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请闭眼—— by钟仅
钟仅  发于:2023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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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是风声。
“砰——”
重物坠地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同栋楼的住户都吓了一跳,纷纷打开窗子看楼下发生了什么。
单元门口,拎着花背着手站着的男人那一瞬间心腔陡然窒痛,他下意识抬脚,往单元门里走。
片刻后,耳边忽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那苍老嘶哑的声音无比熟悉。
手中的花砸落,他心口猛地一跳,扔了盲杖加快步伐往101门口跑去。
手触着墙面,凭着记忆里的方向飞奔。
狭窄昏暗的楼道里,某个急匆匆从楼下冲下来的人忽然与他擦肩而过。
对方比他矮上几分的肩膀狠狠撞在他胳膊上。
沈郁脚步一顿,下意识地侧目看去,视野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对方无比粗狠的呼吸声。
像只逃跑的野兽。
他心神一凝,却顾不上去管,迅速掏出钥匙打开门,循着老太太惊恐的尖叫和不知所措的呼喊哭声,迈开腿往阳台冲去。
无比熟悉的路,却跌撞了两次。
直到终于奔到阳台里。
下一秒,他呼吸几乎停滞。
因为一吸气,就能嗅到女人身上熟悉的柔软味道,裹挟着,无法忽视的,强烈刺鼻的,血腥味。
作者有话说:
顶个锅盖???

这一瞬间, 几乎停止运转的大脑,并没办法把有限的感官信息组合起来。
视野依旧被沉沉的黑牢禁锢,耳旁是清晨嘈杂温柔的风, 鼻端是脆弱的铁锈味。
直到周遭迅速地变拥挤, 无数陌生脚步声踏破脆薄的枯叶。
惊呼声、窃窃私语凌乱不堪。
“有人跳楼了吗?”
“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怎么看不开呢?”
“是啊,好多血,太吓人了。”
“谁叫救护车了吗?”
以及——
某个苍老昏浊咽喉里,声嘶力竭又绝望的哭腔:“小林, 小林!”
下一秒,世界鲜活回溯。
仓惶停在阳台边的男人如同慢镜头后的快放般,飞快拿出手机拨了120,说了几句后,冷静地把手机递给姜老太。
男人的眉眼如同被虫蚕食的枯叶。
“外婆,你描述一下她的伤势, 我看不到。”
悲痛的哀嚎被打断,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泪眼模糊看他, 那瞬间被他面孔上巨大的空洞与悲怆慑住。
老太太抖抖索索接过手机,却因为极度惊恐, 在交接的刹那,险些将手机滑落。
好在男人及时接住。
他果断地将手机交回她手里, 握住她颤抖的手, 眉眼颤抖着低声恳求:“外婆, 求你,别慌, 说仔细点。”
他交代完, 快步走过去。
血腥味的终点是姜老太的菜圃, 那里的泥土潮湿又冰冷。
男人丝毫不在意地跪到地上,双膝一寸寸爬行,指尖在一簇簇青葱丛里摸索。
直到触到一个静止的,温热的躯体。
一动不动。
手指搜索的动作突兀地停止,那一瞬间的触觉,比往常接触到任何未知东西都令人恐惧、悚然。
他深吸了一口气,旋即继续往她身上轻轻触摸去,却不敢多碰,也不敢动她分毫。
直到探到胸口浅浅的起伏,镇定的指尖才开始剧烈抖动。
“……是,应该是从三楼摔下来的,好,我们绝对不挪动她。已经昏迷了,有呼吸……外伤的话,脖子上有处外伤……有血,还在往外冒。”
老人佯装镇定的话传到耳边。
