瑞的扑势。
余岳爬起来,一抹嘴,有血,尖叫:“啊啊啊啊……我吐血了!”
两个小孩儿受伤,小宋卓倒是不哭了,余岳满嘴血,扯嗓子哭嚎着找奶奶,谁说啥都不好使。
有啥办法,找家长吧。
还得处理一下伤口。
余秀兰交代一年级先自习,便匆匆忙忙带着俩孩子去卫生所。
余岳一路上哭得声嘶力竭。
小宋卓就揪着宋文瑞不放,不止眼泪没了,还有些雀跃。
刘三妮儿在家,跟在后头前后脚进卫生所。
余岳看到奶奶,嗓门儿更尖锐:“奶!奶!我要死了啊啊啊啊!”
“别杀猪了!我看看……”
刘三妮儿拍他一下,扒开他的嘴唇。
上嘴唇被牙磕破了,就一颗牙那么大个口子。
“没事儿!就破个皮儿,别哭得好像你奶死了似的!”刘三妮儿没忍住,又给了他一巴掌。
余岳抽搭:“真没事儿吗?”
“没事儿。”刘三妮儿领着他出去,“走,去漱漱口。”
他们迎面撞上郑母,她听到信儿后着急忙慌地赶过去,顾不上其他,直奔外孙子。
“小卓!”
宋卓被郑母抱在怀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宋文瑞。
家长们都不知道发生了啥呢,余秀兰让他们各自先处理伤口,一会儿再说。
刘三妮儿带余岳去大队院里。
宋文瑞忐忑地跟在他们身后,余岳会这样,是他推得。
刘三妮儿舀了一瓢水,让余岳漱口。
余岳反复几次之后,血丝少了,但他舔了舔门牙,又发现了别的问题。
“我牙!我牙松了!”
余岳一想到他缺一颗门牙的样子,便仇视地看着宋文瑞,“都怪你!”
宋文瑞无措,觉得抱歉,可又觉得是余岳欺负宋卓在先……
赵柯从办公室出来,询问他们怎么回事儿。
卫生所里——
郑母一脸心疼,“怎么磕成这样儿?学校有人欺负你吗?”
宋卓猛地想起宋文瑞,小脑瓜左右晃,四处找起来,“哥哥!哥哥?”
郑母一怔,“哥哥?”
宋卓激动地说:“哥哥保护我了!哥哥去哪儿了?”
“宋文瑞刚刚出去了,想找他,也等上完药的。”
余秀兰回答他,随即拿棉签给他清理伤口,上药。
大队院儿里——
“我没欺负他!”
余岳怕牙掉,上牙不动,大舌头地反驳宋文瑞。
宋文瑞急道:“他哭了!”
余岳生气,“他哭关我啥事儿!”
宋文瑞有理有据:“你跟他说话,他才哭的!”
余岳一滞,嘴硬:“那也不是我!”
刘三妮儿还不知道外孙子的德性吗,转头安抚宋文瑞:“没事儿,孩子,不怪你,你先回家吧。”
余岳不干,“凭啥!我牙都要掉了!他得赔我!”
宋文瑞有些歉疚道:“刘姥姥,对不起,是我推了他……”
刘三妮儿摸摸他的头,“姥姥原谅你了,你别太自责,啊。”
余岳闹脾气,“不原谅不原谅就不原谅!我牙都要掉了!”
