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很大,沈钰安眯着眼看他,手里去摸茶具,口中说着:“是徒弟的不是,给您泡茶。”
原本放在桌上的茶具没摸到,他一手按在了棋盘上,黑白云子错落,被他伸手一按,满盘皆废。
他抬起手,一言不发。
不知何时,他落入虚幻之地。
棋盘对面坐着那位老者,他捻着胡子笑:“逆徒,你要躲在这个小地方躲到什么时候?师父走了那么久,你也不找找?”
沈钰安攥住光洁的右手,抬眼看着慈眉善目的老人,语气稀松平常:“怎么,遇到解决不了的大事了?”
老人双手揣进袖里,老神在在地闭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能有什么大事?比不过你自作主张给蓬莱又收了个弟子的事大,还把名头安在我这里,你也是,她也是,根本成不了合格的杂修,我哪天去了阴司都不好意思见我蓬莱旧友。”
沈钰安拆穿他:“你那些旧友都投胎了吧?见到的是投胎过几轮的旧友很难说。”
老者先骂了他一顿,然后叹息一声,轻声道:“徒弟,出去走走吧。”
沈钰安看着他:“为何?”
“自然是有人希望你这么做。”
老者这么说,沈钰安想问问是谁的希望,但等不及开口,眼前的一切都如烟散去了。
他缓缓睁眼,看见妙果趴在桌案上吭哧吭哧抄写文章,襻膊把衣袖搂起来,她纤细的胳膊蹭的黑乎乎的,但本人毫无察觉,一笔一划,字大如斗。
窗外的山雀叽叽喳喳,竹楼没有人声,气氛清静祥和,所以他在某一刻撑着额头睡着了。
还真是稀奇,他许久不睡觉了,也就无从入梦,消失了那么久的河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梦里呢?
妙果的写字习惯不好,老是忍不住要弯腰,等到腰酸背痛了才直起身体,沈钰安总是会纠正她,刚才沈钰安闭着眼睛睡去她是知道的,所以才放心大胆地弯腰写字,再起身就看见沈钰安睁开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
气氛有些尴尬,妙果不自觉坐直了身体,虽然相处了月余,与他更熟悉了,但他作为师兄的威严已经不知不觉树立起来。
沈钰安倒没揪住她的小错误不放,只是戴着手套的右手突然伸过来掐住了她的脸颊。
慢慢养还是养出了些成效的,如今妙果的脸颊白里透红,头发更加黑亮柔顺,个子也悄悄窜了一点,虽然以沈钰安的身高看不出来那微妙的一点在哪里。
他细细打量了一下自己养的这朵花,很满意她不再是风吹雨打一下就会死去的模样了。
这很不错,带出去走走也不是不行。
妙果不解其意,任由他掐着脸捏了捏自己的肉,又满意地松开,起身上楼了。
无双镇的浊气彻底消散,妖魔们身上的灵气又掩盖了它们在凡人眼中的身形,镇民们渐渐地恢复了之前的生活状态,随着入秋,不少品种的果子成熟,汉子们忙碌起来,他们一筐一筐地从山上的果林运回水果。
清甜的果香萦绕在整个小镇,每天从白水桥路过的牛车行人更多了,人们将果子卖到更大些的县城去,赚取银钱补贴家用。
这天随着卖果子回来的还有几个官差,他们从县城来的,接到报案说无双镇发生了命案。
无双镇偏僻,比村子也大不了多少,有什么大事儿都得有人去县城跑着报官,一来一回少说得折腾两天,官差也不一定及时赶来,拖拖拉拉的难如请神。
“呦,谁家报官啦?可少见官差来咱们这偏僻地方。”说话的是个爱看热闹的年轻媳妇。
白水河上游有浅滩,河水清澈,常有妇人在此浣衣,官差从桥上过,腰间佩刀沉甸甸的吓人,路人都给他们腾开位置,不可谓不显眼。
“你回娘家省亲回来也没听说过啊?南边的杜家,卖豆腐那家男人,把自己女儿打死了咧!”与她相熟的中年婶子接话。
“啊呀,真骇人,我不晓得呀……什么时候的事,惊动官府,谁报的官……”年轻媳妇的棒槌都放下了,她们聚在一起讨论着,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我前些时候看见杜家媳妇背着包袱出镇子咧,后来又灰扑扑地回来,该不是她去告了自己男人吧……”
短暂的安静片刻,有人叹息。
“造孽呦,亲生女儿叫自己男人打死了……这日子怎么过……”
她们身后的草丛里,一只尖尖耳朵的红毛狐狸懒洋洋趴着,它含着一只丑丑的木蝴蝶,偶尔用爪子拨弄一下。
