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他有夫君人设—— by伏地·猫
伏地·猫  发于:2023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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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方才破晓,天色隐约泛青。
五大三粗的汉子披了衣服起来为妻子倒水,疲惫的妻子抱着哭闹一夜的孩子低声哄拍。
他往厨房去,院门口的灯笼不断地发出细微的动静。
夏季尾巴的清晨,说不上热,但也不至于这么凉快。
想不明白怎么回事,汉子加快了步伐。
汉子姓张,无双镇众多果农中并不出挑的其中一个,家在镇子边上,距离镇子还有点远,这里只剩下几户邻里不远不近地住着,其他人都搬去了镇上。
无双镇以前只是个夹在两座大山中间的贫瘠小村子,家家户户巴望着并不肥沃的黄土种出救命粮,六十年前一场暴雨引发山洪,大水淹没了农田。
值得庆幸的是,村子不仅没什么伤亡,还因祸得福——一条充沛的河流出现在这里,农作物灌溉有了保障,一位沈姓商人途经此地,意外发现这里种出的果子要比别处香甜,且品相上佳。
沈姓商人于是定居于此,带着村民们改种果树,再卖出去,渐渐的,河的两岸就发展起一座不怎么富庶的小镇。
小村子有了名字,叫做无双镇,河流也有了名字,叫做白水河。
六十年过去,很难说这里的人都是原来小村子里的人了,但住在小镇边缘的,仍然是简陋的土坯房的人,一定是村里的原住民没错了。
张姓汉子家代代住在这里,没舍得往镇子中心的白墙青瓦房搬,在他看来,黄泥做坯,石片做顶的房子没什么不好,篱笆扎起来围个小院子,生活也过得下去。
这里剩下的人家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房屋样式,要是离得不远,对面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也看得一清二楚。
汉子摸黑去厨房打水,回来时冷不丁看见隔壁杜家的菜园子里蹲了一个人,双手在地上扒拉泥土。
两家离得近,院子之间只隔着一道篱笆墙,关系也还行,汉子于是回屋拿了油灯走近,“谁在那里啊?”
那个蹲着的人转过身来,背着天光,但汉子在灯火下看清她披散的乱糟糟的头发、清秀顺眼但明显蜡黄的小脸,她小猫叫似的喊了一声:“张叔。”
张叔松了口气,油灯放下一点,缓和语气:“果子啊,这么早在菜园子蹲着干嘛?叔还以为哪家皮猴崽子偷菜呢。”
对面的小姑娘站起来,搓了搓两手的泥巴,直愣愣地看着张叔院门口,好像没听见他的问题。
因为天色不亮,她的眼睛黑漆漆的,脸又瘦小,这么看有点瘆人,张叔莫名地后背发凉,也朝着自家院子门口看去,木门栓的好好的,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早就熄了,在风里轻轻晃荡。
再回头,杜家那小女儿走近篱笆,踮着脚送过来一棵完整的桃树苗,枝条抽绿,嫩芽上还沾着露水,莫名地讨人喜欢。
小姑娘捧着树苗,说话慢吞吞地:“送给婶子,开花。”
原来刚才在菜园子里蹲着挖树苗啊。
张叔有点同情,但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接过桃树苗,“哎呦,这长得好,你婶子肯定喜欢。”
他不考虑为什么桃树苗会在菜园子里种着,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接过桃树苗的一瞬间,哭了一晚上的小儿子终于哭累了似的睡去,不再出声了,周围阴冷的感觉也散去不少。
恰巧杜家爹娘房里点了灯,他们要起来赶早出摊,去镇上卖豆腐。
杜家阿娘在屋里喊人:“果子,过来梳头了!”