刘三妮儿说他:“行了,差不多得了,你那牙本来就要掉了。”
余岳愤愤地瞪眼,眼圈儿里慢慢又泛起泪,“哇”地一声,哭得极其伤心,“我要回家,我要我妈,你们都欺负我……呜呜呜……你们都向着别人,我讨厌你们……呜呜呜……”
“你这孩子……”
赵柯一直没出声,观察着俩孩子的神情,此时方才道:“姥,我跟余岳说说吧。”
刘三妮儿看孙子一眼,无奈道:“那行,我送宋文瑞回家。”
赵柯推了推余岳,“去办公室吧。”
余岳梗着不动,仍然哭得委屈。
赵柯便道:“我相信你说的,你先进去。”
余岳哭声一低,片刻后,抽抽搭搭地转身,走向办公室。
刘三妮儿看着他倔强的背影,对赵柯道:“他那天啃猪骨头,就说硌得牙疼,我摸着稍微有点儿松动,怕他老舔牙,就没跟他说,这几天一直没动静儿,你一会儿看看能不能给他拔了,省得啥时候不注意再卡到气管儿。”
赵柯答应。
刘三妮儿低头又对宋文瑞道:“确实不怪你,孩子……”
办公室里——
赵柯道:“跟我说说,你都跟宋卓说什么了。”
余岳一抽一抽的,牛脾气上来,不吭声。
“受委屈了?”赵柯好笑,“你不说清楚,我怎么去给你证明清白?”
“你要给我证明?”
大人都那么霸道,余岳不相信。
赵柯点头,“我骗小孩儿有什么好处?”
余岳确实委屈死了,抽噎好一会儿,才从头到尾地跟她说,说完后,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欺负他!他哭才不是因为我!”
赵柯问他:“你跟一想找哥哥的小孩儿说,他哥哥说不是他哥哥?”
余岳眼神游移,底气不足地说:“本来就是,我又没撒谎……”
赵柯曲起手指,敲他脑门儿,“还嘴硬。”
余岳噘嘴,委屈劲儿又上来,“你说要证明我清白的!”
“证明清白是证明清白,你自个儿的错,你也得意识到。”
余岳还不太服气呢,“我没要欺负他。”
“你就是纯欠!”
赵柯没好气地说完,捏他下巴,“我看看你的牙。”
余岳又想起牙,大舌头,“我不,我不让你看!”
赵柯忽悠小孩儿:“我给你看看你这牙怎么样了,要是不严重,我给你绑根绳儿,固定一下,没准儿能重新长好。”
“能长好吗?”
余岳眼神里充满怀疑。
“你在部队没见过吗?人家骨折,大夫不也给夹两三块板儿绑上吗?你这牙也是骨头,不一样的道理吗?”
余岳半信半疑,“怎么固定,我嘴里可塞不下板子。”
赵柯一本正经道:“用细线把坏牙跟两边儿的牙绑在一块儿就能固定。”
余岳相信了,张大嘴,含含糊糊地说:“那你快看看我的牙能不能绑。”
赵柯忍着笑,摸了摸他那颗松动的牙,认真地回答:“可以。”
“那你快绑!”
办公室就有针线,赵柯找出来,坐到余岳面前,示意他张嘴。
余岳张着嘴,叮嘱:“你给我固定好了,别歪了。”
赵柯嫌弃,“收收你的口水。”
余岳吸溜了一下,又张开嘴。
“别说话了。”
余岳张着嘴“嗯”了一声。
赵柯用细线小心地绑上那颗牙,打了个漂亮的死结,轻轻扯了扯。
余岳没有警惕心地问:“好了吗?”
赵柯手指绕线,悄悄扽直,跟他说话转移他注意力,“我忘拿剪子了,没有剪子,捡不了线。”
余岳埋怨:“你这啥记性,剪子呢?我这挂着根线,多难看。”
“你先张着嘴,别含着线,埋汰。”
嘴里挂着线不舒服,余岳又张开嘴,“你快点儿……”
“啪。”
赵柯空着的一只手,照着余岳的脑门儿就是一巴掌。
余岳脑袋向后一仰,两眼发懵,说话漏风,“你、你打我干啥啊?!”
完全没注意嘴里没线了。
赵柯缓缓抬起手,手指上缠着一根线,沿着线向下,一颗小小的牙,晃啊晃……
“?!?!”
