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赵夕颜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霍家赵家皆是北海大族,他的父亲霍恒文和赵元明昔日还是同窗。后来,赵元明一路高中状元,霍恒文的功名却止于秀才。霍恒文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这一桩。
好在霍恒文生了一个好儿子。霍衍自幼就展露出过人的读书天赋。
霍恒文和赵元明私交甚笃,是通家之好。霍衍牙牙学语的时候,就会喊月牙儿妹妹了。
后来,徐靖忽然冒了出来,做了赵元明的亲传弟子,在赵家书房里和赵夕颜一同开蒙读书。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月牙儿妹妹和徐靖越来越亲近。他这个竹马,反倒被慢慢挤远了。
哼!不过是个草包!仗着自己的北海王世子身份,让夫子和月牙儿妹妹不得不忍耐一二。不然,这里哪有他耀武扬威的份。
霍衍按捺住心里汹涌的嫉火,微笑着凝视赵夕颜走来。
十五岁的窈窕少女,美得倾国倾城,仪态优雅。一颦一笑,令人沉醉。
“见过霍世兄。”
少女声音悦耳至极,那双清澈黑亮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霍衍心里漏跳一拍,笑着还礼。
如果手中有剑,她现在就一剑劈了他!
赵夕颜笑容如常,心中却一片冰冷。浓烈的愤怒憎恶,迅速溢满胸膛。
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
眼前这个才学出众的英俊少年,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她对他一直敬重有加,将他视为自己的兄长一般。
前世北海郡被乱军屠城,赵氏一族被诛灭。霍家人却得以幸免,成了北海郡里唯一得以保全的望族。
徐靖惨死,她昏迷了两天才醒。睁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霍衍。
霍衍脸孔苍白,目光闪躲,低声劝她:“月牙儿妹妹,蝼蚁尚且偷生,你正值大好年华,千万别轻生。好好活下去。”
“大晋朝内乱四起,就要完了。周将军揭竿而起,先占了平原郡,现在又占了北海郡。这青州迟早都是周将军的。如此英雄,月牙儿妹妹何不早日从了他,柔顺些哄得周将军高兴,以后还能有个名分……”
她心如寒冰,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霍衍不肯走,目中流露出哀求:“月牙儿,你别闹意气了。这乱世中,人命如草芥,是死是活,都在周将军一念间。”
“霍家积存了几辈子的家业,都献给了周将军,所有女眷也都献了出来。这才保住了霍家男丁。”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想苟且偷生,只能向周将军投诚,在周将军麾下效力。今日周将军领兵出军营了,我才敢悄悄进军帐来看你。”
“你听我的劝,别寻死觅活。你才学无双貌美倾城,周将军很是喜欢你。你从了周将军,日后少不得荣华富贵。赵家族人都死了,以后,我们霍家就是你的娘家。我就是你兄长……”
愤怒的火焰在胸膛里燃烧,烧得她眼珠都红了。
她从未想过,自小一起长大的霍家兄长竟然这般卑劣无耻。
为了活命,献出家业,这勉强说得过去。
为了投诚,将家中姐妹婶娘嫂子都“献”出来,就太卑劣了!
他竟然还有脸来劝她从了周隋,还有脸说要做她的娘家兄长!妄图利用她来搏前程富贵!
“滚!”
她用尽力气,怒骂出声:“你这个无耻小人!狼心狗肺的畜生!枉生为人!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我耻于和你这种人相识!从此以后,你我一刀两断!”
“立刻滚出去!”
霍衍被骂得面无人色,颓然离去。
后来周隋占据青州数郡,在乱世称雄。她成了周隋用以炫耀的冠上宝石。
霍衍父子凭藉着“敬献之功”,在周隋麾下也有了一席之地。霍衍做着文书,兼半个军师,为周隋出谋划策。
霍衍飞黄腾达的美梦,很快戛然而止。
一次宴会中,她主动冲霍衍笑了一笑。
她从未展颜笑过。周隋第一次见她的笑颜,惊艳至极,看着霍衍的目光格外阴沉。
宴会后,周隋面色不善地追问,她坦然作答:“我和他一起长大,自小相识。我对他从无男女之情,不过,他约莫是恋慕过我的。”
周隋冷笑一声。
再过几日,霍衍就死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死在流箭之下简直不足一提。
她的美色是一柄利器。
周隋能杀霍衍。
这世间,也一定有人能杀了周隋!
