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个?老朋友……”
“娘也认识。”照微搁下?了汤勺,目光殷殷地望着她,试探问道:“娘亲还愿意再调一碗馅,见一见他吗?”
容汀兰手心的汤圆跌落在地,身体轻轻颤抖,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祁仲沂遵医嘱喝了小半个?月的药,宫里李遂的病刚刚转好,杨叙时就?马不停蹄出宫来给他施针。
祁令瞻和照微都略有些紧张地在外?面等?了半天,见杨叙时点头?,忙挤进去看祁仲沂,见他仍是一脸茫然地摇头?,不免都有些失望。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母亲了。”祁令瞻说。
他以银钱不够买药看病为由,要祁仲沂自己出门做活,将他带到了容家名下?的铺面里,应征跟随容掌柜往青城采货的商队伙计。
一大早,伙计们喝过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整装守在车旁,等?候容掌柜的到来。约卯时末,远远见一架马车驶来,停在队首,容汀兰掀帘而出,第一眼就?望见了站在人群中?的祁仲沂。
他瘦了,孤影伶仃,然而在人群中?仍如鹤立鸡群,他也正怔怔望着容汀兰,眼神中?有疑惑不解,也有似曾相?识的惊艳之色。
容汀兰转身坐了回去,用帕子按住泛酸的眼角,虽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骤然相?见,仍觉百感交集。
她兀自冷静了一会儿,将车中?的食盒提给随车的女伙计,哑声吩咐道:“挑个?不引人注意的时候,将这碗汤圆,送给那?个?新来的伙计,只说是新人入商队,都会有这个?,别的不必多说。”
女伙计应了声是,提着食盒下?车去了。
祁仲沂收了食盒,藏在木车边,直到中?午停下?吃饭时,才将那?碗冷掉的加了茱萸的咸口汤圆端出来,用勺子舀着,一口一口细品。
还是他从?前喜欢的味道,这个?味道,只有她能做出来。
最初只是她心血来潮的尝试,见他吃得高兴,便以为他喜欢,从?此每个?月都会给他做一回,吃得久了,倒真爱上了这个?烂牛皮的风味。
祁仲沂将空碗搁回食盒中?,望着马车停下?的地方,一时心中?灼烫如流。
其实早在服药后,他就?陆陆续续记起了一些片段,关于阿容,关于两个?孩子。他隐约觉得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怕见不到她,所以佯装未曾记起。
他本打算就?这样陪她到青城去,再慢慢计划如何与她相?认,不料途中?遇见榷税官员为难,容汀兰尚未亮明?身份,祁仲沂已伸手掰折了那?人想要往她肩膀上落的手。
容汀兰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连句谢谢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她好像……看出了什么。
祁仲沂兀自忐忑了许久,以为会被驱赶,不料入夜时,跟随容汀兰身边的女伙计又送来一碗加了茱萸的咸汤圆。他捧着那?碗咸汤圆抬头?,在二?楼窗边见到一抹转身离去的影子。
木窗扉被风摇动,吱呀了两声。
第103章
容汀兰带着商队前往青城, 年底方归来永京,祁仲沂因为多次护侍有功,已被提拔到?商队大伙计的地位, 不?仅能跟随在容掌柜的车旁,且多得?容掌柜的吩咐,或传令、或办事, 每日都能见她许多面,听她说许多话。
