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果抿抿嘴,没说懂没懂,只说要给母亲换衣服,请师兄先出去等着。
沈钰安松手出去了。
干瘦的妇人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日暮西沉,身上穿着干燥的衣裳,躺在暖和的被褥里。
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映进余晖,一朵萱草花静静地躺在窗台上。
沈钰安想。
小可怜师妹还小呢,就这样离开母亲确实会有些怏怏不乐,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说。
但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反驳:我为了怜惜她年纪小,不是忍了四年才把她带到身边吗?
这么一想,他立刻觉得自己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绝世好妖。
两个傀儡拿着图纸到处比划,最后抱来一堆竹子开始扎篱笆,预备围个院子出来。
被妙果包袱款款背回来的人参精哭了三天,才避免了被切片炖汤的命运,有了一个自己的小陶盆,它整个埋在土里,又伸出两只细细长长的根须挪啊挪的,把自己的小陶盆挪到有太阳的地方。
天气放晴,妙果搬着个小坐垫坐在厨房外面的屋檐下糊纸灯笼。
她向傀儡讨了些竹条,又小心地问沈钰安可不可以借些宣纸,征得同意之后坐在屋檐下开始扎灯笼。
妙杏跟她并排坐着,她做一步,妙果跟着学一步,一人一鬼挑最简单的扎,两个四四方方的框架渐渐成型。
妙果的手因为小时候吃错药一直不太灵活,经过他的药汁调理之后慢慢地好起来。
“为什么扎灯笼呀?”他听见妙杏这样问。
坐着还是比姐姐矮半个头的小姑娘吭哧吭哧固定灯笼架子:“我先前拿张叔家的灯笼给大头鬼了,就想着送两个还回去。”
“啊呀,大头鬼?怎么好端端地送灯笼给它们……”
沈钰安收了心思不再听姐妹俩一惊一乍的谈话,那太无聊了。
只偶尔分开视线看一眼妙果,她穿着浅绿色交领襦裙,不太习惯宽大的袖子,拿襻膊将袖子搂起来,细瘦白皙的手臂露出来做事,过了会儿跑进屋里端着自己的水杯又出来。
真好,就像领回家终于养熟了点的小动物,终于对居住环境放松了些,沈钰安很满意自己对于温润人设的把控,成效显著。
因为妖魔出现吓到了镇民,大人们要讨生活,不得已出门活动,但小孩子被关在家里,怕被妖魔抓了去。
书院因此已经关停,沈钰安落得清闲,翻出几张练字的废纸,裁剪成一串手拉手的小纸人。
小纸人飘飘飞飞,落在逐渐成型的院子外面,化作一排面色苍白的彪形大汉,各个穿着喜庆的红衣,合力抬着一顶正红色的轿子和几箱绸缎珠宝,朝着竹林外走去。
他站在二楼的走廊,指间捻着妙果今天送给他的桔梗花,充足的灵力包围着他,他懒洋洋地躬身趴在栏杆上,撑着下巴喊妙果:“怎么样,小师妹,我做的迎亲傀儡,气派吗?”
厨房不和竹楼并肩,修在竹楼的侧面,从二楼看厨房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听见他喊,妙果就抬头,眯了一下眼睛。
“是不是太破费了?”
妙果是说那些箱子里的值钱物件,她不太清楚成亲的步骤和习俗,但长眼睛看得见沈钰安给的太多了。
沈钰安低声笑了两声,对妙果说:“家里的钱自然要留着养你,箱子里其实只有一袋银子。”
话本里反正这么写的,场面应当是很气派了,沈家的钱大都存在钱庄,他也懒得因为这样的小事去取,况且,一袋银子可不就是杜家爹娘心里对女儿的定价吗?
沈钰安这么懒懒地想。
他随口就说了句让人误会的话,妙果还没怎么,妙杏就先眨眨眼睛站起来,笑着往厨房去:“快午时了,我做饭。”
三姐好像、也许、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妙果看了一眼楼上像猫一样眯着眼睛晒太阳的人,心里有点无奈,有点苦恼,但最后还是觉得,他是恩人,有些小问题能怎么办呢?
