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将密信反复看了两遍,说道?:“我猜是后者?,可能是天弥可汗病逝,北金内政不稳。咱们再耐心等两天,我安插在北金的探子?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这两天时间并非枯等,照微连夜召杜挥塵、杜飞霜父女入宫,一同商定对策。杜挥塵的观点保守,建议北金皇室宣布天弥可汗死讯后再率兵北上压境,杜飞霜的想法与他恰恰相反。
她说:“完颜准之所以藏着掖着,是笃定了咱们不知情,这正是北金最松懈的时候,叫我说,就应该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冲上去刺他一刀。”
“且不说突袭能不能成功,刺北金一刀,然后呢?”杜挥塵听了直摇头,“咱们得不到好处,反而会惹怒北金,撕毁合约,若是仓促打起来,天弥可汗余威犹在,咱们未必能占得上风。”
杜飞霜反驳道?:“若是连敌人内政不稳时都不敢出手,待他们准备充分?,我军何时能再提起勇气?父亲,我知道?你歇了二十多?年,突然告诉你要?开?战你有些接受不了,但是再歇下去,只?怕连最后的意气也没?了!”
被自家闺女暗讽胆怯,杜挥塵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放肆!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跟你父亲说话!”
“咱们如今不是父女,是同侪,我是奉诏前来议事的!”
“你……”
照微的目光从边防图上抬起,抬高声音喝止他们:“都别吵了。”
杜家父女忙噤声,各向后退了一步。
照微轻笑道?:“都说上阵父子?兵,杜将军,飞霜虽是女儿家,她的能力却不输你那几个亲儿子?,你瞧不上她,她也不服气你,你们这个样子?,叫本宫如何放心把北境交给?你们。”
杜飞霜小声告罪道?:“臣知错。”
“观念相左算不上什么错,本宫有个安排,倒是很合适你们。”
杜家父女面面相觑,照微却看向沉默不言的祁令瞻,“兄长可猜得到?”
祁令瞻缓声说道?:“燕云十六州如今归属北金,与西?州相连,杜思逐在西?州一片修建了几年塘坝,已经卓有成效。我猜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想叫杜将军率兵去西?州一线,以防守为主,做精骑卫的倚仗和接应,而杜姑娘和谢愈率领精卫,直入北金。”
北金地广人稀,除却都城花虞城等几座重要?城池外,其余多?是游牧的聚落,若是熟悉北金人的迁移规律,规划得当,趁着北金调兵往燕云十六城来,说不定真能一击冲到花虞城去。
照微点头说道?:“若是天弥可汗在世,北金团结一心,他又是征战出身,我断不敢叫飞霜去以卵击石。但是眼下的花虞城很可能只?有一个不通武事的完颜准,以及不服气他,想要?取而代之的北金老将。飞霜,天时地利人和,你可敢将兵深入吗?”
听她这一通分?析,杜飞霜恨不能现在就牵马北上,生怕错失了这好机会。她抱拳屈膝而跪,声音清朗:“臣敢!愿生死以赴,必不辱命!”
祁令瞻对杜飞霜补充道?:“我们的目标并非消灭北金,而是夺回燕云十六城,北金人有血性?,入城之后,切忌滥杀滥抢,届时可根据形势,选上中下三策。”
杜飞霜一礼:“请丞相赐教。”
“若攻城顺利,花虞城内不堪一击,选上策,生擒北金皇室完颜准等人后马上撤回西?州,请杜将军接应你入城。有了北金皇室在手,平康之盟可废。”
“若完颜准在你攻城前就逃了出去,你入花虞城后,放火将北金皇宫烧毁,同时派人四处传播流言,说大周百万精兵在后,不日就要?踏平北金。记住,烧完就撤,不要?逗留,以免被援军截下。”
“形势未必如我们想象中这样乐观,若攻城艰难,则选下策,以滋扰为要?,放出风声说大周已与北面辽族部落达成合作,准备夹击北金。”
杜飞霜看向照微,见她点头,似是早已知晓,故应道?:“臣明白了。”
照微则转向杜挥塵道?:“届时还望杜将军能全力接应,你们的观点再怎么不合,也是一家人,飞霜若能立功,光耀的是杜家的门楣。”
杜挥塵跪地应道?:“臣必不负太?后娘娘厚望!”
