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欲抽身而不?能,只?觉得半边身体都发麻。
见他虽不?说话,脸色却柔和许多,情知这招好用,照微便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我当然只?喜欢哥哥,但是?也要有自己的秘密,哥哥从前不?也如此么,父亲和舅舅的事瞒着我,与北金的秘密条款也瞒着我。我当然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伤心,怕我冲动,如今我也一样啊,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这番话竟然叫祁令瞻哑口?无言,他紧紧盯着她,发现她的眼神澄澈温和,毫无奚落的意味。
“所以你若是?因此而生气,实在没有道理,若是?因为?吃逾白的醋……”
她单手勾住他的腰带,踮起脚来主动吻他,含笑的声音从交缠的唇齿间泄出:“既有皓月明?,何羡萤火光?”
桌案微微一晃,那净水瓶险些跌下去。照微抬手扶稳,揽在她腰间的力道收紧。
“你错了,微微。”
他说:“皓月明?是?我的,萤火光也是?我的。从前欺瞒你、推拒你,皆是?我因自大而做下的错事,如今我才明?白,自己根本见不?得你分给别的男人一点好脸色,尤其是?那些得了你一点好处,就想得寸进?尺的人。”
他又想起了江逾白腕上那串莲花菩提手串。
只?是?话说得太过,他也怕她烦,遂收敛心绪没有提,静静享受这忙里偷闲的一时亲密。
自那之后数日,照微恍惚觉得祁令瞻和江逾白在她宫里不?期而遇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将其归结为?运气不?好,却不?知这两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暗自较劲。
江逾白上赶着为?她研墨、奉茶,亲力亲为?一切琐碎之事。照微以为?他是?闲不?住太无聊,将张知寻来讨她欢心的一只?翠头鹦鹉赏给了他。
那鹦鹉头上的羽毛是?翠色,身上的羽毛是?红色,两翅深靛,华美而高傲,偏不?肯学说一句人话。
江逾白教了两日无果后,在庭院中打?开笼子,将它放飞了。
祁令瞻正瞧见这一幕,微风拂动江逾白的竹青色的袖袍,浅金色的日头在他秀逸的面容上镀了一层柔光,他手里仍高举着空荡荡的鸟笼,远望着鹦鹉消失不?见的方向?,像一支守着笼子的翠竹、一棵孟春时新绿的柳树。
他站在廊下出声问道:“既然不?舍,为?何还要放走??”
“我困于宫闱,又是?这样的身份,自然是?不?配她的。”
江逾白回身望向?祁令瞻,谦和从容一揖,“但我也希望她不?必受任何人的困锁和强迫,自由地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第98章
沈怀书站在祁令瞻面前, 垂眼盯着搁在梨花案角的戒尺,态度温顺,默默不语。他的目光向?上一抬, 就能看见祁令瞻手里捏着的纸张,正是他为武炎帝代写的课业。
在代他抄写《隆中对》之前,沈怀书还曾帮他摹过字帖、写过文章。
“能特意练出如此?相似的一手字的人, 又?怎会疏漏到在讳笔上露马脚。”祁令瞻声音淡淡,打量着沈怀书,“既然一开始未拒绝陛下, 缘何又?突然反水?”
沈怀书说:“学生有感于太傅的教导,自觉不能做阿谀谄媚之臣,而应做正君匡谏的直臣。为陛下代笔课业, 固然能得一时宠信, 然于君有损, 明臣不为,所以学生知错而后止。”
祁令瞻微微一哂,“是吗?三岁记诵孔孟,五岁通理《尚书》, 这样早慧的孩子, 竟然八岁才明白为君代笔课业非直臣所为的道理,难道你从前读书皆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吗?”