他?们运了永京的俏货去青城,又?将青城的金桔带回永京卖, 正值年底,刚入城便被抢购一空。
容郁青夫妇这几日就能回来,容汀兰留出两筐预备着年节, 又?送给祁仲沂一筐, 孰料祁仲沂不?肯受, 他?说:“子望不让我回侯府,我孤身?在城外别院中过?年,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消受不?了这些好?东西?, 听说夫人家中热闹, 还是请夫人自己留下吧。”
容汀兰听罢,思忖片刻,问?他?:“你可愿意随我到容家过年?虽比不得?侯府富贵,但也有干净的客房, 暖胃的酒菜。”
祁仲沂拒绝了亲儿子和谢愈的邀请,等的就是这句话, 忙不?迭点头?应下。
到?了除夕这一日,容宅格外热闹, 外面下着雪,宅中各处却暖融融的。
容汀兰带着厨娘做元宵,祁仲沂不?好?跟进去打下手,就抢了劈柴伙计的活儿,在厨房外面劈柴火,劈完一摞就抱去厨房添灶,抬头?时就能看见束着袖子的容汀兰。
容郁青夫妇带着阿盏在院中放爆竹,在容郁青的怂恿下,阿盏不?小心?将爆竹扔到?了房顶上,“砰”得?一声炸掉了半片红瓦,惊得?阿盏忙捂着耳朵逃开了。
照微偷闲出宫半天,正与祁令瞻围炉烤板栗,听见屋顶的响动,提裙跑出来看热闹,不?巧被闻声赶来的容汀兰逮住,怀疑又?是她玩弹弓弄坏了瓦片,照微百口莫辩,嚷嚷着要爬房顶,将阿盏的罪证找出来。
最后还是祁令瞻按住了她,推她回屋去玩博戏。
“给妹妹顶罪,这是咱们家的传统,你急什么。”祁令瞻指指天色,“已是申时中了,最晚酉时你就得?回宫,把这几个栗仁吃掉,等会再吃碗元宵。”
祁令瞻将剥好?的栗仁盛在小瓷盘里递给照微,又?给她倒了一碗温热的酪茶。
照微吃得?两腮鼓鼓,悄悄问?他?:“你今晚要入宫与我一同守岁吗?阿遂最多守到?子时就睡了,咱们也放爆竹,宫里的瓦结实。”
祁令瞻拾起一枚栗仁,慢慢嚼碎,分明心?里很欢喜她的邀请,偏要拿乔作态一番,说:“今夜落雪,路上不?好?走。”
他?指望着照微同他?说几句好?话,照微却故作苦恼道:“那好?吧,看来只能和锦春逾白他?们堆雪人、放爆竹了,我那坛上好?的金坛酒,也只能留给他?们喝了。”
祁令瞻叹了口气,“我去,我亥时就过?去。”
于是今年的除夕夜,宫宴散后,祁令瞻就悄悄前往西?宫等她。彼时照微正在东殿里与皇上同坐,西?宫只有江逾白守着,他?们两人一站一坐,隔着暖融融的炭火,目光皆落在窗外,看雪压梅枝,簌簌落地。
满室寂静中,是江逾白先开口:“年终有瑞雪,明年会有好?收成,娘娘会高兴的。”
“那你呢?”祁令瞻问?。
江逾白下意识拨了拨腕间的手串,说:“娘娘高兴,我就高兴,我们做奴婢的,自然将主子的喜怒放在心?上。”
祁令瞻道:“可你与其他?奴婢不?同,娘娘心?里也不?以奴婢待你。”
“这是我的荣幸。”江逾白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唯闻炭火噼啪轻响,江逾白突然低声开口道:“我知道大人心?中误会我,我也曾误会大人,可是在娘娘身?边待久了,渐渐能看清她的心?意,原来并非我想的那般受人胁迫。从前我想着救她于水火,如今发现只是我的错觉,那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祁令瞻缓缓拨动着盆中炭火,问?他?:“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如何?”