暂作安排后,翌日傍晚,祁令瞻安插在北金的探子?就传回了消息,说是北金皇宫各处宫门戒严,取消了当日朝会,从前属完颜鸿一党的大臣府邸周围增加了许多?探子?,看其行止,像是完颜准的手下。
“完颜准还没?准备好,是在防备从前的三王子?党趁乱造反,那天弥可汗大概真是死了。当然,也可能是故布迷魂阵给?咱们看。”照微看罢沉思,问祁令瞻:“哥哥心中可有猜测?”
在与北金的战事上,祁令瞻的立场比照微要?冷静,但此刻他的态度却十分?明确:“天机有险,万全则失,若是错过?这一战,不知又要?等十几二十年。就按原计划开?打,边走边探,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两人一拍即合,照微当即下旨,颁虎符给?杜挥塵点兵,叫他三日后以巡边的名义率京西?、荆湖二十万驻军前往西?州。
杜飞霜与谢愈率领的精骑卫十分?隐秘,此前从未亮刃,北金未必知晓这六千人的存在,照微下令叫二人择了一条与杜挥塵不同的路悄悄北上,白天休息,漏夜行军,趁北金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杜挥塵一边,暗中迫近北金。
又召来薛序邻,同他商议粮草的事。
“本宫怕朝中有北金人的探子?,杜挥塵那二十万大军藏不住,粮草可以走兵部,但六千精骑卫的行踪不能暴露,这额外的四百万斤粮草辎重,需要?薛爱卿帮本宫想想办法。”
她面上含笑,声音温柔,每每要?他想办法搞钱时,总是待他和蔼亲近,有时比祁令瞻更甚。
而祁令瞻就在一旁冷眼看着,眼神里的寒刃如有实质,刮在薛序邻脸上。
薛序邻两边受气,叹息道?:“回娘娘,去年占城稻产粮颇丰,各州官仓私仓粮食都够用,沿途北上分?散收购,只?需三四个州就能凑齐。只?是您上旬刚拿了七十万粮做军中抚恤,眼下三司确实是没?有周转的钱,再这样下去,只?能暂时克扣给?皇亲国戚们的例赏和京官的俸禄……”
照微一拍案道?:“好,那就这么干。”
薛序邻苦笑:“臣不敢向他们明言实情,随便找个借口,怕是要?被套麻袋打一顿,还请娘娘派几个人送我应卯和下值。”
“本宫记得,丞相手里有几个训练有素的暗卫,可以先借给?你用着。”
照微偏头去看祁令瞻,眉眼弯弯地问他:“行不行啊,哥哥?”
祁令瞻似笑非笑道?:“薛参知是为娘娘分?忧,娘娘自然要?体贴一些,臣有什么尽管拿去,何况区区几个暗卫。”
镇定如薛序邻,也被他这含嘲带刺的醋味儿冲得浑身都不得劲,照微却早已习惯了他这三天两头就得翻一回的醋坛子?,只?当他是应下了。
她对薛序邻说:“几个暗卫算不得什么,薛爱卿将此事办好,本宫另有赏赐。”
薛序邻道?:“臣食朝廷俸禄,为娘娘分?忧,不求赏赐。”
照微轻轻一笑,缓声道?:“倘若此次胜了北金,有机会推翻平康盟约,与北金重拟和约,薛爱卿可愿担此重任?”
闻言,薛序邻蓦然抬眼,目中清亮,压抑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激动。
他的父亲廖云荐因拟就平康盟约,自觉无颜苟活于世,辞官后自尽于老家旧屋之中。
倘若他能重拟和约,替父亲洗雪耻辱……
只?是听上一听,想上一想,薛序邻已是心中翻覆不能自已。照微见他许久不言,又含笑问了一遍:“薛爱卿,你可愿意?”
薛序邻撩衣跪地,向她郑重三叩首,声音微微打颤。
“臣……愿意!”
第106章
燕云十六城是北金与大周之间最重要的一条防线, 城池掌握在谁手中,谁就拥有军事上的主动权。
幸而这五六年的时间里,杜思逐埋头在西北, 以?开?荒垦地为由,沿着十六城以?南修建起鳞甲似的塘坝,当地人又称之为“塘埭”。有了这?些坑坑洼洼的稻田, 不仅有了充足的军粮,且令北金骑兵不能纵横冲击,足以保证燕云以南大周城池的安全。
杜挥塵到达西州一带后, 见到这广连阡陌的雄伟景象,心中颇为震撼,满意地对?杜思逐说道:“收拾得不错, 到时候城墙上再架起弓弩, 直接把北金蛮子射成刺猬!”
