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个小时,他又出现在皮皮的面前。
“皮皮,我打听了,鱼市就是前面,咱们卖鱼去。”
“就不能叫个买家上来批发吗?”皮皮道,“不想吆喝的话,你降点价,六折,让人家一锅端,自己来搬。”
“不行。”
“怎么不行?”
“这样挣不了钱。”贺兰觿道,“回家需要路费。”
“那你想怎样?”
“零售挣得多。我们把这些鱼都杀了,卖鱼肉,分期分批,价钱更高。”
“真看不出来,你还挺会持家的。”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冰库里那些元珠呢?”
“都被你放生了。”
“啊?”
“你忘了?”他叹了口气,“那么大的浪,你趁我忙着开船,偷偷溜到后面开冰库,一不留神被冲到海里,捞了半天才把你捞上来。”
“贺兰觿,如果不放生,咱俩休想活着回来。”
“那可不一定。”
“看在你把我捞上来的份上,我帮你吆喝。”
“关皮皮,我喜欢你这种合作的态度。”
就这样,皮皮与贺兰,一个负责杀鱼,一个负责吆喝,两人在鱼市里宰了上千条鱼后,终于凑足了路费,又花钱弄来两份证件,一路坐火车穿越西伯利亚,辗转地进入大兴安岭,再一路南下,尽管买的是最便宜的慢车,眼看再坐七八个小时就要到达C城时,他们再一次把身上所有的钱花光了。
K市是江城,一条大河流经此处,打了个弯,形成一道平原。人口众多、商业繁荣、高楼林立、交通拥挤。
皮皮与贺兰衣衫破旧,背着行李,就像两个逃难的农民下了火车。
两人一愁莫展地坐在火车站的广场上。
“皮皮,你家在这有亲戚吗?”
“没有。”
“同学?朋友?”
“也没有。”
贺兰觿叹了一口气。
“你呢?”皮皮的肚子饿得咕咕乱叫,看着前面的包子铺,咽了咽口水,“这里这么多人,总有一两个狐族吧?”
“暂时没发现。”贺兰觿四处张望,“气味太混杂。”
他自己也饿得差不多失去嗅觉了。
两人唉声叹气地在广场上坐了一个小时,远处的人群中忽然有个西装革履、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向他们走来。
跑了几年生意的皮皮立即看出他手里拎着的名牌包,虽然是帆布的,价格不菲。
她扯了扯贺兰觿的袖子,发现他别过身来,两眼看地,似乎想隐藏自己。
“那个人……是你们狐族的吧?”皮皮悄声问道。
“嗯。”
“太好了,”皮皮笑得眼都开花了,“贺兰觿,等下记得找他借钱。”
“……”
“贺兰觿!”
“嗯?”
“借钱。”
“嗯。”
年轻人有一头油亮的黑发,梳得一丝不苟,英俊的瘦脸上戴一副金边眼镜。他径直走到贺兰觿面前,看了看四周,觉得无人注意他,忽然低下头,半蹲下来,轻声道:“先生,能请您赐个福吗?”
贺兰觿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祝你一切顺利。”
年轻人恭敬地站起来,看了一眼皮皮,觉得两人衣衫褴褛,像是遇到了抢劫,语气越发客气:“先生,您是刚到K城吗?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咳咳。”皮皮咳嗽了两声。
“没有。”祭司大人从容地道,“我们就是来观光的。”
“需要我给您安排司机吗?哦不,我马上取消行程,您想去什么地方,我开车送您。”
“不必了。”
皮皮的心都快急出火来了,这个贺兰,明明都快饿死了,还要摆出了万事不求人的样子,也是醉了。但祭司大人不发话,皮皮也不敢画足添舌,显得吃相难看……
“那个……能不能……”皮皮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就被贺兰觿拦腰打断。
“再见。”
“谢谢您的赐福,两位保重。”年轻人知趣地走了。
皮皮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踹了贺兰觿一脚。
“找人家借点钱就这么难开口吗?”
