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县令白着脸,起身长长作揖下去,道:“程知府,下官知错,还请程知府大人大量,莫要与下官一般见识。”
程子安咦了声,道:“伍县令何错之有?”
伍县令挣扎了下,硬着头皮道:“百姓吃不饱饭,身子瘦弱,实在经受不起徭役之苦。”
程子安唔了声,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冰冷,道:“平民百姓不是人,他们是牲畜,是奴隶,这是他们应得的,是他们的命不好,死活与人何干?”
伍县令冷汗直下,惶恐不安地道:“程知府一心为百姓着想,是下官见识浅薄,程知府莫要怪罪。”
程子安感到意兴阑珊,挥挥手道:“你回去吧。”
伍县令如释重负,赶紧作揖施礼,慌忙转身往外走去,捂着空荡荡的肚皮,招来等候着的师爷,厉声道:“快些回福客来,让他们不拘什么饭菜,抓紧送一份上来!”
师爷不知发生了何事,忙不迭向福客来跑去。
伍县令喘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苦不堪言小声嘀咕道:“哎哟,真是恶煞老夫!瞧上去年纪轻轻,生得又俊美,竟然这般多能折腾人的手段!”
先要彻底改变云州府的现状,除非打破官绅不平等的制度,还有粮食亩产提高,百姓能吃饱饭,大周能免除各种对种地百姓征收的赋税,包括粮食,人头税,徭役等等。
哪一样都难,程子安现在要做的,是将云州府仅有的劳动力保存下来,先让他们活下去。
收缴来的钱财,除了买粮食应对各种饥荒,灾害,支付民夫服徭役的口粮,还要留存一部分,作为后面启动的免费学堂资金。
买粮也不能随便买,要是大手笔粮食购入,会造成粮食价钱上涨,谷贱伤农,谷丰亦伤农。
这中间受到影响的,还有一部分城内无地,靠着做小买卖买粮吃的小商户。
各县的县令随着程子安一起,带着善于种地的老农一起,顶着太阳下地,学习种植之道。
苏钱粮与庆川,莫柱子等人,一同被派了出去,与往常那样前去各州府,购买农具耕牛。
至于种子,程子安给周边的州府知府写了信,与他们更换种子。
小麦的麦种乃是从收割回来的小麦中,选取最饱满的留下来,作为来年的种子。
种子需要不断迭代,以现在的水平做不到,程子安只能选取了调换种粮的办法,稍微做出改进。
相邻的两个州府很快来了回信,痛快地答应了交换。
程子安再将此事安排了下去,吩咐各县各户收取的新粮,选取一部分出来,如数登记在册,还回来的麦种,再照着原来的斤两,如数还给他们留作种子。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程子安报以重大期望,准备拿来替代一部分口粮的芋头成熟,准备收取。
这天,程子安带着各县县令与老农们,来到了老张的村子羊角村。
地里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草木逐渐泛黄,芋头叶片的边缘也开始由浓绿,围上了一圈黄色的边。
得到消息的方老丈等人,早早就在村口等着,见到他们一行前来,赶紧上前见礼。
程子安笑着颔首,道:“方老丈无需多礼,别耽误了时辰。”
方老丈应是,招呼着身后的汉子妇人们,道:“听好了,下锄挖的时候,要仔细些,别伤了芋头!”
谢县令已经来过一次,他倒是没多大反应。其余人皆很是好奇,他们都吃过芋头,不懂为何程子安这般大动干戈。
来到了河滩边,方老丈选好方向,扬起出头挖了下去,小心翼翼弄开土,沿着旁边连挖了几锄,芋头整颗被挖了出来。
方老丈握着一颗被伤了皮的小芋头,很是惭愧地道:“对不住,小的挖伤了一颗。”
程子安仔细盯着硕大的芋头,与旁边的一些小芋头,头也不抬道:“没事,再继续,将一亩地挖完,清理过泥土后过称。”
方老丈赶紧应了,丢下芋头,前去继续挖。其余人也跟着挥舞锄头忙碌,妇人们帮着仔细清理泥土,放进箩筐中。
待到一亩地挖完,开始过称。
程子安屏住了呼吸,等着最后的亩产数据。
其他县令们见到程子安难得的严肃,望着装满的箩筐,明白了些什么,情不自禁激动不已,满怀期待盯着秤。
作者有话说:
最终, 记账的程箴仔细算了又算,猛地抬起头,面上同样是难掩的激动, 喊道:“一亩地的芋头, 共计七百三十斤!”
