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问:“婚期定在后年,有什么事娘亲作主,见我做什么?”
容汀兰道:“你哥哥也是这样说的,所以门都没让他们进,给打发回去了。”
听说祁令瞻插手此事,照微转而眉头一蹙,说道:“就算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也得客气些,非仇非怨将人扫地出门,传出去还当是永平侯府拜高踩低,看不起姻亲。”
这话恰被踏进门的祁令瞻听见,他冷眼望向坐在八仙桌旁的照微,淡声道:“不是永平侯府如此,是我一向如此,苟安求存,趋炎附势,你不知道吗?”
照微被他一噎,放下了手中的茶糕,她要还嘴,却被容氏按住了肩膀。
“一见面就吵嘴,恼了又得找我打官司,我忙得很,你们也消停些,学学陈御史家一对儿女,小小年纪就有让梨推枣的觉悟。”
容汀兰故意将此曲解成兄妹间亲昵的争吵,招呼祁令瞻坐下吃茶。
祁令瞻并未用茶点,目光瞥过吃得双颐鼓鼓的照微,对容汀兰道:“我来是告诉母亲,户部和吏部都给了准信,年后开春就会给舅舅授两淮布粮经运的差遣,母亲可写家书回青州,请舅舅早来永京,年节正是走动的好时候。”
照微闻言蓦然抬眼:“舅舅?哪个舅舅?”
容汀兰在她脑袋上点了两下,嗔她道:“没良心的东西,亏你小时候他天天看顾你,至今仍惦记给你养那两只死虫子。”
说的竟真是她那在青城逍遥快活的舅舅容郁青。
照微愣住,她舅舅何时和祁令瞻勾搭上了!
照微出生在西北,生父是西州团练使,父亲战死沙场后,母亲便带她回了青城老家。照微在容家从三岁长到七岁,这四年里,每天都跟着她舅舅斗鸡走狗、博戏听曲儿,两人好得情同父女,义比金兰。
容郁青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纨绔子,生性潇洒,最讨厌酸儒,更厌恶做官。外祖父为他在家门口栽了一棵柳树,折柳枝做条子,鞭策他上进,直到那柳树被折秃,容郁青也未能将四书背下来。
他这般潇洒无羁的人,竟然和祁令瞻这种言必引典、行必合辙的显臣有来往。一时间,照微手里的糖榧饼也不甜了,茶也不香了。
她撑桌而起,敛眉质问道:“朝廷给舅舅派差遣,这究竟是谁的主意,又打的什么算盘?”
容汀兰安抚她道:“什么主意算盘,朝廷两淮布粮经运,这是大生意,若是能做好,过两年就可凭此入度支司为官。你不是喜欢跟你舅舅玩么,待他来了永京做官,正好与你常聚。”
她还当照微是小孩子哄,照微却轻嗤冷笑道:“永京朝廷可不是勾栏肆,想进就进,想走就走,依舅舅的脾气心性,怕是上赶着来给人算计身家,还要千恩万谢呢。”
闻此言,祁令瞻抬目扫了她一眼,目色凝沉,如有实质,是在警告她别乱说话。
照微偏就是说给他听的,话头却朝向容汀兰,“我常说娘该出去走走,别被这五进府院遮了眼。两淮连年歉收,朝廷却要加岁币税,百姓日子过不下去,朝廷也怕把人逼反,便想先从商贾下手。一来商贾有钱怕死,二来也给百姓做个样子,说到底士农工商商最贱,恐怕眼下的朝廷看商人,正是看一群浑身流油的肥猪。”
容汀兰被此话吓了一跳,不安道:“啊?那郁青入京……”
“母亲不必忧心,朝廷再穷也有法度,若是连永平侯的姻亲、皇后的舅舅也要欺,那才是乱了套了。”
祁令瞻的声音温和恭敬,宽慰容氏放心,然目光朝向照微,却是沉如滞墨,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愈发显得锋利逼人。
