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苦苦哀求,他们定拗不过他,最后松口答应了。
崔耀祖激动地道:“妙计,妙计!我怎地没有想到,还是子安聪明。”
程子安板着脸,肃然道:“但是大表哥,这只是一个想法,要做到并非容易。首先,需要项三娘子答应嫁给你,能与你离开明州府,能下得了狠心,不去管娘家这摊子事。”
崔耀祖迟疑着道:“项伯明没了前程,要是他能幡然醒悟,又曾读过书,随便就能找份营生,过上安稳的日子,哪能就那般严重了?”
程子安道:“菩萨都不能点化世人,何况你我这等凡夫俗子。看到茅坑,人都会本能避开,没见过谁会争着往里面跳。项伯明就是那臭茅坑,坏而不自知,本事配不上心气,还没担当。这次倒下之后,我赌他再也起不来,会成为一团臭不可闻的烂脓疮。毛氏也就罢了,项伯明却万万不能再管。否则,你们会被拉进臭茅坑中,永世不能脱身!”
让崔耀祖去青州,程子安还多了另外一重打算。
小吏虽说在一地一州府算是地头蛇,一旦官员出了事,小吏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比比皆是。
崔文崔武崔耀宗已经入了行,甚至崔耀光以后若不出意外,也会进入小吏的行当。
崔家有这些人在,已经足够了。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崔耀祖该脱离出来,去寻找别的可能与出路。
程子安与崔家相处日久,喜欢他们这群有情有义的亲人,不想他们出半点意外。
他太小,对这等大事,没有发言权。
恰好崔耀祖的事情,于他正好一举两得。
程子安面色寻常,不紧不慢地道:“大表哥,要是你做不到,我能出这个主意,也能将这件事搅黄了。”
崔耀祖望着程子安,心中没来由一紧,不由得点了点头:“好,我全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翌日程子安尚在睡梦中, 被崔耀光用力摇醒:“快起来,快起来,出事了!”
程子安习惯性迷茫了刹那, 看向兴奋不已的崔耀光。
崔耀光急迫地道:“大哥与大伯父大伯母说了什么, 他现在跪着不起,连衙门都不去了, 还说要辞了差事。”
程子安回过神, 心道崔耀祖还真是急迫。
成败与否, 端看崔耀祖自己的本事了。程子安帮得了一时,以后的路还是要靠他自己。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程子安便坐起身,打着哈欠,含混着回了句哦, 拿起衣衫往身上套,汲拉着鞋子去方便。
崔耀光没得到回应,很是不甘追了过来。程子安五指张开,糊在他脸上一推,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洗漱出来,程子安清醒了些, 崔耀光在卧房转圈圈, 跑上前拉起他就往前厅走。
“大哥是打定了主意要辞去差使,阿爹只劝了几句,就去衙门当差了。阿娘与姑母在劝大伯母, 大伯父都没人劝。”
程子安好笑地道:“要不你去劝?”
崔耀光说了句那可不行, “我劝不住, 大伯父不听我的, 还会骂我正事不做, 问我的学习成绩,烦得很。二哥才该去劝,二哥看上去古板得很,对吧?二哥最喜欢的是什么,你可知晓?”
程子安听他絮絮叨叨,从东扯到了西,无语得想打他。
不过,程子安对崔耀宗了解极少,真不知他喜欢什么,顺着崔耀光的话问了句。
崔耀光笑嘻嘻道:“二哥喜欢摩睺罗,他收藏了一大堆,平时的零花,全部拿去买了摩睺罗娃娃!”
摩睺罗娃娃是用泥土烧制,木头,蜡等做成的玩偶。便宜的制作粗糙,一个娃娃不到十个大钱。贵重的镶金,装扮上贵重的金珠,珍珠等饰物,价值不菲。
收集摩睺罗娃娃纯属个人爱好,程子安并不感到奇怪。已经到了前厅,他随口敷衍了句,停下脚步对崔耀光道:“我们去用早饭。”
前厅大门外守着崔文的随从,此时正盯着他们,嘴无声动着,手一阵乱挥。
崔耀光神色怏怏,崔文不欲声张,派了随从守着,要是他敢贸然前去偷听,少不了一顿好打。
明日冬至收假,用完早饭之后,崔素娘派云朵前来替程子安收拾,准备午饭后回乡。
云朵道:“少爷,娘子一时走不开,就差我来替你收拾。老爷快回来了,她很快就会回家。娘子叮嘱你好生上学,天气冷,穿得厚实些。山道路滑,走得慢点,别摔着了。”
程子安一一应好,云朵刚系好包袱皮,崔耀光跟毛猴一样蹦跳进屋,摇着双手大声嚷道:“姑父回来了,你阿爹回来了!”