沈怀书目光颤了颤,脸色变得赧红。
他的母亲只是沈家一个洒扫家婢, 他在家中遭到诸兄弟耻笑,过得不伦不类。没有人在乎他字识得多不多、书读得好不好, 他的学问像一朵开在荒地的野花,无人赏识, 唯有顾影自怜,时而愤叹不公?。
却没想到太傅作为一朝宰辅,竟然连他几岁读书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祁令瞻看得出他的困惑,说道:“你天资非凡,又?谦逊好学,有良佐之才,为师自然会时刻关注你,并不觉得你是个不明理的孩子,所以也很不理解,你怎会做出眼下这种事?。”
骤然受到如此?赏识,沈怀书心中欣慰与惶恐交织,坐在他对面的毕竟是当?朝丞相,他何德何能……
“沈怀书,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一炷香的时间。”
他不是对谁都有对照微那?样苦口婆心、教诲不倦的耐性。
沈怀书后退一步,向?祁令瞻深揖行礼,深深呼了口气后,方?下定决心说道:“学生虽出身低微,亦有青云之志,为皇上代笔课业,既是圣意不敢违拗,也是想借此?讨好陛下,以求将来仕途顺遂。”
“既如此?,为何又?要将此?事?捅开,你不怕得罪皇上吗?”
“怕。”沈怀书声音低了些?,“我为皇上代笔一事?,不小心被家中兄弟觉察了端倪,他们?以此?为要挟,要我向?皇上请求,把他们?也弄进?宫来。因母亲尚在府中,学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但也不想成为他们?谋利的傀儡,所以索性就将这件事?捅开,虽然得罪了皇上,但已经是最轻的恶果。如今家中兄弟皆知我害皇上受了罚,再不敢提进?宫的事?。”
“原来如此?。”
祁令瞻听说过沈家那?几位公?子,与他们?父亲的秉性一样,都是踩高?捧低、油滑爱钻营的庸才,沈怀书在家中格格不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将那?几张课业压在镇纸下,缓声对沈怀书说道:“此?事?本有三种选择,上策藏拙,既知身不由己,便不该好高?骛远,在皇上面前露仿字的本事?,种下祸端;中策守一,既然选择了为皇上代笔,就不该反水,家中兄弟所请当?直言拒绝;下策变卦,正如你眼下所为,既得罪了皇上,也未能使家中兄弟慑服,若你以后再有出头之日,他们?仍旧卷土重?来,胁迫你、请求你,你应是不应?”
若应,则此?番白白得罪了皇上,若不应,仍要面临母亲在家中受刁难的困境。
祁令瞻问:“你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甘做一辈子的庸才吧?”
沈怀书声音微微发抖:“学生不愿屈青云之志。”
否则他不会在选拔伴读的考试中一鸣惊人。
“事?已至此?,皇上那?里,你要咬准了是无心之过,受他几句刁难,是你应得的。你家里的事?,我会敲打你父亲,你母亲能独力将你教养至此?,应当?是个聪明人,你不必过于担忧她的处境。”
祁令瞻摩挲着镇纸,温声告诫沈怀书:“你年纪尚轻,心性尚薄,当?以读书修身为要,将来走科举正途,立清白之身,不要学些?油滑的钻营之术,浪费了一身才学。”
沈怀书鼻子一酸,眼眶也有些?泛红。
从未有人教过他该怎么立德立言,他的处世之道皆是观察身边人学来的。
他心敬诚服地拜谢祁令瞻,郑重?说道:“老师教诲,学生记住了。”
“但你为皇上代笔课业一事?,还是应当?受罚。”
祁令瞻唤进?来一名内侍,点了点搁在案边的戒尺,说:“罚他三十下。”
内侍拾起戒尺走向?沈怀书,沈怀书跪在地上,呈开双手,乖乖领罚。因有祁令瞻盯着,内侍不敢放水,抽在他掌心的每一下都留下清晰的红痕,十下有余时,沈怀书的掌心已经肿了起来。
正此?时,阿盏从外面闯进?来,见?此?情?形着急地喊道:“太傅先生,你饶了沈七哥哥吧,人都要打坏了!”