他拾起手边的紫砂斗笠杯,抿了一口又放回,继而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地、从容地在桌面上轻叩了三下。
戴着黑色薄皮手衣的长指落在梨花木桌面上,未发出声响惊动容氏,却在照微心里惊起了一层波澜。
这不是一个无心的动作,照微想起来,这是她和祁令瞻的某种约定。
容汀兰心里半忧半喜。
她不是只知内宅的妇人,出嫁前也经手过家中生意,扮作小子随父亲出关,后来嫁给了西州团练使徐北海,在西州与金人蛮子打过交道,嫁进永平侯府后,她才真正过上了安逸的生活。
打理侯府内外于她而言不过是牛刀杀鸡,只是这么多年过下来,她对世道的感知变得有些麻木迟钝。
“子望,阿微说的可是真的,朝廷明年真要加岁币税?”容汀兰面带忧色地问祁令瞻。
祁令瞻又瞥了照微一眼,耐心安抚容氏:“今上的为人您也知晓,士农工商皆为天子子民,他不会苛待哪个。眼下已闭朝,年前中书门下与三司均未提出此请,想来只是民间捕风捉影的议论,你且问问阿微,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容氏看向照微,照微欲言又止。
什么哪里听来的,她是自己看到的。两淮鱼米富庶之地,举家迁来永京的人却越来越多,回龙寺里整日哀告不断,都盼着金人少咬块肉,官员少揩点油。
岁币税对经手的官员而言是肥差,上头越体恤,下面越放肆,岂是中朝说不加就能禁得住的?
然而看着祁令瞻落在桌面上的长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提醒着她,照微将这些话憋回了肚子里,勉强笑了笑:“如兄长所言,都是市井中听人议论来的。”
容氏便稍稍放心,叹息道:“无论如何,郁青必要往永京来一趟,待他来了,再细细探明也不迟。无论之后怎样,至少这个年能过得热闹些。”
话已至此,祁令瞻起身:“母亲与阿微叙话,我就不打搅了,书房尚有杂务,令瞻告退。”
容氏端了个盘子,将每样点心都拾了一两个,让他端去书房配茶,又殷殷叮嘱道:“马上年节了,也别忙过头,闲时去给你爹请个安。”
“是。”祁令瞻接过点心,再拜后离开。
照微悻悻呷了一口茶,心道:果然大奸若贤,娘亲面前,倒是装得像个孝顺儿子。
入夜,月明似水,朗照中庭。
天气冷,照微揣着手快步穿过行廊,从角门走进西院,正碰上祁令瞻身边的书童平彦出门倒茶。平彦见了她,笑着迎道:“二姑娘果然来了,公子正在书房等你,叫我去沏一壶你爱喝的龙园胜雪。”
照微往书房的方向望去,几盆疏梅掩映着菱花窗,透出金莹莹的灯光,窗边隐约立着一个单薄笔直的人影。
照微对平彦道:“我不爱喝龙园胜雪,给我煎一壶老芽苦丁茶来。”
平彦惊讶地“啊”了一声,“苦丁,还要老芽,那得多苦啊,再说了,府里哪有这玩意儿……”
照微抬步上阶,让平彦自己想办法,“找不来就上白水,不然等会我把你家公子气个半死,还要消受他的好茶,心里过意不去。”
平彦端着茶壶讪笑,“二姑娘说笑了……”
照微径自推门,室内暖融融的,迎面扑来一阵混着篆香、纸墨香、药草香的气息。这味道真有旷神凝思、沉心静气的功效,照微身上暖和了许多,推开半掩的碧纱橱,往青玉长案的方向望去。
案长五尺,设一太师椅,祁令瞻身着暗青色宽袍端坐其中,听见脚步声而睁眼,与立在屏风边的照微对视。
灯焰的柔光落在他眉宇间,被染成珠华似的玉白。那清雅无双的面容在光下显得愈发惑人,然向光的一面含着笑,隐在暗处的轮廓却锋利如刃。
他左手持一把檀木戒尺,右手搁在案上,屈指轻轻叩了三下。