小姑娘听见喊,还盯着张叔,跟他挥挥手:“阿娘喊了。”
说完也不等张叔反应,转身朝着院子里去,杜家阿娘开门,早知道女儿早起了一样,看她两手脏兮兮的,数落着给她擦洗了,再拿着木梳给她梳头,又急匆匆地去厨房烧水。
张叔站在篱笆边上,看着小姑娘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像是才反应过来阿娘走开了,然后摸到自己的头发,不甚灵活地给自己编辫子,十个手指头要打架似的。
叹息一声,张叔提着树苗回屋,妻子放下终于熟睡的孩子,利落地梳头盘发,瞧见他提了棵树苗,还举着油灯,莫名其妙:“天亮了拿什么灯出去?回来还拿棵苗子?”
她一说,男人才反应过来天光已经大亮,举着桃树苗给妻子:“天亮得太快了,你瞧,果子送给你的。她一大早蹲菜园子里挖的,刚还被她娘数落了。”
妻子知道那个小姑娘,柔和了眉眼,接过树苗打量:“苗子好呢,果子也是个好孩子,真是造孽,怎么就吃药吃傻了呢?十六岁的大姑娘了,瞧着还没七岁的二丫脑子灵光。”
果子全名儿叫杜妙果,小时候瞧着冰雪聪明的,就是有时候说胡话,她阿娘怕孩子是有什么毛病,带着去医馆看病,吃了很多奇怪方子,终于把人真吃成了远近闻名的傻子。
张叔打个哈欠,穿好衣服,不好说人家爹娘得不是,只能附和地叹息一声:“可惜了。”
被张家夫妻俩同情的小傻子并不知情,坐在院中的丝瓜架子下编辫子,两边的麻花辫,一边整齐漂亮,一边歪歪斜斜狗啃了似的。
她头发很长,黑亮的辫子垂在身前都还能到腰,是以她自己动手的这边辫子一直编到了爹娘挑着豆腐出门,三姐妙杏起床。
杜妙杏比妹妹大一岁,长得并不如妹妹好看,脸色因为营养不良和长期劳作显得蜡黄,一块红色的胎记覆盖了她半个额头,加上杜家太穷,十七岁还在待字闺中。
看见妙果在丝瓜架子底下闷头编辫子,妙杏走过去一瞧,果然妹妹的手艺没有任何进步。
叹息一声,她温柔地给妹妹解开辫子重新编好,引导着妹妹开口说话:“今天起得好早,在菜地里找到什么了?”
家里房间不够,她们姐妹向来是睡在一间的,妙杏最清楚妹妹不睡懒觉,天天早起在菜园子里扒拉泥土。
为了给妹妹编辫子,妙杏蹲在她身前,妙果愣愣地看着屋檐下的蜘蛛网,听到她问话,视线才慢悠悠地落到妙杏的肩膀上,那里坐着两只灰褐色的小东西。
细细的身子顶着不起眼的大伞帽,整个身子加起来也没有妙果的巴掌大,像雨后的蘑菇,不过是会跑会动的那种。
“菜地,小虫子,背着房子。”妙果慢慢把手放在姐姐的肩膀上,说话间屈指弹飞了那两只蘑菇精。
妙杏毫无察觉,站起来牵着人去厨房,扩展妹妹的认知:“那是蜗牛,你抓住它了吗?”
妙果乖乖地提着洗得发白的土布裙子跟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没有呢。”
杜家不富裕,孩子却多,大哥已经分家出去,二姐嫁了邻镇上的屠户,家里如今还剩下等媒人消息的妙杏,痴呆之名远扬的妙果,以及这个家里唯一的读书人——六岁的小弟。
小弟下午去书院上课,家里的活计不用动手,是以上午的时间大多是睡过去的,妙杏却得领着妹妹喂鸡扫地洗衣服,临近中午时又匆匆进了厨房做饭。
她待小妹妹是怜爱的,并不会因为妙果看着反应迟钝就欺负她,反而处处照顾,比杜家阿娘更像个亲娘。
抱着装菜的筐子进厨房之前,她对日头里晒着的妙果喊:“果子,戴上草帽,去给摘两根黄瓜来。”
还在菜地里跟大白萝卜较劲的妙果默默松开了被揪秃的萝卜,去屋檐底下摸了个大草帽扣在脑袋上,慢吞吞地朝着黄瓜架子走去。
此时已经是夏季的尾巴了,黄瓜藤枯死了不少,估计再过两天就吃不上黄瓜了。
妙果在架子前面站着不动,盯着阿娘说过的做种子的老瓜,又在枯败的叶子里试图找出第二根能吃的瓜,遗憾的是,一无所获。
篱笆墙那边出现个人,趴着墙对她招手,妙果看过去,发现是张婶子,她还端着一碗什么东西,顶着日头喊她:“果子过来,看婶子给你做啥好吃的了?”