祁令瞻叫她出去?。
晨课时相处久了,又?常见?他在太后表姐面前和若春风的模样,如今阿盏已不再怕他,见?自己求情?无用?,忙将表姐搬出来。
“我给表姐画的小像还没上色,等着沈七哥哥教我,你把他的手打肿了,我便画不成画,表姐恐要失望的!”
她这话?术拙劣可笑,只是东拉西扯时,两只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灵动可爱,叫他想起了照微幼时的模样。
此?时沈怀书的手已经红紫斑驳,肿成一片,祁令瞻终于开了恩:“停下吧。”
阿盏忙解下帕子,从冰盆里拾了一块冰包起来,递给沈怀书敷手心。沈怀书向?祁令瞻再拜后,与阿盏一同走出了紫宸殿。
阿盏安慰他一番,问他为何受了罚,沈怀书没有瞒她,便将自己为皇上代笔后露馅一事?告诉她,只是隐去?了背后的原因。
“那?你挨戒尺可真不冤。”阿盏听完后,没好气地数落他,踮起脚来戳他的脑门儿。
她说:“你只许教我,为什么要去?理那?只呆头鹅,你帮他写课业,这不是在骗太傅么?”
沈怀书目光柔和地笑了笑,向?她保证道:“以后不会了。”
阿盏叹气,既心疼他,也心疼自己:“你说好要教我学筹算的,眼下挨了打,还怎么在纸上写字?”
沈怀书想了想说:“那?我这几日先念书给你听,等我手好写了,再教你筹算,好不好?”
“那?好吧。”阿盏走着走着,在原地转了个圈儿,“这回该讲苏秦挂六国相印的故事?了!”
话?音刚落,迎面见?武炎帝李遂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王化吉。
“阿盏妹妹,可算找到你了,我又?得了好玩的宝贝!”
走得近了,沈怀书跪地行礼,阿盏只随意一福。
李遂朝沈怀书冷冷一瞥,质问阿盏:“你怎的和他在一块儿?这等爱告密的谄媚小人,快离他远一些?,当?心他害你!”
沈怀书沉默不言,阿盏却听不得这话?,她扯过沈怀书的腕子,将他刚挨过打的手给李遂看,那?红紫斑驳的掌心将李遂吓了一跳。
“若真是他故意告密,太傅为何连他一起罚?本就是你连累了人家,如今还要错怪好人!”
李遂闻言十分惊讶,“太傅竟然下手这么狠,真不是你故意告密?”
沈怀书态度谦恭道:“臣不敢背叛陛下。”
“好吧好吧。”李遂有些?尴尬地扬了扬手,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懒得再理他。
他牵起阿盏的手,兴奋地说道:“王翁这回找来了几个会变戏法的小神仙,不仅会寻常的三仙归洞和彩巾变鱼,还会表演砍头不死,我特意留着他们?,叫你也去?开开眼界!”
阿盏并不是很感?兴趣,奈何拗不过李遂,只好被他牵着走了。走到朱廊拐角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沈怀书正从地上站起来,抬目与她目光相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趁着李遂带阿盏看戏法的空档,王化吉溜到福宁宫后的偏殿里,江逾白已在此?等候着他。
虽是帮人做事?,但他仍执卑者礼,对王化吉道:“都知前几日托付我的事?,我已经打听明白了。”
“怎么样?”
“趁着太后娘娘午睡,我偷偷去?翻了她拟的词头。”
江逾白按着照微的交代说道:“今年京官的年中考课虽尚未开始,但太后已有意要贬谪数人,姚鹤守的老门生郑必和名字旁边写了贬真州,度支司使周慎要贬往通州,还有朝中几位不满她无帘听政、参过她僭越礼制的御史,也要统统贬出永京,最远的要流放到崖州去?。”
王化吉闻言啧啧,“太后想把反对她的人一网打尽,未免太心急了些?,难道不怕引起公?愤吗?”