虽然得了赞扬, 但杜思逐仍有些闷闷不乐,说道:“娘娘既然请了父亲来西州,我就能腾出手,为何不派我去突袭花虞城?论战略, 论骑术, 怎么也轮不到飞霜一个小姑娘接这?么大的担子?,娘娘不怕她把事情搞砸吗?”
杜挥塵叹了口气,“为父也?觉得不妥,但是太后铁了心要飞霜去, 何况精骑卫是飞霜一手训练出来的,旁人未必比她趁手。”
杜思逐道:“只希望她不要搞砸了才?好。”
大周未立以?前?, 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有二十六个国家并?存,百里奔袭直击敌方国都的作战方式并?不罕见, 成则一鸣惊人,败则被屠戮无归。而今永京与北金国都之间相距千里,光是粮草补给就是个难题,何况掳走北金皇室后,想要平安折返西州更是难上加难。
西州的杜家父子?、跋涉在途的精骑卫,以?及永京的太后,都在审慎地考虑这?个问题。
永京皇宫内,福宁宫西殿中依然灯火通明。祁令瞻在政事堂忙完已是戌时中,时间很晚了,但他踌躇后仍决定到西宫来看一眼,见照微正盯着西州城防图,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上前?将?灯芯挑亮一些,又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落在她衣衫单薄的肩头。
照微正竭力从困倦中打起精神?,听见动静,只当?是江逾白,并?未抬头。
祁令瞻也?不打扰她,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她开?口道:“逾白,帮我研墨,我要写封信。”
许久后也?不见动弹,照微疑惑地转过脸,见祁令瞻正靠在窗边悠闲抱臂,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照微稍愣:“哥哥,你怎么来了,有什么急事么?”
祁令瞻语气淡淡:“我不该来,耽误你红袖添香了是吧?”
照微起身走向他,抓住他的袖子?,一头栽进他怀里,哼唧道:“哎呀,头好疼。”
祁令瞻轻声冷笑:“怕是瑞龙脑香熏多了,纵使爱屋及乌也?该有个节制,早晚炉烟不停,你不头疼谁头疼。”
“求你别念了……”
“熏着谁调的香,自然心里想着谁,只是他怎么不在屋里侍奉你?瞧瞧你砚台里的墨都干了,真是可怜。”
照微踮起脚来亲他,祁令瞻装模作样地偏过头,很有骨气地躲了两下。
“我累得很,”照微像只没?骨头的猫挂在他怀里,“你自己说的今晚议事晚,明天?早朝前?又要会?见兵部堂官,所以?不过来了。我傍晚时还为此惆怅了许久呢,这?不马上大半夜了,依然想你想到睡不着,你说的话?我都牢牢记在心里,所以?哪里会?猜到是你,这?分明是你的错,怎么这?也?要怪罪我?”
祁令瞻挑眉垂视她:“你这?倒打一耙的本事见长。”
从前?在家中时拿来哄母亲的油嘴滑舌的功夫如今也?用到了他身上,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祁令瞻揽着她的腰向上提起,不再计较方才?的琐事,只专心亲吻她。照微虚虚搭在肩上的披风坠地,发出一声闷响,她于意乱情迷之际睁开?眼,握住他正解着手衣左手,喘息道:“哥哥,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祁令瞻低哑的声音里含着洞察的意味,“是怕我不同意,所以?挑这?种时候吗?”
照微眨眨眼,不置可否,只三分无辜七分期盼地盯着他。
祁令瞻认命地叹息一声,松开?了她。
照微郑重?其事地牵他去茶案边就坐,彩袖殷勤为他洗手煮茶,每一步都有模有样,祁令瞻也?不催她,直到她将?金澄澄的茶汤捧到面前?。
祁令瞻接过品尝,算是吃了她的嘴短,“这?下可以?说了吗?”
照微手持茶匙轻敲玉盏,娓娓说道:“北金还警惕着咱们,飞霜此去肯定会?有暴露踪迹的风险,我想着咱们能不能在边境弄出些动静来,好将?北金皇室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叫他们只顾着看远处,忘了灯下黑。”
“如今杜家父子?都守在西州,大可以?叫他们出兵滋扰,去封信即可,为何要同我商量?”祁令瞻吹了吹盏中热茶,目光审视着她,“除非你还有别的打算。”
照微道:“仅仅是出兵滋扰,我怕反叫北金识破咱们是在声东击西。”
“那你想怎么样,凤驾亲临西州么?”
照微目中蓦然一亮:“你同意啦!”
