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行,你不想办我想办。”
青娥一下改口,“我想办……”
冯俊成忍笑忍得肚子疼,“我现在最想拿个镜子给你瞧瞧,嘴巴能挂油壶,像个小姑娘。”
“我本来就是小姑娘,你嫌我年纪比你大!”青娥话锋一转,哭丧着脸,“你怎么不嫌我长得漂亮呢?男人都这样,嫌我年纪大是不是?我不漂亮了?我这还怀着一个呢,你就想纳小的了……那婚仪,你给她办吧,那嫁衣,我眼睛都要缝瞎了,你也给她穿吧……”
她抽抽搭搭扒在他身上,只是哭,也不恼他,可见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她心情不爽快,只好说些话来闹他。反正他一句都不会当真的。
冯俊成瞧她这样子却是动了情了,一来她为自己受着罪,二来她缠得他也受不了,擦擦她眼泪,答应她,“洞不洞房你说了算,但你可不许哭了,后天眼睛是红肿的可怎么办?”
青娥倏地止住了泪,对他下巴亲一口,破涕为笑。
第76章 番外·钱塘(五)
婚仪当日,赵琪送来的大衣柜被四个家丁抬着,头戴大红花,身披大红绸,风光的跟在花轿子后边。
在衣柜之后,才是冯家替青娥撑场面置办的“嫁妆”。“娘家”是堂嫂家里,青娥提前一日住到堂嫂娘家,兴奋得在房里踱步,堂嫂也陪着她熬,睡了三个时辰,又起来穿衣裳梳妆。
这会儿在轿子里晃荡,身披团花霞帔,着大红通袖袍,浑身上下沉甸甸的,脑袋还顶着足金头面,将红盖头撑着,好歹是蹭不花她精心拾掇的妆面了。
新娘子今天整日都要遮着脸,她却描眉涂唇好生精细,为的就是送入洞房后蒸馒头揭锅似的那一下,要他挑开盖头“香气扑面”,被她美个跟头。
大红花轿在冯府门前落地,鞭炮“噼里啪啦”炸了一地。小孩子们高兴得跟过年一样,
喜婆捂住耳朵大声喊着贺词,青娥压根什么都没听清楚,她看不见外边,越发觉得耳朵里纷杂,纷杂得叫她以为世上的好事都发生在这一刻,不然大家不会笑得那么响亮,又全都拍着巴掌庆贺。
“迎新娘——”
喜婆掀开轿帘,去牵青娥出来,她跨过火盆,手里被塞进条凉丝丝的红绸,红绸另一头的,是冯俊成。
她好奇冯俊成今日看着有多神气,虽然他素日里就是一身绯红公服头戴乌纱,可婚服到底不一样,帽顶是要插翎子的,和他高中探花郎的那日相较都不差分毫。
青娥瞧不见外头,腿边撞上来个软乎乎的小人儿,茹茹抱着她又笑又跳,“青娥,青娥,是你吗?”
一晚上不见,青娥腾出一只手去摸摸她小脑袋瓜,不能出声,只好低下头去看看她。
茹茹的个儿正好能透过红盖头的缝往上望,她瞧见青娥对她笑,两条腿在地上直捣腾,“青娥今天好漂亮!青娥今天好漂亮!”
