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消息飞快传往丞相府,彼时祁令瞻正在相府中作客,此言印证了他今夜与姚丞相所谈之?事?。
“薛序邻与老师立场不同,因?此数年相拒,突然以容郁青之?事?示好,不过是学黄盖诈降,想近身探听阴私,以便罗织构陷。”
姚丞相初时将信将疑,说?:“伯仁并非这?种人,他若真想害我,何必在翰林院里坐六年冷板凳,他是个生性耿介之?人。”
祁令瞻问道:“那老师可知他的家世?”
姚丞相说?:“看过他的文牒,雍州人氏,父亲是当地县城的学官,膝下有二子一女。”
祁令瞻含笑摇头?,“倘老师再查仔细些,就该知道他还有个姑姑,嫁给了存绪六年的状元郎,廖云荐。”
听见这?个名字,姚鹤守眼中微沉,倏尔又眯起?,“你说?……廖云荐?”
“正是与老师一同签订平康盟约的那位翰林承旨。”
姚鹤守朝侍立的府僚看了一眼,那府僚颔首应命,离席去?查验。
姚鹤守沉吟片刻,说?道:“倘此事?为真,只怕廖云荐并非是他姑父,恐怕是他生父。”
祁令瞻道:“老师是明白人。”
姚鹤守反而?打量他,在心中揣摩他的用意。
两家自定亲以来,关系稍有转圜,但祁家二娘入宫后,皇后之?位尚不能?足其贪欲,为挟天子做垂帘太后,害死了他女儿姚贵妃,导致两家的关系重新陷入僵局。
他问祁令瞻:“这?么重要的消息,子望不去?告诉太后,反倒来告诉我,是不是太可惜了?”
祁令瞻说?:“老师在宫中有耳目,应当知道,近来太后对我并不信任,说?忌惮也不为过。她?在内提拔内侍欲取代张知,在外更换我的人,她?既如?此待我,难道我偏要待她?忠心耿耿不成?”
这?些事?,姚鹤守确实有所耳闻,私下与幕僚取笑说?不是亲生的果?然不可信,明熹太后肖其生父,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蠢货。
“论立场,论恩情,我都应该倾向于?老师,”祁令瞻声音缓缓说?道,“何况有平康盟约罩着,我大周太后可易,丞相不可易。”
姚鹤守闻言朗笑,拊掌说?道:“子望是聪明人,够坦诚!”
他倒酒举杯祁令瞻与他同饮。
这?是一场重修旧好的欢宴,也是一场交易。姚鹤守重提结亲之?事?,祁令瞻说?待父母归京后,必登门过六礼。
他们今夜所饮的金华酒,是窖藏二十?年的好酒,入口绵醇回甘,入腹却灼如?烈火。
祁令瞻没吃几口菜,醉得很?快,戌时中时,被平彦扶着,踉踉跄跄攀上归府的马车。平彦一边拧了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啰嗦他喝酒不惜身,忽而?见他眉头?紧皱,脸色沁白,闭眼呢喃了句什么。
“公子?”平彦担心他脾胃不适,凑近了去?听。
却听见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一定会恨死我……”
平彦不解,“谁?”
祁令瞻却再不说?话,在马车的颠簸里和双腕的疼痛中渐渐偃了声息。
第38章
六月六日是?天贶节, 传闻神仙崔珏在这一日得道飞升,所以?每年?今日的道观都十分热闹,百姓争相前往道观游玩诵经, 观莲花池,后来逐渐成为官民同乐的节日,宫中也会在这一天举行宴会, 召皇亲国戚、四品以?上?京官与翰林学士等前往集英殿赴荷花宴,饮酒赏花,作词赋诗。
今年?的天贶节由皇太后主持, 她刻意调了席位,将六品翰林录事薛序邻的席面安置在\8 李遂的右前方,独立于百官, 甚至特殊于宰执。
这是炙手可热的恩遇, 也是?令人眼?红的风头。
除此之外, 照微还另赐了他一壶金华酒,一碗银耳莲子羹。
薛序邻知道她的企图,希望他被?姚党孤立,万不得已只能投靠她, 从而对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他轻轻搅着碗里雪白饱满的莲子, 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这是?避无可避的阳谋,只是?他何德何能,为何偏偏是?他呢?