程子安一听,很是高兴地快步往外走去,问道:“阿爹到哪里了?”
崔耀光说到了城门外,“庆川说昨晚他们就到了,太晚了城门已关,只能在镇上歇上一晚。姑父一大早就让庆川回来递消息,说是他会随后就到。”
明州府码头所在的镇,离府城约莫半个时辰的车程,估计程箴随后就能到了。
程子安跑到前厅,庆川正好从厅内出来,崔文在急着吩咐随从备车,“妹妹,你与我一同前去迎接,子安呢?”
他抬眼看到程子安,忙朝他招手:“子安来了,正好,你阿爹回来了,快与我一同去迎接。”
程子安赶紧应是,崔素娘从屋内走了出来,他跑上前,依偎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叫了声阿娘。
崔素娘手与平时一样温暖,此时却止不住微微颤抖。
程子安难道心潮起伏,酸涩难当。
崔素娘天天盼着程箴能早日归来,等他到了,又忐忑不安。
该如何劝说,该如何安慰,该以何种态度面对。
兴许这就是,真正的关心则乱。
大周朝的男人纳妾找通房,文人士子看尽长安花,当是雅事风流。
亲事看门第,媒人说媒,先摆出双方条件,拿出来逐条配对。
看似理智正确,其实荒唐透顶。
都忽视了人不是物,人有七情六欲,有爱。
程箴与崔素娘这般的夫妻,就是在后世都极为难得。
程子安仰起头,微笑着对崔素娘道:“阿娘,阿爹平安回来了,真好。”
崔素娘勉强挤出丝笑回应,是啊,程箴平安回来,就已经是上天眷顾。
随从将崔武家的骡车也赶了过来,与庆川分别驾车出城去接程箴。
崔耀光硬要跟着前去,嗖一下窜上崔素娘与程子安的骡车里。崔文拿他没法子,只能随了他去。
有了崔耀光就热闹得很,他从上车嘴就没停过,崔素娘要分神回答他的问题,脑中乱糟糟的想法,被冲淡了许多。
崔耀光的话密而跳跃,在废话中冷不丁夹着一个问题,令人猝不及防。
“姑父昨日回来就好了,我们能热热闹闹过冬至。哎呀,瞧我这脑子,下雪天路滑,赶路太急了不稳妥。”
“冬至都过了,街头怎地还这般热闹。咦,好些货郎在卖梅花,这梅花开得真好看。姑母,货郎怎地没到九曲巷来卖?”
崔素娘答道:“九曲巷住着普通寻常的百姓,喜欢梅花,自己去采就是,舍不得花钱去买。”
“也是,梅花不能当做饭吃,梅花糕还行。子安你喜欢花吗?不喜欢啊,我也不喜欢,更喜欢果子。那项伯明喜欢花,不对,他不是喜欢花,是喜欢附庸风雅。姑母,大哥长跪不起,他是在求大伯父大伯母答应他与项三娘子的亲事吗?”
崔素娘透过车帘往外看,不经意回答:“是啊,耀祖说要辞了差事,成亲后搬去青州府......”
似乎察觉过来,崔素娘说话戛然而止,愠怒地扬手,装作要捶崔耀光:“你个小滑头,竟来骗我的话。”
崔耀光疲赖拱手讨饶,暗戳戳朝程子安挤眉弄眼,眉毛抬得快飞了出去。
程子安失笑,崔耀光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问话方式,在办案审犯人时能派上用场。
在崔耀光的絮絮叨叨,崔素娘的懊恼嗔怪中,很快出了城。骡车靠着官道边停下,程子安先跳下车,伸手去搀扶崔素娘。
崔素娘只微微搭了一下,稳稳下了车,掩饰不住的焦急,朝远处张望。
崔文走过来,劝道:“妹妹别急,妹夫很快就会到了。”
城门处向来热闹,官道上不时驶来车马,与出城的车马行人错肩而过。
一辆普通寻常的骡车驶来,在他们面前停下。庆川一个箭步上前,打开了车门。
程箴几乎前后脚,利落地跳下车,面含微笑冲着崔文见礼。
崔文仔细打量着程箴,赶紧回了礼,话语微滞,干巴巴道:“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程子安抬头认真看去,程箴除了赶路的些许疲惫,举手投足之间,一如既往地洒脱恣意,与往常并无任何的不同。
除了比离家前清减了些,右边脸上,添了一道从眼角穿过颧骨的狰狞伤疤。
程箴容貌生得好,脸上的伤就显得尤为突出。路过的行人见了,不时好奇打量。有人走开了,还频频回头,目光久久停留在那道伤疤上。
崔耀光叫姑父,程子安喊了阿爹,崔素娘一瞬不瞬望着程箴,眼眶霎时就红了。
程箴道了声辛苦素娘,略微严肃了几分,问起了崔耀光与程子安的功课。
崔耀光苦着脸,程子安不依道:“阿爹,你才刚回来,别问这般扫兴的问题,”
程箴佯怒瞪他,这时有个富家翁模样的男子上前与他打招呼:“程举人回来了?”