施妈妈赶紧来牵她走,“茹姐儿,到边上来,别叫你娘误了吉时。”
“青娥好漂亮呀!我娘好漂亮的!”茹茹兴奋极了,担心隔着盖头大家不晓得青娥有多漂亮,比手画脚跟着施妈妈去到边上,嘴里仍旧念念有词,“我娘肚子里有小娃娃,她说生下来送给我当弟弟妹妹。”
“吉时到——”
喜婆紧跟着上来通报吉时,主持婚仪请新人拜堂。
一拜,二拜,三拜。
那第三拜,二人面对着面,冯俊成瞧见那大红盖头下有一滴泪珠跌在红绸,她在哭,虽是喜极而泣,但也叫他心中酸涩。
望着青娥随喜婆走下去的背影,冯俊成踅身看向满堂宾客。
本来在他心中,那第一个婚仪就是作数的,且分量极重,即便那在外人看来只是一场仓促的酒席。
他以为自己明白这第二场婚仪对她来说意味什么,可当那滴泪落下来,冯俊成才后知后觉,这第第二次婚仪对她来说绝不仅仅是一个更盛大完整的仪式。
青娥她此前,应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他家门。
婚宴上冯俊成被灌了许多酒,但也只是微醺而已,他这人看着不能喝,其实很难醉,当年为着她丢下自己离开的事,他想灌晕自己都难,即便昏昏沉沉躺在地上,脑子里想的也是她决绝离去的身影。这会儿他假装喝多了酒来应付宾客,不想将今夜清醒的神志都用在招待客人上。待酒席散去,冯俊成在王斑的搀扶下来到屋内,才迈过门槛,他人就站直了。
喜婆已经备好了合卺酒,帐子内也洒满了寓意吉利的红枣花生桂圆。
青娥感觉到冯俊成挨着自己坐了下来,却不知道他还瞧见她手里攥着的一把花生皮,那是她等得百无聊赖,这才摸被褥里的“撒帐”来吃。
喜婆念完贺词,将合卺酒递到二人手中,青娥身怀有孕,因此换成糖水,二人具是一饮而尽。
喜婆笑意吟吟又念一长串,领了赏,在屋内留下秤杆,带着一众丫鬟退出去。只留下一屋子暖黄的烛光,还有烛光里坐姿似红烛笔挺的两个人。
冯俊成攥攥汗湿的手心,起身用那杆秤挑开了流苏轻晃的盖头,露出底下朱唇粉面雪肤花貌的一张脸。
青娥见他晃神,笑问:“美不美?”
“美。”答得倒是很快。
青娥坐在床上仰头瞧他,“咦,你一张嘴好重的酒味,我可闻不得这个。”他听后扭身道桌边漱口,过了三遍水才回来。
全程青娥都晃腿瞧着他,欣赏他胸前的大红绸花,帽顶的翎子,还有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本就体态峻拔,此刻朝她走回来叫她抿着嘴仍不住发笑,心道他果真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男人,绝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他媲美。
屋里什么东西都贴着大红喜字,红烛缓慢地燃。
最好最好的男人走回来躬身问她,“还有没有酒味?”
“你下来点,我仔细闻闻。”
他躬下身,呼出的热气便纠缠到了一起,还是有浓重酒气的,可她才管不了,抬起下巴亲吻在他唇角,刚捧过冯俊成的脸,就听他吸进口凉气。
是她手心里的花生皮没丢干净,剩下一小块,尖角戳到了他脸上。
冯俊成摊开她掌心扫扫,“我可瞧见你抓着一大把花生皮,趁我不注意丢床底下去了?你饿不饿?吃点东西。”
青娥摇摇头,心思可不在吃饭上,“太太怕我饿着,早就派人送来饭食。吃这几节花生,不过嘴馋罢了。刚那下有没有扎疼你呀?”
“没有,都叫你手给攥潮了。”冯俊成俯身继续刚才的吻,一手放下床帐。
青娥微微偏过脸,“茹茹睡了没有?”