甘甜热糯的羹汤熨帖心肺,薛序邻尝了几口后, 将白瓷碗搁下,转头对上?祁令瞻的目光, 对方仿佛只是?不经意一触,又若无其事从他身上?移开。
祁令瞻的目光重新落在庭中舞姬身上?, 云袖招招,花影摇摇,而他脑海中却是?薛序邻那春风得意的神情。
看过照微果然待他不错,素有?耿介之名的薛伯仁,在她面前也不过如?此。
相较于薛序邻,祁令瞻的待遇可谓冷淡至极,照微眼?里仿佛看不见他,甚至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和指责,有?的只是?目光扫过时毫无停顿的漠视。
而漠视……竟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即使他已做好被?误解、被?记恨的心理准备,仍为之闷闷不怿。
祁令瞻极专注地凝神在庭中歌舞中,却连旧曲何时换新曲都未留意。耳畔每传来一句她与他的隐约对话,都如?一记闷棍敲在他心上?,如?一记闷钟撞在他耳膜里。他害怕去听,又情不自禁去听,直到碰倒手边酒壶,壶身铛啷啷滚到地上?,声响吸引了周围的人。
而照微的目光,也终于在此刻,落到了他身上?。
佐酒的侍女跪地为自己的失神请罪,祁令瞻淡淡道:“是?我无心之失,不怪你。”
他今日身着淡青如?月白的襕衫,起身离席时,恰有?夜风清凉,吹袭入殿,卷起他宽袖飘飘、衫摆簌簌,如?竹摇鹤起,若非腰间有?玉带拘束,怕真如?那仙人崔珏一般,得道登云而去。
只是?他面上?无澜,心中却是?冰火交浇,朝照微与李遂的方向一揖,低眉垂目道:“臣殿前失仪,唐突了御驾,请允臣先行告退。”
照微幽幽望着他半晌,问侍立身旁的锦春:“宫中可有?合适的衣服?”
锦春道:“尚服局内有?。”
照微点点头,对她说:“你先带参知先去换身衣服,他要?走要?留,都随他。”
锦春领命,引祁令瞻离开集英殿,往尚服局中更衣。
新的衣服上?没有?酒气,只有?淡淡的沉香与麝香混合的味道,祁令瞻清醒了许多,心情也渐渐宁静,只是?再不敢入殿见她,怕再有?破绽百出,难以?周全。
锦春是?祁窈宁从永平侯府带进宫的老人,熟悉祁令瞻,被?酒宴的气氛一烘,此时也敢同他开玩笑:“奴婢劝大人还是?快快归席吧,等?会儿宾客要?作词赋诗,大人若是?错过,彩头可全要?被?薛翰林赢去了!”
祁令瞻远远望着集英殿的灯火,问锦春:“娘娘定了什么?彩头?”
锦春道:“娘娘说要?彩头要?因人而异,不能提前定好,否则便失了意趣,也难以?投赢家所好。”
“那她有?没有?提过,若是?薛序邻赢了,她要?赏什么??”
锦春点头,“娘娘说笔墨纸砚都已赏过,这回他若赢了,赏他一套内库藏书?。”
“若是?我赢了呢?”
