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清淡淡一笑:“赢的侥幸罢了。”
就在这时,一人掀开营帐帘子大不踏了进来。
薛放见两人正在对弈,好奇发问:“谁赢了?”
徐怀忠但笑不语。
薛放重重拍了下裴时清的肩膀:“好啊你小子,竟然把老师都下输了。”
徐怀忠露出惆怅之色:“人老咯……”
裴时清起身为徐怀忠斟茶:“老师哪里的话,您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待我们攻下定城,直取上京之日,还要仰仗老师寒蝉仗马、指点江山。”
徐怀忠这等老狐狸,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他哼笑一声:“你这小子,打得了仗,难道还坐不住江山?”
此话一出,忽然变得一片安静。
薛放偷偷抬起眼睛打量裴时清。
片刻之后,裴时清含笑道:“学生不可荷天下之任,却可辅明主。”
炭火燃尽,发出爆裂之声。
裴时清面不改色,拂衣向徐怀忠行礼:“臣,愿随明主。”
薛放愣了片刻,也连忙屈膝行礼:“臣愿随明主!”
徐怀忠连忙去抚他们:“你们两个孩子,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
裴时清淡淡看了一眼薛放,薛放没敢起,埋着头不说话。
裴时清则说:“老师少时曾随大庆高祖逐鹿天下,如今魏氏昏聩,不堪大任,当有明主挽大厦于将倾。”
徐怀忠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伸手去扶他:“魏氏昏聩,终究是百姓苦啊!”
一双饱经风霜的眼凝望着裴时清,徐怀忠语气严肃了几分:“渊儿,你可愿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大庇天下?”
裴时清朝他行了一礼:“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怀忠垂泪,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旋即大笑起来:“好!好——”
“你们谢家……也算后继有人了!”
庆隆二十七年冬,一路攻城略地的忠义军拥徐怀忠黄袍加身,自立为王。
世人方知,当年的勇武大将军乃是假死。
当年皇室对这位功高震主的大将军起了疑心,攻打北狄一事乃是皇室阴谋,大将军断了一臂,方才九死一生逃出生天。
此后为谋活路,更是被逼得以假死求脱身。
勇武大将军蛰伏数年,如今终于与皇室宣战,不仅要报自己被迫躲藏多年的仇,更要帮昔年含冤灭门的谢家讨回公道。
已至夤夜,宫中依然灯火长明。
大殿中传来一声巨响,门外守夜的宫人们纷纷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龙椅上的手枯槁纤瘦,微微颤抖着,皇帝颓废地倚靠在龙椅上,胸膛起伏。
地上狼藉不堪,笔墨砚台四处翻倒,兽首金炉的香灰洒了一地。
几位臣子埋首跪在地上,鸦雀无声。
“好个裴时清,好个徐怀忠!”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再度将笔山掀翻在地。
“陛下,保重龙体啊。”一个老臣颤悠悠开口。
然而他话音刚落,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的肩膀高高耸起,咳得撕心裂肺。
“噗——”
皇帝吐出一口暗红的血,昏倒在龙椅上不省人事。
“陛下!”
“陛下——”
蛰伏在暗色中的皇宫像是忽然被惊扰的兽,各个宫殿的灯火接连亮起来。
灰白的雪无声落下,覆盖在冰冷的琉璃瓦上。
天色蒙蒙亮时,陆府的门忽然被人敲醒。
耳房里的下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起身:“谁啊?一大早的……来了来了!”
下人来开大门,见自家公子发上落着碎雪,立在门外。
他眨了下眼睛,惊呼:“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陆辰远匆匆踏入府中,“去把老爷夫人叫醒。”
半盏茶之后,陆家人披着衣裳围坐在一起,屋门紧掩,气氛凝重。
蒋蓉将陆微雨搂在怀中:“远儿,到底发生什么了?大早上的怪吓人的……”
微雨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看着自家哥哥,陆稼则一脸凝重看着长子。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
陆辰远沉默片刻,开口道:“昨夜陛下召众臣议事,气急攻心,一病不起,如今陷入昏迷,宫里已经在筹备后事了。”
蒋蓉惊呼出声,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唇。
微雨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安地抓住自家娘亲的手。
陆稼和陆辰远对视一眼,问:“宫里现下如何?”
