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五娘将腰上香包解下赠与他,韩丰不肯收,郑五娘嗔怪,拾起花扇打了他一下,顷刻间红了一双秋水目,盈盈欲泪。
“你一个堂堂武官,怕我一个小娘子不成?我一不吃人,二不会借此栽赃污蔑,我只是想教你知道我的心意,若哪天二娘肯放了你,你得先来寻我。”
韩丰无奈:“无缘无故,这又从何说起……”
郑五娘嗔目横他:“你不收,我回去就找根绳子吊死。”
“哎,别……”
最后还是收了。
韩丰揣着香囊往家走,仿佛揣了块炭,烫得他心里发慌。他一会儿想到祁二娘,一会儿想到郑五娘,又不住地琢磨郑五娘的话,心中乱作一团。
傍晚又飘起雪,街上冷得人骨头发紧,但仍有孩子凑在一起放爆竹,好些丰裕人家迫不及待放起了烟花。
永平侯府好几年没有这般热闹了,容郁青作客,照微归家,祁令瞻难得没有公务缠身。
永京的年俗是煮汤圆,容汀兰亲自下厨,照微与容郁青从旁打下手,抢着往汤圆上做标记,险些将面盆撞倒,被容汀兰拎一个踹一个,一起赶出了厨房。
两人互相责怪,闹声传到隔壁院子,祁令瞻正倚在廊下观摩一幅碑帖拓片,闻声抬头,往邻院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心中有些纳罕,容郁青与照微隔了辈分,闹起来没大没小,他这个平辈的兄长,反倒处处像个严厉的长辈。
其实小时候,他也待照微好过。
祁令瞻合上碑帖,抬手去接槛外的雪花,白絮般的绒雪在他掌心渐融为无色,透过薄薄的手衣,他感受到一丝沁凉。
照微生于西州,长在青城,七岁来永京时,性子已经难以教化。她绝不肯像窈宁那样乖巧,既不抄女诫,也不学女工,整日拎着把弹弓在树下打知了,撞见祁令瞻清晨练武,闹着也要学。
武师傅断不肯教她,她便一口一个“好哥哥”求到了祁令瞻面前。这是她第一次改口,又保证说再不会做鬼脸气老夫人,祁令瞻便允了她,让她每天早起一个时辰来院里寻他。
照微的弓马都是他教的,她不愿听女戒,祁令瞻就教她读四书五经。
她时有狂悖之言,祁令瞻为她讲解《尚书》中《周书》篇时,曾讲到周武王以“无故废天地百神宗庙之祀”的理由讨伐商纣王的故事。
照微一边拿戒尺逗野猫一边分神听,听到此处突然说道:“纣王不信鬼神,不滥杀人牲祭天地,这是大彻大悟的智慧。今人既然明白滥杀贫弱是不对的,为何仍称纣王是千古第一昏君,莫非因是孔孟所封,故不敢贰言?”
祁令瞻让她噤声,莫要给夫子听见。
他将照微手中的戒尺抽出,装模作样在她掌心打了一下,正色纠正她道:
“人君御民,不能以清高独醒自矜,否则孤掌难鸣,政令不行。上古三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纣王不祭祀,会令百姓感到惶恐,惶恐则离心,离心则生乱,生乱则百姓流亡,所害之人远超祭祀宗庙的人牲。”
“哦……”那时照微年纪小,讲到治国之道时便难以理解。
祁令瞻伸手将她袖上沾染的猫毛摘下,忽然轻笑,“不明白也无妨,纣王的苦处只有身处同境的人才能体会,愿你这辈子都莫蹈此境,能痛快地活着,不必为大势而违心。”
照微确非违心之人,所以她才敢不顾满朝御史万马齐喑,当着姚鹤守的面,弹劾他陷守将以植党、割北地以谋身。
而他们兄妹的关系,也是自那以后渐生嫌隙。
夜色四合,檐下廊中皆挂起红纱灯,暖光盈盈,竟照得比白天还亮。
一身车夫装扮的平彦喜滋滋跑过来,告诉祁令瞻事办成了,“那韩丰果然是个软耳朵,也怪郑五娘有本事,我见他揣着五娘给的荷包,比给他娘买的猪头肉还揣得紧,嘿嘿,公子也是料事如神,如何就知道他一定上当?”