小大人一样叹口气,妙果继续埋头扎灯笼了。
沈钰安真的活得像个神仙。
妙果如此感叹道。
因为这个人居然把取水的井口挖在了书院。
又或者说,这个井口本来就是书院有的,毕竟书院也有几十年了,学生在这里总有用水的时候。
沈钰安的竹楼里书院不远,但往来取水并不方便,他完全可以请人再打一口近些的井,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连厨房都用不上。
平日里煮茶都是傀儡拎着木桶去打水,大水缸更是想都别想。
如果这里是家,那么家里张嘴吃饭的只有妙果一个,要用水的也只有她一个。
傀儡是沈钰安的耳目,怎么看都像沈钰安的手脚,吩咐傀儡总有一种吩咐沈钰安的错觉。
姐妹俩不好意思叫傀儡打水,都是自己拎着木桶去书院取水。
灶膛里的火半天烧不起来,妙杏就叫妹妹先去打水回来洗菜。
妙果提着比她小腿高的木桶走了。
竹林很安静,阳光被绿叶柔和,在石子小路上投下光影,风吹过会有“簌簌”的动静。
她暂时改不掉慢吞吞的习惯,慢慢朝着书院露出的尖尖屋檐和隐约的白墙青瓦走去。
不知何时,风声渐渐消失了,浓郁的水汽弥漫在空气里,腐烂的鱼腥味令人作呕。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红毛狐狸飞快攀上妙果的肩膀,妙果已经习惯了,侧脸蹭了蹭柔软的狐狸毛。
红毛狐狸舒适地趴在妙果的头顶,优雅地舔了舔爪子。
“我闻到了死鱼的味道,好臭。”
妙果停住了脚步,她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很近,仿佛近在咫尺。
她以为又闯进了什么幻梦,可闭眼再看,眼前仍然是一条石子路,竹林的边缘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过来,孩子,快过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竹林。
日光反射在竹林边缘那东西的身上,妙果隐约看见是个高大的轮廓,很长,那是什么东西?
“有客来,怎么不叫我?”
身侧掠过一阵带着桔梗花香味的风,沈钰安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衣裳,踩着一双黑色长靴出现在她身边。
他的衣裳总是层层叠叠的,腰身紧束,袖袍和衣摆散开能散成朵花儿,他又爱拢袖走路,脊背挺直,墨发披散,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他莫名地端庄。
他就这么仙气飘飘地领着妙果往竹林外头走,迎面对上一个巨大的生物。
一道山岳般的影子模糊地投下来。
妙果发誓,她此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鱼。
有屋舍那么高的一条长长的鱼,身体还有一半在河中隐没,上半身却趴在岸上,鱼鳍之下另生利爪,牢牢扣住大地。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它把抬高的头颅低下,侧头用一只水泡一样凸起的鱼目打量他们。
鱼嘴张开又合上,腐烂的鱼腥味扑面而来。
“河伯,你是此地河伯吗?”
它和无双镇小打小闹的妖魔精怪不一样,身上有浓重的人类怨气,也许是因为它吃人。
妙果强装镇定,其实害怕得眼睫发颤,下意识揪着沈钰安的袖子,呼吸都放轻了:“师兄……”
“没事。”
沈钰安有心安抚她,戴手套的手想拍拍她的头,结果和不挪窝的红毛狐狸大眼瞪小眼。
于是他顺手把她头顶打哈欠的红毛狐狸塞到师妹怀里了。
“?!”
狐狸本来不满意被随手拎来拎去,但察觉到妙果的害怕,动了动身子,用尾巴敷衍地拍拍她的后背。
“不是,此地河伯是我师父,他可能去别处钓鱼了,很久没回来,您找他有事吗?”沈钰安对怪鱼说道。
巨鱼转动眼珠,仿佛在思考,片刻后,它吃力地抬起河中的另一半身体。
它的后半截身体已经化骨,勾缠了许多水草似的东西,腐烂的味道融进水汽中。
“吾乃齐英河伯,寿数将尽,想求此地河伯施法清理河道,庇佑吾河中子民。”
河伯都是河流的主人,清理河道自然不在话下,这条看起来吃了很多人、身上沾了数不清的死人怨气的怪物居然是河伯?
自称齐英河伯的巨鱼说完这些话,已经疲惫不堪,它轰然倒地,一只眼睛凝视着蓝天。
日光沉寂,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安静,腐臭味越来越浓郁。
“它、它死了吗?”