“尚且不止,”江逾白说,“今上的姑姑山阳大长公?主,定国公?、硕国公?等,这些?因为清查人丁税而与她起过争执、不服她秉政的皇亲国戚,此?番也要一起打压,说是要规定袭爵只在五服以内,且俸禄例赏都要逐年递减。”
王化吉感?慨,“这些?也是得罪了她的人,如此?斤斤计较,怎配掌国器。”
江逾白说:“词头上还写了颁旨的时间,定在今年秋天,从行宫避暑回来后。”
“何时去?出发去?行宫避暑?”
“听太后与锦春她们?商量,准备六月底动身。”
王化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江逾白看他一眼,“都知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王化吉突然想起一事?,喊住了他,脸上堆出一个神秘的笑,“我手里有个人,请你引荐给太后,这可不止是给我帮忙,将来若是得了宠,你也有好处。”
江逾白心头升起一丝不太妙的预感?,“什么人?”
西宫里,照微正与祁令瞻临窗对弈,因输了太多盘,额间已被祁令瞻用?朱笔画出了一个“王”字,瞧着有几分滑稽。但她仍兴致勃勃不肯求饶,偏要赢过一盘再收手。
到时候,她要给祁令瞻点个媒婆痣。
祁令瞻看透了她的心思,含笑道:“你的棋艺是我教的,你的这些?套路,早在十年前我就用?过了。”
照微朝窗外一指,“哥哥,你瞧那?是谁?”
“声东击西也没用?。”
孰料这回照微真没骗他。江逾白让身后的小太监在廊下站定,走进?来朝照微行礼,犹豫地看了祁令瞻一眼。
祁令瞻最烦他这副扭捏的做派,仿佛与照微之间有什么旁人不可插足的秘密,每每见?了就恨得牙根痒,当?着照微的面,偏又?要假装宽容大度,云淡风轻。
听见?他落子的声音都重?了,照微忍笑看向?江逾白:“没事?,说罢。”
她相信江逾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江逾白指了指外面那?小太监,支吾道:“王都知向?太后娘娘献了……一个男宠。”
祁令瞻手中的棋子“当?啷”一声砸在棋枰上。
赵景庶本是一介戏子, 学?成?风流身段后,在山阳大长公主跟前侍奉。
因为清查人?丁税一事,公主府少了一半的进项, 大长公主冷着脸遣散许多闲冗侍从,像赵景庶这种极得宠的本无弃黜之忧,但公主却将?他召去, 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像你这般美姿容、淑性情的人?物,实在难得,本宫阅人?无数尚且难舍, 何况西宫那位,新?婚不到半年就守了寡。你若仍思本宫知遇之恩,就去帮本宫做一件事。”
她要将?他献给太后, 为自己谋人丁税的优容宽待。
赵景庶心中极不情愿, 可是她的命令, 向来没?有?置喙的余地。于是在大长公主的安排下,赵景庶走了王化吉的路子入宫,今日?跟随西宫供奉官前来觐见明熹太后。
福宁宫西宫宏伟富丽,宫人?严容敕礼, 非公主府可比。赵景庶在廊下垂首等了半晌, 终于有?宫人?请他入室,绕过浮光流影的高大座屏,赵景庶闻见一阵淡淡的香气,似瑞龙脑却比瑞龙脑更清明, 正是江逾白亲手调理的篆香。
赵景庶看见一截精绣着?纹路的裙角,忙跪地俯身, 行礼问安。他的声音是练过的,从前大长公主最爱听他读书念经?。
然而座上之人?的声音更加澄澈, 泠泠如泉:“抬起头来。”
他依言平身,望见一张清妍明丽的芙蓉面?,似是新?濯洗过,眼角眉梢仍沾着?水气,虽是年轻含笑,然目光冷清含威,教?人?不敢轻视放肆。
与她比案而坐的是当朝丞相,年初他从北金归来时,赵景庶曾跟随长公主,从茶楼窗口远远眺望过。长公主常夸赵景庶生得好?,说他“若无祁家郎,玉冠永京城”。今日?近处见了祁家郎,赵景庶暗暗自比,才知不仅逊于容貌,更弱在气度。
就连引荐他入西宫的江供奉官,也是新?柳姿容、诗书气质,望之清新?宜人?。
赵景庶心中默默苦笑,他被派来以色惑主,一入此室却如鱼目入珠匣,黯然失色,又怎可能得太后青眼?