好吃的。
妙果走快了几步,张婶子递过来手里的碗,里面装着三张肉饼,混着开春时候晾干留存下来的椿芽,香气扑鼻。
张婶子隔着篱笆拍了拍妙果戴着草帽的脑袋,跟她叮嘱:“你们三个孩子都有,别叫妙杏省给弟弟了,也别跟爹娘说,叫你娘知道,又胡思乱想。”
妙果点头,被太阳晒蔫了似的,声音细弱:“谢谢婶子。”
张婶子喜欢女儿,杜家不把女儿当人看,一年到头地干活,当骡子使唤,却只能过年时候才分上两口肉尝尝味儿。
你说家里穷也就算了,偏偏妙杏和妙果都瘦的一把骨头,肤色蜡黄,杜小弟却能吃的白胖白胖的。
两个女孩从小就乖,时不时还帮她带带皮孩子,实在看不过眼,张婶子就偷偷地给姐妹两个做些好吃的。
她本意并不是不喜欢杜小弟,却到底是偏心了点,有一次家里熬了鸡汤,她给姐妹俩送了一份,恰逢杜小弟身体不适,妙杏把汤省着给弟弟了,让杜家阿娘知道了,当时闷在心里不说,却在镇上与人话里话外说她看不起老杜家,当杜家人是讨饭的。
张婶子并不怪她如此,只是以后送吃食都是三个孩子谁都不短,也叮嘱妙果别告诉爹娘。
妙果把草帽摘了递给张婶子,哒哒哒一阵风一样跑进厨房,不多时又抱着空碗出来,路过黄瓜架子还停下来摸索了一会儿。
张婶子一头雾水,看妙果踮脚送回来一个洗干净的空碗和水灵灵的两根黄瓜,稀奇道:“哎呦,这会子还有这么嫩的瓜呢。”
妙果认真地道:“谢谢婶子。”
本也不是交换意思的妇人还是拿了碗和黄瓜,走之前叫妙果快回去趁热吃肉饼。
妙果目送她回屋,把草帽又戴回头上,左手揉着无故痉挛起来的右手,慢慢地走回自家屋檐下。

第2章 她看见鬼了
妙果回到厨房,洗了手就捧起自己的那张肉饼开始吃,妙杏还在炒菜,顾不上说话。
睡了一上午的杜小弟摸索到厨房,见灶台上的碗里放了肉饼,眼珠子瞟到咽下最后一口饼的妙果,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声,伸手就要把碗端走。
妙果“嗖”一下站起来,赶在他够到之前把碗端起来,黑琉璃似的眼睛不带什么柔软的情绪,此刻一点也不痴傻:“等着三姐。”
杜小弟怒了,指着她喊:“凭什么你先吃了?”
