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台—— by虚坛
虚坛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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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武元年秋, 捷报如同风一般,从北疆快马传回。
大将军戚玉霜率精骑借道西域,沿齐噶尔山北上。同时, 在卫将军杨陵的统率下,镇北军与之遥相配合, 北出骁山,两路大军同时出兵塞上,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夹击犬戎王城。
在尤班率领的犬戎主力投降于青屏山后,犬戎王城也早已得到了消息。剩余的客铁部族人或离开,或投降丹轶部,犬戎内部分崩离析。
此时, 留在犬戎王城中的不过是丹轶部残军。听闻犬戎大军几乎尽数覆灭于大孟境内, 早已人心四散,如今大孟两军夹击王城, 小部分丹轶王族在亲兵的护送下,向北逃遁,而大部分残军在戚玉霜赤红旌旗兵临城下之时, 选择了献城受降。
戚玉霜不费一兵一卒, 率军入城。莫老将军则奉她的将令, 继续引兵北上, 追击残余的丹轶王族, 不使其有死灰复燃之机。
受降的犬戎贵族与败将沿街跪拜, 迎候戚玉霜大军入城。
浩荡的远风拂过旷野, 荒草偃伏, 彻底低下了曾经属于草原霸主的头颅。
捷报当廷宣读完毕的一刻, 满朝文武, 在此时终于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喜悦与感慨。
镇北军得胜班师, 回朝献捷。
回到久违的镇国公府,戚玉霜一头栽在床上,多年重担骤然一空,脑海中纷至沓来的影子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方式涌入她空虚的念头之中。
千里转战,长途奔波,身体上疲惫至极,然而戚玉霜大脑中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一场梦,仿佛将她二十载人生尽数回溯,不知从何方而来的阳光跃动着淡淡的金色光点,刹那间将她的思绪拽回了少年之时,幻影交织,二十年跌宕波澜,宛若在她眼前飞速重走了一遭,一切因缘际会、生死别离,都被加速成了转瞬之间的泡影。眨眼之间,竟已经站在了她即使在梦中,也从未回到过的地方。
眼前的屋门,陌生而又熟悉。
她的脚稳稳地踩在青石上,罕见地犹豫了起来。
半晌之后,她轻轻抬起手,推开了这扇陈旧的屋门。
“玉珠儿?”一声温柔的呼唤,从屋内传出。
戚玉霜的身体在这一刻,忽然轻轻颤抖了起来。然而,她的双脚犹如生了根一般,竟半步也挪动不得。
虎头瓒金的战靴仿佛在一瞬之间消融成一片滚烫的金色流浆,铁锁连环的金甲从甲叶开始寸寸崩裂,自她的身上滚落,跌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所有属于战场的象征,仿佛都在这一扇门前被尽数剥落。她的身体似乎也在一点点回落,脸庞慢慢扬起,仰视着屋内声音的方向,似乎回到了记忆深处,她最为年幼懵懂的岁月。
屋内的女子听到了脚步声,见门外的人迟迟没有进来,温柔的声音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又笑着唤了一声:
“玉珠儿,怎么还不进来?
戚玉霜的双唇微微一动,干涩的喉咙凝滞半晌,终于艰难地从肺腑中吐出了一声极轻的回应:
“娘……”
重重帘幕被一阵柔婉的微风轻轻拂开,恍若有一只无形的手,撩开夕阳下的阴影,牵住了她的手掌:“怎么不进来?”
戚玉霜没有反抗,任由那一阵微风牵引着她,穿过重重帘幕,走向了屋内。
床榻上,传来一阵婴儿的“咿呀”之声,一个倚在床边的纤柔身影,似乎正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一边轻轻摇晃,一边低声哼着有节奏的童谣。
“折杨柳,折杨柳,昔日柳枝今在否……”
戚玉霜一步一步走向床榻,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了她的双瞳之中。
那是她的母亲。母亲怀中抱着的,是她的妹妹。
时间在这一瞬仿佛被无限制地拉长,乾坤倒转般重重轰击在她的灵台之上,清清楚楚地告诉着她:
眼前的景象,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她的母亲,在生育玉云的那一天,难产而亡,撒手人寰,留下了父亲、她,与襁褓之中的玉云。自此之后,她的记忆中,便再也没有了母亲的身影。
她张了张口,一只冰凉却柔软的手,却轻轻抚上了她的额头。
母亲的叹息像是遥远记忆中无数个寻常日子一样,温和地响在她的耳畔:“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今天早起练功,是不是累到了?”