不过这样也好?,他就能回公主府去,依旧侍奉在大长公主身侧。
上首太后却轻笑道:“瞧着?有?几分?乖巧,倒是不惹人?生厌。”
祁令瞻声色冷淡:“你?瞧着?他哪里好?,眼睛还是鼻子,割下来便是。”
赵景庶闻言肩膀微颤,听太后道:“你?别吓他。逾白,先将?人?安置到前殿去,看看他会做些什么。”
江逾白应了声是,又将?他引出?了太后所在的宫室。此番觐见前后不过一刻钟,却叫赵景庶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走出?去被清风一吹,只觉得衣服都被薄汗黏在了背上。
西宫里,照微重又低头摆弄起棋枰上的残局,见祁令瞻三分?不满七分?质问地盯着?她,忍俊不禁地捧起了茶。
“好?哥哥,你?是明珠在前,我看那瓦砾做什么,刚才我还当你?是做戏,原来你?是真上心了!”
“我上心什么了?”祁令瞻不认,又在棋盘上堵了她一道,“我只是不赞同你?把王化吉送的人?留在身边,你?想做什么?”
照微眨眨眼,“我没?想做什么呀,王化吉向我示好?,我就算不喜欢,也不必急匆匆地打他的脸。他绕着?我出?主意,就会少注意些你?的动作,我这是在帮你?。”
祁令瞻皮笑肉不笑,“这么说,你?收了他送的人?,我还得谢谢你?。”
照微扬眉:“不必客气!”
她将?赵景庶留在身边,寻常召见过几回,只是静坐着?说话,并没?有?别的意图。赵景庶揣摩着?她的喜好?,使劲了浑身解数也未能使她动心,自觉有?负大长公主的嘱托,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有?时他甚至觉得,太后看他的眼神像在看跳梁小丑。
转眼到了六月底,天气热得动辄生汗,皇上和太后要前往浔州行宫避暑,除了保证宫廷与朝廷基本运转的官员外,许多内侍女官、朝廷重臣也要一同前往。
赵景庶没?想到太后会特意点他的名字,且在前往行宫的路上,见他被日?头晒得靥红生汗,竟恩准他登上凤辇伴驾。
二十八抬的凤辇宽敞舒适,垂幔中四置冰盆,太后端坐其间?,无汗无尘,与他周身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锦春女官朝他递上一册道经?,问他:“会读吗?”