这是妙果与沈钰安学傀儡术的最新成果——一只传音蝴蝶。
红毛狐狸闲来无事,帮她试试效果,叼着木蝴蝶一路小跑,就听到这么个消息。
不知道效果怎么样,它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官差在路上抓了个过路人,凶神恶煞地问沈状元家在哪里。
路人说了住址,摸不着头脑,难道沈状元也犯事儿了?期期艾艾想问个清楚,却被官差打发走了。
官差得知了消息,跑回去,弯腰同一个头戴纶巾的年轻人禀报:“大人,打听到了,当年沈状元回乡,重开了镇上书院,住处就在桥头的竹林里,过了书院再走一段路就到。”
被他叫做大人的年轻人名叫蔺游,是京城里来的巡抚大人,据说曾经和沈状元共事,这次是刚巧赶上无双镇的村妇来报案,他想起曾经的旧友也在无双镇,决定顺路来看看,这才催得官差不得不赶早来拿人。
蔺游生的剑眉星目,也不端架子,他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吩咐道:“你们去查证拿人,我自己前去拜访就是,稍晚些我的侍从也就赶到,你们碰上了,招呼一声只管先回去吧。”
官差们领命,就分开办事去了。
蔺游又从白水桥上折回去,朝着那片显眼的竹林走。
妙果在走廊上坐着雕刻木块,还是做蝴蝶。
她攥着刻刀动作,木屑扑簌簌地往裙子上掉,堆积得多了她就停下来拍一拍。
刚才被红毛狐狸叼出去的那只木蝴蝶,施的傀儡术没有问题,就是飞不起来,只扑闪两下就会掉下来,妙果觉得是载体的问题,于是她决定再雕刻一只,这次把翅膀做的大一点、薄一点。
阳光明媚,两只大傀儡帮妙杏搬出了晾衣服的竹竿,衣柜里原本给妙果的衣服大了,她就改了两件素净的自己穿,做人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掉,不换衣服就会觉得很奇怪。
只是沈钰安买来的衣服都衣袖宽大,姐妹俩起来都习惯绑上襻膊做事。
秋日的阳光相对柔和,少女用烟灰色发带将脑后的头发都盘了起来,耳后顺到胸前的长发只在中间用发绳绑了一道,露出她干净清秀的脸庞,苍白且温柔。
她穿着素净的浅灰色交领襦裙,宽袖搂起,一双雪白的手臂翻动着柔软的被褥,脚边还放着木盆,里面是还没晾上的衣物。
竹林小径中踏着风声而来的郎君抬眼就是这样恬静平常,又触动人心的画面,他一时之间呆住了,只觉得怎么开口都是唐突。
直到妙杏与他四目相对,一人一鬼皆是惊慌。
蔺游惊的是自己失态,居然盯着陌生少女窥探这么久,也不知有没有吓到人家。
妙杏惊的是没察觉时居然来了外人,她如今是个死人,虽然附身木偶容貌有改,但难免有心细如发的人看出端倪。
她惊叫一声,盆都不要了就跑进屋里,妙果小小一个坐在屋檐底下,被她晾晒的被子挡住,刚才人参精和一群小纸人打架,因为寡不敌众所以被薅秃了所有叶子,它拖着小陶盆过来,卷着妙果的手腕嚎啕大哭,细声细气哭得天崩地裂。
妙果低个头哄哄它的功夫,三姐就尖叫一声跑进屋了,还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院子外喊:“姑娘莫怕!在下并非歹徒!我名蔺游,前来拜访沈师兄!姑娘——”
有外人,还看见了三姐。
这是个糟糕的信号,妙果心情不太好,她把人参精的触须手捋下来,拍拍它的秃头,人参精收了声音,安静自觉地拱回泥土里。
沈钰安含笑的声音在二楼响起:“嗯,蔺游?好久不见。”
蔺游将搭在院门上的手收回去,有些讪讪地咳嗽一声:“沈师兄,一时情急,失礼了。”
沈钰安原谅他的一时情急,在二楼拢了拢松散的外衫,屈指叩了叩栏杆,温声道:“妙果,将院门打开迎客,我马上下来。”
妙果?难道是……
蔺游眼睛都亮起来,却见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女从晾晒的被褥后面出来,她穿着灰绿色的襦裙,也用发带盘起脑后的长发,不过垂在胸前的头发编成了两条细细的小辫子,面孔与刚才那位姑娘相比稚嫩精致许多。
妙果只看他华贵的好衣料就知道他不是无双镇的人,心下稍安的同时又有些好奇,他也叫沈钰安师兄?可他分明看不见……