妙果捂着嘴小声询问,怀里还紧紧搂着快要憋死的红毛狐狸。
沈钰安漂亮的眉头拧起个尖尖,他打量了一下没有动静的齐英河伯,右手掌心凝起一团灵火,面容又舒展开,好像终于解决了什么难题:“不知道,试一下吧。”
“??”妙果眼睁睁看着一团灵火飞出去,巨大的鱼变成了可燃物体,“呼啦”一下整个身体都被灵火笼罩着燃烧起来,视觉效果十分恐怖。
沈钰安拢着袖,闲闲感叹:“前辈,您烤烤火的话闻起来味道能好点。”
妙果定睛看去,自称河伯的怪鱼扭动了几下身体,鱼骨烧成了黑色,缠在骨头缝隙间的水草烧成了灰烬,腐臭味随着火焰的熄灭也变淡了。
怪鱼并没有死去,它的皮肉完好无损,只是烧的黑乎乎的,看上去很大一截木炭似的,它好像终于喘过来气,鱼鳃又开始翕张。
沈钰安摸着下巴笑:“看吧,没死。”
妙果欲言又止,觉得他这个一把火烧着试试人家死没死的方法好像有点嚣张,但转念又想,自己不懂什么门道,万一沈钰安是在给那条鱼治病呢?
最终她把木桶提手挎在臂弯,腾出双手“啪啪”地给沈钰安鼓两下掌,很不熟练地赞叹:“师兄,好厉害。”
沈钰安拍拍她的头:“厉害什么,帮个忙把前辈送进水里,不然干死了怎么办?”
“哦哦,我试试。”
她从第一日给沈钰安赠花之后,就在竹楼边上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小块菜地,这几天有空就训练着如何使用适量的灵气催发植物生长。
妙果集中精神,努力调动空气中不算充裕的灵气,河岸下的蒺藜草疯长,变成细细长长的藤蔓一圈一圈缠住了干渴的鱼,温柔地将它送回了水中。
白水河并不深,只能淹没怪鱼的一半身体,但聊胜于无。
蒺藜草撤开时在怪鱼的尾巴上尝试性地输送了些灵力。
“嗬——”
汲取了微薄灵力的齐英河伯终于又能开口,血肉尽失的下半身慢慢笼罩一层散发灵光的鱼尾虚影。
“木灵之力——多谢小友,吾,应该可多撑一段时日了。”
“小师妹刚刚入门,只能帮前辈到这里了。”
沈钰安站在河岸之上,垂眸看着河道中命不久矣的大鱼。
齐英河伯侧面的眼凝视这个年轻的人类男子,“吾在你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您的来意我已经知晓,只是师父归期不定,我修为不足,恐怕无法帮忙。”沈钰安错开话题,引来一阵大风,河水泛起波浪,他劝道:“此地浊气未消,您还是尽早回去吧。”
这是逐客令了。
巨鱼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并不纠缠,几个呼吸之间便收敛了巨大的身形。
“你们会去的,青阳镇,要快,要快。”
一条花鲢跃出水面,又落入河中,逆着河流向上游去了。
无双镇很久没有这样大阵仗的热闹婚事。
沈钰安做出来的纸人傀儡吹吹打打,从北到南穿过了整个镇子,人们忌惮有些时日没出现的妖魔,又忍不住跟着看看热闹。
轿子落在杜家门口,杜阿娘坐在女儿房里为“妙果”梳头。
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婚事也仓促,还是她弯着腰去隔壁张家求了一块红布,才匆匆为女儿做了身红裙子。
她脸色苍白,低声下气地跟张婶子说好话,那个脾气很好的女人接连不断地叹气。
杜阿爹打死了女儿的消息已经传开,只是还没有人去县城报官,她听见张姓的汉子吩咐妻子要看住孩子们,离杜家远一点,过两天就一起搬到镇里去。
杜阿娘安安分分地,恳求张婶子借自己一块红布,她想给女儿做身衣裳,心软的女人拿出了过年收到的红布,拉住她的手说:“老姐啊,杏子的事儿……要不然还是跟这样的男人和离吧?难说什么时候他再惹什么官司……”
她一言不发,抱着红布说谢谢,转身回去,点着平时舍不得用的油灯,给她的“女儿”做了一身简陋的嫁衣。
她给“妙果”换上了嫁衣,家里没什么值钱首饰,只给她盘起了头发,用红绳固定。
“妙果”像平常一样,呆呆的没什么反应,任由阿娘摆弄自己,但干瘦的妇人摸摸她的脸颊,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有了大造化。
杜阿爹来敲门,用对待外人才有的温和态度喊她:“孩子他娘,接亲的来了,收拾好了吗?”
杜阿娘将“妙果”送出去,领头抬轿的大汉眼睛细长,站在院子里,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开合合说着喜话。
看热闹的人离得远,心里觉得杜家晦气,又在讨论沈钰安怎么这个节骨眼娶了他们家的小傻子?