“有施妈妈和红燕管着,亥时就睡了。”
“等等等等,我把头上的东西摘一摘,不然真要扎到人了。”
本来气氛烘托得正好,等冯俊成帮着把这一头金光闪闪的饰物摘完,青娥竟打了个哈欠。
她有孕以后,睡得都特别早,此刻已经来到子夜,月上中天,不困也难。
青娥才躺下去就哈欠连天半点力气也没了,冯俊成拧了温热的巾子给她擦脸擦手,她越发昏昏欲睡,眼皮子一沉一沉,叫他忍笑忍得难受,索性吹熄了灯,结果黑暗里又是一阵哈欠连天,她实在太困了。
身子底下压着多少干果都不觉得硌,眼皮子一阖上,就没再睁开。
冯俊成收拾了被褥底下的撒帐,便也挨着她睡下了,后半夜的时候他隐隐听见哭声,醒转过来,眼睛适应了黑夜,就见青娥太阳穴一道晶莹,仰面睡在他边上默不作声掉眼泪。
这孩子怀得她又爱睡,又爱哭。
冯俊成睡意朦胧面向她,楼过她在怀里轻拍后背,嗓音裹着点沙哑,“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我睡着了你也不叫我起来,还是我说要洞房的……”她脸埋在他胸前,蹭得他衣领里边一片湿濡。
“你睡了我还叫你起来?”
青娥想哭归想哭,道理还是讲的,没再说什么,只是偎着他抽噎,过了会儿,闷声问他:“我这样动不动就哭,是不是叫你觉得烦?”
抵着她发顶的下巴左右蹭了蹭,是在摇头。
他不嫌她,她倒更难过了,“我怎么一点不顺心就想哭。”
“我娘说她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是不是越文静的小孩子,在肚子里就越闹人?我觉得茹茹还是像我多,要能生个全然像你的就好了,乖乖的,喜欢捧着书。”说到这,已经在发愁了,“茹茹认个字都坐不住。”
冯俊成只是问:“我乖乖的?”
青娥抬起脸来咯咯发笑,她也晓得他这是在刻意逗她高兴,这段日子的情绪就是如此,哭得快,笑得也快。
冯俊成轻轻吻在她额头,“不困了?”
她摇头,绵绵的吻从青娥额头来到下颌,紧接着下巴划开了衣领,从左到右将白胖的雏鸟唤醒。青娥浑身直颤,透过床帐的缝隙能瞧见外头吹熄的红烛和贴了满屋的囍字。
花烛还在,这会儿洞房,也不算迟。
她咬唇问:“怎么进才会浅呀?”
“不知道,我尽量小心一点。”
他真的很小心,小心得像在青娥脚心拿羽毛搔痒,叫她扭动着身子吸气,嗓子眼一出声就只能发出几声“猫叫”。
她被抱坐起来,两臂紧紧圈着他胸膛,咬他的肩,亦或是偏首尝尝他嘴里的酒气。不留神多往下坐了点,还来不及撤身,先被酥麻的快意行便全身,急雨过后软绵绵睡倒。
翌日红燕要进来叫早,殊不知屋里两人早就醒了,正急着销毁昨夜“罪证”。
青娥一个劲拿绢子蘸水,擦褥子上的痕迹。
冯俊成叫她别管了,何必弄得那么狼狈,“擦了还得等干,不如藏起来算了。”
青娥举目瞪他,“不帮忙就算了,还说风凉话!这么大床褥子,藏哪去?床上没褥子像话嚒。”她手上擦得越发用力,“你娘劝我这段日子和你分房,要是叫她知道我意志这么薄弱,肯定要把我弄到她院里去。”
“那你预备怎么处置这褥?”
“嗳。”青娥还真灵机一动。
等门打开,红燕端着热水进来,刚要往铜盆里兑水伺候洗漱,就瞧见那盆里委屈地团着一张大红褥子。
小丫鬟懵懂问:“这是怎么回事?”
冯俊成本来在内室套外衫,听到这儿也忍不住竖起耳朵,想看她如何应付。
青娥笑笑,“少爷昨晚喝多了酒,吐在床上,那褥子就扔了吧,也别告诉太太,省得她担心少爷身体。”
第77章 番外·钱塘(六)
“我吐了?”待红燕端着那铜盆走出去,冯俊成走过去从身后将青娥环抱,歪过脑袋瞧她,“我看看,撒起谎脸怎么真就一点不红。”
青娥扭转身赖在他怀里,抱了会儿才仰脸问:“这就要出门去了?”