赵景庶连忙捧过,“会。”
他读经?的声音娓娓动听,偶尔抬眼觑向上首,却见那彩绣辉煌的娘娘正望着?远天的晴空出?神。
照微指间?无意识地捻着?衣上的流苏,正琢磨着?到了行宫之后的安排。
自她留赵景庶在福宁宫后,定国公、硕国公等人?见此招有?戏,也纷纷托了关系往福宁宫里塞人?。照微让江逾白和锦春一起掌眼,每家挑了一两个人?留下,此次去行宫避暑,特意带上了他们。
这些人?里,赵景庶仍得独一份的“恩宠”。
她知道这些贵戚此番行径是先礼后兵,先向她献男宠作敬酒,倘她仍不肯在人?丁税上放过他们,他们就会反手参她帏薄不修,私德有?亏,甚至以此为契机,怂恿武炎帝,逼迫她撤帘还政。
毕竟她特意叫江逾白向王化吉放了一份要黜减的名录,眼见着?要大难临头,他们必然会有?动作。
照微心中默默想,只杀一个王化吉有?什么意思,她特意在此事上费了心机,要拔就拔一串,好?好?在朝中震荡一番,趁机将?碍眼的钉子全都拔掉。
长宁帝的尸骨都凉透了,竟还有?人?敢妄图拿捏她。
行宫落地,李遂安置在梦得宫,照微则住进了月徊宫,身边仍旧是锦春、锦秋与江逾白侍奉,将?随行的侍宠安排在月徊宫的东偏殿,神骁卫等安排在西偏殿。
休息过后,照微派锦春去请祁令瞻来小坐,锦春却很快孤零零地跑回来,小声转述祁令瞻的话:“祁大人?说,月徊宫太热闹,没?有?他落脚的地儿,他就不过来了,等何时浊气没?这么重了,他再来拜会娘娘。”
照微躺在贵妃椅上,摇摇晃晃地发笑:“本宫就知道他会小心眼。”
不过这也正是她想要的结果,把祁令瞻气到不来看她,她才能放心施展自己的计划。
她将?锦春与江逾白叫到跟前,仔细嘱托之后的事:“今夜把大家都叫到院子里,叫他们各自使出?十二分?本事来热闹,本宫要彻夜不休。明日?本宫若是头疼,就暂不视朝了,只把折子递进来便是,叫那赵景庶来给本宫侍药。”
她的目光落在江逾白身上,“那药,你?可准备妥当了?”
江逾白仍想劝她:“娘娘,是药三分?毒……”
“不过三分?而已,本宫受得住。”
江逾白便不说话了,虽仍不赞同,到底没?有?违逆她。
祁令瞻没?有?赴照微的约,除了吃醋生气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在此次跟来行宫的侍从里,发现了几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熟人?。
当年他为调查容郁青死亡一事曾孤身潜入玄铁山匪窝,与谢愈手下的匪寇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这些匪寇为了押容郁青去白马寺,受吕光诚等的逼迫,四散寥落,没?想到竟突然出?现在行宫的侍从队里。
他着?人?去打探一番,得知这几个人?是王化吉请进宫给皇上表演戏法的江湖杂百技,皇上没?看够,缠着?要将?他们带到行宫来。
祁令瞻抓了一个人?,拒了照微的约,如今正关了门悄悄审问。
“我与你?们谢老大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你?们潜入宫中到底是为什么,如今老实交代,咱们还有?商榷的余地,否则我将?你?们的身份宣扬出?去,你?们还得死第二回 。”
那匪寇有?恃无恐地说道:“你?如今是大官,就不怕你?们侯府通匪的名声传出?去吗?”
祁令瞻不以为意,“家父已经?过世,些许身后名罢了。”
那匪寇听了这话却是一哂,嘲讽似的,“谢老大果然没?猜错,就凭你?们这薄凉的性?子,就算人?没?死,你?们也要为了自己的名声把人?给弄死。”
“什么叫就算人?没?死?”祁令瞻声音微冷,“把话说清楚些。”
匪寇嗤笑不言。
祁令瞻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身与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想杀王化吉,我可以助你?们,也可以把你?们的踪迹捅到王化吉面?前,怎么选,端看你?配不配合。”
匪寇微惊,又故作平静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向我打探目的?”
“如今是我在审你?!”祁令瞻微微拔高了声调,“谢愈在哪儿?我要见他!”