男子与其他人一样,想要极力克制,目光总是不经意在他脸上掠过。
程箴还礼,道:“原来是夏员外,某已经不是举人,直唤我名就好。”
夏员外扼腕叹气:“真是可惜啊,无疾若非出了这般事情,说不定我们明州府,就能再出个状元郎了。”
程箴客气道不敢当,夏员外摇头,啧啧不断道:“无疾无论品貌才情,在明州府都是一等一的好,赵知府都多次称赞。无疾此次受伤,乃是明州府的损失,赵知府惜才,不知会如何惋惜。”
夏员外说得滔滔不绝,白沫都粘在了胡子上。
程子安眉头微皱,夏员外说得起劲,人胖声音洪亮,明捧暗损,引来了好些人围观。
提出赵知府做筏子,暗讽程箴以前被捧得越高,摔得就越狠。
连他都听得明白,程箴岂能听不懂。
程箴好涵养,一直客气颔首听着,不时谦虚两句。
程子安却不是君子,他天真地问道:“阿爹,什么是员外郎?”
程箴愣了下,抚摸着他的包包头,温和地道:“府学先生教的,你都忘了?”
崔耀光的双眼,在几人身上灵活转来动去,此时跳出来抢着道:“姑父,子安还小呢,府学先生还没教到这里。子安,我知道,我知道,员外郎乃是家中出些银子,捐来的虚衔。”
程子安哦了一声,“原来是捐来的名头。”
被夏员外声音吸引来的人群众,有人开始议论。
“举人好歹是凭真才实学考来的功名,员外郎拿钱就能买到,两者之间可不能比。”
“是啊是啊,程举人既便受了伤,也还是读书人,员外可比不过。”
夏员外感到老脸火辣辣臊得慌,对着两个小儿,却又不好与他们计较。
不过,夏员外佯装好奇,上下打量着程子安,问道:“这就是令郎?我听家中孙子提起过他,令郎在府学,呵呵,可是大名鼎鼎啊。”
程子安与程箴那样,客气拱手见礼,谦虚地道:“夏员外谬赞了。去年在端午龙舟赛上,有幸得了几句赵知府的夸赞。阿爹教导我,定不要因此骄傲自满,一时的风光,偶尔的灾祸,皆要等闲视之,人生际遇,实属三言两语难以道清楚。”
程箴听得一怔,夏员外脸色很是难看,跟吃了半截苍蝇一样,神色很是精彩。
谁在赞扬他了!
夏员外的本意,想要点出程子安读书成绩差,不学无术还无脑惹事。
没曾想,程子安竟然说出了一番大道理,同样抬出了赵知府,令他哑口无言。
夏员外双眼微眯,看来,程子安并不像传闻的那般蠢笨。
当时孙子回家来说起,程子安在府学,与出言不逊嘲讽程箴的同学打了一架。
夏员外听了之后,不屑冷笑,趁机教训孙子,千万莫跟蠢货学。
程箴断了前程,对于平时称兄道弟交好的同窗来说,这是大好的事情。
朝廷取士,为了平衡朝堂势力,对各地州府的士子名额有定数,少了一个程箴,他们就多了分机会。
夏员外一心改变门楣,科举多年连个举人都不曾考中。程箴少年中举,他嫉妒得内火中烧。
如他一样,等着看笑话的人不知几何,程子安如何能堵住幽幽众口?
君子动口不动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那是莽撞武夫的行径。
眼下倒是动口了,已儿孙满堂的夏员外,照样输给了他看不上的蠢货小儿!