男人呼吸窒住,不敢盲目去碰她脖颈,他下颌紧绷,抬起头朝周围的陌生人群沉声问道:“你们哪位,能不能帮个忙,帮我摁住她伤口靠近心脏的一端。”
周围的人目光落在这个双目失明、狼狈跪在泥地里的男人身上,听着他沉沉声色里淡淡的哀求,却都不敢上前。
这样骇人的场面,没人敢负这个责任。
片刻后,一个二十多岁的男生咬咬牙,跨过矮树丛挤进小院,硬着头皮说道:“我来吧,我学过点急救。”
他说着,亦跟着蹲下来,努力去找伤者脖子上的伤口,视线落下的时候,忍不住“嘶”了一声。
最深的那处伤口,鲜血直往外冒,殷红染透女孩儿漂亮白皙的侧脸与脖颈,洒在满地青葱上,应该是血管破裂了。
身旁男人听到他下意识倒吸冷气的声音,呼吸几乎都停了一瞬,却还是镇定地起身,快跑着到客厅里翻出纱布和止血带。
动作麻利得不像个盲人。
很快,男人重新回到他身边,语速飞快却平稳地教他怎么用。
男生似乎被他情绪所感染,尽管没什么经验,努力镇定地照做着。
内心却觉得怪异。
男人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虽然看不见,但思维清晰、急救知识也很丰富。
可明明,摁在地上的修长十指,已经不自觉深陷进泥地里。
直到许久后,救护车的声音愈来愈近,男生看了眼女孩儿不再淌血的伤口,终于松了口气,兴奋道:“……血止住了。”
“好,”男人用衣袖轻轻擦了擦女孩儿额头上的灰尘,平静却感激,“多谢你。”
后续场面混乱又有序,救护车后跟着附近巡逻的警察和小区保安。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
医护人员将毫无声息的姑娘小心翼翼抬上担架,一边赞许地看着她脖子上做的急救处理,边对男生说道:“多亏你帮忙处理了,这是伤了动脉。看这出血量,如果不及时做止血处理,未必等得到我们来。”
男生赧然地摆手,想说自己也慌得不行,都是听人指挥。
可转过头去看旁边那个冷静指挥自己的人,却倏地愣住——
此时此刻。
那人终于撑着膝盖,缓缓从泥地里站起来,弓着的脊背颤抖得厉害。
他双手沾满污泥与鲜血,忽然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同劫后余生般。
像是此前的一个世纪,都被扼制住呼吸。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幸亏只有轻微骨折和脑震荡,五脏六腑都没事。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女士脖子上的伤口是刀伤,而且我们在她家里发现了拖拽的痕迹。”
“初步判断,她应该是在家里和歹徒搏斗后,被刺伤,然后被逼跳楼。”
四十多岁的周警官说到这,看着病房门口倚着门框站着的伤者的男朋友,唏嘘道:“小伙子,根据你们的聊天记录,凶手上楼的时候,你应该正好在楼下等她。想想实在是太恐怖了,凶手跟你擦肩而过两次。”
他去勘察现场的时候,还看到了楼下掉落的一束鲜花。
周警官话音落下,不知为何,门口的男人忽然绷着下颚,掀起眼皮。
那表情,如同深宵里的独行者,无法感光的瞳孔像两颗黑洞。
周警官以为他是在后怕,便安慰道:“好在他没伤害你。”
男人闻言却倏地敛下眉眼,掩饰着满面的戾气。
周警官没察觉,继续说道:“好在林女士求生欲很强,果断跳了楼。也多亏她这个拼死逃生的举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坠楼的声响很大,导致整个小区的人和保安都来围观,所以目前我们已经收集到很多目击者。”
警官说到这,眼前的年轻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十分平静,仿佛只是随口问问:“是什么样的人?”
