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善,你在这里,那你娘呢?”
“我娘有事出去了。”
他长眉一挑,小声嘀咕:“倒将我这当作看孩子的了。”
“沈叔叔?”
沈云归斜她一眼,想了想,却是撩起衣摆蹲了下来,变得与善善一样高。
“善善,我问你。”他说:“今日你家来了客人,说是从京城来的,是做什么来的?”
善善茫然:“我不知道。”
“你娘什么也没说?”
“没有。”
他又问:“最近是不是又有人上你家提亲了?”
“有的。”善善皱起脸,想起王媒婆,不高兴地说:“今天就有。”
“你娘答应了吗?”
“没有。”
沈云归眉眼舒展,满意地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好,真乖。”
他站直了身体,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善善,里面是一支长筒状的黄铜玩具。
“给你的。”
善善从没见过这样东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沈云归给她演示了一遍玩法。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凑近了长筒一头,惊喜地看到里面出现了五彩斑斓绚丽多变的图案,变化多端,却不重样,善善一会儿就看得入了迷。
但她很快就放了下来。
“沈叔叔,这个多少银子?”
“不要钱,送你的。”
“那我不要了。”
沈云归挑眉:“怎么?不喜欢?”
“不行的。”善善一本正经地拒绝他:“我娘说了,不能要沈叔叔的礼物。我娘会给我买的。”
沈云归朝门外某个方向看一眼,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善善也分不清是什么意思,又听他说:“这是货船刚从西洋带回来的东西,我给你留了一个,其他都送到京城去了,云城没得卖,你娘也买不到。”
哎呀,那可真是个宝贝呀!
善善更加舍不得了。只是她向来听话,娘亲更是揪着她的小耳朵千叮咛万嘱咐过,善善仰着脑袋,看着方才还在自己手上的万花筒被沈叔叔拿在手中把玩,黄铜的外身在他灵活的手指间转出了残影,她眼巴巴地看了好一会儿,还是说:“我听我娘的。”
沈云归气极,重重地揉了她脑袋一把,转身进了里间。
善善也不恼,慢吞吞地把头上的珠花扶好。
沈叔叔是她娘的好朋友,每次见到她总是笑眯眯的,爱摸她的脑袋,还会从袖子里变出好吃的糖块点心,最是亲切不过,善善也爱和他玩。只是她娘亲不喜欢,总叫她离远些。
但是善善知道。
奶娘曾偷偷和她说过,沈叔叔是想做她的后爹爹呢!
要说起来,温沈两家也有些渊源。
两家本是世交,温宜青与沈云归亦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分,整个云城的人都以为他们两家会顺理成章的结亲。哪知有一天,温家小姐忽然大了肚子。
后来几多变故,温氏夫妇双双离世,温宜青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一人支撑家业。而沈云归接管家中产业,生意做得越发红火,上门说亲的媒人几乎要踏破门槛。虽都各未嫁娶,却再也没人提起此事。
但家中的小丫鬟说悄悄话时被善善听到过,她们都在说,沈叔叔之所以未娶妻,全是为了等她娘亲点头。
要善善说,沈叔叔虽好,做爹爹那是万万不行的。
她已经有个爹,虽然不知人在何处,相貌如何,性情如何,但却是她的亲爹。娘亲从不肯提爹爹的事,好的,坏的,一句都不提,每回问起,只说他已经死了。
但善善知道,人死后会留下一个冷冰冰的牌位,就像是外祖父母,善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他们。温家的祠堂供着列祖列宗,每个她都认过,却没有一个是她爹。
娘不让提,她就不提。这是她自己的小秘密。
善善乐陶陶地在珍宝斋逛了一圈,等温宜青回来后,沈云归又从里间出来,好似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笑得眉眼弯弯,将那座会有雀鸟打鸣的西洋钟卖给了她们。
到了晚上,她才见到家中的客人。
听说是从京城来的,她像只讨食的小狗一样追在钱管事的后头,连声追问:“京城的每个小孩儿都有万花筒玩吗?比在云城还好吗?他们能天天出门玩吗?”
