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疏怀回答道:“世子虽然身体安康,但郁结难纾,心病更要仔细调养。”
“心病?”
照微下意识想到?天贶节那夜在观月楼撞见祁令瞻的?事。
那时他瞧着面有不怿,难道是听见她?夸薛序邻的?字好诗好,惹着他了?
起念只一瞬,又觉得不可能。
祁令瞻那样冷心冷肺的?人,从前打她?手板时,任她?口不择言地乱骂,下手也不肯减一分力。听见她?说薛序邻的?字好,最多只会觉得她?没眼光,怎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乃至耿耿于怀?
秦疏怀说:“我看世子一整天都在石榴树下禅坐静心,那石榴树都被他烦枯了,掉了一地果子,必是有极无可奈何又不能对人言的?事。他是你兄长,你该多关心他一些。”
照微闻言双眉轻挑,“你说他给我把石榴树养枯了?”
秦疏怀:“……”
“上个月平彦还说那石榴树结了好多果子,说今年最少能摘两筐,合着祁子望这几日躲在府里,就是为?了糟蹋我的?石榴。”
照微气得抬头望天,半晌,突然一甩发尾,抬腿往祁令瞻院落的?方向走去。
“我得去看看,你别跟着了,他最近脾气古怪,被他抓到?小心连你一起骂。”
祁令瞻的?院子与容氏和永平侯的?和光院只有一墙之隔。和光院如今只有几个丫鬟,早早就熄灯入睡,照微先翻墙进到?和光院,跑到?院东墙下,隔着菱花窗悄悄往祁令瞻院中打量。
祁令瞻院中同样很安静,屋里屋外只留着两三盏夜灯,卧房的?方向一片漆黑,想必主人已?经入睡,庭中只见月光如积水,竹柏叶影在青石砖上往来悠荡。
“我的?石榴树……”
照微扒在窗口寻摸半天,这回没有人给她?踮脚,她?得自己从园圃中找垫脚石,一块一块摞到?一起,颤颤巍巍地踩上去,双手攀住了高?墙,鼓气使劲儿一撑,半边身子挂在了墙上,然后慢慢着力往另一侧翻。
院中响起两声布谷鸟的?叫声,这是暗卫询问是否动手的?暗号。
祁令瞻此时仍坐在石榴树底下冥思,说道:“留个活口。”
暗卫领命而去,片刻后,墙边响起“扑通”一声,继而是年轻女子的?痛呼。
祁令瞻听见那声音,倏然睁眼起身,脸色十分难看。
“祁照微!”
照微被暗卫从地上拎起来反剪双手,袖子被石子蹭破,露出?大?片血丝。祁令瞻走过去时,暗卫正捏着她?的?脖子拷问来历,祁令瞻急声道:“放开她?!”
照微脱了钳制,靠在墙边狼狈地喘气,指着祁令瞻道:“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胡说什么!”
祁令瞻上前扶她?,检查她?手臂上的?擦伤和脖子上的?勒痕,见她?这两眼汪汪的?可怜样,又心疼她?又气她?鲁莽,瞪了她?一眼,冷声说:“先随我进屋。”
因她?此行实在太不成体统,传出?去必然会惊动御史台,祁令瞻没让下人进屋伺候,只叫了两盆热水,一盆给她?洗脸,一盆给她?清洗伤口。
“嘶……疼疼疼,你轻点!”
小臂被温水一泼,烧灼感漫成一片,照微要将?手抽出?来,却被祁令瞻紧紧握住。
他只冷着脸吐出?两个字:“忍着。”
话虽如此,手下的?动作却刻意放轻,改撩水清洗为?巾帕蘸拭。
那帕子是银丝蜀锦,在灯烛下折出?水波般的?柔光,然而和她?手腕一比,仍显得黯淡生?硬,也愈发衬出?伤口扎眼。
连日静坐,想在心里筑就的?那方铜墙铁壁,此时只剩一叶蝉翼般的?窗纸。心跳在窗纸的?另一面鼓烈不息,随着她?的?体温传到?他指尖,心中惊澜有越雷池的?迹象。
祁令瞻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这里还没洗干净呢,”照微不满地擎着胳膊在他面前晃,“有没有止痛的?药粉,我要上药!”