锦春闻言支吾:“这个……”
祁令瞻笑了笑,看来她没提过。
锦春安慰他道:“说不定娘娘是?想给大人一个惊喜,所以?连我们也没有?告诉。”
这话并未安慰到祁令瞻,他对锦春说道:“诗词也要?投评判者所好,既然娘娘心中已定好人选,我就不去给她搅局了。”
他遣锦春归席,独自登上?对面楼阁,此处是?观星瞻月的好地方,倚靠在阑干处,正与灯火通明的集英殿遥相对望。
他不敢入内,又不忍离去,只在清凉夜风中徐徐徘徊,心头浮尘不定,晦暗不明。
直到听见戌时击柝,遥遥见集英殿中走出一行人,月光下看得清楚,是?提前离席的太后与皇上?。
李遂在集英殿前向照微行礼作别?,随宫人回福宁宫休息。待他走远,照微没急着回坤明宫,一眼?望见集英殿对面楼阁,说那是?赏月的好去处,要?前去逛逛。
说笑声渐行渐近,从她散漫悠长的音色里,听得出她今夜醉得痛快,评论起今夜参宴的大臣,愈发刻薄不饶人。
“……那礼部?尚书?又矮又胖,像个蹴鞠球,户部?尚书?又高又瘦,像根老竹竿,这两人作诗写出来的字皆如?其人,一个如?石压□□,一个如?树梢挂蛇,哈哈哈……”
祁令瞻站在二层楼阑干处听着,闻此言也不免笑了笑。
她的声音愈发近了,就在垂目可及的楼下。她令随行的宫人止步,只带着锦春、锦秋二人缓步登楼。
锦秋问她:“那方才众人所作诗词里,娘娘最中意哪一首?”
照微沉吟片刻,念道:“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
锦秋笑道:“果然是?薛翰林的诗,竟能教娘娘记住了!”
锦春从旁说:“薛翰林的字也好,不胖不瘦,铁画银钩,便是?不识字的人瞧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照微点头,曼声道:“是?好。”
锦秋说:“说起字好,我倒觉得参知大人的字更好看,温雅整齐,珠圆玉润,使人一见如?春风扑面,愿展卷细读。”
说罢转向照微,“请娘娘评判,当朝两位青年?才俊,哪位的字更合娘娘心意?”
照微的脚步在阑干上?停住了,许久不言,似在思索这个问题。
隐在二楼的祁令瞻也屏息凝神,等?着听她的答案,覆着鸦色手衣的长指握在阑干上?,青筋与骨节缓缓突起。
果然听见她说:“我更喜欢薛序邻的字。”
“薛卿练过飞白体,有?飞白体‘势若飞举’的风采,又杂学颜真卿之筋、柳宗元之骨,自称一派苍劲险峭。而兄长的字受腕伤所限,论字迹工丽、意境从容,满朝文人少有?能出其右者,可惜……”
锦春锦秋异口同声追问道:“可惜什么??”
照微叹息道:“可惜我朝人人怀柔,缺的不是?雅致,而是?意气。薛卿敢于以?战止战的意气更难得。”
她想起薛序邻的临水亭奏对。
她承认,一开始大张旗鼓地赏他财物?,的确是?为了离间他与姚党的关系,可是?后来,随着对薛序邻了解的加深,照微倒真想将他拉拢为己用?,以?填补与祁令瞻骤然离心后的空白。
思及此,她下结论道:“字如?其人。”
锦春锦秋闻言相视而笑。
她们主仆私下轻规矩,今日又喝了酒,愈发放肆胆大起来。
锦春笑道:“这么?说,薛翰林在娘娘心目中的地位,简直要?超过参知大人——”
一言未毕,脚下已踏上?二楼,转身往前处一瞥,忽见一人立在阑干头,身上?穿着那件她从尚服局讨来的缁色宽袖襕衫。
襕衫迎风,蝉冠压额,眉眼?清寒冷寂,凛凛如?秋霜。
锦春心中“咯噔”一声:“参知大人……”
此时照微也瞧见了他,两人四目相对,祁令瞻看见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最终归于平静。
他阖目,仿佛听见心头闷响,心跳声似破城锤在冲撞,令他刻意包裹在心室外那些坚固的、迟钝的、麻木的砖石纷纷碎落,露出其间不堪一击的血肉。
真是?可笑啊,祁令瞻心中自嘲,枉他从前大言不惭,说不怕她误会,也不怕她记恨。如?今只是?听见了“更喜欢”这三个字,就足以?令他惊惶乱神,手足无措。
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残忍。
长久的沉默后,终是?照微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
她让锦春锦秋去楼下待命,态度平和地问他:“兄长怎么?还没回去?”