才半天的功夫,钱管事已经摸清出温家上下的关系,他早忘了刚来时的不痛快,此时待善善更是和颜悦色:“府中有不少少爷小姐,与善姐儿年纪差不多的也有几个,等善姐儿到了京城,天天都有人陪着玩。至于好吃好玩的,那是一样不少,无论善姐儿想要什么都能弄来。”
“非但是兄弟姐妹,还有爷爷奶奶,叔叔伯伯,老夫人最疼爱孩子,定也最稀罕疼您。可不像在云城,祁府人多,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住在一块儿,到时候您是不想玩都不行。”
善善“哇”了一声,羡慕极了。
温家人少,娘亲不在家的时候,只有奶娘与丫鬟姐姐们陪她玩。
钱管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通,说起祁府的家人多么和善,京城有多少稀奇东西,还有那些京城才有的点心,连说带比划,把京城祁府说得像是人间仙境一般,让她听得心驰神往,恨不得立刻飞到那去。
夜里,善善趴在床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娘在梳妆台前一件一件卸掉首饰。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里啪啦声,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问:“娘,我们是不是要搬到京城去了?”
温宜青动作一顿,头也没回:“谁和你说的?”
“钱叔叔说的。”
“你想去京城?”
“他说京城可好了,我有好多姐姐妹妹,能天天陪我玩儿。”想到那个场景,善善抿嘴一乐,肉乎乎的脸上露出甜蜜的笑意:“这样,您以后出门忙,我就不会一直在想你啦。”
温宜青心头柔软,如水波漾开,她走过将女儿抱到怀里,云瀑般的乌发垂下。
善善伸手抓住一缕,在手心里玩了一会儿,她又问:“那我可以带石头哥哥去京城吗?”
“嗯?”
“要是我走了,他又要饿肚子了。”善善发愁地说:“娘,可以让石头哥哥做我们家的小孩吗?就让他做我的哥哥,要是有石头哥哥在家里陪我玩,我不去京城也可以的。”
温宜青莞尔:“这事也不是娘说了算。”
是了,石头自己也是不同意的。
善善叹了一口气,睡梦里都在发愁。
说是要好好想想,可温宜青应下后却没了动静,连府中那个小孩儿也不好哄了,一提起京城就唉声叹气。眼见着天又下了一场大雪,钱管事急得嘴上生了燎泡。
出门之前,老爷夫人特地吩咐过,要他在年前把人带回去,好能一家团圆过年。原来若是立即出发,紧赶慢赶,也能在年关前赶上。可温宜青迟迟不点头,此事就没个准数。
好在他很快找到机会。
那日温家来客,王媒婆只能悻悻离开,过了几日,她又找了个空过来说亲。
这日温宜青和陈奶娘都不在,她吃了个闭门羹,王媒婆也不走,就在门口等着。刘员外亲口允诺她,若是说好了这门亲事,就给她三十两银子的赏钱。乖乖,那得是多大一笔钱!
她等了片刻,不见温宜青回家,却是等到了钱管事。
钱管事方出门回来,见到一个头戴红花的老虔婆挡在门口,近日他心情烦闷,没给半点好脸色:“滚开!”
王媒婆却是认得他的。
那日她亲眼见到这人从马车上下来,那马车多华贵,骏马多威风,她后来打听过,是从京城来的贵人。也不知与温家是什么关系。
王媒婆心思转了一圈,堆起笑脸迎上去:“我是来给温家娘子说亲的。您看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等?”
“说亲?”
“没错,说亲!温家娘子一人带着孩子,平日里多辛苦,若是有个人在身边体贴照顾,那是再好不过的。”知道他是外乡人,王媒婆当即夸了起来:“今日让我来说亲的是刘员外。刘员外那是一表人才,家中富裕,品性也是一等一的好,他说了……”
钱管事嗤笑一声,他指了指头上门匾,傲慢道:“你知道温家的小姐是什么身份吗?”
“可不就是温家……”
“如今温家当家作主的小姐,可是京城忠勇伯府的千金!”
“什么?!”王媒婆瞪大了眼。
钱管事朝着京城的方向遥遥一拱手,“我便是奉了忠勇伯爷的命,来接我们小姐回京的。”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什么香的臭的,也敢说到忠勇伯府的面前来?”