祁令瞻惫懒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道:“诸般算计,不过‘正中下怀’四个字。韩夫人浅薄急利,以给她儿子谋取京职相诱,她便能动心;韩丰只见过照微一面就点头娶她,必是怜香惜玉的多情人,五娘肯帮这个忙,他走不脱。”
平彦闻言了悟,口中发出“高啊,妙啊”的赞叹,祁令瞻抬手让他闭嘴,转头见照微沿着庑廊走过来。
她穿了一身喜庆的正红色褙子,沿衽用金线滚了一圈雪白的貂绒。头上绾双丫髻,因为头发又密又厚,像压着两座乌螺山,缀满珍珠和大红绢花,愈衬得那鹅蛋脸白如银盘,生机顾盼。
这是十二三岁的女娘常作的装扮,想必是母亲下意识觉得她还小,所以今年又给她做了这样一身衣服。
见她手里还提着个食盒,祁令瞻心中默默道,像个送福童子。
照微招呼平彦搬来小案,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里面用砂锅盛着五六个汤圆。她拿汤匙将汤圆捞进碗里,又浇了些乳白色的原汤,这才将碗捧给祁令瞻。
祁令瞻接过咬了一口,醇香的芝麻馅撑破糯米皮涌出来,是他难得喜欢的吃食。
“怎么样,香不香?”照微殷殷望着他,“离年夜饭还有两三个时辰,娘说让我先送一碗来给你填肚子,特意叮嘱要用砂锅盛,冷得慢。”
祁令瞻慢悠悠吹着匙里的汤圆,问道:“母亲是心疼我,你又是图什么?没将我的汤圆换成苦丁馅,却费力跑这一趟,有什么事要求我?”
“自家兄妹,说什么求不求的。”
照微也不藏着掖着,见他将这五六个汤圆都吃完,理直气壮道:“听说四品以上朝官都会收到相辉楼的请帖,我知道兄长对瓦肆百技没兴趣,能不能给我弄两张来,我带舅舅去长长见识。”
祁令瞻放下碗,望着她道:“舅舅走南闯北,不缺这点见识,你是听说了今年斗蛩班子要入京,想混进去凑热闹吧?”
大周博戏,斗蛩为首。自存绪十二年签订平康之盟以来,民间风行更盛,上至王公、下至走卒,皆将满腔不可抒的意气,投入这尺寸陶盆的激烈争斗中。
照微幼时曾养过一只宁津红牙青,因其连胜九场而被照微封为“不败侯”。第十场,不败侯死在了斗蛩班子“春秋霸牙”豢养的蟋蟀牙下,照微为此沮丧了很久,写信请容郁青为她再寻猛将。
容郁青此次入京,带来一只品相极佳的紫金背,又恰逢春秋霸牙在相辉楼开场,照微同祁令瞻讨了两份请柬,正月初五一早就抱着陶罐前往。
容郁青一路自夸:“这紫金背是我在砖窑缝里亲自抓到的,若非刚斗死一只蟋蟀没了力气,只怕还逮不住它。你看它壳薄声洪,牙粗如笋,真可谓蛩中典韦。”
照微不以为然:“你也是这么夸不败侯的。”
容郁青道:“那不败侯在我手里确实从无败绩,我看是永平侯府风水不好,将它养的志气全无。”
照微冷笑:“倒也没说错。”
两人挤入相辉楼,堂中早已人头攒动,台上一气陈列着八个宽口陶瓦罐,罐中蟋蟀激战正酣,众人挤在四周围观,忽而高喝忽而憾叹。
相辉楼将观斗蛩的请柬送给了四品以上朝官,但鲜有官员大张旗鼓前来,多是将请柬倒卖出去,或是赠予族人,所以今日到场的大都是爱好此道的永京富商和年轻公子。
只有一位地位极高,设座在高堂,乃是今上的七弟,当朝肃王殿下。
肃王名李继谦,生性好玩,走马斗鸡、驯鸽遛鸟,无所不精。今上赐他封号“肃”,就是提醒他要恭谨修身。而肃王殿下正拿着一万两银票扇风,说要买下今日赢到最后的那只蟋蟀。
照微胳膊轻捣了容郁青一下:“怎么样,舅舅,有信心发一万两银子的大财吗?”