“难为你还记得,”祁令瞻缓缓开口,“我还当咱们照微长大了,真要六亲不认,落个清净。”
叩指三下,意为暂缓争执,私下再议,这是照微刚入永平侯府后不久,祁令瞻与她定下的规矩。
照微在青城容家那几年养野了性子,迁来永平侯府时,悄悄用竹笼带进来一只蟋蟀。那是舅舅容郁青送她的生辰礼物,正宗的宁津红牙青,双翅青金,长须如翎,个头虽不大,却是斗倒过十几只大个儿蟋蟀的狠角色,照微为其取名“不败侯”。
不败侯没倒在战场上,却先被祁老夫人发觉,高门闺楼怎能容得下这种东西,老夫人怒不可遏,叫祁令瞻带去院中弄死。
彼时照微还是个七岁的半大孩子,本就因侯府中冗杂的规矩受了许多委屈,见他们夺了不败侯,连她从容家带来的唯一的宝贝也容不得,一时悲愤难抑,拉扯着老夫人的衣服坐地哭闹起来。
哭闹的下场对她并无好处,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宿,连累母亲也挨了骂,受长房那边许多奚落。
照微不吃不喝,要回青城外祖家,窈宁悄悄来劝,说哥哥并未将那蟋蟀弄死,正养在院中,待风头过去再还给她。
那时,祁令瞻对她说:“若非敬重夫人打理侯府诸多辛苦,我本懒得管你,你这样沉不住气又受不得委屈的性子,以后还会给夫人惹祸,即使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也会被你闹成一条死路。你想要回蟋蟀,便要应我,以后凡有什么事,我让你收了脾气,你就得按下性子,待场面上过去后再徐徐商议。”
说完,他屈指在桌上叩了三下,“以此为号。”
后来她大大小小闯过许多祸,譬如用弹弓打伤了丞相公子,假借祁令瞻的名义在外赊马狂奔,出门斗蛐蛐掷博戏错过了宵禁,翻墙回府时险些被当成歹人抓起来。
大概是怕侯爷夫人被她气死,祁令瞻总在面上包庇她,然后在桌上叩指三声,私下约她去书房,拿戒尺狠狠抽她手心。
但那已是幼时规矩,何况在舅舅的事上,照微自认没有行差言错。
她站在屏风侧,纤影落在青玉案上,朗声对祁令瞻道:“舅舅经商为官的事我不同意,今者国已不国,他跳到这滩浑水中来,是要闹得家也不成家吗?无论你与李继胤打什么主意,也不该拿我舅舅开刀。”
祁令瞻手中的戒尺轻轻点着梨花桌,轻声道:“圣人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你有本事对我大呼小喝,何如自己去劝容郁青,叫他别踏进这永京一步?”
照微道:“我当然会劝,只怕有人会背后作梗。”
祁令瞻似笑非笑:“那就不是你能拦得住的事了,等你嫁去西北,逍遥快活,纵这永京乱成一团、永平侯府洪水滔天,又与你何干?”
“祁令瞻!”
“天子名讳,兄长姓名,没有你不敢喊的,回龙寺里让你省身,你便是这样反省的么?”祁令瞻朝她招手,黑色的手衣莹莹抛光,纤如玉塑,“过来,到我身边。”
照微走过去,祁令瞻仰靠在太师椅里看她,说道:“把手伸出来。”
檀木戒尺落在掌心,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喊天子名讳是犯上,白日在宫道里,今夜在侯府中,你犯了两次,为此挨打,可有不服?”
照微道:“他李继胤甘认金人为父,旁人不过叫两声,还能叫折了他?”
话音未落,又挨了一戒尺。
祁令瞻道:“再喊一次,我押你到爹娘面前,让你喊个够。”
照微不说话了,冷哼一声,算是认了罚。
祁令瞻目光往她袖间一扫,“账还没算完,谁让你把手缩回去了,怎么,怕疼了?”