“皇后昨夜一路恸哭赶到勤政殿,现下守在陛下身边不肯离开,其余妃嫔皇嗣也都守在勤政殿了。”
陆稼沉吟片刻,又问:“周家、沈家有何动作?”
“周家暂时没有动作,沈太尉现在正在宫里候召。”
陆辰远语调沉沉:“忠义军已至定城,陛下又病重,上京马上就要生乱,我已经安排人手,爹娘赶快收拾东西,你们今日便带着微雨离开上京。”
“远儿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蒋蓉急了。
陆辰远安抚她:“娘不要担心我,我得留在上京。”
他和陆稼看对视了一眼,陆稼看着自家长子:“你自己一个人,多多注意。”
蒋蓉狠狠拍了陆稼一巴掌:“你这是说什么话!忠义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还想让远儿一个人留在上京?”
“娘。”陆辰远握住她的手:“您别急,孩儿有分寸。”
蒋蓉瞪着眼睛:“什么分寸!连皇帝都自身难保了!”
陆稼咳嗽了一声,蒋蓉连忙打住,只是一双眼睛却浸出泪水来:“远儿,娘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上京呐……”
陆微雨也伸手拽了下自家哥哥的衣袖:“哥哥……”
陆辰远摸了摸陆微雨的头发:“微雨别怕,哥哥不会有事的。”
哄劝了一番,蒋蓉和陆微雨最后到底是眼泪汪汪上了马车。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陆辰远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悄无声息混入人群之中。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不见,陆辰远才侧身对暗卫说:“现在要我做什么。”
暗卫屈膝行礼:“请大人随我来。”
暗卫带着陆辰远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
小院覆着一层细雪,看上去荒凉又冰冷。
暗卫走上前推开门,光从四面八方涌入房间里,照亮狭窄的屋子,也照亮坐在屋子里的老妪。
屋里封了窗,也没点灯,刺目的光线涌入,老妪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陆辰远注意到她手腕脚腕上都拴着铁链。
“苏姑姑。”暗卫开口。
老妪睁开眼睛,连滚带爬扑到他们脚下:“还不能见陛下吗?还不能见他吗?”
暗卫声调冷沉下来:“苏姑姑,注意你的仪容。”
老妪连忙用袖子胡乱地擦了自己的脸一把,又往后抿着头发:“大人,行行好,让我快些见到陛下……”
她说着说着,捂住脸哭了起来。
暗卫不再管她,将门锁上,对陆辰远说:“人陆大人已经见过了。”
陆辰远眼眸微动:“这是人证?”
暗卫点头:“稍后我会将物证一并交由大人,届时需大人出面,揭露四皇子的身世。”
陆辰远颔首:“我明白。”
“陛下如今已经陷入昏迷,娘娘什么时候动作?”
暗卫眸色一深,拱手道:“娘娘说了,还请大人静候消息。”
陆辰远沉吟不语。
忠义军已经打到定城,立储一事箭在弦上。
皇后应当近两日便会有所行动。
早一步将皇储控制在手中,局势便更有利于她。
哪怕忠义军攻破了皇城,皇后也可以携太子退位让贤。
前提是,她必须让无权无势的六皇子得到那个位置。
暗卫见他沉默不语,行了一礼:“之后还要多多劳烦大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陆辰远眼尾弧度锐利,像是一柄出窍利刃。
暗卫忽然便有些不敢看他。
这位年纪轻轻的探花郎,也是个人物,敢在这等关头招惹此事……
只可惜遇上忠义军谋反,朝廷局势一夕之间地覆天翻,皇室都自身难保了。
不知自家娘娘用完此人之后,还会不会给他留一条活路。
殿里的人乌泱泱一片,却安静得针落可闻。
皇子们低垂着头, 各怀心事,年纪尚幼的皇子也被嬷嬷抱在怀中,不哭不闹。
往日珠环翠绕的妃嫔们一个个换上素衣,发髻上只压着一两支不惹眼的簪子。
有人熬得双目赤红, 时不时让贴身宫女涂些薄荷油在耳后,有人借着掩袖的机会小小打着哈欠, 昏昏欲睡。
有人时不时往里屋张望, 紧闭的门却全然没打开过。
里屋里烧着银骨炭,温暖如春,太医们却浑身如坠冰窟, 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皇后坐在榻边, 握着皇帝的手。
她的妆容已经有些剥落了, 发鬓上那支和田玉簪也折射着黯淡的光。
长公主则坐在一旁抹泪, 两只眼肿得跟核桃似的。
宫女战战兢兢端着一碗药进了屋,皇后闻声回头, 伸手接过药来:“本宫来吧。”
宫女行礼告退。
皇后盛了一勺药,轻轻吹了几口, 有宫人连忙扶起皇帝。
皇后正欲将药送入皇帝口中, 他喉咙处忽然发出浑浊的呼噜声。
皇后一惊,药碗打翻在地, 她扑过去:“陛下!陛下——”
太医们纷纷围上去, 这个忙着把脉, 那个忙着给他身下垫枕, 扶他咳痰……
片刻之后, 皇帝缓缓咳出一口淤血,气息平稳了不少,眼神看上去也明亮了许多。
太医们对视一眼,心中终于稍稍一松。
皇后匍匐在皇帝身边痛哭:“陛下!您吓到臣妾了!”