妙果又不说话了,她占了年龄的优势,才能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脸红脖子粗的弟弟。
杜小弟并不怕她,见她一动不动,以为她又发呆,扑过去要抢,妙果骤然发怒,单手揪着他的耳朵使劲把他往厨房外面拖。
也许是干活多的缘故,她虽然瘦小,但力气是有的,娇生惯养的杜小弟根本躲不开,使劲去踢她,踢中几脚,妙果反而变本加厉,他耳朵痛得快被扯掉了。
杜妙杏头都大了,转个身的功夫弟弟妹妹就打起来了,她匆匆往锅里加了瓢水,跟出去劝架,却见杜小弟已经被打服了,半边耳朵通红,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吃饼,哭都不敢用力。
反应迟钝的妹妹站在旁边看天,好像又在发呆,听见她出来的动静才转过来,对视半晌,突然想起来似的,把怀里的碗递给她,里头是张肉最多的饼。
……这种时候真的很难相信妹妹是个傻子呢。
妙杏张嘴,又闭上,接过碗,叹了一声:“果子,以后别再打弟弟了。”
每次都是,揍完就告状,然后妙果会挨打,但她还是会揍不听话的弟弟。
妙果当作没听见,坐在屋檐下的草墩子上发呆。
这么一闹完,妙杏急匆匆地把饭菜装进食盒里,又从磨坊间里挑出一担豆腐,带着妙果出门去给爹娘送饭。
她没来得及吃的肉饼叫妙果带走了,当着杜小弟的面包进帕子里揣走的。
他们家在镇子最南边,顺着河往上游再走一段路才能看见镇子里的白墙青瓦和熙攘人群。
这段路没什么人烟,硬梆梆的黄土路,草木稀疏,平时家养的狗三五成群地爱在这里追逐。
进了镇子,姐妹俩在众多摊位里找到杜家豆腐摊,他们家手艺不错,早上挑的豆腐刚刚好买完。
添了新豆腐,爹娘吃饭,妙杏就先招呼买豆腐的客人,妙果站在姐姐后面摇着蒲扇,防止小虫子飞进豆腐桶里。
妙果动作迟钝又机械,低着头不看人,一只带着甜腻脂粉香的肥手却隔着大半个摊子抚摸上妙果的脸。
“这不是妙果丫头?哎呦都这么水灵了!”
这手沾满了粘腻冰冷的汗液,浓厚的香粉味道夹杂着腐臭扑面而来,妙果皱着眉迟钝地后退躲开。
她抬眼看,一个头上簪了大朵红色绢花的丰腴妇人挤出半个白腻的胸脯,趴在她们摊子前的横木台上,眼睛被脸上的横肉遮挡成一条细线,执着地要摸摸妙果。
妙杏一把将妹妹挡在身后,勉强笑着招呼:“香婆婆,刚送来的新鲜豆腐,称两斤?”
来人姓赵,但白水河上下的镇子都管她叫香婆婆,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媒婆。
妙果还记得她,四年前,杜家爹娘不想要她了,就请了香婆婆为她寻个好去处,去处的“好”要着重体现在对方愿意多少钱买下妙果。
当时的妙果比现在更矮更瘦,但胜在长得不随杜家爹娘,眉眼清秀,牙齿雪白整齐。
香婆婆用看牲畜的手法看了看妙果,满心坏水地就想把妙果嫁给个有钱老头子做妾,但这桩事最终没成。
被打断了动作,香婆婆直起腰来,笑得肥肉乱颤,红色的口脂显得她的嘴很大,像是刚吃了小孩:“妙杏啊,你也该嫁人了,长得不好看不要紧,手脚麻利就是了,邻镇有个小伙子啊,虽然穷了点,但配你正正好!”
妙杏下意识拨弄自己的头发,想挡住额头上丑陋的胎记,但红色的胎记覆盖半个额头,是遮不住的。意识到这一点,她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脸上,针扎一样的刺痛。
香婆婆得意地扭了扭腰,自觉打了胜仗,眼神落在妙果身上,像是在估算她的价值。
她打量着妙果纤瘦的四肢,微微起伏的曲线,不太满意的砸吧一下嘴,视线转到妙果的脸上,却见这傻子歪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叫人倍感不适。
周围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坐等好戏开场,便于他们茶余饭后有新的谈资,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但在妙果的眼里,香婆婆背上突兀地趴着一个穿粉色衣服的“人”,一张残破的红盖头遮住它的头脸,只能看见它青白色的尖尖下巴和殷红发紫的唇,它不属于阳间人世,在色彩鲜明的场面里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阴冷寂静。
这个东西,四年前还不在。
也许是察觉到了妙果的视线,那东西抬起来头,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大凶之物。
妙果蓦然收回自己的视线,捏紧袖口,又垂下去头做闷葫芦。
动静闹得大,妙杏捂着额头红了眼,杜家爹娘却没理会,放下饭碗过来对着香婆婆笑。
杜家阿爹紧张地搓搓手,苍老黝黑的脸笑出褶子:“香婆婆,可是给我家妙杏说亲来了?那个邻镇的小伙子条件怎么样啊……”
香婆婆嫌弃地挥挥帕子,嘴上很不留情:“哎呦杜家老哥,你们妙杏长成这个样子,哪里有人肯要哦,我还不是替你们水灵漂亮的妙果说亲来了?”