所有人都盯着程箴,空气像是凝固了般, 现场鸦雀无声。
程箴呆了下, 禁不住看向程子安。
程子安面无表情, 一时看不出什么情绪。
谢县令哆嗦着,嘶声力竭道:“七百三十斤?!”
“七百三十斤?!”
接连二三的难以置信声音响起,怀疑过后,便是兴奋地欢呼。
方老丈蹲在地上,手扶着锄头把, 满是泥土皲裂枯瘦的手,不断抹着脸上的泪。
七百三十斤,哪怕除掉泥土,根须, 芋头皮,满打满算, 至少能净得六百斤的芋头!
在风调雨顺年间, 大周鱼米之乡的江南,一亩地,或者一亩稻田, 最高粮食产量也不过三百七八十斤。
这三百七八十斤, 还要除掉七成到八成的壳。芋头的皮只有薄薄一层, 无需晒干, 一百斤洗干净的芋头, 有九十五斤能吃。
程子安看着他们的欢欣鼓舞,他当然也高兴。
芋头绵软易消化,营养丰富,产量高。
程子安不清楚在粮食产量低的年间,为何没能当做主食大力推广种植。
除了不易保存之外,程子安估计还有别的原因,他跟着下了一段时日的地,了解到芋头喜欢湿润肥沃的土壤,有些干旱之地,灌溉难,不适合种植。
除此之外,定还有别的原因,比如病虫害,芋头种的更新换代等等。
谢县令急急凑上前,拱手道:“恭喜程知府,贺喜程知府,这可是天大的功绩啊!程知府将此事写折子禀报朝廷,圣上定会龙心大悦,程知府凭着此功劳,就能被铭记千古!”
高县令伍县令他们不甘落后,谄媚地上前,纷纷恭喜道贺。
程子安对这种做派作风,感到很是眼熟,那股喜悦一下就没了,惟余无尽的悲凉。
好大喜功,祥瑞,溜须拍马,升迁,高官厚禄。
程子安实在没心情搭理他们,对方老丈道:“继续挖,分开地段计数,看哪种地的产量最低,哪种最高,最后分析缘由。你们,”
他看向跟来的各县种地好手,“你们前去学习,有不懂之处就问,方老丈,你们将所知道的,悉数教给他们。”
大家又被震惊了,这可是芋头,高产的芋头,能填饱肚皮的芋头,哪能就随随便便教给了这些种地的庄稼汉?
何况,还没回禀给朝廷,要是被别的州府得知了去,这份功劳岂不是被抢了?
就是要教,也要教给能信任之人,让他们签卖身契,赏赐他们几个大钱,自己的庄子先耕种,赚了功劳,再赚大钱!
谢县令损失了大笔的银子,他还有庄子,打算让佃农们都将田地全部拿来种芋头,顿时急了,上前一步,道:“程知府,此事不妥啊!”
程子安面色冰冷,道:“我知道你的不妥,功劳与钱财还没赚到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传了出去。”
谢县令愣住,既然程子安都清楚,他为何还这般做?
程子安瞥了谢县令一眼,朗声道:“你们听清楚了,耕种小麦的地,明年依旧耕种小麦,不许全改种芋头。”
伍县令道:“下官知晓程知府谨慎,打算一步步来。可下官不明白,既然程知府做了此种打算,为何又让我们来学习?”
程子安道:“让你们来学习,是要让你们将空置,比如河滩,沟渠边的空地利用起来。除此之外,要拿出一部分田地做试种,不同土壤,施肥,虫害等等,皆要如实记录。看最后的收成如何,以及种植一两年之后,土壤会变得如何,再做详尽的安排。芋头并非突然出现,以前为何没能到处都种,这里面肯定有缘由。你们谁能保证,只要种芋头,就能得到丰收?要是收成不好,土地还被种坏了,到那时,你们要如何收场?”
众人那颗火热的心,被程子安兜头的一盆凉水下来,浇灭了大半。
程子安眼神扫过去,厉声道:“要是贸然大范围种植,就是一个字:死!”
大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
谢县令耷拉下了脑袋,想了想,装着胆子道:“程知府,休说云州府,就是全大周的粮食亩产也就这般了,好不容易得了高产的芋头,还不一定能成。程知府,来年的欠税,莫非还要问我们自掏腰包补齐不成?”