戚玉霜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她似乎只比床榻高了些许,成年的身形缩水到了孩童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
下一刻,她的身子瞬间一轻。
戚夫人将玉云的襁褓放回摇篮之中,竟是将她抱了起来。
戚玉霜一惊,有些别扭地动了动身子,坐在母亲的怀抱里,独属于母亲的清香味道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恍若温柔得令人沉醉的春风,缩在其中,仿佛真的变回了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童……
戚夫人轻轻掂了掂她,笑道:“娘的玉珠儿又长大了些,若是再过一年,娘真的要抱不动你了。”
戚玉霜咬住嘴唇,依旧没有说话,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戚夫人的面庞。
母亲的容貌,在她的印象中,仿佛一直是有些模糊的。
她离开得太早了,早到即使戚玉霜记得她的声音、身形、气息与神态,却独独淡忘了她的模样。
——她应该是一位美人。
在此后无数年漫长的岁月里,戚老将军都是如此形容的。在这位中年丧妻,却执意不肯再娶的大将军口中,她的母亲是一位极美丽,极聪慧,又极温柔的女子,与戚玉霜印象中最为美好的母亲形象如出一辙。
然而她曾私下打探,从仆妇们口中得知到的,又与戚老将军口中的形象似乎大相径庭。
戚夫人出身将门,先祖乃开国名将向彻,传到这一辈,只有这一个独女,故起名为廷瑛。可惜她自小身体不好,不能习武。向家疼宠女儿,只想为她觅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夫妻恩爱,幸福美满。
当年在京郊猎场相遇,少女一身红色劲装,弹弓射落了戚定远盔顶的簪缨,二人就此结缘。
那时,名满天下的戚家世子也不过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被一个年轻少女射落簪缨,如何能忍?二人击掌为约,以射猎为试,比拼输赢,日落时分,在山脚老榕树下相会。
戚定远见她弹弓出众,以为她是一位精通射猎的对手,却没有料到她不能习武,也根本不通骑射。然而,少女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只装作对骑射极为自信的模样,顺水推舟应下了赌约。
此后两个时辰,戚定远马踏山野,挽弓射猎,射得猎物无数,自以为必胜。直到日落时分,戚定远如约赶往二人约定之处,准备在老榕树下一见输赢。
待赶到之时,远远只见到了红色斗篷的少女背影,戚定远催马上前,刚欲唤她,马蹄却猛然踏在了一片松土之上,连人带马落入了陷马坑之中!
少女转过身,哈哈大笑,在她身后,根本没有一只猎物。这两个时辰,她竟是在这里专心命人掘了一个格外深而大的陷马坑,专门等候戚定远。
戚定远连人带马跌在坑中,雪白的衣袍落满尘土,就连面颊上也沾上了泥痕,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上面怒斥道:“你一个姑娘家,竟如此无耻!”
少女笑道:“兵不厌诈嘛,我们戚世子,竟不懂这个道理?”
戚定远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少女嘻嘻笑道:“戚世子,献上猎物,便放你出来,不然,你就在这里待到明天吧!”
戚定远几度欲借力而上,都被少女居高防守,用长长的树枝戳了下去,怒极无奈,只得含恨认输。
少女这才施施然放他上来,戚定远心中有气,一甩衣袍,转身就要离开,却听到身后的少女猛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原来她身体本就病弱,因他不肯认输,她便在这里陪他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夜风,自然咳了起来。
戚定远无奈,只能伸手去扶,少女的手触到他衣袍外侧的泥土灰尘,顿时身子一抖,嫌弃得快要哭出来:“戚世子,还是别碰我了!”
戚定远被她气得几欲吐血,只能借给她一双有力右臂,将她扶上马,拍拍自己的战马,让它先行回去,然后牵着少女的马缰绳,一路步行,将少女送回了家。
路上,戚定远问她:“我既认输,自当愿赌服输,你想要什么?”