万千奔涌的思绪,刹那间被压了下去。
赵夕颜没有露出端倪,笑容比平日更甜几分:“霍世兄又写了文章么?可否让我看上一看?”
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颜,霍衍心头一热,心跳得快了起来,含笑应道:“赵妹妹才学出众,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文章。若是男儿身,我亦不及。今日赵妹妹肯指点我的文章,我心中喜不自胜。”
马屁精!
徐靖心中大怒,很想伸手拎起这小子的衣襟将他扔出去。
可恨识人不明的夫子很喜欢这个虚伪的小~白~脸,月牙儿妹妹也被蒙蔽了,竟冲着霍衍嫣然一笑,从夫子手中接过文章,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夸赞了一番。
霍衍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不敢当赵妹妹盛赞。我的文章火候还不够,得继续随夫子学习。”
赵夕颜抿唇一笑:“霍世兄太过自谦了。以我看,今年的秋闱,霍世兄定能考中。明年此时,就该在京城参加会试了。”
大晋朝重文轻武,科举高中,东华门外唱名,是所有读书人的美梦。
赵元明当年是连中三元的大晋朝状元郎,风光无限,也令赵氏一族声名大噪。
霍衍目光熠熠,声音里多了几分意气风发:“希望如赵妹妹所言,不负夫子多年教导。”
徐靖斜睨霍衍一眼,语气刻薄:“夫子当年连中三元,是大晋状元。师弟别风大闪了舌头。”
霍衍微笑回敬:“师兄碍于身份,不便参加科举,委实可惜,大晋痛失英才。”
徐靖半点不心虚,趾高气昂地应了一句:“那倒也是。”
饶是赵夕颜心思沉沉,也被逗乐了。
赵元明也哭笑不得,挥挥手道:“罢了,难得休沐,我要陪一陪月牙儿。你们两个都回去吧!”
本来还想留饭来着。看看两个像炸毛鸡一样的少年,赵元明就觉头痛,索性统统撵走。
夫子发了话,徐靖和霍衍只得拱手告辞。
两人出了书房后,对视一眼,各自冷笑。
霍衍的冷笑在心里,徐靖直接就摆在了脸上。
“后日我生辰,师弟别忘了来。”徐靖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
霍衍张口应道:“我一定去。”
出了赵府,霍衍坐了马车。
徐靖不屑地呵呵一声,利落潇洒地翻身骑上骏马。这匹马极为神骏,通体雪白,只有四只马蹄是黑色的。
鲜衣怒马,少年风流。
霍衍也是一个英俊少年,和眼前的北海王世子一比,顿时黯淡无光。
更不用说,北海王世子出行,身边至少带着二十几个亲兵。这些亲兵一个个目光锐利高大勇武,一同策马奔驰,气势汹汹,令人敬畏。
霍衍眼睁睁看着徐靖一行人远去,眼底闪过幽暗的嫉恨火苗。
两个弟子总算都走了。
书房里,赵元明暗暗松一口气,转头看女儿:“月牙儿,你往日和世子颇为亲近,今日为何这般冷淡?”
有些话,对着亲爹也不能说。
赵夕颜淡淡一笑:“他是藩王世子,身份尊贵。我本来就该敬而远之。”
赵元明眉头一动,很快舒展:“这么想也有道理。以我看来,还是霍衍更合适。赵家霍家门当户对,是通家之好。霍衍和你一起长大,性情脾气你也都熟悉……”
赵元明一直更中意霍衍。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斯文清俊温和谦让的霍衍,实则贪生怕死卑劣无耻。
“爹,”赵夕颜忽地打断赵元明:“我不嫁人,以后我永远伴在爹身边。”
赵元明看着女儿平静的脸庞,心里骤然一痛。
赵夕颜细腻敏锐,鲜少在人前展露真实情绪。如今,更是心思晦暗莫深。竟连他这个亲爹也窥不破她的真实心绪。
那十年,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不堪?
为了报仇,她做了什么?
