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怜恤同族,也不过如此。
果然,巫女见戚玉霜露出恍然之色,知道在场的人中,戚玉霜一定会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便继续道:“不久后,部落发现,尤班的父亲,竟然逃出了圣城。数年后,一个旁支部落向圣城禀报,说发现了这两人的踪迹,尤班之母诞下一个女婴,在野外身死。这个女婴在母亲的尸身旁被发现,于是便与她的父亲一起被抓,强行带回了圣城。”
戚玉云接道:“她也是生而无母之人。”
生而无母之人,不论身份,不论意愿,都要成为巫女的候选之人。
“是不是很巧?”巫女微笑道,“但圣神为每一个人安排的命运,就是如此巧合。仁慈的圣神竟然让这样身怀罪孽之人诞下的女孩,拥有了成为巫女的资格,这才是真正的慈爱与宽恕。即使疫病降临,带走了尤班的父亲。但那场疫病,如同风一般到来,又如同风一样消失。族中众人依然认为,圣神的意旨,是原谅了尤班与他母亲犯下的罪孽,只带走了尤班罪恶的生父,与被圣神审判为有罪的族人。”
原来这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
从这时起,尤班怀着一颗扭曲而充满仇恨的心,开始一步一步地踩着鲜血,登上犬戎三部的单于之位。在他的心中,是如何看待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而这个年轻的女孩心中,又抱有着怎样的想法?
旁人也许永远也无法得知。只知道,在这个血腥的故事的最后,尤班单于亲手将这个亲生的妹妹与犬戎十七名巫女送入了京城,她用生命设下一个局,精准而狠辣地撕开了大孟君臣之间岌岌可危的最后一分情面,离间君臣反目,终于扳倒了大孟的的栋梁之臣。
尤班单于,才是真正不信仰乌那圣神之人。他敌视犬戎的一切,藐视生命,不敬神明。他的母亲曾经是娄邪部的小公主,尊贵的三部巫女,只因为恋上了他的父亲,与一个大孟人生下了孩子,最终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使他自小受尽轻视与冷眼。所以他在即位掌握大权之后,才要以舞姬的身份,将犬戎三部的十八位巫女送到大孟供人亵玩——他想要让这些视纯洁如命的女人,感受到他母亲当年的痛苦,与他母亲一样,在耻辱与放逐之中死去。
巫女猛然回过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周显的眼神微微一沉,一把拉住戚玉霜的手腕,向后退去。
巫女咳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半晌之后才终于平复。她看到周显目光中的警惕,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看来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
周显没有回答,将手中的灯光向前,微微一送。
巫女依旧端坐在原地,没有丝毫的动摇。然而,在她身后,那一道道或坐或卧的身影,幢幢惶惶的影子在背后的墙壁上骤然放大。
每一道身影,都恍若死寂一般,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僵硬多时了。
巫女的笑容越来越大,她慢慢地卷起了袖子,露出一截莲藕似的雪白手臂。
在她的手臂之上,无尽的血色已然褪去,都凝聚在了手腕到手肘之间,大片的血斑之上。
“看来,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只能维持着这个正襟端坐的姿势,就连最后改换姿势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戚玉云蹙眉急声道:“你若是对最后一味药有所猜测,可告知于我。我们会在配成真正的药方后,同样为你医治!”