照微重新将手伸出来,莹白如玉的掌心里已留下一道红痕,然而她却将头抬得更高,说道:“有什么话一起说了,今天你就算打死我,舅舅来永京的事我也不同意!”
“永平侯府最能惹事的人是你,什么时候轮到你替别人操心了,”檀木戒尺将照微的手又抬高一寸,“第二件事,母亲面前,你不该狂言无状,令她忧心。”
照微依然不服气,“自欺欺人,我不说,她就永远不知道吗?”
祁令瞻耐心和她解释:“朝中的事我比你清楚,朝廷缺钱,但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我向你保证,容郁青做两淮布粮经运,绝不是宰刮商贾的圈套。”
祁令瞻虽待她严厉,但从不骗她,照微勉为其难地认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认,但我还是不同意。”
戒尺“啪”地一声落下来,照微眉头都没皱一下。
“第三件事,”祁令瞻双手交握,揉按着被震得发麻的手腕,慢慢道,“韩丰不是你的良配,更不值得你为他与我呛声。”
闻言照微双眉扬起,“韩丰凭什么不是良配,那是我自己挑的未婚夫。”
祁令瞻声音微沉道:“谁家侯府女儿凭着吏部调任书到校场挑人,你这是挑良婿还是挑牲口?何况六礼未过,什么未婚妻未婚夫,做不得数。”
“我知道,你是嫌韩家门楣低,不能给你脸上贴金,”照微轻笑,“说吧,你对韩丰百般挑剔,是想把我另许给谁家?难道你存着和窈宁姐姐一样的心思,要踹了韩丰,拿我换大周皇后的位子?”
祁令瞻:“再敢胡言乱语,多加一戒尺。”
照微哼了一声,并不怕他。
祁令瞻按了按脑袋,劝她道:“你要嫁韩丰的心意不真,他要娶你的目的也不纯,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思,何况那韩丰才貌平平,我绝不会认此辈为妹夫,你若敢为此人弃家远去,不认父兄,我明天就派人宰了他。”
照微冷笑道:“祁参知真是好大的威风。”
她油盐不进,这一戒尺落下,发出一声脆响,把进来送茶的平彦吓得一哆嗦。
平彦忙上前劝和:“公子消消气,二姑娘才刚回家,再把人打跑了,你心里又挂着……”
祁令瞻冷飕飕瞥了他一眼,平彦抬手拍自己的脸,“我闭嘴。”
“出去。”
平彦搁下茶盏,抱着茶盘跑了。
被他这么一搅和,祁令瞻冷静了些许,他见照微虽面上毫无悔过之色,但手心已被戒尺敲得通红,不忍再下手,将那檀木戒尺随意往案上一扔,指了指木架上的铜盆,叹气道:“去洗洗手,坐下喝茶吧。”
照微来之前,盆中就已备好消肿的薄荷水,她将手浸入水中,漫不经心地揉按发红的手心。
说起来,自她七岁来到永平侯府后,挨过祁令瞻许多戒尺,顶撞长辈要挨打,读书散漫要挨打,跑出去与人争强好胜也要挨打。那时祁令瞻下手是真的狠,两三下戒尺落下,疼得她第二天不敢拾弓搭箭,有一回甚至将她疼哭了,从此他书房里便备下了薄荷水。
可如今祁令瞻手里的戒尺,像一个外强中干的迟暮将军,他用了十分力,也不过将她手心打红,让她稍感疼痛。
而这点痛,甚至比不过他自己遭到反震来得剧烈。
照微洗完手,见祁令瞻仍在悄悄揉按手腕,他端起茶盏要喝茶,那盏端不稳,在他手里轻颤,于是他又将茶盏搁回案上,改为阖目养神。
这一幕令照微心中微沉,她想起来,祁令瞻这伤是为她受的。
照微走过去,与他对案而坐,语气较方才平缓了三分:“兄长的手仍使不上力吗,你的伤……”
祁令瞻淡声道:“只要你别气死我,我就疼不死。”
照微:“……”
不识好人心的家伙,她真是多余问。
此次照微从回龙寺回来,容汀兰留她多住些时日。
照微住在东院,早晨一觉睡过了辰时也没有人来吵她,院子里静悄悄,偶有几个洒扫婢女路过,墙角梅花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恣意横生,毫无裁剪之迹,尽得天然风流。
照微往院中折了几支梅花,问来送早点的紫鹃:“人都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府里连早饭都不在一起吃了?”