他没有追根问底,故作轻松地笑道:“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以后可别哭着喊着要离开爹。”
赵夕颜抿唇,轻声道:“不说这些。眼下有更要紧的是,我先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爹。”
赵元明收敛笑意,点了点头。
“十几日后,皇上驾崩的噩耗就会传遍州郡。各地乱军纷纷揭盖而起,周隋手下有五千盗匪,他在平原郡里作乱,杀了平原郡守。”
“周隋野心勃勃,割据了平原郡后,又起兵攻淄川郡,招兵买马,自立为王。兵力到了两万后,周隋便瞄上了北海郡。”
大晋共有十三州,一百零三郡,一千余县。承平两百多年的大晋朝,重文轻武,京城共有十万兵力。各州的驻军多在万人左右,至于各郡县,有两三千守城兵都算不错了。
周隋靠着五千盗匪起家,在攻打北海郡的时候,兵力已经到了两万。就是没有守城官偷开城门,周隋要打下北海郡也不是难事。
听到这儿,赵元明的脸色十分难看。
赵夕颜目中闪过冷芒,声音沉了下来:“……要救北海郡,得多管齐下。首先要给平原郡守示警。平原郡守提前有了防备,就不会那么轻易死在周隋手中。”
“淄川郡那边,也要示警。”
“北海郡里共有四个城门,私开城门的是东门城门官王通。要尽早解决这个人!”
“还有,要送信去朝廷,让朝廷尽早出兵平乱。趁着周隋兵力未盛,一举铲除了他和这一伙乱军!”
赵元明:“……”
赵元明神色复杂地看着赵夕颜,半晌才道:“你刚才说的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易事。”
他是名满天下的青州大儒,交友广阔。平原郡守和淄川郡守他都见过,不过,一个教导学生的儒生说的话,只怕没多少信服力。
城门官王通是正五品的武将,麾下有五百守城兵。要怎么解决王通?
朝廷官员他是认识几个,只是,怎么让朝廷出兵?
“确实不易,不过,也不是没办法。”赵夕颜眸光一闪,压低声音说了一番话。
赵元明倒抽一口凉气:“这要是出了纰漏,就是抄家灭族之祸。”
赵夕颜淡淡道:“不这么做,赵家还有一百天就灭族了。”
赵元明:“……”
女儿确实变了。
淡漠的语气下,是如磐石般的坚毅和胆大包天的果决!还有绝不属于这个年龄少女的狠辣!
赵元明深深地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这件事我先考虑几日。哪怕要动手,也得由我来,你别沾手。”
赵夕颜明亮的眸光和赵元明对视:“我能模拟周隋的笔迹。唯有我见过他的私章,能分毫不差得做一个假的出来。这件事,非我不可!”
“爹,我不是弱不禁风不经世事的普通少女。我见过乱军杀人,见过血腥战场,经历过吃人乱世,见证过动荡新朝。我虽未亲自杀人,因我而死的人却不在少数。这双手,早已沾了血。”
“老天让我重活一回,不是让我躲在闺阁里无忧无虑。我有血海深仇,有非杀不可的仇敌。”
“我将这一切告诉爹,是因为我不愿欺瞒最信任的亲人。我知道,爹一定会信任理解支持我。”
赵元明沉默了。
过了许久,赵元明长叹一声:“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吧!爹支持你!”
赵夕颜眉头舒展,像幼时那样,亲昵地挽住亲爹的胳膊:“爹,你对我真好。”
赵元明无奈一笑,伸手轻抚赵夕颜的发丝:“做事少不了人手。松石精明能干,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去办。家里的银子,只管支用。”
“还有,我现在就去见你大伯父,说服他和族人多存些粮食。”
盛世金银,乱世存粮。
这道理总是没错的。
赵夕颜略一点头:“我和爹一起去。”
赵家是北海郡望族,自前朝传承至今,三百多年的繁衍,嫡支旁支远房族人众多,如今共有三千多族人。
赵家以诗书传家,不管男女,皆自幼开蒙读书。赵家儿郎考中举人的有二十多个,考中进士的,有三个。如今在外宦游做官的,足有三十多人。赵氏族学是青州最有名的族学,每年都有许多少年才俊前来拜师读书。
赵家聚族而居,提起赵家坊,北海郡无人不知。
赵元明这一支,是正宗的赵家嫡支。赵元明共有兄弟三个,还有两个出嫁多年的姐妹。
老族长在八年前病逝,赵元明的兄长赵元修,也就是赵夕颜的大伯父,做了新一任族长。
赵元修年轻时中过举人,一直未曾出仕。他为人精干,行事公正,颇受族人拥护敬重。