“我不知道怎么借钱,从来都是给钱。”
“这不是没钱么……”
“没钱就挣。”
两个人饿着肚子走在大街上,路过一个小区。贺兰觿注意到一栋三十层的住宅楼下堆着一堆大理石的地板砖。一位老汉刚打完电话。
“老师傅——”
“呃?”
“您家在装修啊?”
“电梯坏了,这不,一百多块地板砖,请的民工过来一看,说没电梯不搬了。”
“这砖挺重的吧?”皮皮问道。
“两公分厚,一块怎么算也有六十公斤。”
“我帮您搬吧。”贺兰觿忽然道。
老汉打量着他的块头,怀疑:“你这身板……能行?”
“没问题。”
“全部搬上去,给你一千块。”
“两千。”
“行。”
于是皮皮坐在草地上,看着贺兰觿一趟一趟地搬砖,一面觉得祭司大人自讨苦吃,一面又有一点点心疼。她以为狐族人天生就是大力神,看着贺兰觿扛着八百乘八百的大理石地砖往上走,几十趟下来也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跟一般的劳动人民没两样,不禁心中叹息,唉,真是龙入浅滩遭蛇戏,凤落凡间被鸡啄啊!
皮皮正在胡思乱想,祭司大人已经一身尘土地完成了工作,将一卷皱巴巴的票子交给皮皮:“饿吗?走,带你吃大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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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觿坚持要挑好一点的餐厅,但皮皮已饿到一步也不想走了,要求直接吃路边摊上的包子。
不远处有一排小店,离他们最近的一家正在卖生煎小包,旁边支起一个大锅,一个满头波浪卷的大婶一边抽烟一边炸着油条。脸被油烟熏得红光满面,皮皮被这俗气的香味吸引了,着了魔一般拉着贺兰觿要买包子,祭司大人就是不挪步。
“皮皮,再坚持一下。”
很显然,在祭司大人的眼里,包子铺的卫生标准不合格。
“我现在就要吃!”
“肉不新鲜。”
“……”
皮皮饥肠辘辘地跟着贺兰觿来到一家门面气派的宾馆。
旋转门内进进出出的男女全都衣冠楚楚,最重要的是,一楼就是餐厅,从玻璃墙壁看去,里面的环境一览无余。皮皮瞄了贺兰觿一眼,看出他基本满意。
两人选了个安静靠边的座位,服务员送上菜单和开胃小吃——一碟奇异果凤尾鱼吐司,中间杂着一团三文鱼籽,红绿相间,色彩斑斓。
“你点吧。”皮皮说。
趁着贺兰觿看菜单的空儿,三块土司入腹。
不一会儿功夫,菜端上来了:清蒸鲈鱼、蟹钳雪蛤、龙胆石斑昆布烧。
量不多,精致,考究,摆在镶着金边的骨瓷碟上好像艺术品。
“我猜,你喜欢海鲜?”贺兰觿说。
——你猜错了。
皮皮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笑了笑,没说话。饿起来吃什么都好,她提起筷子挟了一片鱼:“你呢?你吃什么?”
“前面有个花店。”
皮皮拿起菜单翻了翻:“这有香煎鹅肝,看上去不错,你可以试试。”
“鹅肝?”贺兰觿冷哼了一声,“你知道鹅肝是怎么养成的吗?”
“愿闻其详。”
“成年的鹅被关在矮小的笼中,饲养员将一根金属管塞进鹅嘴,从食道直通嗉囊,每天喂进大量的甜食和脂肪。经过三个星期的强行灌养,这些鹅胃肠胀裂、羽毛脱落、翅膀折断……”
皮皮开始翻胃:“然后呢?”
“然后就是宰杀。”
她有点想吐了。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一只鹅——”
“停!”皮皮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贺兰觿,我能好好地吃顿饭吗?”
“你吃,你吃。”
正在用餐的两人,一个狼吞虎咽,一个根本不动筷,只在旁边不停地喝水,多少有点引人注目,所幸用餐的人不多。
“贺兰觿,”皮皮压低嗓门,“你能假装吃点什么吗?”
“不能。”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皮皮以为是来收碟子的,不料他送来一个心形的礼盒,淡绿色的雾面加厚包装纸,扎着浅紫色的缎带蝴蝶结。
哇。今天是情人节?