祁令瞻将?装着药粉的?瓶子往她?面前一戳,说:“自己擦。”
他这副样子,看在照微眼里,只当是他要生?气的?前兆。
照微顾不得擦药,先发制人地质问他道:“我看你活蹦乱跳的?,为?何要称病不去视朝,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想白拿朝廷的?俸禄不干活?”
祁令瞻:“……”
她?大?半夜不在宫里待着,学纨绔宵小翻墙回侯府,就是为?了来打探这个?
“还有我的?石榴树!叶子都枯了,祁令瞻,你对本宫有意见,竟要拿树撒气吗?”
照微起身,要去院中检查那石榴树的?情况,祁令瞻心中发虚,忙一把拦住她?,说道:“你消停些,让人看见算怎么回事?石榴树没事,只是前两天浇水浇多了,停几天就好了。”
“水浇多了?”照微将?信将?疑。
当然不是水浇多了。
那夜祁令瞻烧了将?近两箱书稿,叫平彦埋去石榴树底下做灰肥,结果一下子埋太多,将?石榴树给烧蔫儿了。如今枝梢的?叶子许多已?经枯落,绿灯笼似的?石榴果也掉落了十几个。
祁令瞻不与她?对视,转身去拿药瓶,将?瓶中药粉扑在浸湿的?帕子上,对她?说:“过来,我给你上药。”
照微冷着脸走过去,卷起袖子横在他面前。
药粉白如盐粒,轻轻盖在她?伤口上,血已?经被止住,只是淤青瞧着还有些明?显。祁令瞻四指托着她?的?胳膊,拇指缓缓在积淤处揉按,直到?淤血散开,取了纱布来,在她?胳膊上缠满一圈。
“还有这儿。”
照微扬起下巴,给他看自己脖子上的?一圈儿红痕,“你的?人下手可真狠,你若是晚来一步,我就被掐死埋尸了。”
她?的?衣上没有熏香,但靠得近了,仍有浅淡的?幽香在鼻尖缭绕。那是宫妆卸尽后的?铅华余韵,是从她?发间、唇间、领间逸出?的?香气。
祁令瞻难以自抑地有些心猿意马,低声训她?道:“圣主不乘危而徼幸,这回吃了苦头,下次不要深夜到?处乱跑了。”
照微轻哼,“我回自己家怎么能叫乱跑,爹娘不在,这府里至少有一半我说了算。”
“嗯,你说了算。”
祁令瞻随口敷衍她?,从罐中取出?一指夏日消蚊虫叮肿的?清凉膏,缓缓涂在她?颈间,沿着那红痕抹开。
“轻点,疼……别别别,痒……”
祁令瞻按住她?,颇有些无奈,又被她?这副引颈受戮的?样子逗笑了,声音也温和三分:“你到?底疼还是痒,能不能老实点,马上就好了。”
他这一笑反让照微怔愣,目光落在他脸上,见那白玉般的?面容在熔金烛火里罩上一层难得的?温煦,眉眼间少了凌厉,雅致出?尘如画中拓下的?道君。
这一愣,有些话未经考虑便脱口而出?。
她?说:“看来字如其?人未必准确,薛序邻的?字可与兄长一比,然而这风姿仪容,却是比不了的?。”
听了这话,祁令瞻并未觉得高?兴,眼里的?笑渐渐消失。
他松开照微,转身拾起帕子擦手,声音冷淡道:“你这么念着他,为?何不夜探薛宅,他家的?墙矮,还不会走跌了你。”
照微不解:“我去他家做什么,他又没连日称病。”
“难道他称病你就要去么,你是大?周太后,能不能守点为?君的?本分?”