赵元修子嗣兴旺,有五子三女,皆已成家。二伯父赵元允也有三子两女。唯有赵元明,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
上面有五个堂姐,赵夕颜排行第六。
赵元修已年过五旬,蓄了一把长须美髯,见赵元明父女一同前来,欣然笑道:“月牙儿可有些日子没来了。你祖母整日念叨你。”
赵夕颜心中哂然。
偏心眼的祖母,最爱的是长房二房的宝贝孙子,哪会念叨她这个害的三房绝了子嗣香火的孙女。
赵元修这么说,一来是哄她,二则是想找个由头支开她,方便兄弟两个说话。
赵元明咳嗽一声,冲赵夕颜使了个眼色。
赵元修为人刻板,素来不喜女子“掺和”族中或家里的大事。赵家本就有存粮的习惯,赵元明说服赵元修不是难事。
一盏茶后,赵夕颜进了内宅,见到了祖母张氏。
张氏年近七十,在此时已是高寿。张氏信佛,常年茹素,满头白发,额头眼角堆积着皱纹。是北海郡里出了名的和善长辈。
不过,这是对着外人的时候。在儿孙们面前,张氏就不那么装模作样了。
譬如此时,张氏就板着脸孔说道:“你不在闺阁里好好待着,跑来做什么?还有三个多月就及笄了,是大姑娘了。应该懂得贞静贤淑的道理……”
语气中难免流露出一些挑剔。
换在以前,赵夕颜会觉得委屈不忿。
如今再看赵氏略显刻薄的嘴脸,赵夕颜半点不恼,甚至有些怀念。
亲人都好好活着,真好。
张氏这一絮叨,就是两炷香功夫。
赵夕颜故意叹了口气:“大伯父说,我这些日子没来,祖母一直念叨我。我立刻就来给祖母请安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大伯父都是哄我的。祖母根本就不想见我。”
“这怪不得祖母。谁让我是个姑娘,祖母喜欢堂兄,不喜欢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氏:“……”
张氏是个体面人,生平最要脸面。她自己偏心孙子可以,被孙女直接说穿,就有些尴尬了。
张氏干瞪着眼,老脸讪讪。
赵夕颜十分体贴地说了下去:“这些年,爹为了我不肯续弦。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所以……”
“你要劝你爹续弦?”张氏眼睛一亮,急切地接过话茬。
张氏生了三子两女,赵元明是幼子,自幼聪慧无双,才学满腹。一路考中解元会元,被天子点了状元。大晋建朝两百多年,上一个中了大三元的,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奈何赵元明运道不佳,不知怎么开罪了太子,辞官回了乡。张氏当年几乎哭瞎了眼。
更让张氏情急的,是赵元明一直不愿成亲。一直到了二十三岁,才娶妻成家。三儿媳柳氏小门小户出身,嫁妆不丰,就剩一张脸勉强能见人……
好吧,实话实说,三儿媳是少见的美人。赵元明偶遇一回,就像失了魂,坚持要娶柳氏。
张氏拗不过儿子,只得请媒人去提亲。
柳氏命短福薄,临盆时难产,生了一个女儿就撒手西去。
张氏让赵元明续娶,赵元明一直不肯,亲自抚养赵夕颜长大。张氏舍不得怪儿子,便迁怒到了赵夕颜的身上。
赵夕颜每次来请安,张氏多是拉着一张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此时,张氏一改平日的挑剔,拉着赵夕颜的手,和颜悦色满脸堆笑:“月牙儿啊,你自小就孝顺听话,也最体恤长辈。你爹最疼你,为了你不愿续娶。如今你长大成人,过个一两年就要定亲出嫁。你爹也是时候娶一房媳妇了。”
“这件事,别人劝不动你爹。不过,你一张口,你爹肯定听你的。”
“对了,我这就去找媒人来。赶得及的话,今年就能办喜事,明年我就能抱上小孙子,你就有兄弟了……”
“祖母误会了。”赵夕颜不紧不慢地打断兴奋过度的张氏:“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嫁人了,我要一直留在家中,孝敬伺候我爹。”
张氏:“……”
张氏要喘不过气来了,伸手抚着自己胸口,眼睛瞪得像铜铃,气急败坏:“说什么混账话!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你是要让我们赵家被人笑话不成!”
“还有,你一个丫头,又不能替赵家传宗接代。留在家里做什么?”
赵夕颜睁着一双无辜的眼:“赵家这么多男丁,祖母怎么还这般情急?”