“给我的?”皮皮看着贺兰,贺兰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件事。
里面装着十二只含苞欲放的白牡丹,刚剪下来的,花枝上还带着露水。一旁有张小卡,什么也没写,印着一个“纯天然绿色食品”的标记。
“谁送的?”贺兰觿问道。
服务员向窗外呶了呶嘴。对面街角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穿灰色风衣、戴绅士礼帽的男人。因为背光,看不清脸。那人发现了他们,脱下礼帽举了举,微微致意。
祭司大人淡淡地向他点了点头。
“你认识他?”
“没看清他是谁。”
皮皮拿出一枝牡丹,放到鼻尖嗅了嗅。在众多的品种中,贺兰觿最喜欢的牡丹叫作“香玉”,因为它白,而且香味独特。以贺兰觿在狐界的地位,想巴结他、向他献殷勤的人自然很多。但祭司大人不是轻易可以搭话的,必须要经人引荐。当然唐突的、不懂规矩的也大有人在,比如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位。
这人不但了解贺兰,知他的品味,而且很懂礼数。
贺兰觿掰下一片花瓣,放入嘴中,细嚼慢咽:“皮皮,我要跟你谈点事儿。”
听语气很严肃。皮皮放下筷子,抬起头:“你说。”
“吃完饭,我送你去火车站。剩下的钱,买一张高铁车票,应当够了。”
皮皮的心猛地一沉,一张车票?
“关于往事,你问我还记得哪些,现在我就回答你。”
皮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我全都记得,除了你的这一部分。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关皮皮这个人。”
命运开的玩笑有点大,皮皮彻底懵圈了。
“当然,关于我和你的这部分,在船上你全都告诉我了。不论是真是假,至少逻辑上是说得通。你提到过的那些地方:沙澜、潼海、修鱼堡、蓄龙圃——如果真没去过,也编不出来。”
“我没有骗你,真的。”
“在船上我仔细地想了想这几百年来我所遇到的一些人、经历的一些事、以及我和父亲的关系,得出一个结论——”
皮皮定定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十七岁的我,真是太傻太天真。”
“……”
“慧颜死后,我一直生活在疯狂与愤怒之中,几百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她,不论她变成什么样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不论那个人又如何莫名其妙的死去——几百年来我一直在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并且乐此不疲,因为我不肯相信一个事实——”
“……”
“那就是慧颜已经死了:她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我也永远不可能再次遇见她。”
餐厅忽然变得很安静,喁喁的人声如潮水般退却,皮皮的心已堵到无法呼吸,好不易找回来的一切,一瞬间又成了梦幻泡影,如雾如电,无影无踪……
“我们都需要醒一醒。皮皮你并不爱我,你爱的人是陶家麟,我只是他的替代品。”
“不,不是这样!”她忍不住大声反驳。
“在你讲的故事中,你一直寻求着一个答案:陶家麟爱你吗?——相信家麟的死给了你最好的回答。”
“贺兰,你听我说——”
他摆了摆手:“我能理解,我是过来人。”
“不,你不理解,我跟家麟,是故事的开头,我跟你——”
“——是故事的高潮?”
“对,对。”
“那你跟东灵,就是故事的结局。”
听完这话,皮皮只想以死明志,把自己吊死在贺兰觿的面前。
“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比较好。”祭司大人很体贴地给她夹了夹菜,“你身上的香,我已经解了。离开我,回到人间,找一个喜欢的男人,安家立业,生儿育女,继续你的生活。”
到这份上,皮皮把心一横,死猪不怕开水烫:“那你呢?”
“我嘛,”他淡淡地一笑,“眼前需要处理的事,够我忙乎一阵子的。等我忙完了,几十年也过去了,你也老了。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老太太……特别是深情款款的老太太。”
皮皮心里说,我去。嘴上却说:“行。”
贺兰觿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行,咱们就在这里分手,挺好的。你说的道理都对,难得你能想开,也是不容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年修鹇对皮皮除了抬杠就是挖苦,祭司大人的痴和傻,身边的人早就看不下去了。
突然间皮皮就豁然了。
祭司大人怔了一下,对皮皮的爽快有点不适应:“当然,你从东灵的手里救了我,虽然要不回元珠,至少要回了一条命,特别是恢复了视力,我还是要感谢你的。”
“哦这个,不用谢。你也救过我的命,救过家麟的命,你对我们做过不少好事……”
“我从来不欠人情。”
“真的用不着客气。”
“这样吧,”贺兰觿想了想,“不如我们按照人间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呃?”