祁令瞻轻嗤一声,将?空盏推到她面前?,“我说我不同意,只怕你也?当?没?听见。”
“怎么会?,你可是我的好哥哥,大周的丞相,没?有你的意见,我哪里敢擅专?”
照微为他续上茶,同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咱们有三十万大军驻守西州一线,本宫去了绝不会?有危险,天?弥可汗麾下有位乌图将?军十分不服气完颜准即位,本宫去会?会?他,叫完颜准觉得这?就是咱们最大的策略,这?样演戏才?算逼真。”
祁令瞻态度暧昧地“嗯”了一声,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道:“今天?太晚了,事关重?大,明日再议。”
他拾起铜匙盖灭灯盏,如水的月光从支摘窗流泻进来,照见他摘去手衣后骨节分明如玉塑的手,以?及那幽深的眼神?里盈满的温柔靡艳。
他隔案向她伸出手,照微的心跳难以?自抑地加快,绕过茶案走向他。
倏然拦腰凌空,照微紧紧攀着他的肩膀:“小?心手……”
他低声在她耳边道:“那你体谅我一些。”
所谓体谅,就是无论他怎么使坏都不敢拼力推拒,仿佛被一条巨蟒缠住,她的呼吸越紧,就箍得越深,汗lin淋/湿ni腻,热络的呼吸洒在耳畔,美其名?曰手伤有碍,只能这?样抱着她,将?她整个压在怀中。
半梦半醒间,一只手又搭了过来,他似乎并?无睡意,低低在她耳边道:“政事堂那边我下午已做好安排,今晚来寻你,本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西州转转……”
听了这?话?,照微瞬间清醒,猛然转身过去瞪他:“你为何不早说!”
祁令瞻含笑垂目,“我看你当?时急着找江逾白,哪敢用这?等琐事耽搁你。”
“永京的醋就是被你喝涨价的!醋死你得了!”照微气急败坏地张嘴咬在他肩上。
咬了两个牙印犹不解恨,翻身将?他当?马骑,这?一番闹过了子?时,真是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祁令瞻身心舒坦,体贴地安慰她:“我故意不说,也?是想叫你有成就感。你看,凡你有什么要求,无论用多么拙劣的手段都能摆平我,你心里不高兴么?”
这?话?却令照微在心中自省,怀疑她待祁令瞻的态度是不是有些太不端正。
看见她眼中犹疑的神?色,祁令瞻轻轻掰过她的脸,“别乱想,我不是在怪你。”
照微低低道:“我一向不重?视男女大防,凡事只可着自己心意来,我知道这?是我的错处,但是哥哥,我对?旁人绝没?有别的心思,我自小?到大,只喜欢你一个。”
祁令瞻神?色柔和地“嗯”了一声。
她抬眼觑祁令瞻:“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太多情?”
祁令瞻反问她:“若我说会?,你改得了吗?”
照微想了想,倘叫她与男子?保持距离,视朝时与诸位大臣之间陈隔屏风,后殿召见臣子?不做亲切以?表礼贤的举动,宫中不用太监,将?江逾白等人打发去前?殿,那她还真是……很难做到。
她瘪着嘴,一脸为难地看着祁令瞻,祁令瞻早知是这?个结果,含笑道:“做不到就算了,你自幼是这?个性子?,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说不定你改了我反倒不适应,觉得是令你受了委屈,所以?才?与我客气疏远。”
做了她将?近二十年的兄长,帮助她、训诫她,替她顶罪,应承她一切或有理或无理的要求,早已成为他下意识的选择,如吃饭喝水,不假思索,习以?为常。
两人的身份几经变化,今年她二十四岁,掌政六年,人前?已能端然从容施下恩威,然而在他面前?,仍旧只会?有恃无恐地纠缠央求,这?是待他的信任,是她给的独一无二。
何况,他包容她不拘俗节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在包容他狭隘的占有欲望。
“不必自寻烦恼,我就算生你的气,也?不会?冷落你,哄我的法子?你多得是,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的掌心里有淡淡的药香,轻轻覆在她眼睛上。
“睡吧,等明早起床,咱们再安排西巡的事。”
照微还有几句话?想问,但他的声音仿佛有令人心安的魔力,方才?还心思重?重?的照微闭上眼,竟然在几个呼吸间就坠入了安稳的梦境中,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带。
相偎一梦到西州。
第107章
照微以西巡的名义前往西州, 丞相随行,仪队浩荡,此事令本就焦头烂额的完颜准十分恼火, 连写了三封信质问祁令瞻意在?何为。
祁令瞻回信道:“西州乃大周国土,吾国太后生长于此,西巡以抚育子民, 合乎国理人情,何必向贵国交代。足下不致问候,反以无礼相衅, 欲毁约开战否?”