长公主也围上去抹着眼泪道:“皇兄!大家都很担心您。”
皇帝疲惫地抬了下手,皇后会意:“其余人等都退下去吧。”
长公主哭哭啼啼拉着皇帝的袖子:“皇兄……”
皇帝艰难道:“你……留下,叫沈平澜、顾渤、瞿益钟、陆辰远……进来。”
皇后和长公主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两人都快速挪开视线。
皇帝像是一只快要燃尽的烛,摇曳欲熄。
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匍匐在地,其中唯有一人如初升之日,光泽耀目。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多落了一会,忽然唤他:“望云,过来。”
一屋子人都看向陆辰远。
青年起身,疾步走到皇帝身边,躬身行礼:“陛下,臣在。”
皇帝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缓缓叹了口气:“想不到最后在这里的,不是怀渊……而是你。”
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皇后最先出声:“陛下莫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也别提那叛贼!”
皇帝忽然看向皇后,哪怕他如今气若游丝,但一双鹰隼般的眼却依然带着沉沉威压。
皇后霎时缄口不言。
皇帝闭了闭眼,声音苍老:“到底是我对不起他们谢家……”
众人闻言,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皇后脸色发白,指甲狠狠嵌入掌心。
“徐怀忠还在定城?”皇帝又问。
“是,叛军如今在定城附近徘徊,明威将军领兵对抗中。”
皇帝陷入沉默,片刻之后,一道声音悠悠响起:“天要亡我魏氏,若是打不过,这皇位……便让给他徐怀忠吧。”
“陛下!”
“皇兄!”
众人纷纷阻拦他。
皇帝脸上却露出些奇异的笑:“当年与父皇一同逐鹿天下之人,又差得到哪里去。”
“可怜我不孝,竟让大庆二世而亡……”
皇帝已经连“朕”都忘记用了。
“陛下!药给您重新煎来了,来,我喂您喝。”
皇后打断皇帝。
太医连忙将刚刚煎好的药呈上来。
皇帝却摇了摇头:“叫老四进来。”
皇后脸色一白,连忙说:“陛下,要不要把其他皇子公主也叫进来?”
皇帝重复道:“叫老四进来。”
长公主起身:“我这就去叫他。”
一室鸦雀无声,四皇子跟在长公主身后,拘谨地进了屋。
四皇子往大臣那边看了一眼,沈平澜垂首跪在地上,并未抬头。
四皇子走到皇帝身边:“父皇。”
皇帝点了下头,“你跪下。”
众人心思各异。
四皇子抖了抖衣袍,跪在地上。
少年脸上表情不变,蜷在袖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四皇子魏煊,温良敦厚,聪颖过人,得天庇佑,朕今传位于其,望其为爱民之君——”
“陛下!您不能传位于四皇子!”皇后打断皇帝。
皇帝脸上浮现出愠怒之色:“周氏大胆!”
众人纷纷埋头。
长公主尖利道:“皇后!你是妄想祸乱朝纲么?”
皇后却一脸无惧:“陛下,您今日若是当真传位于四皇子,恐怕才是真的乱了皇家血统,葬了魏氏江山!”
皇帝气急攻心,咳出一口血来!