容郁青笑呵呵道:“急什么,先看看。”
斗蛩的规矩,输家的蟋蟀归赢家所有,若蟋蟀被斗死,则输家要赔给赢家等价的白银。这是一掷千金的豪赌,场中氛围热火朝天,盆中蟋蟀皆抱夹互摔,窸窣有声,绕台鼙鼓震震,助威呐喊。
斗蛩班子自有一套捕捉、喂养、训练蟋蟀的办法,约半个时辰后,盆中八对蟋蟀胜负已见分晓,有七对都是春秋霸牙班子的蟋蟀胜出,比到最后,只剩下一只朱砂头,长须扬起、威风凛凛地趴在陶罐中,身上竟无一处伤口。
肃王抚掌称快:“好!呈上来,本王有赏!”
班头抱起陶罐,正要喜滋滋碰上前,忽见一年轻男子起身道:“慢着。”
照微随众人目光一同望去,不由得黑了脸,轻蔑地对容郁青道:“这是姚鹤守的二儿子,看见他脸上那疤了吗?我打的。”
容郁青扭头去瞧,果然见那公子眉尾有块圆疤,虽不至于骇人,却将这张清俊的脸显出了几分痞气。
大概是五六年前,那时姚鹤守已权势滔天,姚秉风在街上戏弄小娘子,恰被照微撞见,她摘下挂在腰间的弹弓,从地上捡了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子,狠狠打在他脸上,若非他闪避灵活,今天至少得缺一只眼。
姚秉风捂着血流不止的眉梢,让傔从抓了照微,要带回丞相府处置,幸而回府报信的人跑得快,一行人在丞相府门口被截住。
来捞她的人是祁令瞻,旁边还站着脸色铁青的姚鹤守。
此事又是祁令瞻给她善后,也不知他哪来的本事,竟能安抚住姚丞相,瞒过永平侯夫妇,只是可怜她回头又挨了一顿戒尺,并被罚将《论语》中的君子三戒抄了三百遍。
想起此事,照微牙痒手也痒,容郁青见她嘴角噙着冷笑,警惕道:“小祖宗你可别给我惹事,不然你娘得揭了我的皮!”
照微冲他两眼一弯:“急什么,先看看。”
见那姚秉风身后的傔从捧上一只陶罐,里面也有一只蟋蟀,班头往里瞅了两眼,见是只品相不过中上的金山滑白,态度和蔼地问道:“姚公子是想来斗蛩?”
姚秉风摇着扇子道:“我这只值四千两,若我输了,我赔你,若你输了,可要赔我一万两。”
班头捣鼓了二十年蟋蟀,自信不会走眼,痛快地一拱手:“请姚公子携将上台。”
堂中擂鼓又起,照微与容郁青挤上前,她穿着祁令瞻少时的旧衣,姚秉风一时未认出她,只紧紧盯着盆中两只合钳相斗的蟋蟀。
朱砂头的个头更大,钳着那金山滑白往前推,正当众人都觉得金山滑白要撑不住的时候,却见朱砂头突然僵住不动弹了,接着反被金山滑白拱倒在地,飞扑上身,咬碎了半颗头。
局势转变得突然,众人惊异,照微看得清楚,亦深深蹙眉。
姚秉风得意地甩开手中折扇,问班头:“如何,你服不服?”