祁令瞻睁眼?望向她,说道:“永平侯府如?今只是?一座空宅,我该回哪里去?”
“可巧,”照微轻轻一笑,像涟漪浮在水面上?,倏然间又消失不见,“宫里也是?同样空荡荡。”
祁令瞻说:“那臣恭喜娘娘觅得江逾白与薛序邻,长相伴左右,可诗书?论字,填白补缺。”
照微向前两步,走到他面前,回敬道:“本宫也恭喜参知觅得好姻缘,从此做了姚家的贤婿,有?人红袖添香,岳婿相辅。”
“照微。”
夜浓如?墨,飘飘降下新雾,落在人眼?角双颊上?,俱是?一片清凉。
照微垂目,看着落在自己小臂上?的那只手,不知他是?要?拦还是?要?推,默默瞧了一会儿后,自己将胳膊挣出来。
她转身欲走,听见祁令瞻问她:“你是?不是?觉得遗憾……”
照微脚步一顿,静待他的下文。
“他与你意气相契,脾性相合,能为今上?教疑解惑,也能听你差遣,为你所用?。”
祁令瞻的声音从身后迫近。不知起于何处的夜风将他轻飘飘的、似叹若息的声音裹到耳边,如?闷窒午后落入湖面的第一滴雨珠,如?绳断坠地的第一颗菩提,旋即引起无数涟漪、无数嘈切声。
心事亦如?断珠倾雨般泻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
“照微,你是?否觉得遗憾,你的哥哥是?我,而不是?他。”
照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痛恨祁令瞻近日与姚丞相勾连的作为, 但他是她的?兄长,教导她保护她,曾为她受过伤、为她千里?奔袭, 她不可能不认他。
她不否认,是因为心底不愿否认;而她不承认,是因为不想给他好脸色, 不愿见他得意。
然而这沉默落在祁令瞻眼中,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她不愿认他了,只?是面对咄咄逼问时, 碍于?情面没有挑破。
她正在心中遗憾……她的?兄长为何是他。
沉默太久,以至于?两?人之间隐约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照微突然转头打了个喷嚏,拢了拢身上织金缕霞帔, 若无其事望向中天?明月。
月光清透, 照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 睫毛也清晰可数。
祁令瞻缓缓朝向她揖礼,声音较方才质问她时已平静许多:“宫中冷寂,娘娘多保重,臣先告退了。”
他的?襕衫蹭过她左肩流苏, 拂起一阵清响, 随着他下楼远去的?步履声远去又渐渐停息。
照微饮下的?酒至此刻才完全苏醒,心头浮起淡淡的?伤怀,丝丝缕缕如月下花影,被夜风一摇, 又越过秋千飞远了。
祁令瞻回?到永平侯府后,使人将存在阁楼落了尘的?书箱搬下来, 挨个打开,从中找到了许多他少年时的?书稿。
有帮父亲抄写的?道经?、国子?监中先生布置的?文章课业、年少轻狂的?诗文习作, 还有为督促照微练字,特意写给她临摹的?字帖。
他将那字帖从故纸堆中抽出,展在灯下细细端详。
彼时的?字确与如今不同,笔法棱角分明,无论是入笔的?露锋还是收笔的?尖锋,皆有墨透纸背的?力道。短撇犀利如刀,长横强劲如弓,满目望去,仿佛有金石击柝之意。
这是照微当初央他写的?元稹的?诗:“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
那时她尚不懂得欣赏诗韵与格律,单觉得这首诗有骨气,如今却长大了,懂得欣赏诗的?意境了。
“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祁令瞻低声念起她今夜所吟的?薛序邻的?诗作,面上现出几分讽刺的?笑。
平彦为他端来解酒茶,见了这字,忍不住夸赞道:“公?子?从前?的?字可真好看,像碑帖上拓下来的?一样,我记得那位翰墨大家?黄芾都?夸过你,说再有十年,他也得为你让路——哎呀!”