少女看着他,笑了一声:“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和你打赌,不过是为了好玩儿罢了。”
“若是真要什么赌注的话……”少女突然在马上俯下身,纤瘦的身体凑到戚定远耳边,笑着说道,“那便希望戚世子保国安民,建功立业,不负少年壮志吧。”
少年壮志之中,有什么呢?
——有戍守边疆,守土保民的壮志,有血战沙场,为国出征的豪气,还有放在心上,夜深梦回的一颗心上朱砂。
自那日起,戚定远在她每周前往书院的路上骑马护送,风雨无阻。直到她及笄成年,登门求亲。
戚世子果然信守承诺,二人成婚后,向父过世,戚定远摔盆扶灵,一手操持,比至孝的孝子还要尽心尽力。即使在后来戚家满门殉国,家国天下风雨飘零之时,戚定远也独自用肩膀扛起了镇国公府,希望留给她一片毫无忧虑的自在天地。
在几次偶然的感慨中,戚定远曾经对戚玉霜提到:“你母亲的才华,并不在我之下。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呢?
可惜她自小病弱的身体,还是她未能展露的才华?
戚玉霜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母亲的面颊之上,一寸寸描摹着她面容的轮廓与细节。
——她的母亲,的确是一位美人。
熟悉的人都知道,也有许多人以此调侃过——戚玉霜与她的父亲,在外貌上并不十分相似。
戚定远的长相,在年轻时大约是雄姿英发,器宇轩昂,方正的轮廓,浓重的眉目,虽是一代儒将,却并不失于威严。而戚玉霜的容貌,却完全不同。
人皆以为戚玉霜生在将门,耳濡目染,天生便有一股高居人上的将帅威严。她成名之时,已经是诸多战功加身,周身的煞气常常令左近之人不敢逼视,何况她的下级将领与兵卒。
但在戚玉霜离京从军之前,还没有被此等传说加身之时,身边人对她长相的评价是——
单纯从五官与相貌而言,戚玉霜的相貌生得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昳丽。
斜飞而上的柳眉,秀丽而深邃的眉骨之下,一双凤目宛若秋水,映照着雪白的面颊。
——这是一种极富侵略性的美。
当然,戚玉霜本人对自己的相貌并没有太多的在意,但当周围人恭维她形容外表“女肖其父”时,她却会从潜意识里发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嗤笑。
她与她爹的容貌,哪里有什么相似之处?
如今,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容貌,究竟来源于哪里。
在她的双瞳之中,倒映出了一张温柔而明丽的面颊。
与她印象中模糊的,似乎应当是温婉的、美丽的“母亲”完全不同,眼前的女子,眉骨精致,柳眉斜飞,明丽的凤眸,正柔和地看着她。
原来,这才是她母亲的模样。
——被她遗忘了太久,只留存于最深层的、难以触碰的记忆之中的母亲的模样。
戚玉霜一瞬间似乎忘记了自己在梦中已然变回了五岁孩童的事实,猛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的眉眼。
女人轻轻笑了一声,伸出手软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小手,单手抱着她,轻轻摇了摇,道:“玉珠儿,是不是累了?”
戚玉霜脑海中的念头忽然有些混沌,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处在这个时间的母亲所问的,究竟是什么?
她因为什么累了?因为练功,还是读书,还是……
女人的手指,忽然在这一刻,擦过了她的指尖,猛然停住。
戚玉霜的心,没来由地突然收紧了一下。
下一刻,女人轻轻的叹息声从头上传来:“又添了一道伤疤,今天,你爹开始教你习剑法了?”