“不?如何。”江逾白摇头?,“我这样的身?份,不?配向娘娘期许什么,也不?配向大人要求什么,我只愿年年岁岁,长有今朝。”
这是态度很隐晦的示好?,他?并不?希求什么,只是单纯地以娘娘的所喜作为自己的所喜。
祁令瞻自问?做不?到?像江逾白这样大度,但他?接受了江逾白的好?意,拾起手边的茶盏,向他?道了一声“请”字。
热茶入腹,听得?外头?的笑语声渐行渐近,是照微从东殿归宫来了。
过?了年,是照微执政的第三年。
姚鹤守已倒,姚党也被逐步拔除,去年六月时王化吉一案中,牵扯了朝中许多反太后党。有的是真?与王化吉背地里有所勾结,有的是照微趁机发难,总之经她一番贬黜,朝中文武两派皆心?向太后,至少明面上不?敢再故作刁难。
“事急从权,本宫也顾不?得?太多,他?们有些或许无辜、或许罪不?至此,只是快刀斩乱麻,难免有误伤,等过?几年再调任他?们回京吧。”
后来议事时,照微与祁令瞻说道:“过?几年,皇上也长大了,这也是他?施恩于臣的好?机会。”
祁令瞻并不?赞同她这样做,并非不?赞同她贬黜过?甚,而是不?赞同她为少帝唱白脸。
他?说:“你应当?先为自己留后路,今上长大了,不?代表你就要还政于他?,我瞧他?的性格与长宁帝并无分别,他?们李家的男人,自仁帝以后,皆是宽厚有余,魄力不?足。”
照微苦笑:“不?还政于他?,本宫还能怎么样呢?他?毕竟是窈宁姐姐的骨肉,再狠心?的事,本宫下不?了手。”
前朝有过?少帝暴毙、太后登基的先例,将皇室血脉先帝托孤的老臣屠杀殆尽,皇都血流漂橹,就能登上那至高的宝座。
“王化吉死?的时候,阿遂心?里那样难过?,也未曾对我生怨恨之心?,如今见了我,依然恭恭敬敬地喊母后,他?的心?是软的,不?恨任何人,这一点,与窈宁姐姐很像。”
照微望着窗外的春光。李遂知道她喜欢石榴后,亲手在她院中栽了一棵石榴树,尚未到?结果的年纪,长满了茂密的绿叶。
李遂曾问?她什么时候能长出石榴,照微告诉他?:“等你长大,长得?同石榴树一般高的时候,果子就结出来了。”
思及此,她笑了笑,声音很轻地对祁令瞻说道:“哥哥,你是他?的舅舅,也是他?的老师,我是他?的姨母,也是他?的母后。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但我也知道,若非万不?得?已,你也不?忍心?走到?那一步。”
祁令瞻盯着棋枰,半晌后问?她:“皇后的人选,你心?里有主意了吗?”
照微轻轻摇头?,“还早。”
“论家世,论性情?,论才学,有一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她若是做了皇后,或许克绍其裘,能继你之业,同时也成为大周的退路。”
照微知道他?说的是谁,“她太小了,等她长大,问?问?她的心?意,也要问?问?皇上的心?意。我不?愿促成一对怨偶。”
她此时不?愿深谈,这件事就此搁下,祁令瞻却暗暗记在了心?里。
此后在紫宸殿授课时,他?愈发重?视对阿盏的教导,不?仅要她读书识字明理?,所有帝王之术、帝王之书,也严格要求她熟记在心?,能分毫析厘。
阿盏虽比李遂聪慧,毕竟年纪小,常常夤夜诵读,提着一颗心?听太傅授课,经筵结束时,累得?头?脑昏昏,神情?恹恹。
无人往来的水边小亭里,阿盏靠着沈怀书,一边打哈欠一边小声抱怨太傅,擎起手给他?看自己被打红的手心?。
“我只是背错了两个字……好?吧,虽然错得?很不?应该,但是太傅真?的太严厉了。”
她伸手拽沈怀书的袖子,央求他?道:“七哥哥,你把筹算口诀再教我一遍,太傅说下午去拜见娘娘时仍要检查我,我可不?想再挨打了。”
沈怀书从锦秋送来的食盒里拿出一碗酥酪,见四下无人,用勺子舀起喂给她。
他?问?阿盏:“你可知太傅为何要对你这般严厉?”