“我好心好意回来看你,你说我不守本分?”
照微气笑了,霍然从椅间站起来,同他呛声道:“你若不是我兄长,就凭你三番两次同姚鹤守纠缠不清,要当他的?好女婿,又瞒我舅舅的?事,便是你死在府里,我也只会拍手叫好,谁愿意管你死活!”
“祁照微——”
“臣呼君讳,这就是参知的?本分吗?我简直多余来看你!”
照微冷眼瞪着他,将?卷上去的?袖子放下,抬腿就要往外走,手指尚未碰到?门栓就被人一把拽住,她?恼怒之下将?胳膊一扯,忽听祁令瞻闷哼了一声。
照微闻声心中一紧,也顾不得生?气,忙转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平时也常遇到?这种?情况,因有手衣护着,并无大?碍,待疼痛缓过去就没事了。
祁令瞻本想说无碍,抬眼见照微一脸愧色,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又默默将?这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朝桌边一指,虚弱着声调说:“扶我过去歇一会儿。”
照微扶他坐下,要卷他的?袖子查看伤势,“真不要紧吗,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你别忍着。我方才不是故意要……”
“我没事。”祁令瞻覆手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怕,“你冷静一会儿。”
照微想起杨叙时教她?的?按摩法子,搬了个凳子来,坐在他身边给他揉按手心。
她?默默垂着眼,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面上瞧着颇为?凝重,仿佛在担心,又仿佛是懊恼。
“照微。”祁令瞻看了她?许久,突然拢住她?按在自己掌心里的?拇指,温声似叹息,同她?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不曾有阻拦你回府的?意思,你能惦记着我,我心里很高?兴。”
照微心想, 她气了这么久,本不该如此轻易原谅他。
可?他的手好凉,面?容迎光望着她, 神情温柔而疲惫。
“照微,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妹妹。”
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提醒他自己。
祁令瞻凝视着她, 语调沉静缓慢地对她说道:“我有事情?隐瞒你,或出于私心,或因为苦衷, 倘若不?是为你好,也不?会伤害你。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这件事上, 你要信我。”
照微蹙眉, 犹不?甘心, “可?我应该知情?,我不?想像六年?前被遣去回龙寺时那样蒙在鼓里,是感激你抑或怨恨你,我应该自己做决定。”
祁令瞻唇角牵了牵, “那我宁可?你怨恨我。”
“哥哥……”
“不?过, 虽然这一切都是我自讨苦吃,我仍然想求得你的原谅。这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照微深深望着他,语气也变得严肃,“你是我哥哥, 我当然不?会恨你,可?只有我宽恕你又有何用, 你到底想做什么事,难道不?肯考虑爹娘, 考虑同僚与天下人的感受吗?”
祁令瞻垂目一笑,虚虚握住她的手。
他的意态似是有几分?醉意,然而说出的话却孤掷而清醒。
他说:“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能得一人知己已是造化眷顾,岂敢碌碌终生,汲汲求名?。”
“可?是……”
旁人的知己,或夫妻唱随,或师生传继,兄长为何独独言她?
见她仍犹疑不?解,双目凝着,眉心蹙着,祁令瞻忽又一笑,说:“罢了。”
他说:“我既瞒了你,不?能再摆布你的情?感,善善而恶恶是人之常情?,你还是随心所欲就很好。”
照微问他:“为何是我?你是准备无父无母,还是无妻无子??”