手上这道细而长的疤痕,明显是剑锋留下的。
戚玉霜早已忘记自己在五岁的这个年纪曾受过什么伤,她只隐约记得,自己习练龙泉剑法,正是从五岁开始。
可惜,那时候,她的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
所有的辛苦、心酸,流淌而下的汗水究竟有多少,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本应与她一同练剑,未来同上战场,互为协佐的堂兄戚胜,从来没有在清晨时分真正起来过。戚家每一代本当在年少时一同习武,互练协佐,未来在沙场之上,同心协力,共立战功——血缘兄弟之间,本就具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默契与信任。戚老将军兄弟数人,各个威武,老国公出征之时,诸多将门无不羡艳。
而到了她这一代,诸位叔伯战死沙场,甚至未及留后。她没有一同长大,可供交付后背的手足,镇国公府唯一的男丁戚胜,是一个畏战怕死的废物。她没有兄弟,没有姐妹,空旷的演武场上,一直都是她一个人。
仿佛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兆,从那时开始,一直到之后的无数岁月,她一直是一个人。
戚玉霜沉默了许久,而怀抱着她的母亲,竟也没有说话,仿佛具有无限的耐心与温柔,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从她的怀中传出:
“娘,我疼。”
作者有话说:

母亲的怀抱宛如春风般, 温柔地覆盖而下。
戚玉霜静静依偎在温暖的怀抱里,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为娘知道。”
戚玉霜的眼眶微微一热,连忙低声道:“其实也没有多疼。”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她的声音似乎也褪回了孩童清脆的声音, 仿佛是一个在母亲怀中柔声撒娇,眷恋不舍的稚子。
女人复又叹息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叹息更为悠长,更为无奈:
“怎么会不疼呢?”
女人的手指抚过她的手掌,将她的手包裹在其中,道:“当年你在襁褓之中,一听到玉珠这个名字,便哭闹不止。我便料到了会有今天……”
戚玉珠, 如珠如玉, 如珍似宝,寓意着戚家的掌上明珠, 未来被捧在掌心之上,一世无忧——多么美好的愿景?
可她从那时起,便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未来的命运, 在听到“玉珠”这个名字之时, 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哭闹与抵抗, 逼迫着父母将这个寓意美好的名字活生生改了去。
戚玉霜, 人如其名, 生为名剑, 命若秋霜, 运主肃杀, 绝不低头。
纵然父母, 连带着元慧皇后, 每一位真心疼爱着她的长辈, 都坚持唤她的乳名“玉珠儿”,却终究没有能把她的命运从既定的轨道上扳回来。
一步步,还是走到了今天。
母亲的手轻柔地拍在她的后背上,道:“娘的宝贝,这些年受苦了。”
戚玉霜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没有……”
然而下一瞬,女人的声音中,却含着笑意,轻轻传来:“但是我的女儿,不可能选择那条平庸的路。”
戚玉霜猛地抬起眼睛。
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目,在这一刻,分毫不差地对在了一起。
戚玉霜在母亲的眼瞳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样的笑意,那样的自信,她鲜少在身边之人中看到的气息,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与她相同的、血脉连通的根源。
她的母亲轻柔地笑着,说出来的话语,却带上了一种淡淡的笑意,在这股笑意之中,是一种强大的自信与自傲:
“若论征战,我不如你父亲,可若论用兵,你父亲……不如我。”
“只可惜……”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停在了最后三个低不可闻的音节上。然而她话中未尽的含义,却已然清楚地印在了戚玉霜的心中。
母亲的手臂又一次收紧了,调整了一下戚玉霜坐在她怀中的姿势,轻轻用额头抵在了戚玉霜额间,她胸膛之中的笑意仿佛能够通过震颤,从肌肤接触的地方一寸寸传入戚玉霜的肺腑之中:
“人生于世,岂可碌碌一生?既要出类拔萃,居于人上,哪有不流血的?”
“让你从小习武,是我与你父亲共同商议的。”
戚玉霜的眼睛,忽然轻微一亮,怔怔地看着母亲的面容。
她的母亲脸上笑意愈发深沉,忽然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软肉,笑道:“如今青史留名,建功立业,难道你不喜欢吗?”
戚玉霜道:“怎么会?”
她在脑海中曾经幻想过一千遍,一万遍,自己受伤之时,母亲的温柔与安慰。可再多次的幻想,也比不上如今这一句坦然的话。
不需要柔情似水的安慰,不需要哄劝与安抚。沙场建功,万民称颂,青史流芳——哪有不流血的?
又哪里需要什么安慰?
原来她的母亲,真的不是一直以来想象中温婉贤惠的影子。她与父亲,从头到尾,都是一类人。
不是虚无缥缈的宠溺,不是视作掌上明珠的保护,而是将建功立业的本领教给她,然后让她放手去做。
试问这世上,有几人不想创一番功业,留名青史,万古流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母亲的笑声,轻轻响在她的耳畔:“如今,我们玉珠儿已然位极人臣,建无上功业。”
“还有什么其他的心愿吗?”