说罢,钱管事抖了抖衣领,抬着下巴,大摇大摆进了温府的大门。
只留下王媒婆目瞪口呆地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倒吸一口凉气,连来的目的都忘了,转身就往回跑。
不得了了!
云城出大事了!
温宜青正在铺子里盘账,忽然有人撩起帘子,大步走了进来。
她只当是铺子里的伙计,头也没抬,“福顺,替我倒杯水。”
脚步声顿了顿,紧接着流水声响起,一杯茶水被递到面前。那双手修长白皙,是养尊处优的手,不像铺子里的伙计干多了杂活,手掌早已变得粗糙满是厚茧。
温宜青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多情风流的桃花眼。
沈云归端着茶,眼含笑意:“温家娘子,还要沈某请你才喝?”
“怎么是你?”她急忙将账册合上:“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珍宝斋的分红。”
“放那吧。”温宜青忍不住蹙起眉头,轻声道:“你叫人送来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沈云归不答,将银票放到桌上,自己也斟一杯茶,寻了个位置坐下。
“你知道今日云城在传什么事情吗?”
见她没答,反而点起银票,沈云归轻哼一声,又接着说:“听说你是京城一位伯爷的女儿?”
温宜青动作一顿,惊诧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不是我在说,整个云城都传遍了。我派人打听了一下,是从你家那个客人身上传出来的。”他顿了顿,说着忍不住皱起眉头:“所以是真的?”
“……”
“你我二人的关系,连这种事情都不告诉我?”他拧着眉,眼底失了轻松,“你要去京城了?”
温宜青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铺子里间静悄悄的,隔着门帘能听见前头客人伙计的说话声,街道上的声音穿过雕花的木窗传了进来,嘈杂躁耳。屋子里却又安静得能听到二人的清浅呼吸。
沈云归忍不住喝了一口茶。一肚子的话在喉中翻滚,要出口时又停在舌尖,犹豫不决。
却听她轻轻道:“与你无关。”
善善今日也出门玩了。
城南的戏院今日唱的是大闹天宫,锣鼓喧天,丝竹盈耳,她看得如痴如醉,小手都拍红了。待一场戏看完了,又拉着奶娘不走,连看了两场才罢休。
被奶娘抱着走出戏院时还意犹未尽,连声道:“我明日还要来看。”
奶娘眉开眼笑:“善姐儿,明日戏台子不开张。”
“那后天呢?”
“后天就不唱闹天宫了,要唱牡丹亭。”
那善善就没什么兴趣了。
她可看不懂什么杜丽娘与柳梦梅,上回娘亲带她来看,旁人看得泪眼涟涟,她在娘亲怀里呼呼大睡。
她失落地叹出一口长气:“唉。”
她存了满肚子的失望,却没持续多久,待出了戏院,目光又被路边的糖画人吸引去。
善善攥着铜钱挤进孩子堆里,要了个孙悟空。金黄的麦芽糖浆流液淌下,小贩的手一抖,一个威风神气、火眼金睛的孙大圣很快出现在板上,栩栩如生。
孙大圣一点一点成型,她看得目不转睛,忽然听旁边一个孩童问:“温善,你娘家里真的是当大官的吗?”
善善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云城地方不大,温家又有些名气,满云城的小孩都认得她,此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咱们云城都传遍啦!”
“说你娘是京城大官家里的千金小姐,你家中来的客人,就是接你娘回家的!”
“温善,你也要去京城了吗?”
善善茫然极了,“我还没想好。”
“京城是什么模样?有云城这么大吗?”
“你去了京城以后,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我娘说,你是要去过神仙日子的!”