所以只有杜阿娘听见那大汉说话。
本该是新郎官的沈状元分明不在这里,但大汉嘴里发出的声音确实温润含笑的。
“我将妙果带走了,以后不想看她再与你们有什么瓜葛,聘礼在箱子里,省着点花足够你们后半生过活,做人不要太贪心,我只是拿出了你们心里觉得女儿应该有的价钱。”
“做错事的人就要付出代价,我很期待那一天。”
丈夫和儿子都挂着平常却诡异的欣喜表情,杜阿娘浑身发冷,满脑子都是那句“做错事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代价,代价……
她僵硬的目光转向一无所觉的中年男人,指甲掐进了肉里也没反应,心中焦躁悔恨的情绪无限放大。
送走了不请自来的齐英河伯,沈钰安在桥上留了一道灵咒,这才转身看着只到他胸口的妙果,她将挂在臂弯的木桶滑到手中,有些无措地低头看地面,努力回忆刚刚催发蒺藜生长的步骤哪里不对。
红毛狐狸在她怀里舒适地换了个姿势,大尾巴晃了晃,口吐人言:“看什么呢?都不回去吃午饭吗?”
妙果不知道他们原本认识,只当自己醒来之前红毛狐狸就上门来过了。
因为沈钰安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自己对于妖魔们的震慑力和蔑视,对红毛狐狸也是无视居多,所以她只当他不太爱搭理精精怪怪的。
沈钰安果然直接无视了它,对着妙果叹息,真像个很关心妙果的好师兄似的:“小师妹,你怎么都不长肉呢?”
个头不高就算了,还是瘦弱的仿佛一手能捏死的动物幼崽模样。
是他投喂的不够好吗?若是继续瘦巴巴病歪歪的风一吹就倒,什么时候才能将木灵根修炼到极致?
他回忆起采买的傀儡每天带回来的东西,肉是不缺的,新鲜的蔬菜和鸡蛋也都有,要不然再做个麻雀傀儡去山中抢些蜂蜜回来吧,傀儡路过听买菜大娘提过那也是好东西。
妙果没想到他开口是要说这个,来到竹楼之后,其实她的饮食好了太多,顿顿白米饭管够不说,每天都能吃上肉。
沈钰安说的要养她,是真的有好好在养她。
她心里很感激,时刻记着他的恩情,沈钰安吩咐的事她都尽力去做,问的话也决不忽视。
“我有好好吃饭,”只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长肉,实在是以前没有长肉的条件,也就不存在长肉的经验,但她仰着脸保证:“我会继续努力的,多吃一些。”
沈钰安点点头,很满意她的配合,陪着她去打水,还要给她规定:“以后每餐多吃一碗饭吧,早晨起来绕着竹楼跑三十圈,别往菜地里一扎就是一上午。”
他能理解木灵根修炼需要亲近泥土和植物,但不代表他能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找到的灵力存储源还没修炼到一定境界,就因为身体跟不上劳碌过度而死去。
井口的辘轳“吱呀吱呀”转着,妙果白白的手臂使劲转着手柄,她将满满的一桶水倒回去大半,双手提着木桶跟在沈钰安后面走。
红毛狐狸自觉地跟在她脚边,优雅地迈着步子,对沈钰安的规定咂舌:“跑三十圈?这小胳膊小腿会断掉吧?要不然跟我去山上跑个来回吧,也能锻炼身体的。”
沈钰安并没有什么要帮忙提水的自觉,只是脚步放慢,时不时的停下来让妙果歇歇,他从怀里拿出蓝紫色的桔梗花把玩,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红毛狐狸:“山中精怪繁多,我不想家里再多出个什么东西哭哭啼啼扰人清静。”
这是没办法的事,妙果跟沈钰安学了正经的引气入体后,灵气就能安安分分待在她的身体了,再加上木灵根亲近万物,她每天都能引来些小东西跟在身边蹭灵气。
妙果:“……师兄放心,我以后把它们赶出去,不叫进院子。”
沈钰安和颜悦色:“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叫它们打扰你修炼,近些年灵气越发稀薄,你修炼又晚,我只是担心你跟不上我的进度。”
开什么玩笑呢?他又不是什么大方的好人,当世灵气稀薄,修炼各凭本事,他不能凭借自身获取灵力,好不容易找到妙果,怎么能让那些没什么灵智的小精怪占便宜?