“你觉得我应该补偿你多少钱?”
皮皮想了想:“两万。”
“美元?”
“人民币。”
“就两万?”
“对,两万。”
“我现在没钱,给你写个欠条。等我有了钱,派人给你送过来?”
“好。”
他向服务员要来一张便笺纸,一只圆珠笔,提笔正要写,忽然又放下了。
“欠条是法律文件,我需要一只毛笔。”
“有的有的,我去隔壁文具店买。”服务员很周到地说。
皮皮忽然笑了。
贺兰觿不解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除了毛笔您还要什么吗?”服务员接过贺兰觿递来的零钱。
皮皮又笑了,这次,居然笑出声来。
“墨水。一得阁的墨水。”
“为沙澜之行欠关皮皮女士人民币贰万元整,立此为据。贺兰觿。”
生怕皮皮看不清,祭司大人这一回写的是娟秀工整的小楷,漂亮得可以当作书法临摹的范本。皮皮将欠条吹了吹,等字迹晾干,收入口袋。
“对了,还有一件事。”皮皮继续吃鱼,“请你抽空来一趟C城,咱们一起去民证局把婚离了。”
“所以我们……结过婚了?”这个细节皮皮没有告诉过贺兰觿,他有点吃惊。
“是的。结婚证就在家里。”
贺兰觿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记得祭司大人是喜欢仪式的?”
“……是。”
“如果你不跟我离婚,我就不是单身,就没办法相亲找别的男人,”皮皮淡淡地说,“祭司大人总不会让我犯重婚罪吧。”
“当然不会。”贺兰觿微笑,“那我过段时间过来找你?”
“闲庭街56号。”
“记下了。”
皮皮风卷残云地吃完所有的菜,贺兰觿也吃完了所有的花,两人一起站起来,友好地握了握手。
“贺兰觿,你不用送我,火车站我自己去。”
“那怎么行。”祭司大人帮她拉开了椅子,“我们还没有离婚呢,你现在还是我的妻子。”
贺兰觿叫了一辆出租,将皮皮送到车站,送进站台,还给她买了路上喝的水和零食。
不知为何,祭司大人礼数越周到,皮皮越有一种被人打发的感觉。
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皮皮心中万般不舍,却也不想表现在脸上,她不肯上车,贺兰觿不好意思催,也不好意思走。
“能好奇地问一下吗?我回C城,你去哪?”皮皮没话找话。
“鹆门酒吧。”
皮皮没听过这个名字,猜想可能是观音湖那样狐族碰头的地点。
“在哪儿?离这远吗?”
“不远。”贺兰觿道,“在北纬三十度,南岳、北关的交界。你可能不知道,根据我与狐帝的协议,未经批准,北关的人不能擅自南下,违者将被诛杀。如果他们真有事需要去南方,必须要到鹆门酒吧报备,等候批准。”
“相当于我们的海关?”
“可以这么说。”
皮皮记得在C城的时候,北关的大祭司赵松来过,沙澜方氏一家来过,青阳金鸐千蕊都来过,他们好像都是北关的人。
“边境线这么长,就靠一个酒吧管理?偷渡应当很容易吧?”
“不容易,那里有一道墙。眼睛看不见,但是存在。是先帝设立的,类似于沉燃。非法翻越的话,会功力大失,元珠损坏。此外它还能挡住其它的族类。”
“不得不承认,你爹还是爱你的。”皮皮感叹。
“维持这道墙靠的是青桑的灵力,所以她派来的人可以直接通过,不必翻墙。而青桑的灵力主要来自蓄龙圃的灵族。”
皮皮正在吃薯片,听到这句话,忽然怔了一下。
“可是灵族已经全部跑光了呀。”
“所以,这道墙也跟着消失了。”
“哦。”
“现在,”贺兰觿叹了一口气,“皮皮你知道我的麻烦有多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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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解锁那么难?