因前不久与江逾白在宫外有?过交情,此番谢愈特意派了几个脸生的兄弟入宫,因报仇心切,却把祁令瞻这茬给疏忽了,没?想到他记性?那么好?,堂堂丞相竟然还会注意到几个变戏法的杂百技。
在那匪寇的联络下,祁令瞻借故离开行宫几日?,回永京与谢愈碰面?。
他这一走,照微更是肆无忌惮放开了手脚,第二日?便称夜里受了风寒,轮流召那群年轻俊秀的男宠为她侍药,当然,最频繁召见的还是赵景庶。
赵景庶手里端着?药碗,缓缓以勺搅拌,直到药的温度适宜,然后跪呈给太后,并提前准备好?清口的蜜煎。
照微笑吟吟将?那碗药喝干净,从四方盘里拣了一颗蜜衣梅含进嘴里,也不嚼,只慢慢逗弄着?。
她问赵景庶:“你?从前也是这样给山阳大长公主侍药的吗?既然这么周全,她为何不要你?了?”
听她点破自己身份,赵景庶脸色一白,“娘娘,我没?有?……”
“本宫换个问法吧。”照微将?玉碗搁下,含笑问他:“倘若你?一定会死,愿不愿意为旧主换一份清白?”
樊花楼的雅间里, 祁令瞻与谢愈对桌而坐,这的确是两人都未曾设想的情形。
满桌精致佳肴,杜康好酒, 谢愈故作毫不在乎的姿态,吃得满嘴流油,祁令瞻却是一口也吃不下, 搁下筷子看着他,耐心正在逐渐消失。
“你从吕光诚手里脱身以后,到?底去了哪里?”
“西州。”
“听说西州更换了新城门, 门上嵌了一对铜狮头,你见?到?了吗?”
“唔,”谢愈喝了口茶, “修得还不错。”
“我方才在骗你, 西州没有修城门。”祁令瞻声音微寒, “你根本就没去西州。”
被人戳穿,谢愈面?上也毫无羞赧之?色,只是笑道:“你爹要是有你一半的心眼,当年也不至于办那种?蠢事。”
祁令瞻敲了敲铜酒壶, “谢回川, 我没有时间听你胡扯,也没有心思与你叙旧,我今日来?是与你谈条件的,你告诉我父亲的下落, 我替你杀了王化吉。”
谢愈冷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何要杀王化吉?二十年前西州的惨祸, 也有他在仁帝面?前进谗的一份功劳,你杀他, 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祁令瞻道:“我不认天经地义,我只认交易。”
“岂止是不认天经地义,我看阁下也不想认自己的父亲,你打听他的下落,究竟是想让他生,还是想让他死?”
听出弦外音,祁令瞻压低了声音:“所以他果然还活着。”
谢愈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儿?,说:“人活着,但是摔坏了脑子,你和侯夫人,如今他都记不得了。我带他见?了很多大?夫,都说脑后摸着有血块,轻易动弹不得。”
祁令瞻默然半晌,说:“我想去见?见?他,让他在永京安置下,我来?给他找大?夫。”
“你真?想治好他?”谢愈微微倾身,若有所思地盯着祁令瞻,“侯夫人应该已将当年的内情告诉你,他死了,侯府才有清白的名声,他若是活着,难免有人诬永平侯府通匪。虽说你和当今太后把?持朝政,但也不是没有政敌吧?”
祁令瞻态度坚定:“这些都是后话,我要见?他。”
他说愿意孤身前往,谢愈思索后答应了这件事,带他前往安置祁仲沂的小别?院。
因流落在外,不比在侯府时养尊处优,祁仲沂瞧着比从前清癯许多,目光却更温和,身着粗布麻衣,正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费力地读一本书。
他抬头看见?祁令瞻,目光里流露出疑惑的意味。
“这位是你的……”
谢愈话音一顿,不知是否该透露祁令瞻的身份,却见?祁令瞻向祁仲沂深深一揖,直截了当道:“父亲,母亲尚等你回家。”
祁仲沂手中的书落在地上。
他紧紧盯着祁令瞻的脸,觉得似乎有一种?熟悉,然而想得深了,只觉脑中生出一阵深深的刺痛感。他撑身站起来?,想走近些瞧,未料脚下一踉跄,祁令瞻快速上前两步,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