“我晌午就回来。”
“我等你呀,明天回门,你总能全天告假吧?”
冯俊成听她说“回门”,笑了笑,“你打算上哪儿回门去?”
“我有个去处,明天都听我的。”青娥抬起脸,“好不好?”
五月百花齐放,池塘水满,风光无限。
冯俊成与青娥的婚仪第二日,春闱殿试放榜,江之衡入选二甲进士,春风得意榜上有名。
冯府里小厮带回放榜的消息,董夫人替江之衡高兴,冯知玉听到后也赞了他一声厚积薄发,总算学有所成。
董夫人将江之衡当半个儿子,乐得合不拢嘴,“你说的对,厚积薄发,有的人就是成了家才能立业,他娶菱儿以前,多不着调的一个人,转脸二甲进士都考得!”
冯知玉笑笑,“人总有迷途的时候嚒,他要真不着调,太太你也不会那么喜欢他。”
青娥晃晃膝头的茹茹,问她记不记得洪文叔叔,茹茹摇摇头,转脸给人忘了。倒是益哥儿一个劲儿问洪文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董夫人吃饱了直犯困,“青娥,你去陪知玉走走,说说话,我睡会儿中觉。”
昨日冯知玉参加完喜宴没有离开,打算陪益哥儿多住几天,她得知青娥身怀有孕,又被大夫诊断气虚,抄给她一张增补剂的方子,说是当初月兰怀隆哥儿的时候,太医给开的补药。
“二姐姐最近都忙些什么?”青娥见着冯知玉可有话讲,二人一个牵着茹茹一个牵着益哥儿,在花园里踱步。
“秦家被发配,那几座茶山眼下还没人接手,几位生意上的朋友想把那几块地低价收过来,我也想掺和一脚,分一杯羹。”
“那几块地?你要做茶叶生意?”
“算不得我的生意,只是人家出大头,晓得我和俊成的关系,在钱塘做生意愿意带我一个罢了。你放心,我有分寸,和他们真一句假一句,不会叫外头的事带累你们。”
青娥笑笑,“二姐姐,你真厉害,我以前也做过小生意,只是开间铺面勉强糊口,但那点小打小闹已经叫我头疼,你管着黄家二房那么些人,还要照顾生意,实在太厉害了。”
“家里有月兰帮衬着,我倒是没有后顾之忧。”
“二姐姐和家里姨奶奶处得真好。”
冯知玉笑起来,“人人都这么说,倒像是我本该苛待她。”
青娥摇头,“是瑞姑爷的不好,他待你不亲厚,人就都觉得你心有怨气。”她笑着打趣,“谁想得到二姐姐你刀子嘴豆腐心,根本就不是个会乱发脾气的人,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火都招呼在瑞姑爷身上。
“冤有头债有主,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冯知玉牵着益哥儿走在前边,“是女人未必善妒,月兰比黄瑞祥那蠢材聪慧太多,我教她生意她没多久也就上手了,你再看黄瑞祥,我里里外外帮衬他这些年,他何时长进过。还是躺在那儿当他的黄家二爷,最叫人省心。”大人说着话,以为小孩儿听不懂,其实他们都有自己的理解。益哥儿忽然抛高脑袋,毅然道:“姐姐等我长大,我来给你帮手。”
冯知玉一愣,摸摸弟弟后脑勺,“你越长越懂事,和你哥哥渐渐像起来了。”
益哥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哥哥是我的榜样…”
茹茹一听,手叉腰,了不起得很,“我爹是你的榜样,那我也是你的榜样!”
“哼,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爹还是我哥哥呢,你要叫我叔叔!当我是榜样!”益哥儿说那些本就羞赧,这下索性追着茹茹跑开,“你别跑!”
两个小孩子钻花丛笑啊闹的,青娥也和冯知玉在花园里肩并肩漫步。
冯知玉看向青娥小腹,试探问起,“你们这就又有了一个了,往后便打算专心相夫教子,在家里照顾老人孩子?”