“据目击者说,是个三十岁上下,个子很高的男性,长相普通,穿着身快递员的衣服,头上戴着帽子。”
“身高大概一米八到一米八二,比我矮四五公分,”沈郁蓦地打断他,唇角抿得直。他回忆着跟那人在楼道里擦肩而过时的细节,补充道,“并且身上烟味很重,听脚步声,应该穿着一双橡胶底的跑鞋。”
周警官眼睛亮了亮,这些细节,倒是其他未失明的人没注意到的。
“太好了,他肯定会换掉那身衣服,但鞋子和气味大概率不会换。目前我们已经把附近的街道封锁了,不过你们家周边都是民居商街,七弯八绕的老街太多,估计不太好找。”
周警官说到这,摁了摁眉心,也觉得头疼。
就在这时,腰间挂着的手机响起来。
他接起来,交谈几句后,挂了电话转身对他说:“总之你刚刚提到的脚步信息,以及那个骚扰快递,我们都会详查的。我先回所里了,抓到人前,我们队小孙他们会守在病房门口,不用担心。等林女士醒了我再过来。”
沈郁跟他道谢,没露出什么异样。等周警官的脚步声消失,他才转身,走到走廊拐角,给方忖打了个电话。
“让你雇的人雇好了么。”
“嗯,”电话那头,方忖说道,“雇了五十个,都是全国最顶级的安保和私家侦探。”
他从来没接触过这些,声音里带了点拍警匪片的兴奋。
“行,先让几个人来医院守着。其余人一部分去查快递信息,另一部分负责找跟快递有关的人里符合特征的。”
他声音疏懒冷沉,眉间散过丝戾气。
“找到人先别交给警方,把人给我。”
挂了电话,沈郁拎着盲杖走进病房。
姜老太正坐在床边给林循擦脸,忍不住红了眼眶。
“什么人啊,怎么会这么狠。”
“刚刚那个小孙警官说,小林脖子上的伤口很深,那凶手杀人意图很明显。幸好我们小林坚强又聪明,捡回来一条命。”
她说到这,看着林循被吊起来的手和脚,以及包得像木乃伊一样的脖颈与身体,心疼道:“左小臂和左小腿都骨折了,得多疼啊。现在上着麻药睡着还好,等麻药过去了,可得遭多少罪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却见一旁的外孙冷着脸没说话,僵立在一旁。
像是没什么同情心的样子。
但姜老太想到他之前的反应,又觉得矛盾。
下一秒,外孙忽然走过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毛巾:“外婆,我来吧,司机在门外,我让他送你回临江阁休息。”
老太太今天也吓得不轻,嗓子都哑了。
姜老太看着他熟稔地帮林循擦着脸颊和眉眼,心里涌上一丝怪异,却也没多想。
她的确吓得够呛,到现在精神都有点不好,需要休息一会儿才能回来照顾伤患。
“好,那你在这守着,她要是醒了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
姜老太说着,收拾了东西往外走,又带上了门。
病房里终于没有其他人。
沈郁在病床边坐下,先是俯身,很轻很轻地抱了抱她。怀中的躯体十分瘦弱,根本填不满他圈起的手臂和胸口。
许久许久后,他松开手直起腰,手指轻轻触上她发梢,又慢慢滑落到额头,再到立体精致的鼻梁、鼻尖和嘴唇。
他摸得很慢,像是想把女人的轮廓全然描摹进心里。
那手指在她脸上摸过几圈,最后停在她鼻端浅浅的呼吸上,感受着平稳有力的生机,心里闪过一丝庆幸。
庆幸他的女孩儿这么坚强勇敢。
像藤蔓一样,无论在什么艰难的环境里,永远野蛮求生。
然而下一刻。
某些话如同恐怖的诅咒,让他没办法不去在意。
“凶手杀人意图很明显。”
“好在林女士求生欲很强,果断跳了楼。”
“幸好我们小林坚强又聪明,捡了条命。”
——“凶手跟你擦肩而过两次。”
冰冷的手指蓦地收回,他弯下腰,眉眼间都是浓酽的哀恸,双手死死支着床沿,忍耐着。
就像回到了九年前那场沉沉的晚风里,听着她一声声呕吐,却无能为力。
只是这次,更加严重万倍。
半小时后,程孟从现场直接来了病房。
她刚推开门,见到林循昏迷的样子,便止不住地哭。
事情发生后,她被电视台派去犯案现场采访,本以为只是一个社会案件,可等进了小区就开始恐慌。
——被大家围住的,是林循住的那栋楼。
等程孟看到菜圃里那片扎眼的鲜血,又被告知出事业主的单元号时,简直要拎不住相机,匆匆跟上司请了个假就来了医院。
沈郁和她也有很多年没见了,此刻两个人却顾不上寒暄,十分默契地守在床边。
片刻后,病床上的人像是感应到有人来看她般,忽地动了动手指。
程孟“啊”了一声,下一秒就看到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程孟眼睛一亮,飞快站起身,弯下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唇边扯开一个笑:“循循,你醒了?怎么样,疼吗?”