紫鹃答道:“当年姑娘离府后没多久,老夫人迁往清山别院颐养,侯爷常往侍奉,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待在清山。后来大姑娘嫁去宫里,公子也忙得三两天不顾家,府里只剩下夫人终日清闲。长房那边倒想往跟前凑,天天带着二公子过来,说是陪夫人吃饭,句句不离让公子给二公子在官场寻个门路,三番五番如此,夫人就不让他们过来了。”
这话是公子教她在二姑娘面前说的,紫鹃一字一句都背得清楚。
照微听了这话,果然食不甘味,将拾起的筷子又搁下,对紫鹃道:“别往外摆了,都收回食盒,去主院我娘那里吃。”
紫鹃:“夫人辰时就已吃过早饭。”
“吃过了就再吃两口,吃不下就看着我吃,”照微让她动作快些,“再不过去,怕要连午饭都赶不上了。”
紫鹃忙提着食盒跟上。
照微记得,刚到永平侯府那几年,正是永平侯府最热闹的时候。
祁老夫人每天都有力气寻旁人的错处,骂她娘商户女小家子气,骂侍奉的婢仆不尽心,骂祁令瞻不听长辈教导,骂祁窈宁偷懒,一个月都绣不完一副山河万寿图。
照微来了之后,永平侯府的日子更加鸡飞狗跳,老夫人的火气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每天变着法儿骂她顽劣、嚣张、无礼,从来没骂冤了她,也没骂老实了她。
那时候,常常是老夫人罚她跪祠堂,永平侯从旁劝解,母亲唉声叹气,祁令瞻冷眼旁观,窈宁偷偷来给她送吃食。
这才几年光景,偌大的永平侯府,竟只剩下她母亲容氏一人,每日不知在为谁操持。
照微抬腿迈进主院,一进门就满院吆喝:“娘!娘!我要吃糖榧饼,昨儿的糖榧饼还有没有了?我饿了!”
容汀兰正与手下布坊的掌柜们在暖堂里核账,听见照微的动静,无奈离案起身,同几位掌柜说道:“小女无状,叫几位叔伯见笑了。账本先搁这儿,待我看完再派人送回去,年关这么忙,劳几位特意跑一趟,我略备了些薄礼,请诸位带上。”
掌柜们起身还礼道谢,寒暄的功夫,照微已闯入堂中,见满堂都是人,站在外头略一整衣,从容大方地见礼:“照微见过各位叔爷伯爷,问各位叔爷伯爷康健安宁。”
众人回身,见那妙龄女郎姿仪窈窕,光艳照人,春风般盈满屋舍。
管松江棉布坊的叶掌柜懂相学,他仔细端详照微几眼,不由得暗暗惊诧。
叶掌柜朝容汀兰一拱手,缓声道:“令爱面相三停得宜,主位高权贵、举世无双,然眉官细扬、目官太亮,主性情好争,劳心费神。此为有为贵人之相,敢问东家,令爱可曾许配人家?”
容汀兰看了照微一眼,并不想提及韩家,故言不曾。
叶掌柜点点头,叮嘱容汀兰:“令爱的婚事,东家可千万要经心,莫坏了这天赐命格。”
腊月二十六已经停朝,但中枢三品朝官仍可入宫禀事,祁令瞻是二品参知政事,位同副相,除夕之前,仍每日来紫宸殿中坐值。
皇后居住的坤明宫里针药不断,长宁帝脱不开身,派太医署院正杨叙时往紫宸殿中传话,顺便给祁令瞻也诊上一诊。
紫宸殿偏殿里,沉水暖香从鎏金兽炉中袅袅升腾,浓郁得令人昏昏欲睡。杨叙时嗅着这凝神香,又观察祁令瞻的脸色,问道:“这几日伤口又犯疼了?”