班头脸色很难看,他将被咬掉半只头的紫金背从陶盆中拾起,端量半天后,叹了口气,朝遥坐上首的肃王拱手:“此紫金背非上品,既已被咬死,就不污王爷的眼了。”
姚秉风朝肃王道:“王爷金尊玉贵,寻常臭虫自然不配,我手里这只金山滑白勉强能看,送予王爷一乐。”
肃王懒洋洋歪在椅间,缓声笑道:“姚公子手中这只如今价值一万两白银,本王可不敢贸然收下,否则年后一开朝,御史就要上折子参你我私相授受了。”
姚秉风道:“我今日携此虫来相辉楼,本就是为了待价而沽,如今王爷得了虫,我得了银两,是公平买卖,有何错可弹劾?”
说罢,他似笑非笑看向班头,班头会意,叫人取来一万两的银票。
他将盛着银票的托子举到姚秉风面前时,手心被冷汗沁得发凉,抖得几乎要端不住木托盘。
这只朱砂头是他们班子的压轴宝贝,一万两更是斗蛩班子一整年的收入,不过谈笑间就输了出去。且输的不止是钱,更是班子的名声。班头往周遭伙计脸上瞥了一眼,见他们个个苦脸如丧考妣,心里难受地要呕出血来。
可难受又如何,不服又如何,身家性命要紧,免不了还是要破财消灾。
姚秉风的手伸向银票,忽听人群里传来一声清亮的喝止:“慢着!”
一身形窈窕的男子挤开人群上前来,姚秉风觉得他眼熟,眯眼瞧了半晌,脸上倏然一白,“祁照微,你是祁照微?!”
照微转身从容郁青怀里抢过装紫金背的陶盆,扬眉问姚秉风:“我这紫金背也价值一万两,斗不斗?”
“那你输了可得给我一万两,你有这么多钱吗?”姚秉风嗤笑乜向她,“小心回去被打断腿。”
照微朝班头一抬下巴,“劳烦帮我们立个字据。”
斗蛩的规矩落在纸上,照微又拾笔添了一条:若行欺诈等阴诡手段,将按大周律评断,双倍奉还原主。
写完后押印,递给姚秉风。
看到此条,姚秉风脸色微变,对上照微似笑非笑的眼神,也只好按下手印。
堂中鼓声又起,一万两对阵一万两的赌局,令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抻长了脖子,肃王爷也微微俯身,盯紧了罐中两只扬须对阵的蟋蟀。
容郁青一脑门儿冷汗,扯着照微袖子悄悄问:“你怎么保证能赢?”
照微笑眯眯吓唬他:“我保证不了能赢,还保证不了你的身家值一万两吗?”
容郁青吓得脸都绿了。
照微却绕着那台子慢悠悠走,手里玩着一根细长竹签,这时还不忘训诫容郁青:“我的好舅舅,永京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才一万两就把你吓成这样,若以后有人想撕你的肉、吸你的血,你又当如何?”
容郁青焦头烂额道:“你可真是世子爷的好妹妹,说话的腔调和他一模一样。”
照微的笑僵在脸上,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她专心去看罐中两只蟋蟀的搏斗,垂眼状似散漫,却有浑然从容的气度,肃王的目光从蟋蟀身上转到照微脸上,目中不觉多了几分笑意。
而那罐中两只蟋蟀,情状与刚才十分相似,单论力道和搏斗技巧,金山滑白不是紫金背的对手,正被紫金背嵌住往后推,眼见就要将金山滑白推翻,却见那金山滑白露出牙,要往紫金背身上咬。
照微眼疾手快伸手,用竹签格住了它的牙。
“请问姚公子,这黑牙的蟋蟀是哪里寻来的?”
照微捏起那金山滑白,徒手掰开它的牙口,在围观众人面前转了一圈,又擎给肃王看。
她当众道:“在座都是内行,玩斗蛩的年数比我岁数都大,我倒想请教诸位,这世上的蟋蟀,除了红牙青的牙齿是红色,鸳鸯牙的牙齿是一红一白外,可还见过牙齿非白的蟋蟀?尤其是这金山滑白,产自杭州金山,请教姚公子,可知‘滑白’此名从何由来?”