门被推开的时候,明鹬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喝酒。
他是个肤色微黑、身形瘦削的男人,长脸、高颧骨、五官棱角分明、下颌蓄着一圈浅浅的胡须,看得出是精心地打理,一双淡漠的眼睛没有任何笑意。
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的目光阅尽沧桑,眼睛是他身体最古老的部分。
明鹬的一天通常从中午十二点开始,他是鹆门酒吧的老板,手下有三十多个员工。酒吧座落在一个荒凉的山麓,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附近只有一个加油站。
这个平地兀起的双层灰色建筑物据说是名师设计,外表不起眼,远远看去像个废弃的工厂。但里面装修豪华、充满了艺术品味。地下室是舞厅、一楼酒吧、二楼餐厅、西侧设有包房和套间,明鹬自己也住在里面。
据说他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副颜真卿的真迹,还不是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的那一件。到这里玩的人没几个懂书法,都说那是高仿真赝品,明鹬也就笑笑,懒得争辩。但大家都知道如果哪一天你被请到明鹬的办公室喝酒,并“看一样东西”——就意味着他要么喜欢你,要么需要认识你。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长发女子,十七八岁,个子不高,长腿细腰,有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女子挑了一个靠近吧台的座位,要了一杯鸡尾酒,独自地喝了起来。
晚上十点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夜生活刚刚开始。昏暗的灯光下座无虚席,三位调酒师忙得不亦乐乎,一些人找不到座位,只好拎着酒杯站在墙角说话。
明鹬几乎每天都在酒吧,可谓阅人无数。他的座位离大门虽远,却是正对着大门。每天坐在沙发上看着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是他工作的最大乐趣。
这女孩一进门,冲着帮她拉门的保安笑了一下,立即引起了明鹬的注意。
他从没见过如此脱俗的笑容:纯真、友善、温柔、亲切、仿佛此生从未遭遇欺骗。她一笑,整个人就像点了灯一样亮起来,立即成了这间房子的中心。
这样的女子怎能轻易错过?于是明鹬端着酒杯坐到了她的面前:“嗨,我是明鹬。”
“花青旗。”声音很好听,仙乐。
“柳灯的花家?”
“对。”
明鹬“WOW”了一声,花家是柳灯部落中最有权势的家族,男丁兴旺、人口众多,头人花霖是柳灯族的族长。印象中花家的人大部分都在南岳,明鹬认识不少,但花青旗这三个字,还是第一次听见。说明她修行的年限多半比自己要长。
“从北边来的?”他问。
“是。”花青旗轻轻地抿了一口酒,“想去南边访友,能给个香印吗?”
北人南下,男性会查得比较严,因为携带武器、因为暴力倾向、因为非法传教……女性则比较宽松,她们很多是过来相亲的,也有过来美容、购物、走亲戚的,毕竟南方商业发达,而且几百年前,南岳北关本是一家。
“去多久?”
“半年。”
“住哪?”
“凤林街89号,C城。”
她回答得很快,不加思索。
“有些东西不能携带,知道?”
“知道。”她两手一摊,明鹬发现她两袖空空,连个随身包都没有。他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印章:“伸出你的右手。”
印章在她的手背上按了一下,没有任何标迹,只留下一种独特的香味。这香味能在体内停留一百八十天,过期就开始发臭,而且会越来越臭,怎么洗也洗不掉,必须到明鹬这里清除。
“放心,到期之前我一定回来。”她看着他,甜甜地笑了笑。
“我喜欢守规矩的人。”明鹬站起来,“今晚的酒,算我请客。”
“谢谢。”她举起酒杯扬了扬。
明鹬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料第二天他又看见了花青旗,独自在老位置喝酒。
这一次他没过去打招呼。
第三天她又来了,接下来的一周,她每天都是十点到,一直坐到凌晨四点打烊,独自喝酒,从不主动找人搭话,如果有人找她聊天,她也友好地奉陪。
明鹬的猜想是……她在等人。
第十一天是个雨夜,又冷又寒,客少得可怜,凌晨一点,酒吧里只剩下了五个人,其中的两位正在付账,准备回家。
花青旗仍在喝酒,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看样子要像往日那样一直挨到打烊才走。
正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一面收伞一面走进来。明鹬放下酒杯,快步迎上去,接过滴着水的伞,放到一边,垂首:“祭司大人。”
“明鹬,好久不见,”贺兰觿握了握他的手,“你还好吗?”