戚玉霜的喉咙微微一哽,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面对着温柔的母亲,她喉咙中的话,却似乎无论如何也吐露不出来。
这时,放在摇篮之中的玉云忽然哭了起来,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在屋中,母亲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轻轻拍打着玉云的后背,口中慢慢地哼着歌谣。
摇篮中的哭声,在母亲的歌声中,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
母亲的手温柔地抱着她,慢慢摇晃起来,口中仿佛又哼起了那首模糊的童谣。这一次,戚玉霜终于听清楚了其中一句句的歌词:
“折杨柳,折杨柳,昔日柳枝今在否……”
“昔我往矣杨柳垂,今我来思雪霏霏……”
落日余晖从窗户中挥洒而下,铺天盖地,仿佛将她的眼睛彻底迷住,在一片金色的耀目光辉中,戚玉霜几乎睁不开双眼。然而母亲温柔的声音,似乎就响在耳畔,令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坠入了深沉的梦乡。
落日西斜。
当戚玉霜再度睁开双眼之时,金乌已经坠到了青屏山的峰顶,投下一片昏暗的霞光。
漫天彩霞弥散而开,盈盈的光辉透过曲折的窗棂,投射进了她的卧房之中。
戚玉霜慢慢睁开眼皮,眼前的光线,微微一暗,似乎被什么遮挡住了。
她的手正被人握在手心里,静静地包裹着,淡淡的温度透过肌肤,一寸寸传来。
甚至不需要思考,戚玉霜已经开口,轻声道:“阿显?”
坐在榻边的身影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小声道:“我在。”
周显的气息清浅地萦绕在她周身,仿佛一道镇静安心的良药,将她脑海中纷乱的思绪迅速抚平了下来,悠悠荡开,就连呼吸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他的手稳稳地包裹着戚玉霜的右手,从肌肤中传来一股笃定的温暖,仿佛在释放着一种沉默的安慰,静静地陪伴着她。
戚玉霜抬起眼睛,将周显浑身上下扫了一遍。
周显还穿着隆重的朝服,似乎是精心打扮过的,从耳边垂下的双纩微微摇晃,从头到脚透露着平日里罕见的那种清贵疏离的气质,与便装赶赴西域的那个周显不同,眼前的周显,才是真正出身天家,身为天潢帝胄的周显。
这样的装扮,似乎不是那个可以随意下口调戏的小美人,而是一位贵不可言的大美人了。
不过戚玉霜的胆量远非常人所能及,越是清高贵重,却让她生出一种蠢蠢欲动的调戏之心。
在她面前,周显却温顺地垂着眼睛,长长的眼睫不断扫动,透过晚霞余晖,掀起一道又一道淡淡的金色光点,仿佛有霞光跃动在他密密的睫毛之上。
戚玉霜忽然伸出手,拉住他耳后的带子,将他拉了下来,在他的眼皮上吻了一下。
周显被她一亲,面颊顿时有点泛红,眼睫轻轻抖动,道:“玉霜,怎么了?”
戚玉霜忽然道:“阿显,你是怎么知道,我乳名唤作‘玉珠儿’的?”
她与周显在镇国公府前重逢之时,周显便叫出了她“玉珠儿”的乳名。
当时她就觉得有些许的奇怪,但是在当时气氛暧昧的情境之下,她只想快点结束这种怪异的氛围,于是并没有深思。如今仔细去想,她与周显一同长在宫闱之时,周显年纪尚小,元慧皇后唤她乳名,也往往是私下之时,不常当着周显的面这样叫,周显是从何处得知的?
周显实话实说,并没有推脱:“母后告诉我的。”
戚玉霜挑了挑眉梢,道:“是我离开皇宫之后?”
周显道:“不错。”
戚玉霜道:“是什么时候?”
周显忽然沉默了。
见到他沉默,戚玉霜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周显没有多说什么,他伸手拢了拢戚玉霜身上的被子,将她扔在地上的甲胄拾起来,在一旁的架子上挂好,低声道:“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戚玉霜坐起身,依靠在榻边,轻声打断了他:“皇后临终前……可曾说了什么?”