“来不及了。”巫女缓慢地摇了摇头,笑容终于慢慢地消失了。
她的脸忽然转向了戚玉霜的方向,道:“方才,若是你用严刑逼供,我就算拼却一切,也会自尽而死,不将秘密留给任何大孟之人。”
“可惜大孟的白虎星,竟真的是一位心慈手软的良善之人。”
她纤细的手指微微一动,从袖口之中,弹出了一个圆形的物什,落在地面之上,骨碌碌地从地面上滚出了牢房,停在了戚玉霜的脚下。
戚玉霜目光落在这个物什上,没有伸手去捡。
那是一个被层层厚重绢纸包裹的圆形之物,形状略有些不规则,由于隔着多层绢纸,戚玉霜等人又都覆盖着面纱,隔着一段距离,并不能嗅到脚下这物的气味。
出于谨慎,戚玉霜并不准备捡起这东西。
巫女又咳嗽了几声,有些虚弱地笑道:“这是临入宫之前,阿胥娜忽然决定留给我的。忘了告诉你们,这是尤班那位妹妹的名字,她还有一个大孟名字,是她父亲给她起的,叫什么来着……”
她的生命似乎已经走向了最后的尽头,如同缓慢燃烧着的烛火,一点点消逝着,在这种令人无能为力的恐惧之中,似乎就连思绪也渐渐有些凝滞了。
停顿许久之后,她才说道:“我想起来了,似乎是叫……念儿。”
“尤班计划之中的最后一步,应当是在刺杀、陷害都不成之后,将此物投入大孟京城的水源之中。只是不知为什么,在入宫前的最后一刻,阿胥娜突然反悔了。”
“这个包裹之中,是一块‘疫种’。戚将军,若是你方才对我心怀恶意,我就会将它碾碎,无声无息地沾附在你们的衣襟之上。”巫女的话语越说越快,仿佛有什么在身后追赶一般,几乎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她最后的气力。
“戚将军,尤班将你视为他的对手,实在是一个……最大的错误啊。”
她的面颊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一声细微的血肉撕裂声在空气中骤然响起。
戚玉霜目光猛地一凝,反握住周显的手腕,一把将他向身后一拉!
鲜血并没有从巫女的口中喷出。
她紧紧地闭合着双唇,只有一丝浓郁得近于紫红色的血液,从她的嘴角急速流下。
戚玉云下意识向前一步,想要去探查巫女的状况,却被老堂主直接拦住:“她已经咬舌自尽了。”
这是最为决绝,不留一丝可能的死法,可见这位犬戎三部最后的巫女,死志已决了。
戚玉云拢了拢面纱,确认没有露出缝隙之后,第一个伸手捡起了地上层层包裹的“疫种”。那物什果然不是真正的浑圆之状,摸起来凹凸不平
她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横陈的十八具尸体,忽然道:“犬戎三部的巫女,是神前侍奉之人,依理而言,应当是最受神眷,最近神赐之人。”
戚玉霜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可她们却偏偏对这疫病没有丝毫的抵抗之力,在染病之后,与京中百姓发病的速度一般无二。可见……”
“可见这抵抗疫病的神赐,并不在于乌那神的赐福!”戚玉云猛地抬起头,目光炯然,“所谓的神赐之物,必然是一样外物。且只在犬戎兵士身上,而不在这十七位巫女身上!”
“我想,我已经知道,那所谓的神赐之物,究竟是什么了。”素白的面纱之后,戚玉云慢慢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请师父助我以药理,共配此药,救治我大孟黎民!”
第112章 深夜共处
浓郁的药香蒸腾在庭院中,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显得格外清冷而苦涩。戚玉云将素白的衣袖干练地束起,不断地将眼花缭乱的草药投入锅鼎之中。
经过老堂主以药理进行的推演与数次试错, 第一锅汤药已经熬制了起来。待到炉子上白烟袅袅升起之时, 戚玉云道:“好了。”
她迅速地舀起一点近乎于乌褐色的汤药,撩起面纱, 放入口中,浅浅尝了一下, 蹙起的眉头终于微微放松:“应当没有问题。”
“只是这药的效果, 尚未可知。姐姐,若是有条件的话, 可以命病入膏肓之人先行试药, 若是症状可解,便说明此药有效。”
戚玉霜点了点头,伸出手把戚玉云的面纱整理了一下, 重新归位, 道:“好。窦将军,你去安排。”
窦克孝站在她身后,听到戚玉霜的吩咐,立刻道:“是。”
所谓试药,言下之意自然就是去城中寻找自愿试药的百姓,如果没有,便将药剂喂给牢中的死囚,观看其反应,由此判断此药的效果。
然而, 就在此时, 一个微弱的声音, 从不远处的病舍中低低地传了出来:“大将军……”
戚玉霜眉头一皱,快走两步,来到病舍门边,低声道:“永先?你醒了?”
屋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声音,似乎是杨陵正努力支撑着身体从床上爬起:“大将军,是二小姐把解药制出来了吗?”