言语间的你来我往,尽管一时占了上峰,容易落得巧言令色之流。
程子安见好就收,抱着胳膊跺脚,道:“阿爹,太冷了,我们快些上车回家。”
程箴应了,与夏员外拱手告辞,上了骡车。
崔耀光这下没再挤上来,乖乖前去与崔文一辆车。程子安一家三口,坐在了一起。
崔素娘紧拽着程箴,仰头一点点,仔仔细细看着他。她想要说什么,一张口,喉咙被堵住,哽咽了起来。
程箴执着她的双手,含笑温柔劝道:“让娘子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崔素娘努力将泪咽回去,千言万语化为了一句话:“平安就好。”
程子安尽量将自己贴着车壁坐着,腾出地方给他们诉衷情,此时不免后悔,早知道该去与崔文坐一起了。
程箴余光瞄见了程子安的小动作,想到先前他的表现,眼中疑惑一闪而过,问道:“我什么时候教你那些话了?”
程子安回过头,面不改色地道:“阿爹平时说得太多,估计自己都忘了吧。虎父无犬子嘛,闻山长都说我是青出于蓝,与蓝一样厉害。”
这小子!
程箴听得想笑,纠正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少胡改乱编。只是闻山长___你在府学惹什么事了?”
程子安心想程箴果然聪明,一下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幸亏他做事说话时,尽量留有伏笔,将那些超出他年纪,平时表现的说法,全部推到了程箴头上。
成才要循序渐进,他太厉害了,程箴就没事做,成了闲人。
闲人不好做,太闲说不定还会生病。
程箴年纪轻轻,他还得继续支棱起来!
“阿爹,你刚回来呢,等我们回乡下再说。”程子安朝崔素娘撒娇,道;“阿娘,你看阿爹,真是凶得很。”
崔素娘被逗笑,嗔怪拍他:“你阿爹是关心你。郎君,子安说得对,赶路辛苦,等歇下来之后,你再与他仔细说。”
回到崔家,崔武得信已赶了回来,大家团团问候见礼,进屋坐了。
程箴说了些京城之事,“妹夫一切都好,带了家书回青州,我路过时,已经托人交给了妹妹。春闱在二月进行,最迟三月初,青州府应该就能接到张榜。”
听到春闱,崔文崔武又是一阵唏嘘。
用过午饭,大家坐下来吃茶,崔文将小的都赶了出去,留下他与崔武,程箴三人在一起说话。
约莫说了大半个时辰,庆川前来叫程子安回家。
程箴前去同崔文他们道别,崔耀祖也一同出来了。程子安见他精神亢奋,猜到估计程箴说了什么,他的亲事有了眉目。
程子安暗自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崔耀光,恰好他也看了过来,两人悄然交换了个眼色。
有打探消息的能手崔耀光在,程子安下次来就能知晓缘由了。
上了骡车,崔素娘呼出口气,道:“以前啊,总想着回娘家。这次在娘家住了一段时日,发觉还是自己家中舒坦。”
程箴道:“你们娘俩多亏了舅兄们的照看,尤其是这些时日子安上学,还得麻烦大舅兄二舅兄派车来回接送。这次进京城忙着养伤,没心思备礼,等到回去之后,我再备份礼,让庆川送进城。亲归亲,断不可失了礼数。”
崔素娘道:“哥哥嫂嫂们都不是那等计较之人,谁不知道你出了事,哪会责怪你。再说,子安没与我一起住在府城,他如今长大了,独自住在家中,大哥不放心,差了耀祖耀光一起前去陪着他。听他们回来说,子安听话懂事,每天无需人操心,自己早起去上学,下学回来写功课。对了,冬至前考试,他又进步了,考了个第八名呢。”
程箴讶异不已,望着程子安半晌,方道:“是长高了些,进步了不少。等回去之后,我再好生问问他。”
太聪明了!
程子安表面镇定,内心已经在哀嚎。
肯定是崔文崔武,或者崔耀祖说了什么,让程箴起疑了。
老张,你一定要扛住啊!