张氏怒目相视:“那能一样吗?你大伯父二伯父儿孙满堂,就你爹膝下无子。以后三房就没香火了。”
赵夕颜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祖母说得也有道理。这样吧,过几年我招个赘婿进门,生了孩子随我姓赵。我虽是女子,同样能传承香火。”
张氏被气得脑仁突突疼,伸手就要拍赵夕颜的手背。
“母亲!”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张氏拍下去的手立刻改为温柔的抚摸,眼里的慈爱都快溢出来了:“月牙儿,你爹来了。”
没办法,张氏这辈子最大的软肋就是小儿子。
当着赵元明的面,张氏可不敢对赵夕颜撂脸色。
这久违的熟悉的一幕,令赵夕颜好笑不已,心里又有些难言的酸楚。
这样平常的日子,是她前世求而不得的美梦。
赵元明假装没察觉张氏前后不一的嘴脸,笑着说道:“今日我和月牙儿有空,陪着母亲一同用午膳。”
张氏十分欢喜,忙吩咐身边丫鬟:“锦葵,你去厨房,让厨子做一道盐水虾,一道清蒸鱼。”
这都是赵元明最爱吃的菜。
赵夕颜眨巴着水灵灵的眼,撒娇道:“祖母,还有我爱吃的八宝肥鸭。”
吃吃吃,姑娘家这般贪嘴!
张氏心里撇嘴,面上却笑得格外慈爱:“祖母记着哪!锦葵,让厨子做一道八宝肥鸭,再做一道藕盒。”
赵夕颜这才满意:“还是祖母疼我。”
要不是你爹在这儿,看祖母我怎么收拾你。
张氏心里嘀咕,一张老脸如菊花般舒展:“这么多孙子孙女,就属月牙儿最美貌聪慧,我不疼你疼谁。”
赵夕颜嫣然一笑:“祖母不嫌我是个姑娘就好。”
张氏呵呵一笑,口是心非:“姑娘家好,孝顺体贴,温柔懂事,比臭小子强多了。”
祖孙两个唱对台戏,赵元明心知肚明。
一个是生养自己的亲娘,一个是宝贝闺女,一个都说不得。
算了,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吧!
第8章 第八章 堂姐
很快,大伯父赵元修大伯母吴氏便来了。随着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
少女身形苗条,白皙秀丽,唇角含笑,气质温婉。正是五堂姐赵素馨。
赵素馨比赵夕颜大了半岁,去年腊月及笄。姐妹两个年龄相若,感情也极好。
“月牙儿,”赵素馨笑盈盈地握住赵夕颜的手:“前日我得了几块上好的鸡血石,待会儿去我那儿挑一块。”
握着她的手是热的,笑容亲切甜美。
前世,赵家被屠后,只有几个容貌姣好的妙龄少女活了下来。
她在周隋帐中,那些贪婪的目光最多远远打个转,根本不敢多看她。
而赵素馨,在赵家被屠那一日就受了乱军凌辱,后来被“赏”给了一个粗鄙凶残的武将。此人叫杨万胜,是周隋麾下大将,杀人如麻,有凌~虐女子的残忍恶习。
杨万胜拧笑着威逼:“你敢寻死,我将剩下的赵氏女全都活剐了。”
不敢死,只能活。
几个月后,周隋在军帐里设宴,一众武将都带着帐中美人前来。她和赵素馨终于重逢,目光短短交汇片刻,谁也没有落泪。
好好活下去,为赵家为北海郡报仇。
那一晚,赵素馨费尽心思凑到她耳边,只说了这一句话。
一年后,赵素馨就死了。死时满身是伤,没一块完好的皮肉。
她亲自为赵素馨收尸安葬。凛冽的寒风,吹在脸颊上。却不及她心中寒冷。
她没有哭。
和赵素馨同样命运的可怜少女,还有许多。她们或是北海郡里的望族闺秀,或是相貌姣好的平民少女。在乱世中如鲜花被生生折断,碾入尘泥。
她得活着,带着她们的血泪仇恨活下去。
那一日,她回了周隋身边,在酒宴上对着霍衍微笑。
霍衍很快死了。
她在周隋面前,时常夸赞杨万胜骁勇。两年后,周隋派杨万胜领兵攻打兵多粮足的城池,杨万胜大败而回,被周隋砍了头。
又过几年,大晋内乱终结,周隋带着八万大军向新帝投诚。被新帝封了青州王的爵位。
周隋带着她进京城,接受新朝册封,想让她做青州王妃。
她不施脂粉,穿着一袭白衣,在周隋炫耀得意的目光中坐在古琴前,抚了一曲潇湘水云。
然后,她就成了新帝的美人,进宫做了宠妃。