“正是。”戚玉云不知何时也已经走了过来,薄薄的面纱被她的气息拂动,流动着月光一样的色泽,“之前师父与张叙先生所说的,欠缺的最后一味药,已经找到了。”
杨陵轻轻地笑了两声,笑得依旧虚弱,却难掩其中的高兴:“二小姐,真是厉害。”
戚玉云淡淡道:“药效如何,犹未可知,此时尚非庆功之时。”
杨陵似乎在努力地听着戚玉云的声音,听到此话,认真地“嗯”了一声,忽然正了态度,隔着屋门道:“大将军,杨陵愿为二小姐试药。”
戚玉云面色骤然一顿,道:“此病未曾犯于中原,因而此药是师父与我以药理推演而出,从未有人服用过,你真的要……”
杨陵声音中十分轻松,并不见一丝惧意:“我乃第一批发病之人,最接近于病源,先我而发病的人,大多已然死去。我身为武将,身体强健,正是最佳的试药之选。”
戚玉云面上露出些许的犹豫之色。
见她半晌没有接话,杨陵断断续续地咳嗽了两声,再次开口,虽然气力微弱,却带着一丝朗朗的笑意:“二小姐可不要小瞧我,我杨陵虽然不才,却也曾血战沙场,是生死线上几度挣扎活过来的人,这条命硬得很,阎王爷都收不走,量这小小的一碗药,又能奈我何?”
他语气之中的自信与傲气,第一次展露在戚玉云的面前,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戚玉云,都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怔忡。
戚玉霜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吧。”
戚玉云轻轻垂下眼帘,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第一碗药,在亥时二刻服下。
戚玉云进了屋后,就没有再出来。她要亲自待在病患的身边,观验药物的效用与反应。
亥时三刻,杨陵的咳嗽声逐渐止住。
他手背与手臂之上大片的血斑,开始逐渐变淡,从指尖处一寸寸一寸,向内里消退。
外面簌簌飘落的大雪似乎也越来越急,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在庭院中积起来了一层足以没过靴底的厚度。
病舍之内,却温暖如春。
子时一刻,戚玉云从屋中走了出来,面颊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似乎是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在随风飘摇的白色面纱之后,很难被人察觉。
戚玉云道:“杨将军的身体应当无碍了。若是明晨起来依旧没有什么不适,就说明此药可行。”
戚玉霜不动声色地看了戚玉云一眼,戚玉云的身体却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向一旁偏过了头,避开了戚玉霜的目光,。
戚玉霜陷入沉默,最后决定还是不问了。
周显怕戚玉霜深夜立于风露之中,受了寒凉,反复劝阻,终于把她带回去暂作休息。
戚玉云看着姐姐离开的背影,终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这种疫病在身上展现出来的血斑,是从心脏开始向外扩散,一直扩展到指尖。当指尖也出现血斑之时,人便会开始发病。
方才杨陵身上的淤血,从指尖开始褪却,为了查看杨陵身上的血斑与瘀块是否开始向心脏减退,又是否褪得干净,她把杨陵按在榻上,三两下解了他上身的衣服。等到检查完时,两个人面面相对,忽然后知后觉,两张脸猛然烧红起来。
幸好她姐姐不知道,不然真是……
子时二刻。
犬戎大营,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白天猛烈的攻城,不仅对于大孟守军来说,是一种生死存亡的挑战,对于犬戎攻城的兵将来说,也是巨大的消耗。
日复一日的攻城不下,犬戎远道而来,势如破竹的士气,已经损耗得越来越厉害。进入夜晚,犬戎巡逻的哨兵倚靠在木质的营门前,昏昏欲睡地点着头,双眼几乎已经闭得只剩下一条缝。
大孟的城墙方向,似乎隐约传来了簌簌的声音,但是雪下得太大了,呼啸的风声与大雪落在地面上的沙沙声,几乎将那种奇异的响动完全掩盖了下来。如同催眠的曲子,令人神志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
犬戎的哨兵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转了个身,将头埋在逆着大雪落下的方向,又打起了瞌睡。
早已准备好的,在城中掘出的重于千斤的泥沙,在大雪的掩护之中,从城头倾倒而下。
已然无法饮用的淯河,也被凿出了厚重的冰窟窿,大孟守军几乎全员尽上,面带白巾,一桶一桶地将淯河之水提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向城墙之上。
倾倒在城墙外侧的泥沙,迅速被一桶浇下的冰水浇了个透彻。雪花落在泥土之上,也会迅速地融入,消失无迹。
由淯河到四面城墙,大孟守军在夜色中川流不息,形成了一道道以人海形成的河流。在无边的寂静与沉默之中,在一条条封锁的民巷中飞速地移动着,脚步踏过青砖与石板,循环往复,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民巷的墙上,露出了一个又一个脑袋,京城中的百姓,正在无声地注视着他们,为他们送行。许多孩童站在父母的肩膀上,悄然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看着,小声说道:“爹,娘,外面的伯伯哥哥们,他们在做甚么?”