“父亲有母亲眷顾,至于妻子?,尚是未可?知的事情?。”
祁令瞻不?想与她提娶妻之事,怕她在意,更怕她不?在意。他理平襕衫袖口的褶皱,站起来走到窗边,见铜壶漏断,夜已三更,窗外万籁俱寂,唯见明月倾洒如?银河洗尘。
他说:“夜深了。”
照微默默瞧了他一会儿?,起身告辞:“我回我院里。”
脚步尚未迈出去,听祁令瞻说道:“你卧房未铺衾席,眼?下也不?合适惊动下人,今夜你先在我卧房凑合一晚,我去住书房。”
照微点点头,“也好。”
他的卧房陈设简单,临窗案上搁着一个素胚泥瓶,榻外环着三面?设色素淡的枕屏,帷幄淡青如?月白,榻上是新铺的衾席,柔软干燥,刚在外面?晒了一整天,未熏过香,拥在怀里十分?舒服。
照微拆了头发躺在里面?,困意很快涌到眼?皮,将睡未睡之际,她隐约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玫瑰露的香气。
这是永京女子?今年?的时兴,年?初的时候,照微常用浸了玫瑰露的帕子?擦脸。
兄长竟然喜欢这种女儿?家的东西。
照微的思绪已然昏昏沉沉,只剩一个直白的念头:她倒是还有十几瓶,回头送他一些。
有人熟睡,也有人无眠。
祁令瞻走到平彦窗下时,听见平彦在屋里鼾声如?雷。他敲了三回窗才将其?惊醒,平彦睡眼?惺忪地披衣走出来,疑惑地看?向祁令瞻,“出什么事了,公子??”
前几天让他大半夜掘地埋灰,今天这又是要做什么?
祁令瞻气定神闲往石榴树的方向一指,对他说:“去把纸灰都掘出来。”
平彦怀疑自己没听清:“啊?”
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家公子?,这是变着法儿?折腾他啊。
“辛苦你去把纸灰都掘出来,换个地方埋,”祁令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静小点,别惊了屋里的人。”
平彦稀里糊涂被塞了一把锄头,晃晃悠悠跑到石榴树底下挖纸灰去了。祁令瞻负手站在廊下为他望风,时而抬头望月,时而望向卧房的方向。
他没想到照微对他心无芥蒂至此?,虽明知他有所隐瞒、明知他与姚鹤守私下勾连,仍愿意回府看?望他,愿意相信他的话。
这是未敢期许的意外之喜,也是破他修得心如?止水的一颗石子?,因她到来而激起的涟漪,此?刻仍未平息。
但他同时也看?得分?明,照微如?此?待他,只因他是她的兄长。
因此?而依赖他、信任他,自然而亲密地靠近他。她并未察觉握住他的手,或者睡在他的卧房里有何不?妥,大概她心中对他毫无波澜,因此?也能毫无顾忌。
再没有谁会拥有与她如?此?亲密的关系,这是他的侥幸,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绝不?会与她有更多的可?能,这是他的不?幸。
他不?是没起过越界的心思,不?是没想过争取,可?是照微她……必然会觉得伤心。
祁令瞻负手立在照彻万物的月光里,微风袅袅送爽,拂动他的交领襕衫,飘飘若流风回雪,远望俊秀挺拔,有怡心悦目之丰姿。
然而他此?时的心境,却远非这般意气风发,反而寸寸塌陷,焰尽灰冷,无可?挽回。
直到平彦将埋在石榴树底下的纸灰清理干净,拄着锄头直起身子?,扯过袖子?擦额头上的汗。
祁令瞻心想,他已骗她许多,至少要守住这个秘密,不?要再辜负她给予亲情?的这份深厚宽宥,令她为难。
照微这一觉睡得极舒坦,卯中起床时,听见窗外鸟雀交鸣,更觉神清气爽。
祁令瞻已将入宫的绯服银鱼穿戴整齐,旁边高?几上搁着一顶双翅乌纱,正端坐在太师椅间阖目养神,听见她来时的动静,这才慢慢睁开眼?。
她一进来就绕着八仙桌打转,左手拈起一块糖榧饼,右手端起一盏盖碗茶,见祁令瞻看?她,问道:“兄长不?一起来用早膳吗?”