沈郁听到动静,眉头亦是一跳,跟着站起身,面上沉厉散开些许。
他帮她掖了掖被角,而后也不管旁人在,指尖探进被窝里,轻轻握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她手心安抚地捏了捏。
可片刻后,他的手却被挣脱开。
林循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更没叫痛。
程孟以为她还没反应过来,哽咽着安慰道:“循循,没事了,你现在在医院,你安全了。”
可床上的人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又过了很久。
女人眸眼轻眨,视线终于从白晃晃的天花板上挪开。
她极其冷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又扫了眼自己包成粽子一样的躯体,眼神平静到像是在看一具模型。
半晌后,她喃喃地说了句:“我怎么,还活着呢。”
那声音拉成一条线,喑哑不成调,没有丝毫感情和庆幸,甚至连一点点劫后余生的惊惧起伏都没有。
反而有点不耐烦。
床边的两人心里皆是一凛。
林循说完那句话,没再看他们任何人,好像既不关心他们的心情,也不在乎自己的心情。
她拒人千里地闭上眼,脸颊蹭着消毒水味的被子缩进被窝里,极轻极轻地“啧”了一声。
“真烦,好累。”
病房里静悄悄的。
午后的风刮起窗帘一角。
这场景很有些诡异。
包成木乃伊般的女孩儿静静地躺着,呼吸平静,意识清醒,完全不像是刚刚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
她好像没有任何求生欲。
更不是什么野蛮生长的藤蔓,追逐阳光的向日葵。
明明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了一线生机,可醒来后,说的每个字却都在放弃。
沈郁僵着空落落的手,眉头缓缓皱起来,胸腔一角渐渐往下沉。
程孟的心脏却止不住地狂跳,眼皮也跟着跳。
她见过一次的,这种样子的循循。
——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丧失了任何求生的信念。
像一具。
活着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锅盖x2。
谁懂啊真的不敢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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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孟在回忆的时候, 沈郁已经摁下了呼叫铃。
林循的主治医生是外科权威医生,郑教授,亦是沈郁母亲的高中同学。
郑教授很快过来, 细细检查了一下林循的状态。
他问话, 林循很清晰地回答,只是声音很淡,没什么情绪。
等不痛不痒地回答完医生的所有问题,便不再吭声。
教授没察觉出异样,和善地点头道:“人醒了就没事了, 其他都是外伤,好好养就行。小沈,我还有个会,晚上再来看她。”
沈郁有些欲言又止,但忍着没说什么,面色沉沉地开门送他到病房外。
自己也跟了出去。
程孟见状, 知道他大概率有问题要问,便也跟着走到外面。
病房门口有几个警察守着, 还有几个穿黑衣服的人。
程孟打量了两眼,像是保镖, 不知道是不是警方雇的。
沈郁边跟着郑教授往会议室走,边沉声问道:“郑叔叔, 轻微脑震荡会影响大脑么?”