肃王在上接话道:“说的是此虫牙白似练,又光滑如玉,故得名‘滑白’。”
“殿下懂行,”照微逼问姚秉风,“白牙蟋蟀无毒,红牙蟋蟀有毒,不知这黑牙蟋蟀身上的毒是哪来的?”
姚秉风哑然张口,对上她笑盈盈的眼,陡然生出一后背的冷汗。
这蟋蟀是一个苗疆商人用养蛊的法子养出来的毒蟋蟀,苗疆人告诫过他此蟋蟀有破绽,它的牙已变成黑色,可能会被老道的内行看破。
可惜姚秉风不信邪,琢磨出个主意,打算拿到今日的斗蛩大会上出风头,既卖个好给肃王,又能赚回一万两银子,补他买妓造成的府账亏空。孰料竟真被人瞧出破绽来了,此人还是与他素有恩怨的永平侯府二姑娘。
姚秉风唇色发白,梗着脖子道:“什么白牙黑牙,都是天生的,我看你是怕输想耍赖!”
他不承认,照微也不再与他费口舌,转向赵班头道:“这回班头得出来说句公道话了吧?毕竟眼下不只牵涉你的银子,还牵涉我一万两在其中……哦,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永平侯府的二姑娘,皇后是我姐姐,当朝参知政事是我哥哥,我爹是永平侯,我娘是容氏布行的掌柜。你怕得罪姚家人不敢说实话,眼下倒掂量掂量,敢不敢得罪我呀?”
一向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赵班头并非没识破姚秉风的端倪,碍于他是丞相公子,要借机向肃王献殷勤,他不敢卷入其中,更不敢坏了他的好事,便想着自认倒霉,破财消灾。
谁知又能牵扯到永平侯府!
赵班头一脑门儿冷汗。
眼见伙计们都殷殷望着他,祁二姑娘的气势叫人发憷,他悄悄抬头觑了眼肃王,见他懒散点头,这才敢实话实说:
“诚如祁娘子所言,这只蟋蟀的牙是黑色的,与寻常金山滑白不同。此虫牙齿上有麻痹对方的剧毒,名金石鬼,乃是苗疆的一种毒蛊,捣碎后与米浆混合,拿来养蟋蟀,可能几万只里能喂活这一只,便如诸位眼前所见这只。这种人喂出来的毒蟋蟀毒性极强,能在斗场上露齿毙命,但自己也不过数月寿数,且牙齿会变黑。此法子因得不偿失,故鲜有人知。”
照微抖着手里按了手印的一纸契约,“意思是姚公子他耍诈,是不是?”
赵班头道:“按规矩,斗蛩须得天然得其质,不可人为养成毒物。”
这是斗蛩圈子里公认的规矩,纵姚秉风推说不知,众人也不买账。
先前忌惮他是丞相家的公子,可如今有永平侯府撑腰,又有肃王在上坐镇,纷纷斥责他不讲规矩,让他照约赔钱。
照微含笑乜着姚秉风:“姚丞相贤名在外,你也不想被令尊知道,堂堂相府衙内,居然来诈骗小百姓的钱吧?若将此事对簿公堂,以欺诈论,恐怕更加难看,且听说京兆尹张大人年前刚上折子参过姚丞相放纵族人,若是落到他手里……”
事关姚鹤守,许多事照微比姚秉风更清楚。色厉内荏的姚秉风被众人这么一围、照微这么一吓,晕晕乎乎认了账,叫人去取了一万两银票来。
照微得了钱才放姚秉风走,见她要将那一万两揣入囊中,赵班头不免眼热,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损失了一只朱砂头。
照微将那银票在他面前扬了扬,说道:“这钱我敢收,过后也不怕姚家人来找我麻烦,赵班头,你也不怕么?”