旁边的小孩儿你一言我一语,叫善善应答都来不及,她也来不及多想,很快抖擞精神,把钱管事告诉她的那些都讲给了这些小孩听。那人间仙境一般,好的像是神仙住的地方,还有那么多云城里没有的稀奇玩意儿,把其他小孩儿羡慕的哇哇直叫。
说完了,善善接过孙悟空的糖人,昂首挺胸地走出去,只觉得自己比孙大圣还要神气。
只消半日的功夫,温家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云城。
善善举着孙悟空糖人高高兴兴回到家,便见家中来了不少客人。都是温家的旁支族人。她的笑脸一垮,好心情顿时散了大半。
善善不喜欢他们,自打她出生以来,这些叔叔伯伯见她就没半点好脸色,对她娘亲更是半点也不客气。家中的大事从不说给她这个小孩听,但善善知道的,她听奶娘骂过,外祖父母去世的时候,娘亲受了他们不少欺负。
在今日,这些叔叔伯伯却是难得的对她露出了笑脸。
连说话都是和蔼可亲:“善姐儿,出去玩了?带回来什么?我瞧瞧,哎哟,孙悟空呢!”
善善扭头就往后院走。
她没走两步,又退了回来,问:“你们怎么来了?”
“瞧你这孩子。”一名族老走上前来,疼爱地抚过她的脑袋,慈祥道:“我们是来找你娘的。”
另一人迫不及待道:“善姐儿,你娘当真是京中伯爷的亲女儿?”
“我方才与钱大人说过了话,是千真万确,做不得假。说是当时一块儿生产,不小心抱错了。”
“青娘竟有这样的造化!”
“我早就看出来,这孩子是个不一般的。”
“……”
善善听在耳朵里,不禁睁大了眼睛,看这些族人,好似在看孙大圣取经途中遇到的妖魔鬼怪。她上回见到这些叔伯时,他们可不是这种嘴脸。
他们只恨温家家财尽数落到温宜青手中,屡次上门来意图分一杯羹,一个个指着她的娘亲说是狼心狗肺,狠毒妇人。虽被奶娘捂住了耳朵,但善善还是听到了几句,把她气得两天没吃点心。
奶娘早就听不下去,阴阳怪气地道:“善姐儿,你可捂住耳朵,外头的狗叫得凶,小心脏了耳朵。”
族老脸色一沉:“陈婆子,你胡说什么。”
奶娘不与他们客气,挺直了腰板就开骂:“自从老爷夫人去了,你们上门来占过多少便宜,三天两头的上门来打秋风,小姐让了又让,银子就是丢到水里都能听个响,落到你们头上却没一句好!如今我们小姐得了运道,与京中的贵人搭上了关系,好呀,你们就一个个像是三天没闻着肉味的狗,竟也好意思舔着脸上门来,真是门板上画鼻子——好大的脸!”
众人震怒:“陈婆子!”
正说着,温宜青也回来了。
善善举着糖人奔过去:“娘!”
温宜青一路听着吹捧回来,亦是神色疲惫,见到女儿,她的眉眼舒展,刚要露出笑脸,下一瞬便看到了堂屋里的诸位温家族老,脸色霎时冷下。
她把善善交给陈奶娘,善善却不走,挣扎着从奶娘的怀里出来,带着孙悟空挡在她的前面。
糖人孙悟空睁着火眼金睛,她的眼睛也瞪得滚圆。
见到温宜青,族老们已经重新换上了一副好脸。
他们殷切道:“青娘,事情我们都已听说了,原来你是京中大官的女儿。”
温宜青徐步到主座坐下,族中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辈跟在后面,他想坐到另一边,却被善善眼疾手快地占了位置。族老面色涨红,猛吸一口气,到底什么也没说,在下面落座。
看到女儿的小动作,温宜青目光柔和,在心底笑了一下。
她抬眸看向众人,神色淡淡:“各位叔伯,今日来得如此整齐,可是有何要事?”
众人对视一眼,仍是辈分最高的先开口:“我们是从外面听说了你的身世,过来想问问你真假。方才遇到钱大人,来龙去脉,钱大人都与我们说过了。”
“你虽不是温家的亲孩子,可也在温家养了那么多年,如今你能有这般运道,我们这些做叔伯的,自然是为你高兴。”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温宜青神色未动,依旧冷淡。
她的样貌柔和温婉,不见半点锋芒,本也是家中爹疼娘宠的小女儿,可这几年当家作主,独自撑起家业,抚养女儿,早已不是能任人捏扁搓圆的柔弱女子。
“有话就直说吧。”她从点心盘里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旁边的小女儿,语气淡淡:“各位叔伯想说的,无非就是温家的那些铺子产业,也不必拐弯抹角。”
众人又对视了一眼。
仍是辈分最高的族老道:“青娘,当初你爹娘去的突然,将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你,这些年,你尽心尽力,我们也看在眼里。若你是温家的血脉,那些东西给你是理所应当,只是……”
只是她却是假的。
顾忌她的真实身份,族老也不敢威逼,只用商量的语气,讨好道:“青娘,那些是温家的东西,再说,你要去京城,云城里的产业就顾不上了,不如……”
未尽之言虽未明说,可在场诸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温宜青微微扬眉,勾唇笑道:“好啊。”
众人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这般爽快,当即喜形于色,纷纷抚着胡子说起恭维话。
她打断:“你们打算出多少银子?”