阿盏丧气地摇摇头?,“不?知道……但总归是为我好?。其实我也不?讨厌读书,只是最近实在是太辛苦了。”
沈怀书垂目看着她,轻声说:“《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这句话我知道。”阿盏舔了舔沾在嘴边的酥酪,“是说人在做大事之前,一定会很辛苦。我现在也很辛苦,只是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大事。”
自从上次被祁令瞻敲打过?后,沈怀书说话做事谨慎了许多,但此刻他?仍忍不?住问?阿盏:“以后……你想做皇后么?”
“皇后?”阿盏偏着头?想了许久。
宫里没有皇后,她想象不?出做皇后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悄悄对沈怀书说道:“我以后想成为太后娘娘那样的人。”
沈怀书目中闪过?一丝苦笑,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鼓励她道:“太后娘娘睿智明达,你想与她一样,就要听太傅的话,读好?多好?多书,明白许多治国理?政的道理?。”
他?将空了的酥酪碗放回食盒中,递一张干净的帕子给她擦嘴,就着面前的石桌摊开书本,翻到?她尚未背熟练的那一页,说:“背完筹算口诀,我带你温习上午太傅刚讲过?的这篇政论,这是本朝状元的文章,其中政见涉及到?改税强兵,明日太傅一定会提问?的……”
阿盏忙正襟危坐,认真?地听沈怀书讲解了起来。
冯粹是在闽州占城与当地稻农一起培植出的新稻种, 故以“占城稻”为此稻命名。
去?年他回永京后,在京郊的田地中试种,产粮令人?满意, 于是今年朝廷打算向北推广此稻种。然而占城稻的种植方式、节令皆与旧稻种不同?,各州地主和百姓皆心有犹疑,不敢做第一批响应之人?。
于是朝廷在施行譬如减税、减租的优厚政策外, 命两?淮布粮转运使容郁青北上推广稻种。他以容家的名义购进了两万斤占城稻的稻种,一半运回青城老家,种在容家的地里, 一半运往西州,租赁山南水北的沃土之地,开塘坝试种占城稻。
青城的产业有容老爷子带本家的人?打理, 容郁青夫妇则动身前往西州, 一方面是为了种稻子, 另一方面也?要暗中做些排布,为将?来与北金对抗做准备。
从?钱塘到永京的生意则交给?了容汀兰打理,春二月,运河的冰刚刚融化, 她?就乘船去?往钱塘。
祁仲沂陪伴在她?身侧, 俨然已经成为容掌柜身边第一大伙计,他机变通达,武功高强,长得又出?众, 与容掌柜站在一处十分登对。最重要的是,他领会掌柜的心意, 几乎到了灵犀相?通的地步,往往不必等容掌柜吩咐, 他就已经将?事情办妥帖。次数多了,商队众人?对他的态度从?不服气到沉默、从?沉默到敬重。
祁仲沂乐不思蜀,本就记性不太好,如今更是连侯府的门朝哪儿开都记不得了。
容家人?一走,永平侯府与容宅都空置下来,祁令瞻常以家中寂寞为由留宿宫中。
如今西宫的衣柜里常备他的换洗衣物,他用照微的玫瑰露的净面,衣服与她?熏同?样的茉莉香,兴致上来时,也?研究过花样百出?的帐中香。试香成了他近来新的乐趣,只是有时偶尔过了界,两?人?倾在帐中,常常险些将?香炉踢到地上。
次数多了,时间久了,自然有流言蜚语传出?。
聪明人?装作不知情,但御史台总有些顽固保守的官员,一个月内连上三道折子,更有甚者在朝会上罔顾朝序,打断二省官员议事,站出?来慷慨激昂,要太后洁身守贞,以做天下妇人?表率,严明宫禁,不许前朝官员随意进入后宫。
祁令瞻欲要出?面阻止,照微却以眼色挡下了他。
早在与祁令瞻的关?系不清白那?日起?,她?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责难的心理准备,如今更是面无?愧色,垂睨着?那?发难的张御史,说:“听说张御史的老母是寡身再嫁,才能供给?张御史读书科举,入仕朝堂。张御史陈辞之前,是忘了自己吸得谁的血,欲效那?东郭之狼么??”