当年她把周显留在宫闱中,独自离开,后来得知元慧皇后仙逝的消息,心中悲痛,一方面因为与旧日故交皆断绝了关系,所以无法去问元慧皇后临终的遗言,一方面,也是出于心中隐秘的愧疚,不敢直面这段对于周显来说最为伤痛的回忆,因而迟迟没有去问。
周显重新坐回了榻边,捏着她的手,低头看她,道:“母后自知大限已至,一切事宜,几乎都早已安排好了,有关我的一切,母亲大多有所安排,并不……仓促。”
元慧皇后是沉疴难愈,加之被高贵妃下毒,提前许多时日,就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大限不远,于是将能够安排的事情几乎都已经安排好了,并没有留下太多的遗憾。
戚玉霜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周显漆黑的眼睛,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周显道:“母后最后一刻,卧病在床,似乎已经忘记了我失去部分记忆的事情,伸出手指,指向北方,在我耳边再三叮嘱,让我早日寻到你的下落,保护你与二妹。”
那时,元慧皇后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然而,她苍白的手指却从重重帷幕中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周显的手指,一只手指向了遥远的北方,最终,带着无数未尽的心愿,重重地垂下。
年幼的周显,伏在榻边,无声恸哭。
戚玉霜猛地伸出手,紧紧回握住了周显。
周显慢慢欺身压下,轻声道:“玉珠儿,我为什么一直不能叫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成功二更,撒花~
现在知道玉霜这股子杀性和用兵的特点是从哪里来的了吗hhh
她和她爹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性子,也不怪戚老将军当年总是觉得她杀性重,喜欢借外力,毕竟是他自己选的媳妇(摊手)

◎“阿显,你醉了没有?”◎
那声“玉珠儿”, 最终还是被戚玉霜的严词抗议叫停,无论如何也不许从周显的口中叫出来。
周显略有些遗憾地接受了。
因为这件事,戚玉霜倒是想起遗诏的事, 向周显问起,周显却有些语焉不详, 明显心中有鬼。
在戚玉霜反复逼问之下,周显只好有些气弱地告诉她,天奉帝真正的遗诏,已经被他烧了。
戚玉霜气得差点笑出来:“真是厉害,佩服佩服。”
周显把她抱了个满怀,强行用怀抱压制住戚玉霜揍他的冲动, 小声道:“已经烧了, 连灰烬都被我处理了。”
你就算想找,也没办法。
戚玉霜看着周显这副任打任骂, 但就是死不认错的样子,心里好笑,便道:“那请陛下口述一下, 让臣听听可以吗?”
周显的脸埋在她颈项里, 声音闷闷地说道:“你真的想听吗?”
戚玉霜心里早已大致有数, 气定神闲地道:“听, 怎么不听?”
周显道:“先帝要为你我赐婚。”
戚玉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道:“还有这样的好事?”
周显气愤地咬了她一口, 知道她在逗他, 也没把她随口调戏的话当真, 心道, 他父亲那样昏庸一世的皇帝, 难道到了临终之时, 便能留下什么治世良方?
戚玉霜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道:“我之前答应你,待大战归来,便与你完婚。”
“阿显,你准备好了吗?”
镇北军大胜而归,满朝欢欣鼓舞,久久不散。数日之后,周显在朝堂之上,忽然宣布了大婚的旨意。
而成婚的对象,彼时站在朝堂武职一列之首,含笑盈盈,仿佛早已料到般,点头应和。
天子与镇宁王成婚的消息宛如雷霆,毫无预兆地骤然砸在,把满朝文武砸了个头昏脑涨。
武将们的第一反应是:
陛下疯了?
大将军这样历代罕有的名将,若是放在前朝,哪怕是任何一朝,都可谓国之栋梁。
陛下竟要不顾社稷边疆,强娶为后?
还没等他们登门哭闹,戚玉霜便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将先帝遗旨甩在了诸位将军面前。
天奉帝临终遗命,太子周显与镇宁王戚玉霜,同心同德,两情相悦,特赐婚约,待江山稳固,可择日完婚。
被这一封遗旨砸得眼冒金星的诸位将领,顿时傻眼。
戚玉霜对上门哭哭啼啼的属下们,罕见地颇有耐心,一个个好言劝说,从未被大将军如此温柔和气对待过的将领们受宠若惊,目瞪口呆,迟钝的脑筋绕了九曲十八弯,终于明白了眼前事实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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