他们的爹娘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压低声音,轻声道:“他们在做最后的努力。”
戚玉霜窝在书房的软榻上,对着地图,亲自指挥着今晚的计划。
周显实在看不下去她事情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架势。于是亲自上手,给她脱了靴子和外袍,让戚玉霜整个人在榻上端正地坐好。然后在把她乱扔一地的甲胄与外袍叠好之后,报复性地用雪白宽大的狐皮斗篷,将她围成了一个暖乎乎、白茸茸的毛团。
戚玉霜缩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张脸,尖尖的下巴垫在白色的毛绒领子上,手里还掐算个不停,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布防图、舆图与军情战报,丝毫没有把一点眼神分给周显。
周显把书房里的一切收拾停当后,也没有准备打扰她,轻轻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准备悄然离开。
戚玉霜忽然道:“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周显动作一顿,道:“回东宫。”
“你几时回东宫里住了?撒谎。”戚玉霜语气淡淡。
这点事,她若是想要知道,根本不需要特意去问。从京城被围的那天起,天奉帝倒下,周显独挑大梁,纷繁复杂的事物堆山倾海一样倒了下来,他几乎日日宿在勤政殿的偏殿里。后来疫病爆发,周显更是连夜召集重臣商议救治之事,随后处处安排统揽,几乎没有一刻安歇的时间。
什么回东宫去住的话,周显骗谁呢?
“对不起。”周显轻轻垂下头,道,“我并非故意的。”
戚玉霜看着他垂下头,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竟然显出几分委屈和……可怜。
她心中突然有些发软,叹了一口气,道:“过来。”
周显的手放在门栓上,本就还没有打开门,听到戚玉霜的话,他转过身,向戚玉霜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身姿修长,往日里还不觉得,如今身处这样狭小的屋室之中,他一步步向戚玉霜走来,在灯光中投下一片阴影,仿佛有一种淡淡的压迫力,在桌案与软榻的通道之间,显得越来越分明。
戚玉霜坐在软榻上,抬起头,看着周显清俊如玉的面庞。
他的睫毛……确实很长,簌簌地颤动着,如同将飞未飞的蝴蝶。
周显站在戚玉霜面前,身影投在软榻上,将戚玉霜也完全笼罩了进来。
距离得这么近,戚玉霜都可以闻到周显身上如同凤尾竹般清冷而幽淡的气息。
救治疫病之法的寻获,让戚玉霜心中最担忧的一道大患终于放下,犹如在湍流旋涡中苦苦支撑了许久的孤木终于浮上水面,呼吸到了一息带着希望的新鲜空气。
她知道,周显此时与她是同样的心情。
戚玉霜的喉咙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周显轻声道:“玉霜,你方才说什么?”