长公主狠狠掌掴了皇后一巴掌:“贱人!胡言乱语!”
这一巴掌用尽了长公主所有的力气,皇后被打得脸一偏,发鬓散乱,唇边也缓缓溢出一丝血迹。
她冷笑一声:“陆大人。”
陆辰远闻声,缓缓起身:“陛下,恕臣死罪。”
皇帝脸色阴沉盯着陆辰远。
陆辰远沉默片刻,掷地有声说:“四皇子……并陛下血脉。”
“什么!?”长公主最先惊呼出声,其余人等饶是极力镇定,却也还是没忍住露出惊疑之色。
四皇子呵斥道:“陆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沈平澜一脸平静跪在地上,仿佛事不关己。
皇帝怒目圆睁:“陆辰远!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陆辰远跪到地上,重重一叩首:“陛下若信我,臣可传唤证人。”
四皇子脸色青白,似乎要说什么,又极力忍住,他胸膛重重起伏了几下,咬牙切齿对皇帝说:“父皇,陆大人必然是受奸人指示,故而在此诬告孩儿!”
陆辰远依然维持着叩首的动作。
四皇子气血上涌,对皇帝说:“孩儿和母妃身正不怕影子斜,陆大人!你若有证人要传唤,便叫上来!”
沈平澜终于掀起眼帘来看了一眼四皇子。
皇后被扇了巴掌的脸已然高高肿起,她捂着脸冷笑道:“四皇子好气度,既然不怕,便让陆大人将人带上来吧!”
长公主阻止道:“皇兄!你就任由外人妄议皇家,玷污淑妃和四皇子的名声吗?”
皇帝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冷声道:“陆大人,把人带上来吧。”
“另外叫淑妃也进来。”
“皇兄!!”长公主还妄图阻止,陆辰远却已经起身出去唤人了。
皇帝卧在榻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却透出一副阴狠的模样。
长公主触及他的视线,也不敢再说话。
屋里一片死寂,皇帝双目微阖,看不出在想什么。
四皇子面皮紧绷,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四皇子猛然抬起头来。
淑妃穿着一身浅青色宫装,发鬓上只压着一支檀木簪子,她对上四皇子的视线,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
四皇子嘴唇微动,眼眶发红。
淑妃不着痕迹摇了下头,四皇子将情绪尽数收敛,恭恭敬敬唤道:“母妃。”
皇帝睁开眼,看着淑妃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淑妃性子娴静温柔,知书达理,虽不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这么多年,对她却也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淑妃忽然重重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臣妾死罪难逃。”
皇帝表情僵硬,四皇子不敢置信看向淑妃,众人也纷纷如芒在背,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
“陛下,人带到了。”一道清朗的声音打破僵局。
众人闻声看去,才发现一个畏畏缩缩的妇人躲在陆辰远身后。
长公主眯了眯眼,觉得这人好生眼熟。
“你是何人?”皇帝沉声问。
皇帝甫一开口,那妇人便吓得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回,回陛下,民妇是当年淑妃娘娘的稳婆……”
皇后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都原原本本说出来,不要怕,陛下和本宫会为你撑腰。”
“陛下!臣妾来说吧。”淑妃叩首。
皇帝久久凝视着淑妃,最后冷声道:“皇后,淑妃,四皇子,沈相,还有你——留下。”
皇帝指着稳婆。
稳婆脸上滚出豆大的汗,她不停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她又往皇后的方向“娘娘……”
皇后呵斥她:“你慌什么!”
她凤目扫视周围一圈:“其他人都退下!”
众人躬身告退,陆辰远最后一个退出屋,将门细心合上。
长公主斜眼看着他,冷哼一声。
众人见他们出来,不敢围上来,只是脸上露出探究之色。
长公主本就心烦,随手指了一个看不顺眼的妃嫔道:“陛下身体抱恙,你居然还穿得花枝招展?来人,给我掌嘴!”
那妃子吓得脸色煞白:“殿下,臣妾这就去换……”
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却已经冲过去,狠狠扇了那妃子一巴掌。
那妃嫔位分低,家中也没什么背景,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
眼见宫女还要掌嘴,惠妃开口阻止:“殿下,饶了她吧,陛下在里头修养,扰了他的清静也不好。”
长公主见是惠妃,虽然火气还未下去,倒也收敛了些许,只冲着那妃嫔冷冷道:“还不滚回去换衣裳!”