祁令瞻点头,“有一点,白日尚可忍受,只是夜里难眠。”
杨叙时叹气:“天生五感,以痛为首,是为了让人懂得趋避,而非是为了忍耐。把手衣摘了,我看看你的伤。”
祁令瞻这才搁下手里的章奏,褪去手衣,将手腕搭在脉枕上。
这只细长苍白的手像出自宫廷名匠的玉摆件,美丽如浑然天成、天工玉塑,却又透着沉沉的死气,没有一点血色与温度。
在掌心与腕臂连接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旧伤痕,依稀可见当年曾横贯经络,几乎切断了半只手。
杨叙时双指搭在他脉上,阖目仔细感知他衰微的脉搏,半晌后问他:“要动针还是要喝药?动针疼如抽髓,喝药只是苦一些,但要一日三碗,暖和静养。”
祁令瞻毫不犹豫道:“动针,年节喝药太晦气。”
于是杨叙时点烛铺针,掐准掌间经络,以银针徐徐输刺。他说是抽髓之痛,并不算夸张,祁令瞻眉心骤然一紧,额角青筋顿起,硬生生疼出一层冷汗。
一连十几针,针针见黑血,他阖目仰在太师椅里,唇间已无血色。
杨叙时与他说起后宫的情形:“皇后近来汤药不断,并非长久之策,她的病是秦医正在管,我看过方子,有些是铤而走险的猛药。”
太医署用药倾向保守,秦医正本是谨慎之人,杨叙时此言,意为太医署已束手无策了。
祁令瞻心中又是一刺,却难受地说不出一句话。
杨叙时道:“皇后先天不足,是早夭之症,若非侯府富贵、宫中精养,搁在寻常人家,恐活不过七岁,能行至今日,诞下太子,已是与天争命了。”
他实在不会安慰人,安慰人也不是他的本意。他抬头见滴漏已尽,着手将银针一根根拔下,同时对祁令瞻道:“临华宫姚贵妃最近在打听坐胎的方子,若真叫她遂愿,那姚党……”
祁令瞻低声道:“不会,陛下有分寸。”
“就算临华宫没有子嗣,万一坤明宫……姚丞相逼这么紧,若是教姚贵妃继了后位,再将太子抱到膝下抚养,那一切将无可挽回。”
杨叙时又叹一口气:“子望,我知道要你打算此事无异于诛心,但事不预则失,我们实在是输不起了。”
“我明白。”
祁令瞻将两只手浸入药盆中,浓黑滚烫的药汤徐徐将他吞没,因疲惫而微阖的双目被药气熏开,如桃红展扇,白玉啼血,舒张欲破。
他缓缓对杨叙时道:“正和兄且安心,姚家出不了皇后,太子也不会改姓姚,年前我会去坤明宫一趟,若有决断,会告知正和兄。”
杨叙时点到即止,也不忍心再逼他。他给祁令瞻开了瓶止疼的丸药,叮嘱他静养温养,离开了紫宸殿。
剧痛之后是无尽的疲惫,祁令瞻让侍从将沉水香燃得更浓,乳白色的轻雾悠悠将人罩住,他握在指间的笔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啪嗒”一声坠地,骨碌碌滚到一旁。
没有人弯腰拾起,值房里静悄悄的,笔的主人已伏案入眠。
旧伤痛折磨他多日未睡好,今时困倦像一座山,将他压得不能动弹。他勉力蜷缩起手指,却只抓住缭绕乱神的许多梦境。
先是梦见存绪二十三年的旧事,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梦里永远比白日清晰。他的车舆被截住,刺客挥起手中的弯刀,雪亮的月光在刀刃上滚过,朝他双手砍下。他拼了力气一挣,两柄弯刀凿入墙中,刃尾却仍刮开了他的血肉。
他看见自己双手垂折,血漫满地,手腕处仿佛有火在烧,那火烧了许多年,时至今日仍未熄灭,藏在他的经脉里,逢雨遇寒便要窜出来折磨他。
他感到痛苦,在火焰中如坠身一片黑暗,忽又见光影闪烁,他望见了母亲的脸。
不是容氏,是他的生母,永平侯的先夫人。
母亲对他笑,泪眼盈盈,面庞青春如旧。她手里牵着一个孩子,那是窈宁,瘦瘦小小的,被老夫人养得低声细气。母亲对他说:阿瞻,我们先走了。
他不想让母亲走,要将妹妹夺回来,可他的步履有千斤重,从冬奔到夏,从酷暑追到严寒,落红盈袖,飞雪如絮,母亲和妹妹渐如墨影在水中逸散,直至消弭。
消散了,天地一片静寂,却有人在他惊慌时喊他的名字,清灵脆朗,恶狠狠拽住他的衫袖,盛怒质问他:
祁令瞻,你要拿我换皇后是不是?