妙果闷闷地点头,回答他:“我不会松懈,请师兄放心。”
于是妙果的日常修炼就增加了一项锻炼身体,除开上午在菜园子里练习灵气使用,下午先学一个时辰文字、再学两个时辰画符、晚饭后再打坐两个时辰吸收灵气之外,她还得早上起来绕着竹楼跑步锻炼身体。
安排很满,妙果提着水回去,坐在炉灶后面烧火时和妙杏说了要锻炼身体这件事。
妙杏在炒菜,听说沈钰安觉得妹妹不长肉时有些苦恼:“我听张婶子说过,补身体不能一口气吃太多肉,所以也不敢给你吃太多,时日太短了,慢慢养着或许就能长个长肉了。”
妙果往灶膛里扔木柴,说都听三姐的。
午饭仍然是一个人吃的,为了不显得太孤单,妙杏坐在妹妹对面,双手捧着脸笑眯眯看她吃饭。
她如今成了鬼,已经感觉不到饥饿,木头做的身体也不能往里面塞水塞饭,拿的一副碗筷是用来给妙果夹菜的。
妙果就努力扒饭,和她讲自己以前见过的一些精怪,讲红毛狐狸多少次在家里偷吃咸菜。
妙杏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小陶盆里的人参精晒够了太阳,自己挪着盆进屋,伸出细细的触须小手请求妙杏给它浇些水。
妙果咽下口中的饭,午后的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竹叶香气沾在人的衣角上,这种感觉幸福安定的不真实。
但是只要这样的日子能一直保持住,她愿意再刻苦些,不管沈钰安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黄昏时分,出去迎亲的纸人傀儡们回来了,它们吹吹打打的动静过了桥就戛然而止。
那时候妙果正坐在会客厅的蒲团坐垫上画符,桌案上的茶具连带托盘被挪到地上,取而代之的是裁好的白纸条和和笔墨砚台。
“别问为什么白纸条是宣纸裁剪的。”
沈钰安坐在她对面,手里卷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他在督促妙果画符。
指尖翻过一页,他温润的嗓音接着讲述:“蓬莱仙岛主杂修,剑道,炼器,医药,御兽,符咒阵法,凡蓬莱弟子,都要学习这些,不求样样精通,但或多或少都要会用。
‘杂修’这个概念你或许还不太理解,但你只需要知道以上列举的东西都要学,不过我会的不多,教你的自然也不多。”
他话锋一转,继续讲白纸条:“也许你见过道士用的黄纸符箓,那也是一种符咒,但那是最低级的使用方法,将咒文画在纸上,以纸为媒,能够发挥的效果微乎其微,若是画符的人一点灵力也无,符箓就是废纸。”
沈钰安右手在空气中画出一道火红色的灵咒,打在停在窗户上好奇探头的小麻雀身上,小麻雀突然口吐人言,用沈钰安的声音说出话来:“蓬莱的符咒不爱用纸,都是以灵力直接画符,毕竟我们不是专业的符箓修士,不可能随时背着一堆笔墨纸砚,太麻烦。”
符咒力量散去,小麻雀扑闪着翅膀飞走,妙果收回视线,又继续听沈钰安讲:“所以白纸条是给你练习符咒纹路走势的,待你熟悉了,可以如我一般直接引灵力画符。”
妙果囫囵听下他的讲解,总结出自己任务:像识字一样,先把各种乍一看一模一样、仔细看又毫不相干的咒文记住,记熟,能默写是最好。
她头昏脑胀反复练习了两个时辰,在妙杏搂起袖子进厨房准备晚饭时听见了傀儡回来的动静。
看热闹的红毛狐狸从窗户上跳来,一爪子踩进砚台,在妙果摊了一桌子的纸条上留下几个爪印,它语气有点玩味:“哈哈,书院门口可站了不少看热闹的凡人,真有意思,我还以为妖魔吓破了他们的胆子,原来害怕也不能阻止他们看热闹的心啊。”
妙果不知道它什么意思,听见来了许多人看热闹,心里紧张:“他们是来看婚礼的?这可糟了,我们没有准备呀……”
沈钰安动静闹得大,可竹楼一点红色也没有,无双镇有请上门观礼的人吃饭的习俗,现在来了人,不说吃饭,只怕所谓成亲都要露馅。
沈钰安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又翻了一页书:“怕什么,师兄自然有办法。”
第16章 16.京城来的人
纸人傀儡抬着轿子停在刚扎好的院篱笆外面,轿子上走下来一个穿着简洁嫁衣的小姑娘,盖头是没有的,唇上和眼尾都涂了廉价的胭脂。
她自己走进院子,同身后的一众迎亲傀儡一起随风化为原型,一连串的纸人飞进屋檐下挂着,晃晃荡荡的手拉手荡秋千,一套红嫁衣和两截红绳掉在地上,一片绿叶落在上面,边缘沾了红色的痕迹。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看客,妙果无声地看向红毛狐狸。
那眼神太好懂了,她问:人呢,难道你在撒谎吗?