两年后,周隋被千刀万剐,麾下武将皆被斩首,曾屠戮过北海郡的乱军,都死在新朝的大军刀剑之下……
赵夕颜按捺下心头如潮水般翻涌的思绪,冲赵素馨一笑:“这鸡血石都是吴家表哥特意送来讨堂姐欢心的。我哪里好意思要。”
赵夕颜口中的吴家表哥,单名一个绍字,是赵素馨嫡亲的表哥,比赵素馨大了一岁。
吴绍自小就在赵氏族学里读书,十二岁时做了赵元明的弟子。论读书天赋,略逊霍衍一二,也是北海郡里的少年才子。去年考中了秀才,准备苦读三年,再参加乡试。
这年月,表哥表妹结亲是常事。吴绍出身本地望族,相貌端正,聪明上进,赵元修吴氏夫妻早就将吴绍当成未来姑爷。
吴绍常来赵家走动,时不时悄悄送一些好吃好用好玩的给表妹赵素馨。
赵素馨被打趣得红了脸,轻轻拧了赵夕颜的胳膊一下:“叫你胡说。”
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爹娘私下和她说了,吴家很快就要登门来提亲。
赵夕颜轻笑一声,凑到赵素馨耳边悄声问:“吴家是不是要来提亲了?”
赵素馨娇羞地嗯了一声,一双黑眸闪出了喜悦的光芒。
赵夕颜也扬起了嘴角。
愿你们这一生结为夫妻,平安幸福,白头偕老。
午饭后,赵夕颜到底还是随赵素馨去了闺房里。
赵素馨喜欢雕刻印章,锦盒里有各种各样的玉石。寿山石,青田石,昌化石,质地颜色各异。
赵夕颜目光一掠,落在一块通体殷红莹润透明的玉石上。
这块上好的鸡血石,是雕刻印章的珍品。
赵素馨一脸心痛:“罢了,你看中这一块,就送你了。”
赵夕颜嫣然一笑:“那就多谢堂姐了。”
没有长辈在,只姐妹两个,说话就随意多了。
“月牙儿,”赵素馨低声笑问:“后日就是世子生辰,你给他准备了什么生辰礼物?”
提起徐靖,赵夕颜的心隐隐作痛,神色自若地应道:“我在一个月前,在北海郡里最好的工匠那里,为他定制了一副弓箭。”
徐靖天生力气大,侍卫们惯用的弓箭对他来说不合用。赵夕颜为他定制的是五石的长弓。这样一副上好的长弓,要花费几百两银子。
赵素馨笑着打趣:“你这般精心备好的礼物,世子收到一定欢喜。其实,你就是摘一片叶子送去,世子也很高兴。”
赵夕颜瞥赵素馨一眼,淡淡道:“世子是我爹的学生,我和世子也算半个同窗。除此之外,我和他并无瓜葛。”
赵素馨人前是端庄的大家闺秀,私下里性子活泼,立刻睁大眼睛,细细端详。
赵夕颜有些好笑:“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赵六姑娘口是心非起来,是什么模样。”赵素馨掩嘴一笑:“谁不知道,等你及笄礼后,北海王府就会来提亲。你不嫁世子,莫非要嫁霍衍?”
赵夕颜白了一眼过去:“我谁也不嫁。”
赵素馨压根没当真:“是是是,你不嫁人,就一直留在闺阁里,做个老姑娘。”
赵夕颜扯了扯嘴角,将话题扯了开去。
消磨了小半日,回去的时候已是下午。
赵元明低声对赵夕颜说道:“我已经说动你大伯父,他明日就派管事去买粮。族里只有两个粮仓,太少了,趁着这段日子,再盖两个大粮仓。至少存够族人两年的粮食。”
去别的州郡买粮,是赵夕颜的主意。
乱世将至,赵家大肆存粮的举动一旦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人效仿。还是将青州境内的粮食留给普通百姓吧!
赵夕颜推开书房的门,吩咐玉簪:“你守在书房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玉簪怔怔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有几分委屈。
自昨夜起,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现在连进书房也不要她这个贴身丫鬟伺候了。
铺纸研墨这等粗活,也不要她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