骡车到了程家,老张与秦婶激动迎了上前,抹着泪见礼,帮忙搬动行囊。
进了屋,行囊尚未收拾好,程家的大门被敲响了。
没一会,老张提着一篮子鸡蛋进了屋,跟程箴回禀道:“老爷,村子里冯二郎先前见到骡车,得知你回来,送了一篮子鸡蛋前来,说是他的一点心意。我不敢收,说要请示给老爷知晓,谁知他放下就跑了,我追都追不上。”
佃户赁程家的地,地租与别的东家并无两样。除了在交租时,在量斗称量时松泛。
量斗松泛与紧之间,里面差别就大了。
有些东家自备量斗,粮食堆得尖尖的不提,还会巧妙踢上一脚,掉落的粮食,就归了东家。
嫌弃粮食晒得不干,空壳多,总归百般刁难。
冯二郎赁了程家的地种,程箴除了平时遇到,收租子时打声招呼,并无其他来往。
程箴并非只对冯二郎家宽松,对所有的佃户都一视同仁。以为冯二郎知晓他受伤,好心前来探望,便没过多去想,道:“你先去收着记好,快过年了,到时添上些,再回给他就是。”
老张应是退出去,没多时,又有人上了门。
陆陆续续中,程家的佃户都来了,带着一只鸡,一块腊肉等,直堆了小半间屋子。
程箴唤来在西屋赶功课的程子安,盯着他抬了抬眉,道:“说吧,这些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程子安装傻, “这些是吃的啊。这么多啊,阿娘在准备年货了吗?”
程箴一眼横瞪过去,这小子肉嘟嘟的脸比离开时清瘦了些, 身体也长高了一截, 那双乌黑清亮的双眼看着他,神情无辜。
要是一两人前来, 程箴并不觉着意外, 毕竟他平时对佃户就好。百姓穷苦, 并非都忠厚善良,也有欺软怕硬的无赖小人。
像是村里的孙二壮,平时好逸恶劳游手好闲,今天偷东家一只鸡,明天偷西家一捆柴。孙家兄弟三人, 都与他差不多,生得壮实好斗,在村里人憎狗嫌。
孙二壮加上他的兄弟两家,一共赁了程箴八亩地耕种。交租子时, 总要耍小心机,不是缺斤少两就是哭穷, 如今已经拖欠了近两年的佃租。
程箴要读书科举,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顾忌就多了些。加之费工夫计较那点子东西,实在是不划算。
令他无比惊讶的是, 先前孙二壮与他两个兄弟都来了, 虽说一家只拿了十个鸡蛋, 还是令他大开眼界。
一来他们三兄弟各自生了三四个孩子, 平时过日子没算计, 穷得叮当响,能拿出十个鸡蛋,已经实属不易。
二来他们这次老实得让人咋舌,甚至还主动提起了欠租,央求他宽限一二。
程箴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孙二壮兄弟都来了,还破天荒拿了鸡蛋上门,他们以前到来,可是连草都要薅一把带走的德性。你阿娘在府城,只有你在家中。这件事,一定与你有关系。”
程子安暗自腹诽程箴聪明,装作恍然大悟,两成真话混着七成假话道:“哦,阿爹说是孙二壮他们啊,我记起来了。阿爹啊,这件事呢,说起来就话长了,呃,秦婶云朵做好了晚饭,我就长话短说吧。”
程箴深吸一口气,忍住了没揍程子安。
他废话说了一堆,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
崔素娘见他们父子在说话,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迟疑着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程箴到底牵挂着崔素娘,这次他受了伤,两人感情深厚,最最难受的便是她了。
回来之后,崔素娘没多问,言语,举手投足之间皆小心拘束,生怕伤害到了他。
“长话岂能短说,等用过晚饭,我们再仔细说清楚。”程箴道。
程子安想哀嚎,程箴太难糊弄了。
一家三口时隔几月,聚在堂屋里用了热气腾腾的晚饭。
程子安如以前那样埋首苦吃,程箴替崔素娘盛汤,崔素娘叮嘱程子安要多吃些萝卜,别尽顾着吃肉。
看似与以前并无二致,短短时日,变化如桑海,除了个人际遇,心境都大不相同。
饭后程子安以为程箴要先找他说话,谁知,他还是与从前那样,先去陪伴崔素娘。
外面冷,不宜散步,两人便回了自己的屋吃茶说私房话。
程子安欠了一堆功课,写好的功课,被狗吃掉的借口用过了一次,再用周先生就要请他家的狗去府学。