“老样子。”
贺兰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明鹬道:“您想喝点什么?”
“一杯冰水,谢谢。”
明鹬走到吧台的柜子里取出贺兰觿专用的青花瓷杯,添了两个冰块,正要倒水,一抬头,发现贺兰觿站了起来,向花青旗的桌子走去。
两人隔着桌子默默地凝视了片刻,似乎在等对方主动说话。
明鹬将端在手上的水杯放了回去,认为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为妙。
过了一会儿,贺兰觿终于道:“青旗?”
花青旗笑了,双眸中泪光闪动:“我以为……祭司大人已经不认得我了。”
贺兰觿满脸的迷惑,喃喃地道:“怎么会……”
“你一定以为我死了吧?”
他摇了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他以为她死了:“这八百年你去哪儿了?”
“沉燃。”
“哦。”他脸上的神色凝重了,表情越发关切,“是先帝?”
“嗯。”
“沉燃我去过几次,你关在哪儿?没发现你啊。”
“那里关了太多的人,你不会想到我在里面。”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几乎一眨不眨,生怕一闭眼,面前的人就会消失似的。
“说说你吧,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她淡淡地笑道。
他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她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轻叹一声,嗓音出奇地温柔:“哎,头发都这么短了。”
蓦地,他抓住了她的手,将它缓缓挪开:“花青旗,需要我说多少遍?——你不是沈慧颜。”
但她的一颦一笑,真的很像,像极了,以至于他呆呆地看着她,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此时此刻,明鹬捧着水杯及时地出现了:“大人,我办公室里有件贵重的收藏,您肯定感兴趣,想看看吗?”
贺兰觿点点头。
“在楼上,请跟我来。”
两人从侧门上楼梯。颜真卿的字贺兰觿已经看过几十遍了,但在鹆门酒吧看见花青旗还是让他一阵心烦。
“花青旗来这干嘛?”他问。
“求香印,说是去南方访友。”
“扯。”
“需要我撤销吗?”
“算了。由她去罢。”
“人家可是等了您好久呢。”
贺兰觿脸色一寒,明鹬知道玩笑开大了,赶紧低头不吭声了。
直到这时明鹬才想起古老的花家曾有一个支脉,里面的女子天生有极高的模仿能力,以演戏为生。后来被青桑收纳调教,专供贵族“疗伤”之用。比如哪家新近丧妻,粒米不进、痛不欲生。青桑就会派出花家的女子扮演死去的妻子以供安慰。
在这些女子中,有一位最为优秀,可谓传神写照、以假乱真、到达无我之境,她就是花青旗。
有人把一生献给爱情;有人把一生献给子女;花青旗把一生献给了演艺事业,曾帮过无数伤心人度过难关。
称她为“人民的功勋演员”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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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身回到C城的皮皮带着一身伤痛的同时也觉得一阵轻松。
对这不起眼的小城,皮皮从小有很多怨念。特别是看过那些八点档的言情剧后就更加瞧不上了。
没有气派的商场、没有太多的高楼、甚至街上大摇大摆的姑娘们穿得都像暴发户,没有大都市女人摇曳生姿、顾盼生辉的气质。
可是如今……
回到人间的感觉真好。
走在大街上,一切都那么熟悉。吃着豆浆小包,抹着油嘴傻笑,闭着眼睛就可以走街串巷,招呼声络绎不绝全是狐朋狗友……甚至地铁上乘客们劲爆的吵架也充满了生趣。
得知女婿又被生意耽搁在了国外,皮皮一家没太多追问,毕竟这种事以前发生过。挣大钱的人一般都会行踪诡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