林循刚刚醒来的反应, 实在是诡异。
完全不正常。
郑教授摇摇头:“大概率不会, 她跳下来的时候是左侧身体着地,左胳膊下意识护住了头, 所以胳膊上的骨折是最严重的, 头基本没怎么撞到。而且, 病人意识很清醒啊。”
沈郁凝神片刻,还想再问,却被一旁的程孟打断。
“应该不是脑震荡的问题——”
她咬了咬唇,脸上没什么血色,“循循她,以前有很严重的抑郁症、自我封闭。我觉得她好像,复发了。”
她话音落下,身旁男人脚步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程孟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
说实话她跟沈少爷真的很不熟,从高中都现在都没说过几句话。
私心里也觉得他不好接近。
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他们站在同一条线外。
因为挂念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受。
“应该是她被开除之后的那两年。当初我跟她断了联系,所以她怎么得的这个病我不清楚,不过——”
二十岁那年的八月,程孟和林循在昼山火车站重逢。
她从那时候便察觉到,林循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
高中时候的林循,虽然性子有些淡漠,但骨子里很生动,有种不像坎坷低头、永不服输的劲头。
笑也坦然,痛也率直。
说到自己喜欢的声音、爱听的广播剧时,会侃侃而谈;在程孟被同班男生调侃欺负的时候,会挑着眉帮她毒舌回击。
高二那年,她还帮着程孟,跟一个死缠烂打的骚扰者干过架。
程孟喜欢陈诺之却不敢表白,还是林循帮她递的情书,在背后给她打气。
所以尽管她们来自完全不一样的环境,也有截然不同的成长背景与性格,依旧成了好朋友。
程孟总是觉得林循很可靠,像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株蔓,落拓又洒脱,肆意而张扬。
风刮不断,雨打不趴,更没人攀的上。
后来,林循因为宁琅的事被开除。
程孟给她发了好多好多的消息,却统统都没得到回复,高考后,她实在放心不下,还去她家里找过她——那个她跟奶奶住了两三年的地下室群租房。
可林循已经搬家了,邻居也不知道她搬去了哪里,只告诉她,林循的奶奶去世了。
就这样,她们断了联系。
直到两年后,开学前的昼山火车站。
程孟戴着耳机坐在行李箱上打游戏,忽然被人叫住问路。
程孟匆忙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林循,却很难相信那是她。
彼时她拖着一个破破旧旧的二手行李箱,头发剪得很短很碎,身上穿着件非常土气不符合年龄的夹克衫,脚下踩着一双洗到发白的旅游鞋。
面色干枯,嘴唇发白没血色。
却完全不像她。
没有不羁的高马尾,也没有明媚张扬的笑。
焦灼又茫然的双眼里。
全是疲倦与麻木。
那次之后,她们逐渐恢复了联系。
起初程孟只是以为在火车站偶遇的那次,林循只是太累太着急了,所以状态不对。
可在南漓约着见了几次面后,她越来越发现,林循像变了个人。
她每分每秒都在忙碌,生活里被学习和兼职填满,不再跟她聊爱好、兴趣,吃饭的时候要么在走神,要么就是在回兼职消息。
跟她说话,她会礼貌回复,但没有什么能往心里去。
连笑容都像是模式化,浮在那张空洞惨白的脸上。
程孟虽然觉得这样的她有点陌生,但也没太往心里去。
毕竟每个人都会长大,都会变。
比起学校里其他朋友,她还是更喜欢跟林循在一起,觉得安心。
就这样过了一个学期。
某天晚上,程孟跟陈诺之一起去南漓剧院看一个电影的首映式。
两个人看完电影出来,走过一个狭窄路口的时候,程孟正兴奋地谈论电影里有血有肉的场面,说到兴处,陈诺之忽然打断了她。
他语气很迟疑,像是有些不确定:“那是不是……林循啊?”
程孟停下声音,往马路旁看过去。
昏暗的路灯下,万物的倒影都被拉得长而蜡黄。
人行道边倒着一辆蓝色的很笨重的电瓶车,车灯碎在地上。
那车边上,蹲着一个女孩子。
女孩身上穿着外卖员宽宽大大的套装,戴着同样很大的头盔,远远看去,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条细细的影子。
像被装在一个很不合适的套子里。
她狼狈蹲在马路边,脊背折着,伸手去捡下水道旁边两个外卖。
捡起来之后,她焦急地来回检查了一下,看着里头摔烂的饭菜,跨着肩膀蹲了很久,旋即站起身走到旁边,把那两个外卖扔进了垃圾桶。
之后,她摘了头盔扔在一旁,站了几秒钟,被头盔压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迎着风。
下一秒。
女孩子突然抬起头,直愣愣看着马路对面的方向。
然后,像是失了魂魄般,径直往车流里走。
程孟的心脏猛地一跳,身子僵冷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辆车要刹不住,撞上她。
那一瞬间还是陈诺之反应快,迅速上前将她拉回人行道。
车主狠狠骂了一句,扬长而去,女孩儿被扯得一个踉跄,却依旧没动静。
程孟心脏怦怦跳,连忙跟过去,才发现她视线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却没有任何神采。
仿佛透过这虚空,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直到程孟走到她身边,她都没反应。
程孟当下便觉得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很慌。
她伸手去摸摸她肩膀,低声唤她,却不敢问出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揣测,只闻声道:“循循?你是摔懵了吗?这里不能过马路的。”
林循这才回过头,仿佛对刚刚的危险一无所知。
她十分平静地看了程孟一眼,眼中并没有对这次偶遇的惊讶与起伏:“孟孟,是你啊。”
程孟边听她说,边借着路灯微弱的光打量她,蓦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身上薄薄的棉袄刮破了一大片,露在外面的手蹭破了皮,再往下看,米色的袜子和裤脚亦全被鲜血浸没。
明明就摔得很重。
程孟赶紧扫了一眼那电瓶车,车头已经撞得稀烂——这两天一直有雨,路上很滑,天又黑……
她心里一紧,又看到车旁边的地上,铺着一滩扎眼的血迹。
可林循却像是感觉不到疼。
细细一条影子在路灯下晃,脸色苍白无生气。
孤零零的。
像个鬼。
程孟当即便绷不住了,红着眼睛问出了最初的揣测:“……你刚刚想干嘛?为什么要往马路里走?你怎么了?”