“……什、什么!?”
“若是去京城,云城的这些产业是顾不上,细数起来也是一些庄子铺子,你们若谁出得起银子,那我大可将他们卖给你们。”
“卖……卖?!”
温宜青笃定道:“卖!”
众人又对视了一眼。
族老深吸一口气,与她讲道理:“青娘,老夫也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凡,但你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这是你爹娘的心血,你已经是伯府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
她轻轻笑了声,众人又闭了口。
“各位叔伯也知道,这是我爹娘的心血。”温宜青语气轻柔,心平气和地道:“当初他们将这些东西留给了我,如今出了这遭事,我虽不是温家的血脉,可京城那还有我爹娘的亲女儿,若是我们要换回来,这些东西也理应是给她的。与诸位大抵……不,应当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这……”
几位族老还想说什么,温宜青扭头问丫鬟:“钱管事呢?他人在何处?你去把他找来,问问他,我爹——我那个在京城封官加爵的爹,除了要接我回去,还说了什么没有?”
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道:“忠勇伯是朝中显要,也不知在知府面前否能有几分颜面。”
几位族老在温家再嚣张,也不过是云城一个平头百姓,如何敢说伯爵爷的不是。他们的嘴巴张了又张,脸色变了又变,把脸皮憋得青红,最后说出口的,还是恭维道贺的话。
那些话温宜青也不爱听,只叫人将他们送走。
待人走光了,她一低头,就对上了女儿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
她莞尔一笑,掏出帕子替善善擦掉嘴边的点心残渣。
“娘,你好厉害!”
“也不是我厉害。”温宜青淡笑着替她擦干净嘴巴,道:“是京城的忠勇伯府厉害。”
从前这些族人过来,不从她手上占点什么便宜就不罢休,哪像今日连话也不敢多一句,灰溜溜就走了。还不是看在她身后的忠勇伯府。
“他们是被京城里的外祖父母吓跑了吗?”
“算是。”
善善“哇”了一声,憧憬地说:“外祖父母这么厉害,就跟天上的神仙一样。娘,等我们到了京城,是不是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温宜青动作一顿:“谁欺负你了?”
善善想了想:“没有呀。”
“……”
她无奈地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把小孩戳得摇摇晃晃。
善善晃了晃脑袋,又说:“可是,我们去了京城的话,娘也有爹娘啦。”
有没有爹娘可是差了太多了。善善平日里最喜欢自己的娘亲,她的娘亲神通广大,想要什么都能给她找来,她每日有好吃的点心,好玩的玩具,夜里还有娘亲哄她睡觉。可是石头哥哥却不一样。
她每次见到石头,看他吃不饱穿不暖,心里头都觉得他可怜极了。她娘亲也没有爹娘呀。若是娘亲也有爹娘疼,就能变得与善善一样幸福了!
就像现在,外祖父母还没出现,坏人就自己跑了。
要是他们去了京城,有外祖父母,还有那么多姐姐妹妹,那可当真是神仙日子!
善善欢欣道:“娘,我们去京城吧!”
温宜青:“你只想好的,就不想坏的了?”
“去京城有什么不好的?”
温宜青顿了顿。
她看着女儿稚嫩纯善的面容,明明五官与她那么相似,却叫她总是一晃神想起另外一人。她兀自沉入回忆之中,直到善善喊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她垂下眼,羽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轻声道:“要是有不想见的人呢?”
“那不见不就好了?”善善天真地说:“我听钱叔叔说,京城有好多个云城那么大。平时我想见石头哥哥都找不着他,要是不想见,那就更见不到了。”
“……”
“娘?”