赵班头连忙摆手:“不敢不敢,二姑娘说笑了。”
他态度油滑,说了几句好话,将照微吹捧得高兴了,她便将自己带来的那只紫金背送给他,算是补偿他一点损失。
容郁青见状,心疼得直捂胸口。
照微开解容郁青道:“这紫金背若是养在侯府,典韦也得养成病秧子,不如留给赵班头,他懂行,说不准能再养出一只不败侯。”
赵班头拱手:“是个好苗子,必不负二娘子所托。”
离开相辉楼前,照微特意去拜谢了肃王,站在堂中朝他遥遥一揖。
“今日多谢殿下主持公道,只是殿下身为皇室宗亲,身份敏感,为免御史找茬,我就不以重礼相酬了,还望殿下能心领我的好意。”
肃王微微一笑,“二娘子明理。”
眼见着那一袭纤影转身,举止皆是得意的畅然,衣袂飘飘如流风回雪,只在门槛处落下一片衣角翻花似浪。
肃王眼里的笑缓缓消失,抬手将茶水泼到了地上。
宰了姚秉风这一通,照微心里的确十分痛快,她与容郁青又跑去樊花楼听曲儿喝酒,直喝到酒微醺、人微醉,才阑珊回府。
容郁青住在前院,照微住在后院,她摇摇晃晃回到院子,一进门就喊紫鹃来搀扶,脚下如步步绊索,转了两圈后“扑通”一声仰倒在绣榻上,险些磕到脑袋。
紫鹃忙上前查看,热水里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同她说道:“午后平彦来过两三趟了,说让姑娘回来后先去见公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公子……谁?”
甫一躺下,酒意上涌,顷刻间两眼昏花,天旋地转。照微嘟囔了一句,蹙眉闭上了眼睛。
“是世子爷,姑娘,平彦催说……”
紫鹃一转头,发现照微已经睡着了。
酒至阑珊正好眠,照微这一觉睡得痛快,连梦里也清净。
再睁眼时暮色将尽,帐中一片黢黑。照微伸了个懒腰,揽帐起身,透过窗隙,远望檐边黛青如墨,渐渐洇至天心,天心两三点星子闪烁,低低压近,依然透着凛冬的清寒。
卧房里悄寂无声,而被碧纱橱隔开的外间隐有灯光,传来细微的动静。
照微喊了两声紫鹃,未听见回应,心中纳罕,随意拾起两三根簪子将头发挽起,推开了与外间的隔门。
见到正襟危坐在泥炉旁烤火的祁令瞻,微微一愣,“兄长?你怎么过来了。”
祁令瞻抬眼看向她,“你的驾我请不动,只好自己寻过来。”
“为我今日坑了姚秉风一万两银子的事?”
“你也知道是坑到手的,”祁令瞻缓缓道,“知假买假,知诈就诈,我大周律可不会为你主张。”
照微倚门得意笑道:“钱已到手,姚秉风还能再讨回去不成?”
祁令瞻不言,伸手将泥炉上热着的砂壶取下,掀开盖子,倒出一碗茶汤。
碗里漾出白茫茫的水雾,将他眉眼笼成一片凝润。蹙起的眉心仿佛清晨绿雾罩住的春水,在雾里悠悠荡开。
他将茶碗端给照微,照微上前接过,闻到了浓浓的葛根的味道。
“把解酒茶喝了,免得宿醉头疼,又惹母亲忧心。”祁令瞻说道。
葛根混着生姜,在泥炉上煮了两个时辰,药里的苦涩辣味全都煮进了汤里。照微闻着味儿就开始皱眉,碍于祁令瞻的脸色,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一口灌完。
舌头都僵了。
却听祁令瞻说道:“你若是缺钱,将我的薪俸和例赏拿去用。”
照微道:“娘刚给了我五千两压岁,我不缺钱。”
祁令瞻怕的就是这个,“不为钱,那就是为意气,可是照微,你已经过了为意气而肆意寻衅的年纪了。”
照微笑,“也不全是为这个。”
祁令瞻抬目凝视着她。
照微的模样与四年前大有变化,举止与他更显生疏,就连她的想法,也渐渐令他琢磨不透。
“是因为肃王,”照微说道,“我见不得姚秉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交通肃王。”
个中曲折,祁令瞻已召赵班头详询,可是听她提起肃王,仍不免怔愣,“肃王也惹你不顺眼了?”