余岳缓缓瞪大眼睛,更悲伤了,为他的牙哭丧:“啊啊啊啊呜……我的牙……”
赵柯清了清嗓子,给他解释:“小孩儿到岁数都掉牙,会重新长出来的。”
余岳哭着指责:“骗子,你刚刚还说骗小孩儿没好处!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赵柯故意道:“那我也不帮你证明清白了?反正你也不相信我。”
余岳正嚎着,止哭突然,一下子没控制住,“嘎”了一声。
空气安静了几秒。
随即,赵柯大笑,“哈哈哈哈……”
余岳气死了,捶她,“你太坏了!”
赵柯薅住他,笑个不停。
“哈哈哈哈……”
“你笑啥呢?”
刘三妮儿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和垂头丧气的宋文瑞站在办公室门口。
余岳还在跟奶奶生气,更烦宋文瑞,身子一扭,背对着他们。
背影都气冲冲的。
刘三妮儿问赵柯:“他牙咋样了?”
赵柯又举起手,晃了晃。
宋文瑞吃惊地张大嘴巴。
刘三妮儿笑道:“小柯你这手,从小就这么利索。”
赵柯收回手,问:“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宋文瑞表情瞬间黯然下来。
刘三妮儿叹气。
她刚刚送宋文瑞回家,当然要说一下学校发生的事儿。
王英慧一听宋文瑞推了余岳,立马便难过地教训他:“你怎么能不学好?怎么能跟人打架?你这样我们娘俩还怎么在村里待下去?快去道歉!”
宋文瑞张张嘴,解释不了,垂着头认错,“我错了。”
刘三妮儿替宋文瑞解释:“不全怪这孩子,我家那个任性,惹哭了宋卓,他也是为弟弟出气……”
而王英慧得知宋文瑞竟然是为了宋卓打架,情绪更加失态,“什么弟弟!我只有文瑞这一个孩子,他没有弟弟!”
刘三妮儿自知失言,刺激到了王英慧,连忙找补:“是我说错了,怪我,你别气着。”
王英慧催着宋文瑞保证“不再接触宋卓。”
宋文瑞保证了。
王英慧这才平静了些,又催他去给余岳道歉。
刘三妮儿和宋文瑞这才返回来。
赵柯看向宋文瑞,怪不得他刚才看起来情绪不太好。
赵柯暂时没说什么,看了一眼表,让他们先待在办公室别出来,自个儿走到道上去,等孩子放学。
十来分钟后,中午放学时间到了,学生们从学校鱼贯而出。
赵柯找到牛小强,招手喊他过来。
“赵主任。”
“小强,跟我过来一下。”
牛小强跟着她。
赵柯去赵新山家找了小宋卓。
郑美珠听说儿子受伤,在家里着急呢,所以余秀兰给小宋卓上完药,郑母就领着他回去让郑美珠安心。
赵柯找来,郑母虽不知道什么事儿,也带着小宋卓跟着他们一起到大队部。
赵柯停在办公室外面,柔声复述余岳说得话,问宋卓余岳说得是不是真的。
宋卓小声道:“是。”
赵柯又问他:“为什么哭了?是余岳吓哭的吗?”
宋卓抱着郑母的腿,垂头不说话。
屋里,余岳跳下凳子,张嘴想要给自己争辩。
刘三妮儿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用气声说:“你急个啥?”
屋外,赵柯温声问:“是不是因为余岳说,宋文瑞说他不是你的哥哥,你伤心了?”
宋卓抬起头,小猫一样轻轻地“嗯”。
郑母摸摸外孙的头,叹息。
牛小强表情渐渐凝重。
屋里,宋文瑞眼神闪动。
那这就明白了。
赵柯转向牛小强,问他:“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牛小强有些低落,“我不该没了解清楚,就和大家一起认定都是余岳的错。”
“余岳有错,但你们先入为主也不对。”赵柯认真地告诉他,“你想当大哥,没有问题,可你知道什么叫一码归一码吗?不管是谁曾经有过什么不好,你既然要给他机会,你就要正视他,不要心里一套面上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