杜阿娘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僵硬地笑:“我家杏子也没那么不中看吧……况且妙果已经有了亲事。”
香婆婆睁大眼睛,声音尖锐地喊起来:“什么亲事哦?当初你们反悔,刘老爷可是很生气!可你们也没把丫头嫁人,这些年谁上了门?哪里凭空来的亲事?”
杜阿娘不会吵架,只能扯一扯丈夫的袖子,杜阿爹才为难道:“是,确实是有亲事,沈家阿郎……”
“哎呦喂——”香婆婆的红唇扯开,笑得前仰后合,用帕子擦眼泪。
“你们攀扯沈家阿郎?人家是什么人家?你们街头卖豆腐的女儿送过去给人家状元郎做洗脚婢么?”
这话很是难听,但杜家夫妇唯唯诺诺惯了,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反驳。
妙果牵着三姐慢慢地挪到爹娘先前坐着吃饭的地方,给她擦眼泪,呐呐道:“不哭,不丑。”
姐姐埋头在她肩膀里小声啜泣,妙果坐着,听爹娘在香婆婆尖细的吵嚷里费劲地,翻来覆去地解释与沈家阿郎的“婚约”。
沈家阿郎。
一道撑着油纸伞的影子在脑海里滑过,她好像又嗅到了那天的潮湿水汽。
杜家其实很平凡,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家,但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这样一个平凡的穷苦人家养育了五个孩子,有三个都是被称作“赔钱货”的丫头。
妙果出生时,爹娘为人父母的喜悦已经冲淡,有的只是生活的重压和疲惫,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妙果自小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她总说房间里有会动的蘑菇跑来跑去,说厨房里有困在咸菜缸里的红毛狗,说坟头怎么站着已经去世的鳏夫爷爷。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修仙的门派,多的是招摇撞骗的道士,人们不再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所以这个张口说灵异志怪的小孩子被认为是病了。
杜家阿娘带女儿看病,吃了很多治脑子的药,吃了整整两年,妙果终于不再说她看得见什么了,也终于变成了一个反应迟钝的傻子。
小儿子两岁了,这个家更加不堪重负,大儿子迟迟说不到亲事,女儿再多也因为家穷嫁不出去,杜家爹娘咬牙做出决定,要将妙果卖了。
因为她已经是个“傻子”,傻子不懂事,不必在意她的意愿,再说他们是父母啊,女儿孝敬爹娘是应该的。
他们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心安理得等待香婆婆为他们找到“女婿”。
那天是个寻常天,雨下的不大,但连绵的湿浸透衣服,叫人肌骨发寒。
妙果茫然地跪在院子里,滚一身的泥水,大哥抱着小弟坐在堂屋没出来,二姐和三姐挡在妙果身前,恳请爹娘不要卖了妹妹,一家人拉拉扯扯地哭嚎,邻居们有看热闹的,有劝说的,但最终不好插手家务事,都陷入了沉默。
撑着青山淡墨绘图油纸伞的少年郎君踩着一双木屐路过,听到动静后靠近人群,周围人认出他,让开一条路。
他很高,衣着素净,面料却是顶好的,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青色伞柄,微微抬伞,露出他还有些少年气的精致眉目,唇色嫣红。
蝶翼一般的睫毛上下一碰,复又分开,点漆似的眼对上抬着头正在发呆的脏脏包妙果,他好看得近乎妖冶。
“啊……”
妙果呆呆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非人的妖物。