程子安淡淡道:“你们只要不伸手,拿不该拿的,朝廷那边,我自会顶着。”
听到程子安表了态,大家心头微松。
程子安总不会在云州府做一辈子的知府,他们就算升迁无望,待到程子安调离之后,再想法子就是。
中午就吃烤芋头,程子安让村民选了挖坏的芋头,在地头分开几个火堆,将芋头扔进去烤。
芋头烤熟之后香喷喷,软糯可口,众人坐在树荫下,吃得还挺欢快。
宁县令坐在了程子安的身边,他也不怕烫,连着吃了两个芋头下肚,咂摸着嘴里的滋味,感慨地道:“以前下官也吃过芋头,房前屋后会种上几颗,平时拿来添一碗菜吃,谁都没想拿来替代米面。下官觉着,程知府考虑得周全,里面定有缘由。下官先前在一旁看着,虽都是河滩边,不同的地,收成不一样,有高有低。大周天下如此大,就是云州府,土地也一部样,遇到天干一些,种小麦还能有几颗收成,种芋头就不一定了。”
程子安道:“宁县令观察得仔细,我也是这般考虑。除了土地之外,还有种子,芋头不好保存,朝廷常平仓需要粮食储存,以应对各种饥荒,打仗等等。圣上与朝廷都会有考量,种植芋头,我打算拿来填补一部分粮食短缺的问题。三台县也如此,宁县令你要多看这些,以后回去酌情让百姓栽种。”
宁县令应是,忧心忡忡道:“既然芋头不好保存,到了来年,地窖存储的芋头种,不知还能剩下多少,可够耕种?”
程子安也不清楚,沉吟了下,道:“不行的话,就从南方气候炎热之地购置种子。”
大周最炎热之地,当属于与南召接壤的吉州,离云州府约莫有五千里的路途。
宁县令道:“吉州府不一定种植了那般多的芋头,加之路途遥远,送过来路上会坏掉不少。这运来的种子价钱,只怕得要天价了!”
程子安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道:“要做几手打算,保证有足够的芋头种子。从吉州运来的芋头种,就算价钱高,我相信第一年,收成肯定还不错。银子不能吃,芋头能吃,眼下不能计较成本。另外,云州府也要想法子,能有足够的芋头种,比如温棚,一茬茬耕种,来年的种子就有了。”
世家豪族的庄子有温棚,京郊亦有,大冬天能吃到水灵灵的新鲜菜蔬,比燕窝鱼翅还要金贵,都是钱财换来。
宁县令听到程子安要将银子花在发给百姓的芋头种上,斟酌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程知府,这般多的钱财,府衙可承担得起?”
程子安道:“这些都在芋头坏掉,不够明年种子的前提下做出的预计,今年先搭温棚,种上一批,柴禾花销少,不算太贵。地窖存储芋头坏掉的话,明年也能得出一些经验,改善储藏的方法。”
百姓的经验丰富,远超过农书上的记载。识字的百姓极少,一辈子都没看过农书,他们照样会看天气,知道在何时耕种,收割。
以前没人重视过他们,向他们去学习,诗词策论文章中,遍寻不着能真正提高粮食产量的方法。
连续收了两天的芋头,程子安算了下平均亩产,大致在六百五十斤左右。
选出坏掉与母芋头,其余的全部储存在了地窖中。
各县县令回了辖下,将本县好的芋头收集起来存储,作为来年的种子。
另一边,向百姓拿了饱满的小麦,前去临近的州府换种子。
程子安则马不停蹄,前去了党山县,亲自勘察后,再次写了折子进京。
承庆殿内。
圣上放下手上的折子,抬头看向躬身肃立在一旁的许侍中,呵呵笑了几声。
许侍中不敢抬头,道:“圣上可是有吩咐?”
圣上恼怒地道:“你瞧这个程子安,成日尽给我生事。云州府好好的十一个县,他偏生要拆掉,变成九个县!”
朝堂上的事情,许侍中从不敢多言,闻言只是赔笑。
圣上再拿起吏部呈上来的派官名册,脸色阴沉了几分,道:“怪不得如此,云州府真是成了香饽饽啊!”
放下派官名册,圣上低头沉思,这时,章尚书请求觐见。
圣上传了章尚书进来,对着见礼的他摆摆手,望着他手上拿着的折子,问道:“可是程子安又来信了?”