话音未落,却见祁令瞻将那字帖抵在蜡烛上点燃。
烛焰倏然腾起,火舌卷着泛黄的?纸张,跌落在青石地板上,转瞬枯灭为一层灰烬。
他转身又从脚边书箱中抓起一摞。
故纸化蝶,扑火而亡,燃纸而生的?火焰比噬炭而生的?火焰更狂嚣,险些?要舔上他的?鬓角,而他垂目不理,只?顾翻览旧笔,然后一张张抛入火光中。
平彦在一旁急得跳脚:“好好的?字,公?子?这是做什?么!夫人特意让人仔细收存,这些?字,这些?字……可再也写不出来了!”
祁令瞻闻言浅浅一笑,说:“既然写不出来,以后也无人记得,留着做什?么,徒惹人伤心。”
他蹲在书箱旁,一口气烧了两?箱,起身时忽觉一阵晕眩,脚下一趔趄,不小心踢翻了堆满纸烬的?铜盆。
薄薄的?纸烬倾倒满地,夹杂着将熄未熄的?火星,有些?隐约还能?辨认曾经?的?字迹。
祁令瞻抬袖掩面,被呛得直咳,待缓过劲儿来,对平彦道:“劳烦你收拾扫起……就?埋到院中那棵石榴树底下吧。”
这是他醉至伤心处时做下的?事,第二日醒来后,站在石榴树下怔了好一会儿。
平彦又来唠叨他,他耐心听完后说:“你同我抱怨便罢了,这件事千万不要传进宫里?。”
祁令瞻自称感染风寒,一连在府中闭门数日,无事可忙,每日只?在石榴树下禅坐静思,平彦问起时,他只?说自己在数今年的?石榴果。
平彦没头没脑跟着傻乐:“今年的?石榴确实多,长得也都?匀称圆润,秋天?时肯定漂亮,今年太后娘娘有口福了。”
祁令瞻嘴角扬了扬,说:“宫里?什?么没有?她不会稀罕这个。”
平彦道:“那可未必,上回?我入宫时,太后娘娘还问起她在院中埋的?那两?坛酒有没有被人偷喝,问她檐下那窝燕子?回?来了没有,娘娘惦记着府里?呢。”
祁令瞻禅坐是为了清心,不想再提照微,打断了平彦:“今天?天?气好,你去我书房,把堆在箱子?里?的?书搬出来晒一晒。”
平彦领命而去,不到两?刻钟便又跑了回?来,脸色颇有些?紧张。
祁令瞻问他:“又想来聒噪什?么?”
平彦凑到他面前?低声道:“门口来了位客人,说是公?子?的?朋友,我瞧着他有点像……有点像得一师父。”
祁令瞻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显得惊讶,只?站起身来拍了拍襕衫上的?灰尘,说道:“书先不必晒了,请他到我书房去。”
走进书房的?不是缁衣和尚,而是一位头戴幞头、脚踩乌靴的?翩翩公?子?,脸仍是得一的?脸,只?是一年多不见,脸上晒成了浅麦色,人也饿瘦了不少。
祁令瞻瞥见他的?鬓角,说道:“有生之年,竟然见到得一师父还俗了。”
“做下大事,又想保命,不能?再四处招摇,”得一抱拳行了个俗礼,含笑道,“如今我名秦疏怀。”
当年他为照微刺杀长宁帝后,被她送出宫,在深山老林里?蓄发还俗,弄了个行走江湖的?假身份。祁令瞻派人联系上了他,说请他往永京一叙。
秦疏怀道:“我知?道你们兄妹无利不起早,说罢,又想请我帮什?么忙?”