张御史辩白道:“夫死从?子,臣母为臣谋生,故寡后再嫁并无?不妥。”
“你的母亲是为了谋生,那?你呢?”
照微的目光在满殿朱紫中扫视一圈,又落回张御史身上:“听说你妻妾满堂,闲时常与同?僚寻风问月,艳词流唱于青楼馆阁间。张御史此举,是为求生,还是为求欲?”
“臣……”
“若论正身守贞,本宫做得远比你出?色,你竟有脸面来指责本宫。”
张御史当即又改了评判准则,搬出?男女所秉道德不同?的理由来。
照微轻轻敲着?金玉案上的镇山河,语调轻缓:“男女有别,君臣亦有别,张御史的意思是,仅凭你身为男子,就能枉顾君尊臣卑,凌驾于本宫之上,是吗?”
此话大不敬,张御史不敢认,忙环顾四周寻求声援,奈何他的同?僚们也?都有风流韵事在身,怕被抓住了把柄,不敢出?面声援他,见太后气高焰盛,个个都垂首不语。
一鼓作气不成,此事终是落了个偃旗息鼓的下场。
照微却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为了敲打他们,叫江逾白往外放出?风声,说要效仿前朝女帝设立“兰台”,召集一群空有皮囊的世家子,名义上是为修书立传,实则皆是女帝的宠幸之臣,既能饱欲,又能钳制他们背后摇唇鼓舌的长辈。
照微下旨召了几位御史家的公子入宫,留他们在延和宫住了两?天,虽未召幸,却将?张御史等人?吓得不轻,生怕自家儿子担上佞宠的恶名,从?此断送仕途不说,就连娶妻成家也?成了奢望。
于是当初上折子要太后守节的几位御史,在张御史的带领下入宫磕头请罪,将?自家的儿子从?那?虎狼窟里领了出?来。
照微乐不可支,要饮酒来庆贺此事,枕在祁令瞻膝上发笑:“张御史整天以他那?七个儿子为荣,说是祖上保佑,人?丁兴旺,他不是舍不得一个,他是怕我陆陆续续都召进宫来,叫他张家绝了后!”
祁令瞻拨着?她?鬓角的碎发,说道:“他那?七个儿子,痴傻顽愚狂庸恶,在你面前晃两?眼都是侮辱了你。”
“自然是说笑的。”照微扬眉,“天下的好男儿,谁能越得过我家哥哥,是不是?”
此话令祁令瞻心中很?是熨帖,“你知道就好。”
“你既是最好的,自然不必顾忌别人?,那?我若是将?薛序邻召回京来,你也?不会不高兴吧?”