呃,原来两个傀儡第一时间察觉了有人来访,一动不动抬着晾衣杆子伪装成晾衣架的一部分。
是了,这种做出人形的傀儡,除非做出它们的人赋予它们容颜和任务,不然它们就会保持着大型木偶的形状,无法开口,只能机械听从一些简单的指令。
刚才来了人,它们站着不动,却没提醒妙杏,整个院子就她一个“活人”,那个陌生男子没有察觉异常,看来确实只是个普通人无疑了。
此师兄非彼师兄,妙果在心里认真分析,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人与她没有沈钰安讲过的所谓同门友谊,他就是个冒失的危险分子,随时可能暴露三姐的存在。
这么想着,妙果的眼神忍不住又冷了下来,打开了门,请他进会客厅,行为举止没有京城那些大家闺秀的讲究,自然且冷淡。
蔺游反思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叫她这样冷待自己。
也许是唐突了刚才那位姑娘叫她恼怒?看她年纪小些,也许是那位姑娘的妹妹。
沈钰安已经坐在了窗下,红泥小火炉放在桌上,咕噜咕噜烧着热水。
妙果引着蔺游过去,自己在沈钰安身边寻个蒲团继续坐着雕刻木蝴蝶,似有些腼腆地不愿开口,蔺游扫视一圈,失望地发现那位姑娘并没有出来见客。
他斟酌着开口致歉:“抱歉沈师兄,方才在院前探看,唐突了一位姑娘,蔺游绝非故意为之,还请沈师兄转告那位姑娘,千万不要因此受到惊吓。”
“嗯?”沈钰安微微挑眉,他慢条斯理地将茶叶投入杯中,拿隔热的帕子拎起铜壶洗茶,动作赏心悦目。
“我方才就想问你,对着我的夫人喊什么呢?”
蔺游大惊,磕巴一下道:“夫、夫人?”
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又忍不住羞愧道:“原来是……我不知沈师兄原来娶妻了,多有冒犯,还请师兄将嫂夫人唤出来,蔺游亲自赔罪。”
沈钰安将一杯泡好的茶轻轻推给他,疑惑地笑了一声,听不懂一样地问他:“蔺游,今日怎么神思恍惚的?我的夫人开门引你进来,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妙果也分得一杯茶,沈钰安牵起她的手,垂着睫毛用湿帕子给她擦掉手上的木屑,细致温柔,话却是对着蔺游说的:“内子年纪还小,有些怕人,不认识你,受惊才躲了起来,说来,你是该向她致歉。”
妙果任由师兄把自己的两只手擦呀擦,指甲缝都不放过,听到这话飞速看了一眼神色震惊的蔺游,声音细细弱弱地开口:“没事……不用道歉,是我自己胆子小。”
沈钰安神色怜惜,给她擦完手,亲昵又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
好师妹,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小东西,演技优秀如他。
蔺游觉得不好意思看,又觉得沈钰安好像拿他当傻子,他别开眼,小声反驳:“不是啊沈师兄……是另一位姑娘,灰色的衣服,没有辫子的……”
沈钰安神色如常:“那你看错了吧,此地只我夫妻二人,没有其他的什么姑娘。”
妙果配合点头。
“……”
蔺游看着妙果那张明显比他小的脸,她乖乖跪坐在沈钰安身边,挺直了脊背才到他的肩膀,一句“嫂嫂”怎么也叫不出口。
难道真是他看错了吗?
也不是没有可能,她们的衣服样式相同,颜色相近,发式也区别不大……
他当然不知道,衣服样式都是沈钰安挑的,他随手一指,一种款式拿十件,只有颜色稍稍区分;
无双镇染布技术不成熟,颜色种类少,走在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的裙子颜色大同小异;
至于发式,妙果的头发都是妙杏梳的,农家少女自然不考虑会不会因为发式相同而尴尬,姐妹俩一个发型实在是很常见……
再加上对沈钰安的盲目信任,富贵出身的蔺游动摇了自己看见的内容,对着两人认认真真致歉:“许是舟车劳顿,蔺游有些眼花了,做出此等失礼之事,还请沈师兄和嫂、嫂夫人莫怪。”
沈钰安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抿了口茶问道:“许久没有消息,你怎么突然来拜访我了?”