程家并没养狗。
程子安在灯下努力写大字,这是除了诵读之外,蒙童班每天必须写的功课。
起初蒙童班的要求不高,先认得字,写正确,现在多了风骨美观结构等一堆规定。
学什么字体,主要由学生的家世背景,能否拥有名家字帖与名师指导提点决定。
辛寄年家中藏有钟繇的真迹,也有人认为此书是后人王羲之的临本。
程子安听过王羲之,不知道钟繇。但书圣都要临摹他的书法,肯定是了不起的书法大家。
辛寄年当然不能拿真迹来当字帖,他有后世书法高手的临摹本,与真迹无法相比,对于蒙童班来说远远足够了。
方寅读书好,考试成绩次次领先,字却连辛寄年都比不上。他平时所学都靠先生教导,先生的字并不惊艳,他的字在班中亦只能居于中游。
家世背景的重要性,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作为程子安的小弟,辛寄年大方将字帖借了出来,反正过节时,他力求开心为上,免得写字这种事情扫了兴。
写字与读书一样,除了努力之外,还有天分。古代的读书人自小练字,成为书法大家的就那么几人。
以前程子安对自己的要求是写好名字就足够,现在他提高了点,争取所有的字,都能写得端正工整。
程子安写了一会,放下毛笔开始活动手腕。毛笔没放好,从砚台上滚落,差点掉在了地上。
程箴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
程子安顺眼看去,程箴的手上蘸了几滴墨汁,他忙讪笑,叫了声阿爹,很是狗腿送上了乌漆墨黑的帕子:“阿爹擦擦手。”
程箴放下毛笔,嫌弃地看了一眼,并未伸手去接。转身出去净了手,再走了进屋。坐下后,拿起他写的大字,一张张翻看过去。
本来程箴还在欣慰,程子安变得认真了,他进来都没察觉。
谁知一看,深觉自己着实想多了些。
起初程子安的字写得还算用了心,后来就越来越毛躁,一眼就能从笔锋笔画上能看出来,他是为了完成任务在赶。
明天就去上学,程子安将功课都堆在最后才去写,当然要紧赶慢赶。
程箴按耐住了没训他,随手再拿起旁边的字帖,翻书的手微顿,不禁讶异了几分,眉毛微抬:“哪来的字帖?”
程子安道:“辛寄年借给我的。”
程箴问:“可是又押题了,这次要了多少银子?”
程子安脑子转得飞快,否认道:“没要银子呀,借给我字帖相抵消了。辛寄年吹嘘,这本字帖名贵得很呢。”
程箴哼了声,道:“这本字帖是极为难得,你再瞧瞧你的字,真真是暴殄天物。”
程子安不以为意地道:“阿爹,首先是架势要足,我写得好坏不要紧,有这本字帖在,谁还要看我的字啊,对吧?”
程箴被逗笑了,道:“你少作怪,写字得下苦功夫,沉得下心,等以后我再来纠正你临到头再赶的臭毛病。我们先说正事吧,这下你可以仔仔细细,将晚饭前我问你之事,前因后果全部如实道来。”
程子安知道逃不过去,按照想好的应对方式,用春秋笔法说了:“阿爹,你受伤的事情传回了明州府,同班的李文叙,就是李棕儿子很快就知道了,他当众喊出了此事。结果吧,嫉妒你的人就开始说些不好听的酸话,还出言不逊污蔑阿爹。我气不过,就当场与他打了一架。闻山长将我们一并带去,要按照规矩处罚。”
程箴敏锐地问道:“你与谁打架了?”
程子安老实道:“项伯明。阿爹,项伯明为何要说你坏话啊?”
项伯明打伤毛氏,忤逆不孝。崔文因崔耀祖死活要娶项三娘子,找他商议帮着拿主意时,已经告诉过他。
程箴听到程子安是与项伯明打架,总感到不对劲,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程子安尚小,他哪来那么大的本事做下这些,程箴按下了心中的怀疑,道:“你大表哥与项家的亲事,估计惹了项伯明不悦,要趁机踩上一脚罢了。无妨,项伯明起不了风浪,你继续说下去。”
程子安道:“闻山长向来公正,就秉公处置了。我是出于对阿爹的一片孝心,才着急动手,情有可原,闻山长还夸我孝顺呢。项伯明心胸狭窄,胡乱污蔑人,还装作被我打伤了,想要借此逃过惩罚。最后闻山长念着他年轻气盛,图一时口快,不忍毁了他的前程,就责令他向我赔了不是,这件事就过去了。”
程箴眉头微皱,真计较起来,项伯明只是嘴上说了几句,程子安却是动了手,错得多了些,最后却逃过了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