章尚书应是,双手恭敬地将折子递上,道:“臣收到了程县令递来的折子,恐程县令那边有急事,赶紧前来转交给圣上。”
圣上哼了声,“程子安能有什么急事,云州府今年的秋税,可是一颗都未上交!”
章尚书因着程子安,对云州府颇为关注,讪笑一声,替他辩解道:“云州府今年亦未向朝廷请求赈济,程县令功不可没啊!”
圣上瞥了眼章尚书,将折子外套着的信封打开一瞧,脸色难看至极。
这些狗东西,前脚刚查过常平仓,云州府的前知府因此被罢官,他们竟然不怕死,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
云州府虽然穷,常平仓里面还是存有约莫五千石左右的存粮。
这些存粮,是真正的救命粮。
程子安前去接手常平仓,里面的粮食,只剩下了不到一百石。
又被硕鼠掏空了!
作者有话说:
粮食究竟去了何处, 这就是一笔理不清的烂账。
前前任知府在流放之地,前任知府,如今的谢县令委屈冲天。
“程知府, 下官真冤枉得很, 接手常平仓的时候,就这么些粮食, 下官真是一颗都没有动。”
“是, 下官想着要动, 但没来得及。下官连椅子都没坐热,就被打回了原来的官职。”
“下官当时觉着数额不对,想要查。但下官不敢碰,这里面的水深得很,下官没背景关系, 指不定就将自己填了进去。”
“程知府定当比下官更为清楚,这些时日,下官也琢磨明白了,程知府这般厉害, 功劳卓著,不一样被贬谪到了富县做县令?下官掏心窝子说一句, 就是圣上, 也难着呢!”
程子安看着谢县令赌咒发誓,眉头皱了皱。
云州府都穷成这样了,粮食是真正的救命粮, 好比是从家徒四壁, 又恰逢生了重病的人手中, 抢去几个买药的钱。
如谢县令所言那般, 的确是一笔糊涂账, 查无可查。
程子安问道:“云州城的大户人家中,谁家粮食多一些?哪个粮商做得最大?”
谢县令怔了下,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神秘兮兮问道:“程知府,可是那个,那个.....”
程子安一下打断了他,嫌弃地道:“胡思乱想甚呢,买,我是买!”
谢县令明显不相信的样子,程子安道:“买,真是买!”
瞧见谢县令还挺失望的模样,程子安无语至极,问道:“究竟哪家粮食多,谁是最大的粮商,我要查也能知晓,问你就是省些事情。”
谢县令扭捏起来,程子安见状冷笑道:“你少装蒜,升任知府时,你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盘算云州府的富户,收了不少黑钱吧?”
反正收来的钱都被程子安“抢”了,谢县令干脆光棍起来,道:“云州府的粮食行,行首是云五,人称云五爷。云五虽没有自己的粮食铺子,各大粮食铺子,都有他的一份。至于谁家余粮多,除了城内的汪氏,当然是府衙这群胥吏,以及他们数不清的亲戚了。”
“程知府,下官虽与李钱粮他们不对付,但下官还是要劝程知府一句,这群胥吏不好对付啊!”
程子安看了眼满脸真诚的谢县令,凝神沉思起来。
今年秋收后,钱粮吏闲得很,因为程子安并未张罗收取赋税。
街头的粮食铺子,今年生意尤为火爆,卖粮食的百姓,排成了长队。
不知情的,还以为云州府粮满仓,百姓家中粮食都吃不完了。
卖粮的人,身上穿着折痕整齐的粗布衣衫,神色看上去拘谨不安,却板着脸,佯装见过世面的模样。
程子安坐在骡车上,连着看了许多家。他也没下车,看到进去卖粮的人起初还带着些欣喜,出来之后,手紧紧按着腰间,转头不断张望,不安中带着说不清的失望与凄然,守在旁边衣衫褴褛的汉子,满怀期待地围了上去。
不知那人说了什么,围着的汉子们,神色更加凄苦了,接过递来的大钱,用结实的麻绳串好,背过身去,互相遮掩着藏好。
卖粮的多了,粮食价钱,一天比一天低。
程子安当然不会以为,这些百姓是家中粮食吃不完,才来卖掉。他们舍不得吃,家中缺钱,要卖掉新粮,换成陈粮杂粮,吃野菜豆子充饥。
县城里的粮食价钱,应当会更低。他们想着府城能卖多些钱,便推举出了村子里比较有名望见识的人进府城卖粮。
程子安看着他们去了城北,吩咐老张道:“跟上。”
进城卖粮食,近些的便是挑着粮食不行,远一些的,则是推着破旧的独轮车。
他们走得慢,老张也不着急,赶着骡车跟在他们身后。
城北最为穷,低矮的屋子杂乱无章。货郎挑着担子,也懒得叫卖,靠着墙角跟歇息,有人前来,才起身招呼一句。
粮食铺子买卖倒很是不错,门前围着不少的人。住在这片的百姓神色愤怒,对着铺子前的人指指点点。
铺子门口闲汉抱着双臂,不断晃来晃去,凶神恶煞盯着他们,不时驱赶:“不买粮食的就滚开,打扰了人做买卖,就莫要怪老子不客气!”