待我随窈宁姐姐走了,叫你孤零零过一辈子。
他否认,他说不是,那笑声更清泠,分明不信,像恶鬼一样缠住他,他与那声音一同下坠,“当啷”一声倏然惊醒。
原是沉水香燃尽,侍从来添香片,不提防被兽炉烫脱了手,炉盖砸落地上。
见惊醒了他,侍从战战兢兢赔罪。祁令瞻按了按微红的眼角,叫他将象牙笔拾起来。
“香不必再续,以后凡我值守,都不必再燃。”祁令瞻说道。
少时他曾往回龙寺中寻访名僧,遇比丘得一,得一说机缘难得,赠了他两句偈语,今日梦悸,突然又想起来。
那偈语言曰:“烈火烹锦万千相,鸿飞雪落两茫茫。”
年少得意时不信神佛,今日却若有所感。祁令瞻重新拾起象牙笔,润墨写了一张小笺:“吾欲探火救锦,捧冰照雪,可能得之?”
墨干后将小笺折好,交予平彦,让他送往回龙寺。
山路有积雪,平彦此行磕磕绊绊,直到傍晚散值时方归,他搓了搓冻红的手,从怀中取出得一的回笺。
得一好学前朝怀素,狂草如醉,平彦辨识得十分费劲:“冰什么……天什么……由自什么……”
冰火本天然,寒烫由自咎。
祁令瞻却了然一笑:“那便是可行。”
官帽檐压着他的眉宇,乌纱笼住玉白的面容,乌色如墨,愈衬肤如冰雪。帽檐下,清冷雅正的眼睛远望暮云蔼蔼,流荡过屋上鸱吻。
韩丰过了武举后,暂在侍卫亲军马军营中历事。
因临近年底,今日他换值后没有直接回家,先去相辉楼取订好的年货。其中一只猪头值他一个多月的薪俸,想着他娘偏爱这一口,便忍痛掏钱,掌柜有眼色,推拒了他的银两,奉承韩丰道:“永平侯府的贵婿大人,和圣上连着襟呢,你愿意尝咱这口,是咱们的福分,哪还能收你的钱?”
韩丰说:“尚且是没影的事,不敢自矜。”
掌柜笑道:“自古爹娘动心地上影,姑娘动心板上钉。听说是那二姑娘相中了你,这就好比兔子追鹰,哪还能有岔!”
掌柜盛情难却,韩丰到底没能送出银子,手里拎着猪头和年货,晕晕乎乎出了相辉楼。
提起永平侯府那位二姑娘,至今仍像是做了场梦。
两年前,韩丰刚过武举不久,侍卫亲军指挥使点了包括他在内的几个兄弟,说有贵人想见一见。贵人竟是位年轻娘子,生得面若芙蕖,笑靥含光,将他们都衬成了地里的泥鳅、藤上的呆瓜。
二姑娘问了他们的年纪、家室,武举的名次和吏部的遣任,又问他们何以为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