那妃嫔连忙磕了好几个头,被宫女搀扶着退下了。
怎料他们才走到门口,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哟,这是怎么了?”
众人闻声望去,华容公主立在大殿门口,拦住那妃嫔。
妃嫔试图躬身行礼避让,华容公主却已经伸手抬起她的脸。
她左右端详之后,一脸心疼道:“啧啧,婆母,您这手下得可真够狠啊。”
华容公主抬着嫔妃的脸,一脸挑衅看向长公主。
妃嫔连忙别开自己的脸,躬身畏畏缩缩道着歉。
华容淡淡看她一眼:“下去吧。”
她缓缓踏入殿中:“父皇如今龙体抱恙,婆母却大兴责罚他的妃嫔,不知父皇之后问下来,婆母又该如何应对?”
长公主原本就心烦意乱,见她一副争锋相对的模样,冷笑道:“你一个已经出阁的公主,竟敢私闯皇宫。”
华容被这话刺到,张口就要反驳她,然而就在这时,众人忽然听到屋里传来巨大一声响。
众人皆是心中一惊,长公主和华容对视一眼,两人提步便要闯入屋里。
长公主的手才搭到门环上,一声恸哭顺着缝隙飘出来:“母妃——”
门被长公主猛然推开,有妃子往里面瞥了一眼,吓得尖叫出声:“啊!”
烛火摇曳,淑妃倒在屋子中间的八仙桌前,光洁的额头上豁然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簪发的檀木簪子断成两截,静静躺在一地血色中。
四皇子匍匐在地,连滚带爬朝着淑妃爬过去:“母妃!!”
这一声像是唤醒了长公主,她回头睨了众人一圈:“今日之事,若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我见一个拔一个的舌头!”
被吓哭的宫嫔们连忙捂着嘴,瑟瑟发抖。
长公主踏入屋内,砰一声关上门。
一刻钟前。
淑妃朝着皇帝重重磕了一个头,随即慢慢直起身,含泪道:“陛下,臣妾死罪难逃,只望陛下看在这十多年的情分上……饶了沈家。”
原来当年淑妃嫁给皇帝之前,曾在上香路上被人掳走。
然而当时两人乃是先帝亲自赐婚,婚事又已经在筹备中,无奈之下,沈家人只得瞒天过海,婚事如期举办。
淑妃万万没想到,她嫁过去仅仅几日,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腹中孩儿不是龙嗣,而是贼人之种。
到底也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嫡女,淑妃当即拿了主意,只有让腹中孩儿成为龙嗣,她和沈家人才能活命。
于是她精心谋划,瞒着所有人腹中孩儿的真实身份,以动了胎气早产为由,将四皇子生下。
只是百密一疏,坏就坏在接生的稳婆是个极有经验的,几乎是一眼便看出不对劲。
稳婆也是个没心眼的,将婴孩抱在怀里,嘟囔了一句:“这孩子瞅着是个足月的。”
当时淑妃因为生产耗费体力,已经昏昏欲睡,没有听到她这句话,反倒是旁边帮忙的两个宫女心中一惊。
两个宫女也不是蠢人,知道兹事体大,更何况在宫里,若要想活命,就得牢牢记得嘴巴严,少打听。
后来四皇子渐渐长大,宫中关于四皇子长得不像皇帝,也不像淑妃的言论流传已久。
但自古以来孩子不像爹娘也是常有的事,宫人虽然议论,却也没放在心上。
毕竟太子不也长得不像皇帝吗?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入了皇后的耳。
宫中妃嫔若论家世,周家和沈家也算是势均力敌。
皇后虽然已经有了太子,但淑妃的四皇子到底是潜在的威胁。
皇后于此事上留了心眼,命人暗中去查,一查,还真查出了问题。
皇后得知当年淑妃成婚前被人掳走,过了一夜才找回来之后,心中当即一惊。
她顺着蛛丝马迹继续查,直至查到当年接生的宫女身上。
两个宫女几经转折,一人已经放出宫去,一人因为病了一场没了命。
皇后的人找到活下来的那个宫女,终于从她口中得知了当年稳婆的话。
皇后当即便明白,四皇子的身世有问题。
淑妃不是蠢人,如今连稳婆都已经被带到皇帝面前,她便明白,自己苦苦瞒了多年的事,终是败露了。
这些年她韬光养晦,将四皇子教导得性格内敛,温和敦厚,便是无意相争,只求平安一世。
怎奈世事难料,阴差阳错间……她的孩子还是卷入了这场斗争之中。
事已至此,淑妃匍匐在地,表情平静:“爹爹,女儿对不起沈家。”
沈平澜无话可说,老泪纵横看着自己的女儿。
皇帝半闭着眼,放在被面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而四皇子已经瘫软在地,脸色青白如鬼。
皇后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淑妃,你祸乱宫闱,瞒天过海,还险些让我大庆江山被交到一个奸生子手里,该当死罪!”