被骂的众人敢怒不敢言,见到又有一群人到来,有人幸灾乐祸地道:“你们来晚了,现在杂粮陈粮都贵得很,一斤比昨日足足涨了五个大钱!”
“都怪你们,一窝蜂涌进城买粮食,这粮食见天涨,大家都要饿死了!”
刚刚赶到的汉子们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汗,着急地道:“怎地会如此,我早就打听好了,城北的丰收粮食铺最大,价钱最低,怎地又涨了价?”
有人讥讽地道:“为何涨了价,当然是为了赚钱,新粮不值钱,陈粮涨价,就是不要你这条贱命活下去!”
汉子不信,挤到铺子前去,见有人抓着空麻袋出来,他忙拉住问了价钱。
那人答了,汉子一下蹲在地上,双手蒙住了脑袋,呜咽痛哭不止。
闲汉见状,嫌弃地上前,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在这哭丧呢,晦气的东西,滚开!”
骂完,闲汉抬起脚就要踢过去,程子安呵斥道:“大胆!”
闲汉被惊了个趔趄,他稳住身,恼怒地道:“谁敢吓老子!”
转过身,闲汉见到一身细布长衫的程子安,上下打量着他,神色犹疑,再看到旁边停着的骡车。
新来的知府极少在府城,城内的世家大户皆没见过他的真容。
不过新任知府坐骡车的事情,倒是传遍了全城。
骡车,气势凛冽,年轻俊朗,不是知府大人是谁?
闲汉这下真正吓到了,后背冷汗直冒,顿时脖子一缩,连连点头哈腰,拱手作揖,大气都不敢出,溜到一边去了。
程子安懒得搭理他,正要进铺子,这时从铺子里走出来一个满脸虬扎胡须,高大粗壮的中年汉子。
汉子朝着程子安拱手见礼,道:“原来是程知府大驾光临,在下云五,程知府难得前来,粮食行就在旁边,程知府不若进去歇一歇,吃杯茶?”
程子安心道这就是云五,真是人不可面相,看上去粗犷,一双细长眼却不时闪过精光。
“行啊!”
程子安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我要先看看究竟,陈粮快与新粮的价钱一样高了,这卖新粮的,着实不划算,也太欺负人了。”
云五眼神微闪,大手豪爽一挥,道:“既然程知府亲自到来,关心粮食价钱,云五别的不敢吹嘘,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在下定了,陈粮就暂时将两个大钱卖,亏损的钱,在下自掏腰包补贴进去!”
他朝着身旁的随从道:“你进去,跟掌柜地交待一声,铺子里剩下的粮食,就照着我说的价钱卖,先到先得,卖完作数!”
随从领命要转身进去,程子安笑着道:“且慢。”
随从停下了脚步,忙看向了云五。云五不看他,而是看向了程子安,道:“程知府还有何吩咐?”
程子安道:“云行首掏钱做善事,衙门定当褒奖。奖有大有小,端看功劳几何。丰收粮食铺,还有多少陈粮,云行首一共要贴补多少大钱?”
云五垂下眼帘,仿佛在想铺子里剩下多少粮食,半晌后道:“丰收粮食铺的粮食也所剩不多,约莫就五十石左右。”
程子安唔了声,道:“那是不多,云行首出得起这个钱。不过,既然云行首能做到,府衙如何能视而不见,云行首贴补两个大钱,府衙再贴补八个,一共贴补十个大钱。只五十石还不够啊,不若这样,云行首乃是粮食行的行首,就劳烦云行首一下,将城内的粮食铺子东家全部叫来,陈粮暂时不要卖了,由府衙全部包揽!”