祁令瞻:……
果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奉承他。
召回薛序邻是迟早的事,祁令瞻不打算阻止,但趁机向照微讨了许多好处,四下无?人?时,支使她?捏肩捶背、红袖添香,占一些言语上的便宜,听她?哥哥长哥哥短,也?算是在心中暗自得意。
但他一双眼看顾不了许多人?,薛序邻有君子之风,祁令瞻尚能容忍一二,杜思逐收完人?丁税后想回永京,继续做他的殿前司指挥使,祁令瞻却是不肯点头同?意的。
他拾起?笔,在西北布防图上圈了几个地方,连成一条线,向照微建议道:“我只怕杜小将?军在永京闲出?病来,不如叫他到西北去?,协助监管各州官员修建塘坝,此事关?乎军政,也?关?乎农政,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照微也?不想让杜思逐回京盘桓,闻言与他一拍即合,当即传邓文远来拟旨。
可怜杜思逐风尘仆仆跑到永京外三十里,盼着?回京禀见太后,想自己有功在身,必能得一番和颜优待,不料懿旨传到馆驿,直接将?他派到了西州,只许他入京见家人?一面,有事写折子,无?须入宫请见。
杜思逐垂头丧气地回了一趟家,然后在杜飞霜幸灾乐祸的笑声里旋踵前往西州,督办建造塘坝的事宜。
杜飞霜在永京也?没闲着?。
之前太后清洗朝堂,没收了京郊好几处蹴鞠场,如今经过一番改造,装上栅栏、扯起?营房,改成了骑射校场,让她?带着?那?支由女子组成的精骑校尉,每日在此地练习骑射。
杜飞霜知道太后很?重视这支精骑队,虽然对外宣称这只是一支随侍御舆的装饰禁卫,但她?私下给?的银钱、马匹皆十分慷慨,甚至将?军械监和工部最出?色的几位机关?师派给?她?,与她?一同?研究马上弓弩的改良和批量制造。
杜飞霜白日教习骑射,夜晚挑灯改图,简直将?自己熬成了一只饿狼。
年中时,太后驾巡校场,亲试经过改造的弓弩,又观看诸位女骑兵骑射演武,见不到一年时间,竟已练得有模有样,心中十分宽慰。
演武结束,她?留在校场中与杜飞霜一同?用膳,亲手为她?斟酒,向她?敬了三杯,杜飞霜过于受宠若惊,急急饮下后,打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嗝。
照微掩面忍笑,忙转移话题道:“看你辛苦得都瘦成竹竿了,这还没开始打仗,就把自己熬坏,以后该怎么?办呢?本宫知道,你习惯亲力亲为,但名将?麾下有百万雄师,并非个个都是亲自调教出?来的。今日演武,你那?几个校尉指挥得当,你要学着?知人?善用,多放权给?她?们。”
杜飞霜说道:“眼下精骑队中有两?千人?,等年底考校黜落一批,不过只剩一千五百人?,到时候臣就轻松多了。”
照微摇头道:“明年春天继续选人?,本宫希望三年之后,这支精骑队至少有六千人?可用。”
“六千?!”杜飞霜有些惊讶。
战场上,一个骑兵的战力相?当于十个步兵,披坚执锐、手持弓弩与长枪的骑兵精锐则能当二十人?的战力。六千精骑相?当于上万的步兵,何况精骑迅猛快捷,机动应变,若真?能培养这样一支精骑队,简直是有了一柄灵活的利刃。
见杜飞霜惊愕不语,照微宽慰她?道:“钱和兵械本宫来想办法,你只负责帮本宫招人?、练兵。”
杜飞霜说:“臣不怕辛苦,只是两?三年之间,未必能找到这么?多合适的苗子。”
照微表示理解,“咱们大周不比北金,女子受闺训束缚太久,短短数年,怕是难以在数量上与男子比肩。但本宫推测,三五年之间,大周与北金将?有一战,所以在此事上,本宫愿意暂作妥协,招选男子入精骑队,之后再徐徐更替,最多十年,这支骑队中必然全是巾帼精卫。”
杜飞霜道:“娘娘,男女之间要分开训练,还请娘娘再指派一位将?军来。”
“本宫心中已有人?选,”照微对杜飞霜说,“正巧他今天就在永京,午后你随本宫回城,去?与他见一面。”
照微命御驾独自回宫,在校场更衣后改乘快马,与杜飞霜来到永京一座别院,正是祁仲沂随谢愈回京后暂居的那?个宅子。
如今祁仲沂头也?不回地跟着?容家商队跑了,这座宅子只剩下谢愈一人?,照微不速而来时,谢愈正蹲在门槛上,呼噜呼噜吃一碗下烂了的白水面条。
看见推门而入的两?位女郎,谢愈愣住了。
“谢班头!你怎么?在这儿!”杜飞霜既惊且喜。
谢愈缓缓放下汤碗,不明白杜飞霜怎么?会闯到这里来,他并未见过照微的模样,见杜飞霜身后的女郎挑开幂篱,露出?一张容貌姣好的年轻面容,更觉一头雾水。
照微轻笑道:“你的子望好侄儿早把你的行踪卖给?朝廷了,我等如今是来捉你问罪的。”
谢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容貌不俗、气度凛然,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
他起?身做了个揖,声音不卑不亢:“太后娘娘孤身驾临寒舍,难道不怕草民对您不利吗?”