却见妖物郎君轻轻勾起一个安抚的笑,浓密的睫毛弯出温柔的弧线,冲淡了那种妖冶的感觉。
这下便不似妖物了,更像下凡的仙子,好看又贵气。
他叫沈钰安,是辞官归乡的状元郎,打算重开镇上的书院,那天正在挨家挨户地收学生,路过杜家,从围观的邻居那里听了事情原委。
看妙果身量还不到他的腰,瘦的仿佛一根干柴棒,分明还是个孩子,一时心生怜悯,不忍她如此命运,就掏钱给杜家爹娘,说让他们把妙果养着,若是寻不到合适的良人,及笄之后他自来求娶。
杜家爹娘信以为真,缓解了燃眉之急,眉开眼笑地说好。
那时候妙果懵懵懂懂的,阿娘告诉她,沈家阿郎是个好的,以后妙果嫁给他就有福了。
可是芝兰玉树的状元郎四年来不曾上门,那个随口一说的婚约也没有凭证,想来真的只是个借口罢了。
杜家素来是镇上的老实人,夫妻两个渐渐在香婆婆牙尖嘴利的攻势之下偃旗息鼓,收拾东西预备收摊。
香婆婆眼珠一转,并不打算就此罢休,抱着手臂,换了缓和的语气苦口婆心道:“老哥,嫂子,也不是我多做纠缠,实在是刘老爷那边逼着我呀!”
吵不起来,周围的人就都散去了,杜家阿娘也因此把脸冷下来,努力硬气道:“那是你的事,做什么来找我家的晦气!”
“怎么是找晦气呢,”香婆婆半点不见外地挽住杜家阿娘的手臂,喜上眉梢:“我这分明是大喜事呢,不是我自吹哦,杜家嫂子,我谈成的婚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眼光再准不过,老夫少妻最能长久的,刘老爷对妙果念念不忘,这是何其情深!妙果嫁过去享福呦……”
她吹得天花乱坠,杜家夫妻耳根子软,略有松动,香婆婆见状,又鼓吹道:“咱们家妙果呦,长得就是富贵面相,那是注定要嫁给有钱人的呀,再说妙果还年轻,侍奉刘老爷能有几年,待刘老爷……”
她嘴角抿着奇怪的笑,哼哧几声,继续道:“到那时,妙果能拿到的钱可不少呦。”
她们后面几句话声音很小,模模糊糊地听不分明,但在香婆婆的目光落在妙果身上后,杜家爹娘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看向坐在墙根下的小女儿。
午时的太阳毒辣,灼热,妙果却感觉到后背发凉,爹娘的面目变的陌生可怖。
趴在香婆婆背上的东西听全了她的话,在她背上稍稍直起身子来,朝着妙果的方向咧开嘴,细密的尖锐利齿间并没有舌头,口中鲜血涌出,向下粘连成一条细线,很快浸湿香婆婆的衣襟。
但她浑然不觉。
“往北面跑哦。”
来自阴间的呢喃窃窃地在妙果的耳边响起,含糊不清,耳后皮肤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轰隆隆——”一声闷雷炸响,天空突兀地暗下来。

突然下起的雨扰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杜家爹娘送走香婆婆,招呼杜妙杏过去收摊,杜家阿娘一反常态地把自己的蓑衣斗笠穿在妙果身上,粗粝的掌心摸了摸她的脸。
一家人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无双镇的降雨并不频繁,灌溉和吃用都靠着贯穿镇子的白水河,东西两边的镇子连接都要经过最北边的白水桥,这桥是最初那位沈姓富商修建的,仿了富庶地方的样式,做成半圆的拱桥,栏杆两边很随机地雕刻了几只形态各异的狮子。
此时一个撑着伞的年轻男子站在桥上,伸出一只右手摩挲狮子的石头脑袋。
这只修长的手上戴着很贴合的手套,朦胧的黑纱材质仿佛能直接看见皮肤,凑近了才发现那若隐若现的错觉不过是其中夹杂的金丝。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油纸伞面上,从这个方向眺望镇子,凡人看不见浓郁的黑气从镇子中心飘出来,渐渐蚕食整个小镇。
镇上唯一的书院就在过了桥不远的竹林里,有稚嫩的童音在大呼小叫:“沈先生!沈先生!有人打起来了!”