红毛狐狸在纸上蹭自己沾了墨汁的爪子,对妙果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自然不说假话,人都在书院站着呢,一个个高兴的像是拣了钱。”
妙杏从厨房出来,走过去把地上的嫁衣捡起来,没说什么,喊妙果收拾收拾吃饭。
沈钰安闲着无聊,好心肠地给红毛狐狸扔了个清洁术,懒懒开口:“这就是符咒的力量了,我在桥上丢了个致幻符,踏上桥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境,他们半个时辰后回去,都会觉得自己参加了我们的婚礼,还留下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
他把“我们的婚礼”说的这样自然,自然的好像真有这样一场婚礼。
妙果不接这个话头,转移话题道:“晚饭要好了,您要一起吃些吗?我三姐的手艺很好的。”
她没见过沈钰安吃东西,醒来第一天做的饭就有他的份,但妙果怎么端去的怎么端回来的,他倚着门说自己已经辟谷,以后只做妙果的饭就行。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观察,妙果知道了辟谷原来是真实存在的,幸好他还喝些水,不然妙果真要怀疑是不是他也是木头做的身体了。
所以此时问一句纯粹是客套话,言下之意是:我要吃饭啦,今天的符就画到这里吧。
沈钰安颔首,含着笑起身,“不必,晚上记得要修炼。”
他说完就上楼了,大概率是回到那间堆满了木料的屋子里继续忙了。
执着要成亲要名分的是他,一开始就分房睡的也是他,他将自己放在“师兄”这一位置上,事事都为妙果考虑,看似一场交易,但妙果显然是受益更多的那个人。
在外人眼中,杜家的小傻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以后就是沈状元的夫人了,锦衣玉食不在话下;事实上也是,妙果终于不会被莫名其妙地卖掉,有了安全温暖可以吃饱饭的地方,还接触到了更多玄妙有趣的知识,她的世界仿佛变得更加宽广,不再拘泥于一个小院子了。
妙果珍惜这样的机会,也知道贪婪不仅不会让人得到更多,反而会让人失去现在所拥有的,所以她得掐死任何让沈钰安对她产生厌烦的苗头。
她隐约察觉到,沈钰安讨厌和人产生交集,他养着自己就像养着一朵对他有用的花,种花的人当然会对花爱护关心,高兴时也会摸摸看看,但他不需要花对自己产生什么不必要的情绪。
这一点,妙果很清楚。
阳光还不错,竹叶被风吹的“飒飒”作响,两只山雀从竹梢飞下来,寻到一小块干燥的沙坑,它们兴高采烈地埋进去使劲磨蹭自己的小胸脯,翅膀扑哧扑哧的扬起不少尘土。
沈钰安敲敲桌案,撑着头给妙果指出背错的文章,然后拿起了一把戒尺。
“十二句,背错一句,背错六个字,挨几下?”
妙果因为看山雀沙浴而走神,颤巍巍地伸出两只手,小声跟他打商量:“师兄轻点打吧,我待会儿还要洗衣服。”
洗衣服要用手搓,打疼了不好用力,沈钰安不近人情地微笑:“你还说,教你的清洁术学会了吗?学会了就不用担心洗衣服了,打几下都行。”
没学会的小姑娘自知理亏,闭上眼不忍心看自己挨戒尺。
沈钰安看她害怕得眼睫毛都微微颤抖,心里克制不住地涌起几分痒意,大约是想打痛她,泪水涟涟地哭出来最好,又觉得这样不好,想轻轻掐住她的脸颊肉叫她不要害怕。
最后戒尺还是没打下去。
有个提着鱼篓的白发老者站在院门口左看看右摸摸,他披着褐色蓑衣,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扎眼的不行,没推门,在外面喊人:“徒弟啊,你什么时候弄个院子?”
沈钰店把戒尺放下,指挥傀儡去给老人家开门,老者进了门,不高兴地吹胡子瞪眼:“你这逆徒,连个门都不肯亲自给师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