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我卯初就吃过了。”
“吃饭不?等人,没规矩,娘也该教教你,”照微话音未落,见他眼?中有血丝,疑惑道,“你该不?会昨晚没睡觉吧?”
祁令瞻不?答,说道:“我刚才派人去宫里取来一套内侍的衣服,你吃完早饭后换上,我带你回坤明宫。”
照微说:“不?必这么麻烦,我能混出来,自然有本事混进去。”
祁令瞻抬手指了指摆在门口的两坛酒,“这你也有本事带进去吗?”
“哪来的酒?”照微忘性?大,“不?年?不?节的,我带酒入宫做什么?”
祁令瞻叹了口气,“既然特意让江逾白来跑一趟,怎么如?今又不?上心了。”
照微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是埋在我院中梨花树下的酒。”
祁令瞻点了点头。
昨夜要将石榴树下未沤尽的纸灰挪个地方,想起她折腾要这两坛子?酒,顺路就去挖了出来,将纸灰填了进去。
照微用过早膳,并不?急着走,起身去院中看?她的石榴树。
“一二三四五……二十……二十二,只剩二十二个了。”
照微抱臂叹气,语气十分?可?惜。她发觉枯叶好像已被剪过,又觉得脚下泥土松软,蹲下身一看?,竟然是昨夜翻过的新土,温暖潮湿,覆着一层夜雾凝成的白露。
她将靠在门口打哈欠的平彦喊过来,问他:“昨夜有人给石榴树翻过土?”
平彦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谁大半夜翻土呢。”
他未着一眼?便如?此?斩钉截铁,反叫照微起疑,她眯起眼?将他打量一番,发现他鞋边沾着干透的泥土,了然道:“那就是你在树底下埋了什么东西。”
“没没没……这个更没有!”
照微愈发好奇,找来锄头便开始挖,平彦大惊失色跑去找祁令瞻,祁令瞻端坐在堂屋中饮茶,云淡风轻道:“昨夜不?是都处理干净了吗,急什么?你越急,她就越来劲。”
平彦挠头,“昨夜没点灯,活儿?干得又急,我也不?是很确定……”
闻言,祁令瞻冷冷扫了他一眼?。
他搁下茶盏,起身往院中走,见照微正拄着锄头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捏着不?知从何处拾来的未燃尽的纸片,半个手掌大小,却恰好留了他从前的字迹。
她捏着那纸片问他:“瞧着像是兄长从前的书稿,好端端的,为何要烧掉?”
“一些废稿罢了,”祁令瞻语气淡淡,“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等等,不?对。”
闻言,祁令瞻开始感到头疼。
照微端详着纸片上残存的字迹深思,她那样大的忘性?,竟然真能灵光一现,想起此?半片书稿出自何处。
她说:“这是你在国?子?监时得过祭酒嘉奖的那篇《时数论》,娘还让我背过。我记得娘说要把你的书稿收起来,你到底为什么给烧了?”
祁令瞻说:“你记错了,这不?是原稿,这是平彦临摹的习作。”
照微不?信,“那你把原稿拿给我看?。”
祁令瞻不?语,他怕再解释下去会欲盖而弥彰,索性?沉默不?言,任她猜测。
此?事实在古怪,照微下意识觉得其?中有隐情?,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幽幽落在门口那两坛刚从她院中挖出的酒坛上。
她拎着锄头回自己院中,见梨花树下也覆着新土,那是挖出酒坛的地方。她挥起锄头开始朝下挖,挖了不?到一尺深,就挖出了即将与泥土沤为一体?的一坨纸灰。
她蹙着眉问祁令瞻:“难道这些都是你从前的书稿,全被你给烧了?”
祁令瞻叹气,“你一定要问吗?”