云五头皮一紧,道:“程知府,在下恐也没几颗陈粮了,毕竟云州府向来穷,粮食收成就那样,程知府心里得要先有个底。”
程子安闲闲道:“无妨,没了陈粮,还有新粮。那么多百姓在卖粮,新粮定当不缺,有多少,府衙就购入多少!”
云五瞳孔猛缩,一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周围不明所以的百姓围了上来,茫然望着他们。
程子安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朗声道:“我乃云州府的新知府,我说了算,你们先回去吧,放心,粮食该什么价钱,就是什么价钱,粮食在府衙手上,不会让你们没粮食买,吃不起!”
“原来是程知府!”
“知府老爷发了话,定会作数!”
“程知府是青天大老爷啊!”
面对着百姓们的欢呼感谢,程子安并未感到半点高兴,对着僵在一旁的云五道:“云行首,你先前要请我去吃茶,莫非是反悔了?”
云五回过神,硬着头皮在前面领路,“离得不远,程知府请上车,随着在下前来。”
程子安上了骡车,老张驾车跟着云五的马车,朝西边拐去,穿过一条狭窄的巷道,来到了一处幽静中不乏热闹的巷子。
云五下了马车,在门前恭候,程子安四下打量,笑道:“闹中取静,没想到城北还有这般整齐完好的宅邸,实在难得。”
云五侧身在前领路:“不敢隐瞒程知府,在下就在城北长大,对这片感情深厚,荷包里有了几个大钱之后,也离不开这片地,就买了几间破旧的宅院,推倒重修了,依然住在这里,就图个舒服自在。”
程子安哦了声,道:“云行首能赚下如此丰厚的家财,真正是厉害啊!”
院子里假山流水,应有尽有,这个时节的各色菊花怒放,一时间,程子安还以为来到了花圃。
进了正厅,两个年轻娇美的丫鬟奉了茶上来,便肃立在一旁,等到程子安落座之后,走上前跪在他脚下,抬起纤纤玉手,就要替他捶腿。
程子安将腿挪开,笑道:“姑娘下去吧,我的腿不累。”
云五挥手,丫鬟起身曲膝福身,扭动着细腰退出了屋。
“程知府莫要怪罪,在下自小就想着,坐着吃茶说话时,能有美娇娘伺候解乏,岂不是美哉,这等富贵舒服,就是神仙都不换。在下眼皮子浅,没见过真正富贵人家的是如何过日子,让程知府见笑了。”
程子安笑着说不见笑,“云行首谦虚,能挣下这般大的家业,在云州府也能称得上首屈一指,你就是真正的富贵,你过的日子,就是富贵人家过的日子。我倒是有些好奇,云行首以前是从事何种行当?”
云五也不隐瞒,反正他也瞒不过,道:“在下以前在夜香行收夜香,做些腌臜活计,后来得了几个大钱,闻着自己身上的臭味总不得劲,就盼着光鲜亮丽些。在下大字不识几个,脑子不大灵光,尽瞎琢磨,寻思人嘛,有进有出,在下以前干的是出的买卖,不若去做进的买卖。进,可不就是粮食。”
能在夜香行闯出头,扎进粮食行,做到行首,是个狠人!
程子安想到了丰收粮食铺前的那些闲汉,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夜香行也赚钱得很呐,云行首在夜香行,可还有一份子?”
云五手紧捏着茶碗,道:“略有些,不知程知府问这句话是何意?”
程子安笑道:“如云行首所言,没有进,哪来的出。出来的虽腌臜,可进去的粮食却离不了。人嘛,总不能什么都要拽在手里,要放一放。一桶夜香的价钱,着实贵了些。”
云五藏在虬扎下的脸,不由自主狰狞了下,试探着道:“程知府,收夜香腌臜得很,没人肯做这件事。不为了糊口,谁愿意去做这个营生。程知府若要夜香降价,在下恐城内会脏污横流,程知府可要三思啊!”
程子安大马金刀坐在花梨木的椅子里,手转动着瓷白的茶碗盖,闲闲道:“我三思了又三思,才想着这件事,的确不妥。庄稼就靠着夜香肥,穷苦的人家买不起,庄稼收成不好,没了吃,也就没了拉。万事万物都有关联,皆有因果。云行首提醒得是,没人肯干了,城内肯定会脏臭横流。不过,那些亲自去收夜香的穷苦人,一桶夜香得几个钱,照样不会却他们的。要是有人赶在从中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