祁令瞻说:“此事别人也能?做,但我想秦兄一定感兴趣。”
他让秦疏怀附耳过去,压低声音,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秦疏怀听罢,面上现出几分奇异的?神色,欲言又止,祁令瞻叮嘱道:“此事不要让太后知?晓。”
秦疏怀哭笑不得,问:“你们俩到底谁作主?”
祁令瞻道:“各做各的?主。你放心,令你为难的?事,我不告诉你就?是了。”
秦疏怀记下这话,点点头便要告辞,祁令瞻却又拦住他,叫人送上两?盏好茶来,说:“你难得入京,不妨叙叙旧再走。”
秦疏怀眯眼打量祁令瞻半晌,见他面色冷白,眉间一直轻蹙着,似有郁色,心中了然,问道:“祁世子?有心事想不开?”
祁令瞻不置可否,请他往茶榻上对坐,奉上一盏苦丁茶给他。
秦疏怀接了茶,苦笑道:“原是一日念佛,终身为僧,纵使还了俗也要渡人。”
祁令瞻说:“有些?事想找人聊聊,倘若只?留在自己心里?,我怕自己哪天?死了都?不得清白。”
秦疏怀道:“阁下从前?不是在乎身外名的?人。”
祁令瞻说:“从前?我尚蒙昧,高估了自己的?勇气,诸事算计时独未算身后名,如今却有些?后悔,怕被某个人误解。”
“世子?有心上人了?”
他问得直接,祁令瞻手中的?茶盏轻晃,剔透如琥珀的?茶汤中泛起层层水纹。
他尚未回?答,眼里?的?柔情与伤怀已泄露了心事。他静静望着茶盏,直到水面平静如初,才慢慢说道:“若我取姚丞相而代之,她想必会很失望。”
“可你若不取代他,则内资外敌、外庇内奸,没有人能?奈何他。”
“狼吞狼,虎驱虎,这个道理我明白,”祁令瞻轻声叹息,“我只?是想不通,人的?妄念从何处生,为何有如此强悍的?力量,能?令人日夜为一念所折磨,从前?数年辛苦未曾动摇的?前?路,如今却令我感到不甘。”
他不甘心在她失望与冷漠的?目光里?踽踽独行,为什?么旁人可做她的?顺臣,肆意讨她的?欢心,他却只?能?怀着大逆不道和惊世骇俗的?心事,渐渐远离她。
秦疏怀没经?历过这种折磨,此时只?能?含蓄地安慰他说:“一切都?是暂时因缘,百年之后,你与她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祁令瞻却说:“正是因此,我更不忍就?此别过。”
说话间,平彦来敲门,隔着门通禀道:“公?子?,太后娘娘听说你病了,派御药院送来一席药膳。”
祁令瞻明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来的?内侍是谁,张知?吗?”
平彦说不是,“是坤明宫的?供奉官,姓江。”
见祁令瞻神色似有不虞,秦疏怀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一个内侍太监也能?将你得罪了?”
祁令瞻不想与他解释,起身理了理衣衫,“秦兄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他外出迎旨,见御药院的?内侍们端着各式进补的?羹汤鱼贯而入,摆了满满一桌,有茯苓鸡汤、粟米粥、姜乳饼,所费不糜,胜在心意新奇。
天?家?赐宴应该当场享用,随行宫娥为他盛粥布菜,祁令瞻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他的?目光从药膳移到江逾白身上,说道:“皇太后殿下还交代了你什?么事,一起说了吧。”
江逾白从容一揖,态度谦和,“娘娘说她院中的?梨花树下埋了酒,让仆今日顺道挖出来,带回?宫里?。”
祁令瞻心中轻嗤。
只?怕挖酒才是正事,赐宴只?是幌子?。这算什?么,要将东西都?搬走,然后与永平侯府一刀两?断吗?