被唤作先生的年轻男子正是沈钰安,他收回目光,右手在空中信手一拈,一只破旧的鱼篓从河岸里飞到他手上,里面没有活蹦乱跳的鱼,绿油油的水草装了半个篓子。
他不急不慌地提着鱼篓回去,十来个孩子围成个圈,讲室的桌子蒲团东倒西歪,宣纸乱飞,所有东西都不在应该待着的地方。
“先生来了!”跑去叫先生的机灵男孩叫着,一群半大的孩子顿时让开位置,露出中间打架的两个学生。
杜小弟叫人压在地上,眼角乌青,把他揍了一顿的也没好到哪里去,手腕上一个沾着口水和血丝的牙印还在耀武扬威。
两人还在吵:“卖豆腐的也敢惹我?我家可是开钱庄的!就说你姐姐是傻子了怎么着吧?”
杜小弟使劲扑腾,炸了毛似的:“她不是傻子!你再说我咬死你!”
“就是傻子就是傻子!”
“够了,”沈钰安把手里的鱼篓搁在墙角,跟着他回来的瘦小男孩接过他的油纸伞收起来,也妥帖置放了,“罗俊,松开成根。”
他并不像无双镇的庄稼汉那样结实魁梧,但身量高大,脊背挺直犹如一棵修竹。
沈先生长得俊美,脾气也温和,总是含着温柔的笑意,但没有刺头敢不听他的话,一双沉静的眸子偶尔露出的冷然神色实在叫人喘不过气。
罗俊不情不愿地松开人,杜小弟终于能从地上爬起来,两个人都弯腰喊了先生。
顺滑的布料从孩子们眼前掠过,是先生回到自己的桌案前撩袍坐下了,他拎起一本被墨水殃及的课本,脸上没什么表情。
“……”
学生们都站好不敢开口。
谁敢承认是自己敢的啊。
静了片刻,沈钰安开口,却没说什么责备的话,揉着额角将书放回桌案,吩咐道:“所有人把讲室收拾干净然后下学,寻衅滋事的两个最后走,我亲自送。”
学生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道:“先生,还在下雨呢。”
雨下得突然,大家来时都没带伞。
沈钰安看他一眼,道:“放心走就是,雨不会下太久。”
“……”
说不上是不是错觉,但总感觉沈先生的眼神深处隐含嫌弃,他难道问了个蠢问题吗?
讲室收拾完,没有参与打架的孩子结伴走了,雨势变小,只有零星点滴,他们呼啦啦跑过白水桥,讨论沈先生今天为什么又没有钓到鱼。
钱庄派了伙计来接罗俊,看见沈钰安,取下头上斗笠弯着腰打招呼:“沈先生,今天雨下的突然,我来给东家孩子送伞,不想您下学这么早啊。”
沈钰安客客气气地还礼,唤来罗俊,把人交给伙计:“左右无事就下学了,你来的正巧,劳烦转告罗掌柜,明日我会上门拜访。”
伙计不明所以,但东家的家事不好仔细问,只能领着人走了。
书院只剩下杜小弟,他胖墩墩地,抱着沈先生递给他的鱼篓,吸了吸鼻子,小声喊:“先生?”
先生没搭理他,折回屋檐下取了油纸伞,在鞋上又套一双木屐,带杜小弟出了书院。
他也没锁门,好像不怕有人偷东西似的,杜小弟跟在他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子南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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