戚玉霜道:“我说,过来。”
第113章 蜻蜓点水
书房的大小, 本就算不上宽阔,软榻与书案之间,只隔了一人有余的过道, 此刻, 周显已经站在了这本就褊狭的位置当中,似乎前后左右都没有了太多挪动的空间。向前, 便是这张仅容一人栖身,窄而长的软榻。
周显的身影投在软榻上, 垂下头, 正好能看到戚玉霜线条优美的鼻梁,与向下没入白狐领口的流畅的下颌线。
即使被周显用大氅安安稳稳地圈在榻上, 身后垫了舒服软和的枕垫, 戚玉霜也绝不肯安生坐着。才没过一会,她被周显扶好的端坐坐姿,已经在大氅之下悄无声息地换成了不拘小节的盘腿而坐, 身形放松地靠在背后的枕垫与墙壁上, 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周显。
周显的手臂,忽然有些不自在地轻微动了动。
戚玉霜道:“我在城上对你说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周显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温暖的炭火在屋中烧得正浓,熏得周显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泛起了一片淡淡的红晕,如同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中中,沁出了一分勾魂摄魄的绯色。
这种清雅脱俗中透出的惑人之色,才真正令人惊艳失语。
此刻, 就连戚玉霜近距离看着周显这张姿容绝世的脸, 心脏都忍不住急促地跳动起来。
周显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容貌有多么令人赞叹, 他轻轻垂下眼睫,桃花眼中浮起一片莹润的水色,静静地凝视着戚玉霜,眸光深沉而柔和,如同一泓深潭,几乎要将人吸入其中。
戚玉霜抬起手,轻轻抚上了周显的脸侧。
周显在这几年里,相貌逐渐长开,少年时秀美的面颊褪去了最后一点柔软,一寸寸清俊的骨相水落石出,棱角分明,如同峻挺的远山,勾勒出利落干净而极具力量感的线条,在高华俊逸之间,逐渐显露出了其中内蕴的侵略性。
此时,他的下颌正抿着一丝紧张的线条,在她指尖留下了泛着温热的触感。
戚玉霜的手慢慢挪到了他的后颈,力道不轻不重,将他朝自己的方向缓缓压了下来。
周显顺从地垂下眼睫,没有反抗戚玉霜的力道,随着她的手慢慢俯下身,右臂轻轻撑在了戚玉霜背后的墙壁上,将她隐隐约约地笼在了自己怀抱所投下的阴影之中。
两个人的距离一寸一寸地拉进,几乎已经能够听到寂静之中彼此砰然的心跳声。
周显忽然伸出左手,指尖轻轻贴在了戚玉霜的唇上,挡住了即将到来的方向。
戚玉霜被他突然一阻,神态却并没有变化,眼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在等待着周显接下来要说的。
周显轻声道:“玉霜。”
“嗯。”戚玉霜应了一声。
“姐姐。”
周显漆黑的瞳孔之中,柔和地倒映着戚玉霜的影子。他清淡的气息与戚玉霜只在咫尺之间,掠过她的面颊与耳畔,撩起一种微痒的触觉,如同羽毛的毫尖轻柔地划过心房,令人忍不住泛起一阵心猿意马。
戚玉霜微微向后一缩,道:“以后不要这么叫。”
周显突然笑了,他的嘴角浮起一抹真正的笑意,在霎那间绽开,清绝皎然,满屋生辉。
他又道:“姐姐。”
每一个字,似乎都被他拖得很长,在唇齿间辗转一遭,方才缓慢地吐出,就连气息之中,都带上了三分令人动容的悱恻之意。
戚玉霜沉默了一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向清冷的凤眼弯起了一道柔和的弧度,柔声训斥道:“都说了,以后不要这么叫。”
周显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忽然低下了头,鼻尖轻轻贴上了戚玉霜的鼻尖,两人的呼吸轻柔地缠绵在一起,周显的声音仿佛也有些朦胧,含糊地说道:“我是真的……”
戚玉霜握住了他的手,轻笑着道:“好了,再说就俗了。”
她的气息一个字一个字从唇中吐出,呼吸之间幽香如梅,落在周显的指尖上。刹那间,周显只感觉指尖泛上了一种异样的酥麻,他的手轻轻一颤,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向后一抽。
戚玉霜贴在他后颈的手忽然微一用力,将周显彻底地拉了过来。周显被戚玉霜猝然一拉,单膝落在榻上,半跪着俯身立戚玉霜面前,右手抵着墙壁,稳住重心,而两人的距离,也被这一拉,彻底地拉近到了寸许之间。
戚玉霜含笑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的鼻尖几乎已经触到了一起,气息交织,她温柔的声音之中带着淡淡的笑意,缓缓道出,周显几乎能听到她从胸膛中泛起的颤动:
“你愿意吗,嗯?”
周显没有用言语回答。
他闭上了眼睛。
长而密的睫毛在白皙的面容上投下一排小扇子似的阴影,周显左手抚在戚玉霜的颈侧,拇指虎口托住她的脸颊,轻轻蹭了一下她细腻的肌肤,随后轻轻偏头向下,与她的鼻尖交错而过。
一个吻,轻轻印了她的唇上。
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轻轻贴在唇上,如同颤颤巍巍的蝴蝶,轻盈而湿润,将触未触地落了下来。
戚玉霜手指轻轻一抖,抓住了周显的手指,十指交错,淡淡的温度在指尖不断传递着。
这个清浅的吻极为短暂,周显的睫毛微微颤动,在一刹那的柔软触碰后,便轻轻向后退去。
戚玉霜的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了他的后颈上,阻住了周显的后退。
她笑道:“怎么不睁眼?”