“我只是想不?明白……”
“是么,”祁令瞻嘴角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还以为你这么聪敏,去大理寺破案也绰绰有余,凡事也能自己想明白。”
听了这仿佛讽刺挖苦的话,照微更为不?解。她丢下手里的锄头,追上去要问个清楚,祁令瞻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语气重又变得温和。
他说:“大清早就折腾一身汗,我让厨房烧水,等会儿?你去沐浴更衣,然后马上回宫。”
照微沐浴后换上内侍的衣服, 跟在祁令瞻身边回宫,一路上都没想明白他为何要焚书稿。
刚换回宫装霞帔,重绾了发髻, 正坐在菱花镜前点唇脂,锦秋匆匆走?进来?,说福宁宫里出?了事。
“江官人去翰苑给薛录事送赏赐时?, 发觉秦枫等?人在秘密锁院草诏,诏旨内容尚未探清,只让奴婢迅速禀报娘娘。”
翰林院学士为天子起草诏书时?, 为防泄密,常常需要锁院。
可?今朝天子才六岁,尚不能独自理?政, 那秦枫虽为天子讲过几次经筵, 论名?望、论才学, 皆轮不到他来?主笔。
照微将丹脂膏扔回桌上,霍然起身,冷声道:“摆驾福宁宫。”
张知传来?肩辇,要跟着一起前去, 照微吩咐他道:“你点几个机灵点的宫人去翰苑援助江逾白, 本宫与皇上未到之前,不许翰林院里走?出?去一个人,传出?去一个字。记住,此事若是有差池, 本宫不管你与江逾白有多少恩怨,一定砍了你的脑袋, 将你抓来?的那两只蟋蟀从你脖子塞进你脑袋里。”
张知脖子一紧,连连唱喏。
太后銮驾到达福宁宫时?, 李遂的乳母金氏率宫人出?殿迎接。照微坐在肩辇上扫了她们一眼?,问?道:“皇帝在何处,为何不亲自来?迎接本宫?”
金氏回答说:“启禀太后娘娘,皇上昨夜温书太晚,今晨早起有些头疼,奴婢想着皇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用完早膳后伺候皇上再睡片刻。娘娘来?得不巧,皇上此刻刚睡着。”
照微染着蔻丹的手指在肩舆扶手上点了点,示意落辇。她抬腿往寝殿的方向走?,金氏见状不好?,起身要拦,“皇上好?容易睡一会儿,娘娘有什么事可?以告诉奴——”
一言未毕,照微身侧的锦春猛然抬起手,甩了金氏一个响亮的耳光。
掌印女官摆出?她凌厉的气?势,怒斥她道:“放肆!皇太后你也敢拦,还有什么犯上的事你做不得!”
金氏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偷偷拿眼?去觑明熹太后,见她似笑非笑,芙蓉面上如覆冷霜,不由得心中一虚,怀疑是今晨所谋之事走?脱了消息。
照微对金氏说:“你如今也不必对谁使眼?色,若真做下大逆不道的事,皇帝也未必保得住你。锦春,着人将她看守在殿外?。”
锦春应是,招手喊过几个内侍,按住了金氏。
照微推开寝殿的门,绕过碧纱橱和卧房里的座屏,见金丝帐垂着,上前挑开,果?然见李遂仰面闭着眼?,在被子里拱作一团。
她静静盯了他一会儿,慢悠悠含笑道:“装睡的人,首先得练成眼?珠不滚、睫毛不颤,其次呼吸得均匀,不可?一声轻一声重。本宫装过的睡比你睡过的觉都多,皇上想来?糊弄本宫,实在是道行太浅。”
李遂闻言,试探着睁开了一只眼?睛,正与她目光相对。他只好?放弃装睡,问?道:“那姨母能教我吗?”
照微说:“你是天子,不想睡便不睡,学这等?无用的伎俩给谁用?”
“那好?吧。”李遂从床上坐起身,探头往照微身后看,“乳母去哪里了?”
照微说:“今早求皇上的事,她眼?下又后悔了,正去翰苑找秦枫,要撤回那诏书。”
李遂的表情有些心虚,“姨母都知道了?”