青娥一摆手,“我懂什么照顾老人,大字不识,更别提教养孩子,钱塘这边都是堂嫂操持家事,堂兄弟们管着外头的事,我只要在边上出出力气,帮着吆喝。”
冯知玉转向她道:“只怕和关起一只鸟儿相比,让你待在这院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更难熬。你要是想学着料理府上内务,亦或是外头的账务,只管开口,我一定教你。”
青娥眼前一亮,她这几句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可不就为的这个。但她当场没有答应下来,好歹是冯家少奶奶,不是说夫为妻纲嚒,做什么决定都要和相公商量着来。
夜里冯俊成进屋问她明日回门的安排,她答秘密,然后上来替他脱外衫,“和你商量件事。”
冯俊成忙着脱靴,“你说。”
“等我生下老二,我就要跟二姐姐学管账去。”见他惊得眉毛一高一低,青娥连忙两手掣住他两手,晃啊晃,“月兰都学得上手了,你说我不比月兰有处事经验?”
冯俊成依稀觉得耳熟,“谁是月兰?”
“你姐夫的小妾!”
冯俊成想起来了,觉得不大妥当,“你知道咱们家在杭州不能有生意。”
“我知道,所以我说我跟着二姐姐嚒。”
冯俊成拧眉思索,“堂嫂和你说起过此事?”
“提过的,和太太提的,嫂嫂意思是二房让了许多生意出来,以前都是叫人送账到江宁给你们过目,现在人在钱塘,挂在你们名下的生意他们理应让太太过手。”
冯俊成见她说着有些气馁,问:“我娘是不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给回绝了?”
青娥点点脑袋,“可说呢,太太还瞧了我一眼,像是还想了想才觉得算了,不过你娘想的也对,我手上就没过过什么大钱,要管你家的账本还是难当大任。”
“难当大任。”冯俊成跟着她复述,笑起来,“那你可真叫谦虚了,你的本事别人还真轻易学不来。”
青娥抓他手掌放到小腹,“也就是先有了这个念头,小二生下来还要喂养,等我真能上手,估摸都三四年后了,到时没准曾大人都把你要回吏部去了,我只是想跟着学,有点事做,你就先答应我嚒。”
才说她有本事,这就展露出来了。
曾亭光在顺天府屡屡来信,青娥虽未看到信件内容,但也能猜到顺天府那边的意思,冯俊成多半是要回到六部去的,万岁爷给他放到杭州收拾这个烂摊子,不可谓没有深意。
冯俊成心中也有预感,因此赶紧将话头引向别处,“咱们家内务不早就是你在做主?你要学管账当然是好事,但今年就别想了,你要学人家也不敢带着你到处走。”
“那是自然,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她心内欢喜,眼睛亮晶晶瞧他,“你就不问我明天‘回门’什么安排?”
冯俊成闭上眼闷声笑,听她将“回门”二字咬得重,好像猜到了,故意说个错误答案,“不知道,不会是回江宁去吧?”
“哪能啊!大老远的。”青娥见他猜得不对,不叫他猜了,怕他真猜中,“等着瞧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翌日清早,一家三口驱车来在西湖边,茹茹跳下车架高兴坏了,青娥说带她来游湖坐船,她还没坐过船呢!
冯俊成装得恍然,“原来是坐船啊。你这‘回门’,还真别出心裁。”
青娥拉上他,“那当然。”
昨夜一场大雨过后,水面雾气不散,烟波浩渺,此刻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艄公带三人泛舟水上,雨点落在水面,和茹茹探出船舱的小脑瓜顶上。
她张开小手抓抓细密的雨丝,“哇,我们要去哪里呀,我们要去见龙女吗?”