这个没有心肝肺的?小白眼狼。
江逾白见他没有反应,又一揖道:“劳烦祁参知?指路。”
祁令瞻却慢悠悠道:“她的?院子?你去不得。”
江逾白不解,祁令瞻说:“皇太后出阁前?的?闺房,岂是寻常男子?能?靠近,你在宫里?也这般没有规矩吗?”
若换了别的?内侍,此时必自陈一番太监不是男人的?论调,以表自己绝无非分之心。但江逾白尚未修得此等油腔滑调,此时竟支吾住了,自耳朵至双颊,均是一片绯红。
他这副仿佛有点什?么心思的?表情让祁令瞻本就?不怿的?心情更是发堵,他将面前?的?白瓷碗向前?轻轻一推,声音微寒地说道:“你将这药膳带回?宫复命,就?说我不同意这种交换。”
江逾白说:“这是两?码事,药膳是娘娘体恤,天?家?赐宴,没有推辞的?道理。至于?那两?坛酒……仆回?宫后会禀过娘娘,请她另派人来。”
只?是这话传到照微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意思。
照微气得连午饭都?没吃,恨恨骂道:“他这是要趁爹娘不在将我赶出家?门,亏我好心好意惦记他的?病,还眼巴巴派人去关?心他——逾白,你可看清楚了,他真的?没病倒?”
江逾白沉吟片刻,委婉回?答道:“参知?大人中气十足。”
“这个混账东西!”
照微气得在殿中走来走去,不住地抬手扇风,突然想到了什?么主意,扬起下巴冷笑了两?声。
“他不让本宫的?人进门,那本宫自己回?去,不仅要把埋的?酒挖出来,还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第40章
经药膳的?事一闹, 祁令瞻再没有心情与秦疏怀谈论心事,留他住一晚,让他第二天换一匹脚程快的?马再走。
是夜, 明?月东上,照得侯府中轩榭清凉如出水,池边荷风阵阵, 袅袅送爽。
秦疏怀倚在后苑池边剥莲子吃,忽听后墙处有细微的?响动,疑是贼人窥伺, 于是放下莲蓬,顺手从脚边拾起块石头,掂了掂, 猫着身子贴过去。
他准备等那贼人翻过墙时给他一石头, 正屏息凝神间, 忽听隔墙处传来窃窃私语。
“往左一点儿,左,再左……稳住别动……”
这个声音……
秦疏怀可太熟悉了。
当年照微住在回龙寺时,经常翻墙下山喝酒, 回来得晚了, 要么央他偷偷开小门,要么央他搭把手翻过墙,也是这个又焦急又压着不敢声张的?语调。
他搁下手里的?石头,转而掏出?几个刚剥好的?莲子, 隐在墙边枇杷树的?影子里静静等着。待觑见照微鬼鬼祟祟从墙头翻过来,尚未落地, 弹出?一个莲子,正正崩在她?脑门儿上。
照微“哎呦”了一声, 跳下来时险些崴着脚。
“谁在哪儿装神弄鬼!出?来!”
月光下,她?一身利落的?回鹘束脚裤,头发扎成高?马尾,两眼瞪着枇杷树的?方向,警惕而恼怒,像一只冷不防被人暗算的?夜猫。
“祁令瞻,是不是你,你也太无聊了!”
照微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敢这样捉弄她?,新?仇旧恨添在一起,她?撸起袖子就要往树底下逮他,“我明?天就写?信给娘好好告一状,让娘给我作主,你……”
秦疏怀忍俊不禁,从树荫下走出?来,合掌朝照微一礼,“启禀太后娘娘,不是世子,是贫僧。”
照微愣在原地,打量了他许久才敢确认,“得一……你是得一?”
秦疏怀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照微回来挖自己院子里埋的?那两坛酒,顺便看看祁令瞻窝在府里不上朝是在搞什么鬼。她?将?从秦疏怀那里薅过来的?莲子嚼得嘎吱脆,咬牙切齿地问他:“你说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何躲在府里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