照微失笑,“难道我在兄长眼里,只是会使意气寻衅的小混混么?”
祁令瞻道:“恕我实猜不到其它情由。”
他抬手往炉中添炭,因为木炭太沉,手腕情不自禁微微轻抖,见照微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下意识缩回去,落袖遮住。
但照微还是看得分明。
她走到泥炉旁,与祁令瞻对炉而坐,从他手中接过铁炭夹,将木炭添进炉腹中。
“不怪兄长这样看我,我从前确实闯过许多祸,连累了你。”
她一认错,反教祁令瞻怀疑自己话说得太刻薄,他正暗忖要不要解释几句,却听照微道:“但今日在相辉楼砸姚秉风的场子,有三分是因为意气,仍有七分是为了正经事。”
嘴边的话顿住,祁令瞻道:“说说看。”
照微道:“大周开朝时有过兄终弟及的先例,今上只有阿遂一个儿子,也只剩肃王一个弟弟,在姚家人眼里,肃王同样具有争夺储君的资格。倘姚贵妃生不出皇子,那么交好肃王,就是与东宫争锋的另一条明路。”
今日之事能令她想到储君身上,祁令瞻有些意外。但他仍不赞同照微的做法,说道:“就算姚丞相要交好肃王,也不会派姚秉风在众目睽睽下行事,你就不怕打草惊蛇?”
照微左手托腮,右手握着烧火棍,在泥炉里翻来翻去,撩起一片火星子。
她说:“姚秉风顶多是个只会鼓噪的癞蛤蟆,肃王才是毒蛇。我哪有打蛇的本事呀?不过引蛇出洞,吓唬吓唬他罢了。”
泥炉中的炭火愈燃愈烈,火星旋舞升腾,木炭在其中噼啪作响,将泥肧烫得通红,映出一片火光。
这火光烤得人心里躁动不安,照微望着火光,忽而冷笑:
“我今日砸姚秉风的场子,是打狗给人看,好叫肃王知道,永平侯府不会坐视他与姚家结党。祁氏既为东宫母族,必做太子刀戟,今虽沉眠在鞘,但从未沉沙,他若敢存越轨之心,必教他——”
“照微!”
木炭“啪嗒”一声朽落,被压在炉底的火焰陡然窜起,光影落在身后小座屏的群山绣上,仿佛漫开遍野的山火,照微的眉眼映在这山火里,双瞳如滚沸的深渊,触之灼人。
祁令瞻忽觉指腹刺痛。
他打断照微更大逆不道的话,敛眉沉声训诫她:“你身轻如蜉蝣,却敢将国之钧鼎搬弄于唇舌之间,你的这副心思,但凡传出只言片语,都会引来杀身之祸,你就不能留一二分畏惧心吗?”
照微说:“怕有何用?只要姐姐为皇后,阿遂为储君,永平侯府与姚家早晚有图穷匕见的时候,难道如兄长这般作出一副尊师重道的听话模样,姚鹤守就能放过你,姚贵妃就能放过姐姐么?”
她的目光落在祁令瞻手上,黑色的薄皮手衣与他的手指紧密贴合,也遮住了那骇人的伤口,只露出一寸宽的掌腕,青筋在暖金色的灯光里依然色如死灰,仿佛从千尺深冰中凿出的玉人尸体。
她心有不忍,缓缓移开了目光,却道:“都说当年那场祸事是仁帝出于忌惮而授意,可姚鹤守为何能那么恰好地出现在巷子中救下兄长,只怕当年的事也是……”
“也是姚鹤守进谗仁帝,先安排刺客截杀,又在紧要关头留我一面,以此来挑拨侯府与仁帝的关系。”
祁令瞻字字如掷地,将照微犹豫在嘴边的话揭开。他清冷的目光落在照微身上,仿佛连熔铁的火光都照不彻这沉渊。
照微怔愣,又听他冷然轻笑,“你以为只有你猜得到真相、看得见局势吗,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事皆浊我独清……照微,这是你至今仍天真未改的地方。”
“兄长……”
余下的话戛然而止在推门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