他料定完颜准没有开战的魄力,事实也确实如此,完颜准的幕僚们本就是一群儒雅文士, 此时皆以大局观相劝, 让完颜准忍一时之气, 先平内乱。
幕僚说道:“大周此举,或是试探可汗是否还健在?,或是想要浑水摸鱼。若与之战,则国内空虚, 令乌图等逆贼有机可乘。不若暂且安抚之, 等殿下擒拿乌图,收拢部族,再公开可汗崩逝的消息,趁众臣悲愤, 再南下平大周。”
完颜准思忖一番后问道:“据消息,乌图已率逆党向南逃逸, 倘若与大周勾结里应外合,蚕吞我金国子民, 该怎么办?”
不怪完颜准有这样的担忧,二十年前平康盟约中以姚鹤守为“不可辄易之大臣”,正是抱着同样的打算。
幕僚想?了想?,应答道:“乌图宣扬忠于老可汗,才骗得部众追随他,倘他与大周勾结,正可失去人心。”
完颜准不咸不淡地喃喃道:“是么。”
他的这几个幕僚,整日只?会坐在?他面前分析道理,却从来拿不出果?断的决策,一方面是他们天性?怀柔,一方面是害怕承担责任。
完颜准虽能看得出他们的缺陷,可惜他自己也是同样的人,面对天弥可汗去世、外有强兵压境的情形,竟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焦虑地等待事情的转机。
眼?见?着到?了武炎六年的十月底,北地飘雪,朔风寒凛。
苍茫的雪地上留下一片马蹄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寒风冻僵了杜飞霜的脸,但她不敢停歇,扬了扬手中绛色的小旗,让校尉们催促押运粮草的木车加快速度。
几个校尉驭马掉头查看情况,折返后对杜飞霜说道:“卫使大人,咱们已经冒雪跑了一天一夜,有几个姑娘脸色青白,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杜飞霜敛眉说道:“这会儿雪大,没有蛮子在?外面游荡,且新雪能覆盖踪迹,通过天白关最合适的时机,若是等雪停了再走,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将会暴露咱们的行踪。”
但她也并非全然冷血,呵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扬鞭往前方雾蒙蒙的天际线一指:“前方六十里是白狼山,派两人先去探路,叫大家?再坚持一会儿,在?马上吃两口干粮,今夜咱们到?白狼山里避一避风雪。”
“是。”校尉忙将这个消息告诉众人,听说前方将暮可以休憩,大家?铆足了劲又疾驰两个时辰,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进入白狼山,寻了避风的山谷,凿冰取水,饮马休息。
杜飞霜和?精骑卫中擅长观察地势者在?山谷附近走了一圈,见?谷中雾气弥漫,从远处也辨不清是雾还是烟,才敢下令让众人埋锅造饭,并派出一支十人小队回头去清理来时的踪迹。
借着尚未湮灭的天光,杜飞霜低头研究手里的行军地图。
她与谢愈分开进入北金境内,约定?在?花虞城外豪阳山下汇合,这副地图就是分别前谢愈赠与她的。平康之盟后他在?北金流窜过一段时间,绘制了详细的山川地形图,如今他根据精骑卫的行军速度、粮草辎重为杜飞霜设计好?这条行军的路线,帮助她们顺利到?达了距离首阳山只?有两百里路程的白狼山。
白狼山与豪阳山之间有部落守军驻扎,据探明?至少有五千人,若想?绕开他们走山路,至少要多费十天的脚程,从时间和?粮草余粮来看并不可行。可若是径直从部落取道,必然会发生冲突,不仅会折损人马,且很?有可能暴露她们此行的计划。
杜飞霜抓起一把雪放在?嘴中嚼着,思索接下来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山谷中的雪折射出蒙蒙亮的天光,杜飞霜将十六个校尉召集起来,指着行军图作出之后的安排。
“赵秀儿、秦青衣,你们各点二十个精骑,卸下弓弩和?军甲,换上咱们入北金时穿的那套蛮子游骑的衣服,扮作游匪,傍晚时随我去滋扰山下部落的守军。陈万芝,你暂行卫使职责,趁夜率领部众闯过关口,径直前往豪阳山,不必枯等,我们若是脱困,会快马追上你们。”
陈万芝并不赞同此计:“卫使大人,您是精骑卫的主心骨,怎么能以身试险,带着四十多人就敢去滋扰五千人的部落,万一您出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办?”