蔺游眼睛看向妙果,有些踌躇。
沈钰安拍拍因为无事可做又开始雕刻蝴蝶的妙果,耐心地问她:“这里要讲些无聊的事,你愿意听一听吗?”
妙果观察他的神色,见他是真的不介意自己在不在,想了想还是爬起来:“我的衣服没晾完,夫君与人聊着。”
她头一回叫他夫君,自然又顺口,倒叫他有些不适应,片刻的异样后也就平静下来。
妙果出了屋子,走到院中将三姐没晾完的衣服搭在晾衣竿上。
因为她有点够不着,伪装起来的两只大傀儡悄悄屈膝,把高度降下来一点,等她的木盆空了,再悄悄站直身体。
红毛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在窗户底下拨拉人参精的小陶盆,人参精宁死不屈,绝不冒头。
妙果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三姐躲到哪里去了,于是走到自己的小菜园里待着。
按照沈钰安的说法,修炼至今,只用了一个月多一点,她已经进入了练气期,这是木灵根得天独厚的优势,她也能感觉的到,自己有些地方确实不一样了。
以前催发植物生长会引起右手痉挛,身体还会感觉很疲惫,现在催发植物已经如同呼吸一样简单,她真切感受到了灵力在“丹田”运转留存,连用灵力凝出花朵的数量都增加了,现在每天送沈钰安三朵花后会短暂地感觉被耗尽,但一下午就能恢复过来。
她隐约弄明白了一件事:沈钰安大抵是修炼有损,他不能自己吸收灵气转化为灵力,就从她这里拿些帮助自身修炼,他要的一开始就不是花,是她的外化灵力。
“噗啪”一声,粉嫩的山茶花绽放在她指间,娇软丝滑的触感亲吻着她的皮肤,妙果拈起花看了看,不明白为什么外化灵力能凝聚的植物那样多,自己却执着地给他送漂亮的花儿。
第18章 18.前往青阳(下)
不知道那个叫做蔺游的人和沈钰安到底聊了些什么,居然一直聊到了中午该吃饭。
妙果抱着自己种出来的灵气充裕大白菜走进厨房,决定亲自上阵,做一顿丰盛的午饭招待客人。
双手叉腰站在灶台前,妙果决定准备四个菜:辣蓼炒笋、紫苏蒸小鱼仔、豆角煎蛋和白菜豆腐汤。
一口锅里蒸上米饭,再洗干净菜,妙果系着围裙开始处理小鱼仔,小鱼只有巴掌大,是妙杏同红毛狐狸夜里在山上的小水潭里兜回来的。
妙杏不用睡觉,晚上也没事可干,红毛狐狸就忽悠她一起去捕猎,夜里山上没人,妙杏有点心动,同它去了,回来时带回来一些小鱼仔,放在木盆里养着。
有三姐在,作为“傻子”的妙果很少有动手做饭的机会,但处理食材却是熟练的,她回忆着妙杏炒菜的顺序,心想应该不是难事。
自信满满地按照自己的口味做了一桌菜,走到门口又迟疑,敲敲门,她小声喊:“夫君?饭好了,吃过饭再聊吧。”
蔺游这才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了,起身要告辞,沈钰安按照人间礼节出言留他:“我夫人难得下厨,你可留下尝尝她的手艺。”
难得下厨?
蔺游不确定地想,看不出沈师兄如此宠爱自己的小夫人,平常居然是自己做饭。
都说君子远庖厨,沈师兄是个值得结交的君子,让他甘愿洗手作羹汤爱护着的那个小姑娘看着有些小家子气,也不如京城贵女们美丽优雅,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吸引了沈师兄呢?
秉持着这样好奇的心态,蔺游留了下来,饭菜摆上桌子,卖相不错,他往常吃食都是精致精细的,这样的农家小菜还是头一回吃到。
妙果坐在沈钰安旁边,与沈钰安一同看着蔺游夹了一筷子嫩笋放进嘴里,神色似有惊喜,秉持着“食不言”的礼节才没有夸出口。
沈钰安微微挑眉,看来小师妹做的东西也没有这样难以下咽。
他拿起筷子,也送了一筷子笋尖进口。
妙果有些紧张,一双杏眼圆圆的,眨都不眨地看着他。
“……”
沈钰安的洁白的脖子开始泛红,但良好的礼仪让他咽下了口中的东西,再开口,温润的嗓音有些哑了:“妙果,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啊,辣、辣蓼……”妙果看他脖子上的红还要往上蔓延,反应过来,“师……不是,夫君您吃不了辣?”