照微点头,“你乳母已经全部告诉了我,还说这是你执意要下诏,阿遂,真的是如此么,还是有人诬陷你?”
一个能被金氏拿捏的六岁的孩童哪里经得起诈,李遂一听这话忙气?呼呼辩白道:“朕没?有!明明是她三番五次求朕,朕才不是想要她的汗血马和茶叶,朕是怕她……怕她不给朕饭吃,晚上还要逼朕抄书……”
“怕?”照微双眼?微眯,“李遂,你一口一个朕,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李遂低下了头,似是有些羞愧,“朕知道朕是天子,但乳母是母后留给我的长辈,她平日里待朕很好?,照顾朕很辛苦,朕不能因为被长辈训诫几次就滥用权力,否则就是昏君。”
“这又是谁教你的?”
“秦夫子。”
“姜太傅最近没?来?给你讲经筵吗?”
李遂轻轻摇头,“姜太傅病了。”
照微一时?无言。
听了这话,她大概能想象福宁宫里的情形,或许金氏确实是把皇上当自己的孩子对待,或许她一开始就心思缜密,别有图谋。她平常兢兢业业侍奉,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给些甜头,而后试探着摆布帝王的起居,乃至左右朝廷中旨。
第一次是阻拦夜食羊肉锅,第二次就敢诓骗天子绕过太后下旨。
李遂惯会察言观色,见照微蹙眉冷笑,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指,问?道:“姨母,你生?朕的气?了吗?”
照微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此事不怪阿遂,是姨母近日疏于?关心你。姨母在想,若是搬到福宁宫来?与你一起住,阿遂会高兴吗?”
“姨母要搬到福宁宫来?……”李遂下意识紧张地挺直了脊背。
在他的认知里,姨母和母后一样,是能随意管束他的长辈,且与乳母不同,乳母对他的态度是恭敬的,经常会放纵他与内侍玩耍,有时?会替他向秦夫子求情,在课业上糊弄了事。但他知道,姨母在读书与练武方面对他很严格,他正是好?玩贪睡的年纪,没?有小孩子喜欢被拘束。
照微见他面有为难色,含笑诱哄他道:“我可?以教你蒙眼?投壶,我那两只蟋蟀,也可?以送给你玩。”
照微心想,这话若是被兄长听见,定要斥她有失身份,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将李遂从金氏的控制中扳过来?。
果?然,听见玩蟋蟀,李遂双眼?一亮,“真的?”
照微笑眯眯,“本宫不欺君。”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李遂从榻上爬起来?,踩着木屐跑出?卧房,拾起隔间书案上的笔墨,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诏封吕光诚为蜀中博买务博买使,经营蜀中茶叶、丝帛事务。”
他将这张纸拿给照微看,说:“这就是乳母求朕写的诏旨。”
照微在那稚气?的字迹上扫了一眼?,问?他:“皇上认识吕光诚?”
李遂道:“朕没?见过,但乳母说他是个会赚钱的忠臣,能给朕赚很多银子。”
“那皇上可?知博买务是做什么营生?的?”
“这个姚丞相与朕讲过,他说是把百姓应该上缴给朝廷的东西换成钱的地方,有了博买务,宫里就不必堆很多用不着的东西,只等?着收银子便是。”
照微闻言叹了口气?。
不怪人言主少国疑,倘她不是大周的太后,祁家的女儿,她也不敢支持这样一个懵懂孩童掌国之重器。
她给李遂穿好?龙袍,戴好?帽冠,牵着他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道:“事情并非如此,既然金氏已经后悔了,咱们先去翰林把诏旨撤回来?,博买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之后再慢慢告诉你。”
翰林苑内,江逾白与张知带着十几个内侍,团团将翰苑前后门围堵了起来?,也不说因由,也不肯放行,正与翰苑的翰林们胶着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