善善困惑地看着她:“你不想见你的爹娘吗?”
温宜青心绪复杂,但也无法与孩童吐露半分,最后轻轻叹出一口气。
她爱怜地摸了摸小女儿的脸颊,“也是,他们是我的亲爹娘,于情于理,怎么也该去见一面。”
温家母女终于点头去京城,钱管事便是最高兴的人了。
他欢喜地喝了两壶好酒,已经想到了回京城的好日子。可惜等了两日,却没见温家人动身,反而还在悠哉的准备过年了。
再一问,温宜青说:“不着急。”
“怎么不急?”
钱管事着急道:“云城到京城路途遥远,若不赶紧启程,如何能在年关前赶到京城?”
“即便是要去京城,也得先将云城的一应事务安排妥当。”温家又非是穷苦百姓,底下商铺庄子繁多,多少张嘴巴靠着她们吃饭,怎么也不能大意,“年关将近,倒不如先过完年,开春了再出发也不迟。”
“老爷夫人可都在京城等着呢!”
温宜青淡淡道:“反正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钱管事:“……”
钱管事不敢说半句不好,唯恐她又反悔,只得满头大汗去给京城修书一封,言明要晚些赶到。
之后便是倒数着日子。
善善原先是满心期待,真做了打算,她又舍不得了。
她叫丫鬟姐姐陪着,先去了自己那些朋友的家中拜访,一个一个与她们道别,如此还费了许多天的功夫。跟所有人都道过了别,她才满云城的找石头。
石头是云城里的小乞丐,居无定所,往常也是在城中乱窜,到处找活挣银子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善善在城中一个一个问过去,最后总算在一间粮行找到了他。
他今日在粮行帮忙卸货,半大的孩子挤在一群成人中间,装米面的袋子沉沉压在他的肩上,摇摇欲坠。他虽然人小,可天生力大无穷,一袋一石重的米也能勉力扛起,还只要一半又一半的工钱,不少商铺都愿意雇他。
看到善善,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快步走过来。
善善手中捧着刚出炉的滚烫肉饼,她忙不迭交到石头怀里,呼了呼自己被烫的有些通红的手掌。
“善善,你又走丢了吗?”
“石头哥哥,我特地来找你的。”善善说:“我要去京城了!”
石头愣了一下。
他捧着肉饼,想了好半天,才总算是想起来:“我听说过……你娘亲是京城大官家的女儿。”
“我娘要去京城了,我也要跟她一起去。”
石头没了言语。
他看了善善半晌,小姑娘的脸上满是伤心难过,于是他低头在怀里找了一番,摸出几枚铜板。
石头抿起唇,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你想吃烤红薯吗?”
片刻后。
热腾腾的烤红薯小摊对面,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蹲在墙根处,各捧着半个香喷喷的烤红薯。
石头吃得很快,眨眼便将金黄甜糯的薯肉吃干净,只剩下一层薄薄还带着炉灰的朴素焦褐的外皮。吃完了,他再拿起善善给的肉饼,大口大口吃起来。
善善捧着剩下半个烤红薯,却没什么胃口,发愁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
马上就要分别了,她看得很认真。她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石头。
善善听他提起过,他爹是个胡商,他也与普通小孩长得不同,他的五官深邃,高鼻深目,还有一双和他早亡的亲爹爹一模一样的灰色眼睛。云城的小孩总将他当作妖怪,因此他用乱蓬蓬的头发挡住自己的脸。
但是善善今日才真正看清了,在雪光的映射下,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还带着些蓝,如云城刮着瑟瑟寒风时被浓雾笼罩的天空。
这可是她一块点心一块点心喂出来的乞丐哥哥,他力大无穷,肚皮也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喂不饱,善善喂了快一年,除了见他长得更高,脸上也没多出半点肉。
方才石头牵着她的手,她一摸就知道。他的掌心里是粗糙的茧子与未痊愈的疤痕,过得比以前更辛苦了。
他没爹没娘,还有一个生病的弟弟要照顾,他还这么小——虽然比善善大,但也还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他没有地方住,还总是饿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