照微扬眉道:“这样才显出?本宫招安的诚意,是不是?”
谢愈不解:“招安?”
祁令瞻给?他递了个信,叫他这几日在宅中等着?,他以为是有事要请他帮忙,没想到是要招安他。
照微不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本宫要训练一支精骑队,请你做教头,教习骑射,要教出?二十年前谢家军的风采,你能是不能,做是不做?”
武炎六年是大周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年。
人丁税清查后, 被豪强贵族以家奴的名义昧下的税银重新汇入三司。容家兼作官商,在江南经营丝绵布匹、在西?北开?荒垦粮,一年有近百万两的进项, 除却第二年的经营所需,大半也进了三司,被照微拨给了杜飞霜和谢愈, 用作精骑卫的军资。
薛序邻回京后很快被拔擢为参知政事,兼掌管三司银钱的出入。照微每回召见他,都是同他要?钱, 一句不痛不痒的“本宫信任你”,就要?他凭空变出几千两甚至几万两银子?。
三番五次下来,薛序邻对照微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之前的见一面念三天, 逐渐变成了见一面缓半个月, 才能喘过?一口气。
此后大周的国库收支日益平稳,不加税而军饷丰裕,京西?、荆湖、西?州等各地驻军的训练加快日程,到武炎六年的时候, 可战之兵已近百万。
这一年六千精骑卫在校场上喊声震天, 响遏行云,弩箭一去三十丈,箭箭正中靶心。杜飞霜麾下与谢愈麾下斗得难舍难分?,却又配合默契, 顷刻便能合成一阵,如鹰展双翼, 杀气腾腾地向前方飞掠去。
照微坐在高台上观望着这一幕,不由得心血沸腾, 与身侧的祁令瞻的说道?:“哥哥,你看这样的气势,能不能与北金精锐一战?”
两年前借押送岁币的名义,祁令瞻又往北金去了一趟,待了小半年方回。
他在北金借着完颜准的引荐交游重臣,不惜冒险乔装改扮混进了北金的军营里转了一圈,见识过?北金士兵最真实无防的状态。
他说:“士气四分?在兵,六分?在将。北金军队尽数掌于可汗麾下,自从金周两国修好后,天弥可汗致力于修内政,对骑兵的关注只?限于春秋两猎。如今天弥可汗老了,完颜准是个文人,我看北金骑兵如今的气象,不及我第一次出使北金时所见,遑论?二十年以前。”
“已经二十年了。”照微远望长叹,忽而又一笑,“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正是该风水一转的时候,只?是眼下尚缺一个契机。”
祁令瞻安慰她道?:“不急,只?在这三五年,时间久一些,咱们也能多?做些准备。”
然而他的愿望不及照微的直觉来得更准。
只?在校场演武一个月后,照微二十四岁的生辰刚过?,西?州传来紧急军情,北金突然调动军队,正在暗中改变燕云十六州十几年未变过?的军队部署。
这消息是杜思逐派亲信传回来的,信上还加盖了容郁青的私印,可见这个消息也得到了容郁青的确认。
照微将信拿给?祁令瞻看,与他一起琢磨这背后的关窍。
照微说:“往燕云十六州调兵,重点防守涿、幽、蓟三州,有两种?可能,一是北金察觉到了咱们的动作,准备提前开?战,再吞下沧州、定州;二是他们国内出了什么岔子?,因此十分?心虚,怕咱们此时出兵攻打,调兵入燕云,是防守也是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