周显沉默了片刻,道:“不敢睁眼。”
如果睁了眼……便再也忍不住了。
戚玉霜倾身向前,抵着他的鼻尖,呼吸与他交缠在一起,笑着叹息道:“真是……我的阿显,怎么生得这么俊了?我真的有点忍不住……要不,不忍了?”
周显的俊脸如同朝霞蒸腾,瞬间从面颊一直红到了耳垂,玉白的耳垂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艰难地伸出手,环住戚玉霜的腰肢,一把将她狠狠按入了自己的怀抱里。戚玉霜的脸埋在他的肩头,笑个不停,肩膀一抖一抖,震颤的共鸣一直传到他左边的心口里,鼓动起饱胀而激涌的热意。他的心脏,也在这一刻,抑制不住地猛烈地跳动着。
周显咬牙道:“玉霜,你……你别说了……”
“这可是书房……”
戚玉霜笑得打战,周显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按着她的脑后,不让她抬头,她就顺势把头埋在周显肩膀上,懒懒道:“我再说,会怎样呀?”
周显压低了声音,艰难地说道:“别闹,今晚你还有正事,别为了我打断了。”
戚玉霜道:“大小事宜,我已经尽数安排下去了。窦克孝可是你一手提拔的人,有他在,难道还要需我亲自去办?”
话音未落,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忽然从不远处的街道中传来,有人跳下战马,跨过镇国公府正门,声音传过回廊,高声道:“回禀大将军,四面冰城,均已筑成,克孝不敢擅专,请大将军亲往过目!”
戚玉霜:“……”
她语气幽幽压下,阴森森地道:“窦将军,不愧是殿下提拔上来的人啊。”
周显却已经趁着这个机会,松开了双手,把戚玉霜清瘦的肩膀往墙上一按,眼疾手快地用白狐大氅一把把她兜在了里面,再次围成了个暖绒绒的毛团——手艺之娴熟,几乎与前一次一般无二。还没等戚玉霜抗议,周显三步并作两步,长腿一跨,直接从书房逃了出去。
戚玉霜在他背后大声道:“周显,你给我等着!”
周显一句也没敢回答,步履如风,直接向门口快步而去。与窦克孝擦肩而过时,夜色朦胧中,窦克孝只看到太子殿下的面色似乎有些古怪,往日里最重威持礼之人,居然如此行色匆匆,只是微微向他点了一下头,就飞一般地离开了。
窦克孝满脸困惑,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深更半夜,又无紧急军情,殿下怎么在镇国公府中?看这个方向,似乎还是从大将军的书房中出来的?
风雪呼啸,旭日初升,微薄的日光在无边的雪色中几乎看不分明,灰蒙蒙的天空距离地面仿佛格外地近,在快要消失在雾气中的远山轮廓外,居高临下地投下沉重而苍白的威压。
当犬戎人从睡梦中醒来之时,眼前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令人双目震动的雄伟画面。
京城原本破败剥落、摇摇欲坠的城墙之外,一夜之间,筑起了一道高耸巍峨的坚壁!
那一道墙壁,厚重而巍峨,覆盖了一层经夜的积雪,却并不能完全掩盖其质地。
在灰暗的阳光无雾气下,厚壁在积压的白雪之下,折射出了一种晶莹而炫目的光彩。大孟城墙本来的灰色砖石,与夯实的红土,彻底消失不见。原本城墙上狰狞的伤口与惨烈的血迹,被封存于泥沙冻土的冰层之下。在厚实的坚冰之中,裸露出了一种近乎深褐的泥沙之色。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于其上,却并不显得越来越多,最底层的雪花迅速且无声无息地与化为冰水,与冰墙结结实实地融合在一起,随着大雪越下越急,那冰城也越来越厚,越来越高不可攀!
犬戎大营之中,终于有人颤抖着声音,道:“这……这究竟是什么!”
尤班单于坐在轮车之上,被人推到了王帐门口。
大孟最后的刺杀手段已经使出,那个青年男子的尸身挂于营前旗杆上,大孟甚至连将绳索射断的能力都没有,可知大孟两位有名的神射手戚玉霜与卢辞,恐怕一个已经战死青屏山,一个已经死在疫病之下。再也没有人能对他产生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