茹茹半截身体被圈在冯俊成臂弯里,小袄被她高高举起的胳膊吊起,露出一截子小肚皮,青娥给她拽拽,叫她好好坐着,当心翻出去。
“我翻出去,龙女会把我举起来!”茹茹兴奋地想象着,被青娥把梦击碎,“世上这么多小孩子,龙女一个人管得过来?你翻出去,会淹在水里。”
“不会的…”茹茹还想小小嘴硬一下,看向大老爷求助,他是知道龙女很厉害的!
谁料他也板起声线,“你娘说得对,何况这是湖,龙女在海里,她游得再快也赶不及来救你。”
茹茹讪讪收回小脑袋,望着窗外雨景,和爹娘絮絮叨叨说昨天自己和益叔叔比赛吃干桂圆,她嘴巴里能塞五个,赢下了比赛。
船家端进烧热的泥炉,青娥往篦子上洒了一把干果,又架起一壶茶,静等水开。
茹茹坐在爹爹腿上,剥开个花生,刚好有四粒,小手分得忙碌,自己一粒,大老爷一粒,青娥两粒。
青娥问:“我怎么能分到两颗呀?”
冯俊成装得不满,“那我怎么只有一颗?你是小孩,吃一颗就饱了,我是大人,怎么也得有两颗吧?”
茹茹自有她的道理,“因为还有一颗是给小娃娃的!”
她叫小船晃得有些晕乎,小脑袋枕到青娥腿上去,小嘴嘚吧嘚说着,“青娥,我很小的时候梦见开在水上的船,但天是黑的,我也不在船里,我在天上往下面看,我看见那艘船开在水里……青娥,我好喜欢有大老爷做爹爹…我不知道别人的爹爹是不是也一样好。”
青娥轻轻捋她脑瓜上的绒毛,问的是茹茹,眼睛瞧着的却是冯俊成,对他赞许地轻笑,“他那么好呀?我也觉得他好。茹茹也好,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最好。”
“一家人在一起最好。”茹茹依偎在娘亲怀里有些困了,她清早起来还带着瞌睡,在船上晃得眼皮有些撑不住,“最好最好……”
小姑娘睡过去,青娥瞧她左腮有个小凸起,捏开她小嘴巴,抠出她含在嘴里的花生仁,小姑娘在她怀里睡得太安稳了,没有被惊动半点。青娥心中柔软,低头在茹茹脸颊亲一亲,偏头枕在冯俊成肩膀。
冯俊成浅叹一声,圈了青娥在怀,二人一并瞧着窗外逐渐烟波散尽的湖面,只见青山碧水,天光云影。
水面行舟,这一次她总算有了归处。
青娥仰脸瞧他,二人相视一笑,动动脑袋,相依在一处。
第78章 番外·小姐书生if(一)
江宁李府,苏州府人尽皆知的富户,家里世代经商,做丝织生意。
李老爷有一个大儿子,一个小女儿,大儿子名叫李琪,小女儿叫李青娥。
李青娥和李老爷长得全然不似,李老爷肥头大耳人送外号李弥勒,小女儿却生得花嫣柳媚,简直美煞个人,刚过十六提亲的人就要将李家门槛踏平,可她偏偏谁都瞧不上眼,还躲在镂花木屏后边挨个挑刺。
“都是些什么人啊,这种货色都敢来爹面前现眼,爹,这种样式的我可不嫁,没了家里那几个钱,还剩下什么?不就和大哥一样了!”
李琪正嘬茶汤,险些呛着,“嗳,你说得这叫什么话,我招你惹你了。”
青娥一抬下巴,“今天这姓赵的,你认识吧?我瞧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怎么连你那些狐朋狗友你都介绍他来家里提亲,我是嫁不出去了还是在家碍你的眼了?”
“谁说我介绍的,人家喜欢你,想娶你,我还能拦着他不让他来?”
“想娶我?他配吗?脑袋里一包草。”
李老爷在边上腆个大肚腩,憨笑打圆场,“来一个看一个嘛,又吵起来了,青娥才十六,有什么着急的?”
一年后,“青娥才十七——”
两年后,“青娥才十八——”
二年后,“青娥才十九,有什么,哎唷怎么都十九了,可不能再挑剔了,你怎么一个都瞧不上啊?”