赵秀儿与秦青衣对视一眼?,也劝杜飞霜道:“卫使,您带着大部队走吧,引开守军的事交给我们,一定?不会叫您失望。”
“你们有把握把守军引开,有把握活着归队吗?”杜飞霜的目光在?十六个校尉脸上扫视一圈,见?她们年轻的面庞被冻得青紫,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刺。
她对赵秀儿、秦青衣说道:“引开守卫是目的,但活着回来同样重要,你们每个人都是我亲自训练出来的,是我的手足姐妹,此举是叫大家?明?白,引开守军并非抛弃你们,这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环,我作为精骑卫指挥使,必然要与你们同在?。”
“卫使……”
“好?了,不必再劝,都听令行事,各自准备去吧。”杜飞霜抬手止住众人,态度坚决地说道。
陈万芝一边抹眼?泪一边听杜飞霜交代出了白狼山后的安排,杜飞霜心里也不好?受,说完之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我选入精骑卫的第一人,好?好?干,这回立了功,以后精骑卫就交给你来带。”
沉重惜别的氛围笼罩了山谷。
精骑卫中四千女子,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精锐,在?四年昼夜不息的苦训中流尽了汗水,吃尽了苦头。她们勇敢、迅捷、不畏风霜,然而自离开永京校场进入北金以来,这却是她们第一次面临生死诀别。
四十人滋扰五千人,猛虎不敌群狼,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眼?见?着山顶的日头偏了西,杜飞霜一声令下,四十多人翻身上马,朝谷口的方向离去,未料尚未走出山谷,忽见?前方有两三骑穿透茫茫雪雾,马蹄扬起细雪,朝她们飞奔而来。
杜飞霜勒马停住,竖起左手四指,小队迅速进入戒备状态。
待那三人行得近了,发现其中两骑是上午被派去探路的先锋,还有一男子身着北金人的狐裘,并非精骑卫的人,但杜飞霜见?过他,乃是太后亲军神骁卫的侍卫首领。
杜飞霜怀疑自己看晃了眼?,“顾首领,你怎么在?这儿!”
顾首领跳下马,顾不得寒暄,直接说道:“你们不用?去了,山下部落守军今明?两天就会被调离,届时只?留几十人守营,咱们到?那时再扮作游匪冲过去,正好?也补充些粮草。”
杜飞霜不解:“过了白狼山就是豪阳山,这么重要的关口,驻军怎么会被调离?”
“因?为太后娘娘正在?据蓟州两百里的平州成?内接见?乌图将军,完颜准不会坐视不理,已经将附近能调过去的兵力全都调走了。”
“什么?太后娘娘来了北境!”杜飞霜大吃一惊。
照微为了能让突袭花虞城的计划顺利推进,到?达西州后做了许多挑衅完颜准的小动作,先是沿着燕云十六城南面一线巡边,让将士们高声吟唱大周的民歌,在?距离蓟州、幽州城外最近的平州、景州两地张弩演兵,并且帮助了被完颜准围剿的乌图,到?处宣扬要在?平州城接见?他的投诚。
兔子也有三分气,何况乌图知晓北金许多军事机密,完颜准此时不能再坐视不管,忙传令将附近能调动的部下调往蓟州、平州一带,想?要阻止乌图投向大周。
果?然如顾首领所言,当天夜里,山下的部落驻军开始收整行囊,拆卸毡包。杜飞霜与几个校尉一早趴在?山头雪堆里往下望,看见?骑队如长龙在?雪地里蜿蜒,浩浩荡荡往蓟州方向离去,在?雪地里留下杂乱的马蹄印。
杜飞霜高兴地拊掌说道:“从这里往豪阳山,有六十里路与他们并行,正好?借他们的马蹄印帮咱们掩去踪迹,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顾首领笑道:“这一点太后娘娘和?丞相大人也想?到?了,应该是娘娘助你。”
“娘娘么,”杜飞霜弹了弹衣领上的落雪,“大智大德如天。”
驻军第二天下午撤离完毕,他们自恃距离皇都花虞城不远,又决不会想?到?大周有一支利箭般的骑兵正藏匿在?他们附近的山上,因?此留下了二十几个毡包的粮草以待后用?,只?有一百多个老弱兵巡视看管。
当天夜里,这些老弱的北金兵从酒窖里偷了酒来喝,行酒令正热闹时,忽听外面几声短促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