林循扯了扯嘴角,眼睛也跟着弯起来。
那笑容里,再也没有十几岁她刚认识她的时候那股野蛮生长的劲和蓬勃生气。
“程孟,我不想再继续了……好累,喘不过气……我想歇一歇,就歇一会儿……”
那一瞬间,程孟几乎不能呼吸,她张着嘴,喉咙干哑不能言语。
她却还在笑,神色恍惚,像是回过神后终于有点庆幸。
“……还好你们拉我一把,多谢——”
程孟以为她在后怕,却听到她继续喃喃道:“——不然撞我的人真是倒了大霉。”
她的还好。
不是因为庆幸自己还活着。
程孟的心脏瞬间被刺痛,涌上股难消解的火气。
她冲上去抖着手扯她的领子,声音也很凶。
“不就是因为两个破外卖吗?多少钱?我他妈帮你赔还不行么?你不开心的话你倒是哭啊,干嘛这样?你的命还不如两个外卖值钱吗?”
二十岁的林循任她撕扯着。
像个没骨头的玩偶。
很久很久之后,她在她耳边,浅浅叹了一口气。
“是不如。”
“我的命,哪有外卖值钱啊。”
那次之后,林循有一个月没去上学,也没继续兼职。
程孟去找她,她也不见。
同宿舍的室友说,她整天就是躺在床上发呆,点外卖,玩手机,连洗澡都要三四天才洗一次。
旷课旷了一个月,被教授点名批评了好几次也不在乎。
程孟把情况告诉了她的班主任和辅导员,让他们盯着她。
但好在她并没有再做出任何危险的行为。
后来,大概过了很久很久,程孟也不知道林循是怎么走出来的。
总之大一下学期之后,林循开始看学校里免费的心理医生,定期地吃抗抑郁的药。
程孟也隔三岔五跑南电跟她一起吃饭。
学校拉下的功课被她一点点补上,生活也终于,慢慢步入正轨。
最重要的是,那年林循拿到了贫困生助学金,还做成了一个小买卖,从市场批发当年很流行的光腿袜裤在网上卖,运气使然,一下子成了爆款,她赚了一些钱。
生活脱离了长期的窘迫,兼职也不再那么忙碌。
或许是生活不那么难,又或者是药物和心理治疗起了作用,那个鲜活的女孩慢慢回来了。
她顺利地把自己供到毕业,还用多年积攒的存款开启了自己的一份小事业,招兵买马,手底下多了几个友善的员工,也在昼山有了家。
所以程孟几乎已经把那段日子忘记了。
直到今天。
程孟一口气说完,连郑教授都叹了口气。
又觉得奇怪。
“我听警方说,她能活下来,是凭借着足够强的求生欲跟歹徒搏斗,后来还不惜跳楼逃生……这样的人,怎么会……”
如果丧失了生存的欲望,又怎么能爆发出这样的勇气,从三楼往下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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