李琪在边上哼笑,“她这是瞧不上做生意的,喜欢家里当官的,喜欢那些个读书有学问的!”
青娥被他说中,脸孔通红,别开脸,“哼,谁稀罕那几个臭钱。”
“就是。”李琪笑话她,“人家可不稀罕咱们家几个臭钱,官宦人家谁想和做生意的结亲?瞧得上你的你不嫁,就想嫁那高攀不上的。”
青娥被说中心事,气鼓鼓提裙跑出去,她就是喜欢读书人!这有错吗?
跑过月洞门,青娥一脑袋撞上堵肉墙,正要骂是谁不长眼,低头一看那人被自己撞掉了一地东西,全是书啊笔啊那些的。
她举目一瞧,浑身行过阵细弱的水浪,酥酥麻麻的。
且不论自家院里为何有个陌生男人,她第一眼就先盯着人家点漆般浓黑的眼珠望得出神。男人目光深邃悠长,透着些许澄明的光亮,像是两颗名贵的宝石,在她心头熠熠生辉。
“你——”青娥将他紧盯着,目光半点不避让,“你是谁?”
男人蹲身将书本拾起,掸了掸,“我是来给府上小少爷教书的先生,我姓冯。”
“你是来给我小侄儿教课的,怎么也没听我哥哥说起过。”她念念有词,男人却只是见了一礼,匆匆离去。
青娥将他背影上下打量,见他穿一身寒酸的蟹壳青斜领直裰,鞋底子磨得又平又薄,就知道他出身微寒,是个不得志的书生。
可当他走在长廊,树影打在他后背,那峻拔的脊梁又像极了一段坚韧的竹子,清高傲气,半点不像正被贫寒的现状所困,反而充满了走出现状的昂扬决心。
隔天和李琪说起,他道这个书生名叫冯俊成,是今岁秋闱的举人,在筹明年春闱进京的路费,他从朋友那将此人请来,教他五岁的儿子开蒙。青娥素手托腮想着冯俊成,手指挑弄发丝,拧动着出神。
原来是个举人。
家里虽没什么钱,可人却是一百个男人里才能挑出一个来的聪明人,比那些仗着有万贯家财就坐吃山空的草包倒强一些。
可又强得出多少?有钱没学识的她瞧不上,可那有学识没钱的,又门不当户不对,嫁不得。
那要是招赘呢?
青娥一愣,坐直了身子,敲脑袋两下。
敲归敲,腿脚已经不受控制朝着大哥的院里去了,一赶到,正好看到窗子里冯俊成收拾书本,摸了摸小侄儿的脑袋,和他道别。
冯俊成推门而出瞧见了她,仍是面带微笑见了一礼,而后走远了去。
往后每一天,青娥都会到窗户外边守着他,如此守了七天,二人从最开始还会对视见礼,到后来冯俊成推开门就看着地,躲避眼神接触,根本不敢抬头瞧她。装看不见。
她找到李琪,“哥,有个事我问你。”
李琪咂口酒直侧目,“管我叫哥,那就是大事,你说,当哥的一定给你办妥了。”
“你给誉哥儿请的那个冯先生,他说过亲没有?你说咱们家能不能招他做个赘婿?”
李琪一口酒喷洒出来,探了身子过去,“你说什么?”
青娥咂舌,“我说认真的,来我们家提亲的那些人我都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人又看不上我,索性找个家世不如我的,但胜在能考功名——”
“打住打住,能考功名算个什么本事?你看他要是家里富得流油还拼不拼命读书?这都是穷出来的。”
“他可中了举!”
“哎哟哟,了不得,中个举算什么,且等春闱会试大浪淘沙,你看他还能不能脱颖而出?不可能的,那都是有家世背景的人才能入选,他一介布衣,至多中个二甲进士,将来当个县官,还不是得看我们这些生意人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