淑妃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郑重朝着皇帝磕了一个头:“臣妾犯下死罪,无话可说。”
她看了四皇子一眼:“这孩子无辜,陛下可否念在十几年父子情分……”
“淑妃!你好大的胆子!”皇后呵斥道。
“一个奸生子,也有资格与陛下父子相称,淑妃,你真是——啊!”皇后的话还没说完,忽地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淑妃猛然起身,使劲浑身力气朝着桌子撞去!
所有人都没料到淑妃的动作,旁边的人甚至来不及伸手去阻拦!
檀木八仙桌被撞得狠狠摇晃了一下,淑妃额头上溢出大片血迹,她晃了晃,缓缓倒到地上。
四皇子凄厉的哭喊间,长公主推门而入。
长公主看着面前的一片血色,脸色有些发白,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快步走过去伸手探淑妃的鼻息。
众人都看着她,皇帝甚至微微直起了身子。
然而长公主很快放下手,摇了摇头。
四皇子爆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声。
皇后拿着绢帕擦拭着自己的眼角,惋惜道:“淑妃妹妹,你真是……糊涂啊。”
须发皆白的沈平澜老泪纵横,瘫倒在地。
皇帝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眼前发花,气急攻心,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
皇帝在短暂的清醒之后,再度陷入昏迷。
那一日,宫中发生了许多大事。
淑妃暴毙,皇帝下旨传位于六皇子。
种种变故,细心之人自然一眼便看得出其中异样,然而宫中对此事讳莫如深。
宫中只对外宣称四皇子之母淑妃突发恶疾,暴毙而亡,四皇子思母心切,也跟着大病一场,情况危急。
太医建议四皇子前往据阳行宫疗养,宫中立刻安排人手即刻动身,随行前往行宫。
民间本对此事议论纷纷,然而众人很快便自顾不暇了。
淑妃暴毙三日后,忠义军攻破定城,此时大军距上京,只有一步之遥。
饶是太子已定,但皇帝陷入昏迷之中,宫中已然先乱了。
每日都有私通侍卫逃跑的宫女,甚至连一些妃嫔都携了金银细软妄图逃跑。
长公主抓住两个逃跑的妃嫔,当场将人活活打死,又令人将其曝尸以儆效尤,众人这才收敛了些。
雷霆手腕下,宫中看似安宁了不少,但实则日日能听见缭绕不绝的压抑哭声。
大雪连绵不断,红墙被一片惨白笼罩,往日繁华的宫廷如今却如一座坟茔。
往日争奇斗艳的后花园如今枯草戚戚。
长公主和皇后都披着厚厚的斗篷,沿着宫人打扫干净的宫道上缓缓踱步。
大庆风雨飘摇,皇帝也昏迷不醒,两个女人都身心俱疲。
长公主端详着皇后眼尾的纹路,叹道:“皇后,你也老了。”
皇后笑了下:“岁月无情,谁都逃不过。”
长公主缓缓抚了下自己的鬓角,漫不经心道:“皇后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皇姐这便是说笑了,谢渊恨我入骨,若真到那一日……说不定他得将我挫骨扬灰。”
皇后话中处处是不祥,然而她却像是在讨论旁人般,眼中并没有恐慌。
长公主睨她一眼:“忠义军可是已经打到皇城跟脚了。”
皇后停下来,看着长公主:“那皇姐就不怕么?”
长公主微微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憔悴,却依然将自己拾掇得精致华贵的女人。
皇帝娶过两个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