蔺游看呆了,茫然片刻赶紧盛一碗汤给递给他,有些尴尬道:“原来沈师兄不吃辣啊……”
他不知道很正常,怎么沈夫人也不知道?
沈钰安感受着舌尖奇怪的灼痛感,端着碗抿了一口汤,妙果想起来什么,没来得及阻止:“等等……”
汤的温度下去以后,更多的灼痛感从喉咙一路烧道腹中,耳朵尖都开始升温,沈钰安看着碗里青绿色的嫩叶,听他可怜的小师妹说完了剩下的话。
“汤、汤里也放了些剩余的辣蓼……”
沈钰安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看他脚步匆匆的,也许不是因为不想说话才不开口。
蔺游告别沈钰安时没见到人,比他矮很多的小嫂嫂送他,神思不属地往二楼看,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他心里有些想笑,没想到看似温和、其实不太好接近的沈师兄最后选了这样一个各种意义来看都很稚嫩的小夫人。
想到刚刚因为眼花而吓到她,他不自觉地更加抱歉。
妙杏等蔺游走远了才敢重新现身,看到妙果蔫蔫地蹲在厨房洗碗,她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怎么啦?”
妙果嘴巴瘪瘪的,有点担心沈钰安生气,他生气的话可能会把她们撵走,她还不够厉害,三姐没了躲藏的地方,被抓走了怎么办?
“我午饭炒的菜都放了辣蓼,师兄吃不得辣,上楼之后就没出来过了。”
她其实敲门认错来着,但沈钰安没理她。
妙杏帮她清洗碗筷,给她出主意:“你不是做好了木蝴蝶吗?去给沈先生看看成果,先生好说话,不会生气太久的。”
妙果闷闷点头,嘴上说要去,下午却趴在桌上继续抄写文章,练习符箓的白纸条堆满桌案。
她抄的眼睛酸涩,手臂也酸痛,天色昏暗了还没停下。
楼梯边的落地油灯盏亮起来,有人站在一片昏黄的灯光里一一点亮剩余的灯芯,屋子里亮堂堂的,妙果下意识眯眼。
是沈钰安下来了,他换了身衣服,手里拿着火折子,慢慢走过来。
“师兄……”妙果小声叫他。
“嗯。”他声音还有点哑,低沉地,但不凶。
妙果手忙脚乱地收拾桌面,沈钰安坐下来,按住她无处安放的手。
“好了。”他开口,嗓子有点肿痛,很奇怪,很不满,这脆弱的人类修士身体啊,修为实在太低,但他知道迁怒妙果没有用,吓坏她反而耽误自己修炼。
“别忙了,今晚收拾收拾行囊,明日带你出门,过段时间再回来。”
他将一个漂亮的小荷包放在桌上,妙果没动,他便往她那里推了推,声音低哑温柔:“我炼的储物袋,可以把行李放进去,你若是愿意,还可以将你姐姐也装走。”
原来一下午没出来,是在炼化这么个漂亮实用的小储物袋啊。
妙果拿起小荷包摸了摸,低着脑袋跟沈钰安道歉:“对不起师兄,我以后再也不做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吃了。”
沈钰安哼笑,咳嗽一声:“你也知道是乱七八糟。”
他不能吃辣也不算什么新发现,以前还需要进食的时候都刻意避开辣椒,却万万没想到有一种绿色野菜叫做辣蓼,长得无害,威力却不容小觑。
“喜欢吃辣就吃吧,待你进入金丹期,你想吃也不能吃了,得练习辟谷。”
他丢下这样一句自以为很残忍的话就进了浴池间,妙果自觉攥着小荷包出去,跑到厨房和妙杏说今晚在厨房吃饭。
天色不亮妙果就爬起来了,仔仔细细检查自己的小荷包,带了许多看起来用得上的东西。
想起什么,跑到厨房将妙杏连夜给她烙的饼珍重地包好单独放一个角落,最后把亲爱的三姐附身的小木偶也放进去,还给她放一朵外化灵力的木芙蓉。
她做这些的时候沈钰安就在旁边看着,指尖拈着两朵木芙蓉,等妙果收拾好了,他当着她的面给吃了一朵。
他今日穿着窄袖窄身的深蓝色衣袍,皮革的护腕和腰带都有银饰,黑色翘头靴贴合着劲瘦的小腿,很少见地竖起了高马尾,两缕倔强的碎发垂在脸侧,这样的他太有少年感,温和不再,过分的美丽让他看上去有些犀利。
妙果灵力凝成的植物是可以吃的,说穿了植物只是灵力呈现和被存储的一种形式,吃下去就化成了灵力,有益无害。
他以前都是将花儿在身边带一天,等到新的花儿送来,他才摘了手套将前一天的花给吸收掉,今天却当着妙果的面把刚拿到花给吃下去了……
“?”妙果不解其意。
她还以为他其实是喜欢摆弄这些好看的花儿来着?
沈钰安发现了两种吸收灵力方式的区别,吃下去的灵力是甜的,有一种将妙果嚼碎吃掉的微妙满足感。
好奇怪的感觉,他以为成熟的大妖应该能控制自己的食欲的。
可看见自己的东西被分给别人,他是真的有些生气,暗自磨牙,思考着将妙果藏进肚子里的可能性和利弊。
“真好吃,我希望明天属于我的花不会少,你看呢?”他温和笑着,露出一点森森白牙,嗓子比昨晚哑得更厉害。
“……”妙果紧了紧自己的小荷包怕他抢,小声说下午还会给他补一朵花的。
沈钰安满意点头,算是同意了。
想了又想,她还是没忍住:“师兄……你是不是上火了呀?”
“……”愚蠢的小师妹,大妖怎么会上火。
沈钰安抿着嘴,一言不发地拎着妙果的衣领出门。
师兄身高腿长,背着手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妙果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地追,在白水桥头看见昨日上门的蔺游。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华丽的马车,正朝着竹林张望,两个侍从跟在他身后垂着头等着。
妙果看看那两个侍从,又低头看看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蔺游看见夫妻二人出来,高兴地迎上来,却没发现行李,忍不住疑问:“沈师兄,我们要去的时日不短,不带些东西吗?”
沈钰安双手背在身后,原本目不斜视,听到这话看向他,却是一言不发。
“?”蔺游不明白什么意思。
还是妙果从他后面探出头,替莫名闹脾气的师兄说话:“不好意思,夫君他不舒服,不方便开口。”
蔺游恍然大悟,咳嗽一声,含糊道:“啊,这样,那没事,路上缺什么吩咐蔺游就是……”
妙果看他一身昂贵的衣服料子,腰间挂着的精致玉佩,以及身后珠光宝气的马车,理解了他的意思。
意思是:我有钱,我是冤大头,快来吩咐我。
青阳镇在白水河上游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围绕着镇子的那条河已经不叫白水河。
群山环绕的地方就会有河,山顶的冰雪融化,地下水的涌出,交汇出一条河流,河流分成两路,一条穿过大山成了白水河,一条奔向山外汇入大江。
那条河不知从哪一天有了个名字,叫做齐英河。
第19章 19.怨河·开篇
妙果还是第一次坐马车,这马车很宽敞,里面还固定放着一张小桌,小桌下不是镂空的,抽屉拉开,里面放了好些精致小食和一套茶具。
蔺游自己坐一边,妙果挨着沈钰安坐一边,马车行驶的很稳,蔺游倒出的茶水只是微微晃起波澜。
“条件简陋,只能劳烦沈师兄凑合用些陈茶,到了地方我再为师兄泡从京中带来的好茶。”
沈钰安端起茶盏沾了下杯就兴致缺缺地放下,妙果都怀疑他到底碰到水没有。
到底是自己的过错,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她小声对他道:“夫君,多喝水才败火,嗓子能好的快些。”
沈钰安居高临下瞥她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这么闭着眼睛养起神来。
意思很好猜:还不都是你害的。
妙果羞愧地绞了绞衣带,在心里盘算着要不然下午多给沈钰安一朵花哄哄他。
蔺游抵拳咳嗽一声,有意缓解气氛,主动和妙果搭话:“嫂夫人可知我们此行要去何处?”
“……”妙果看他一眼,又垂着头作“胆小内向”状,其实她是不太喜欢这个陌生人的,不仅有着暴露三姐的风险,还害得她将辣蓼投喂给了师兄。
蔺游不是个看不懂委婉拒绝的人,但谁都不说话,他与一个已婚少女大眼瞪小眼也实在尴尬,只能绞尽脑汁找话题:“我们是要去青阳镇,办些小事,青阳镇的染织工艺不错,嫂夫人到时候可以逛逛,买些好看的布料……”
青阳镇。
妙果悄悄看一眼闭着眼睛的沈钰安,他没什么反应,昨夜也没说到底是要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