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渐渐汇合在一起, 像是一只凶猛的鹰, 一举衔住黑龙的脖颈!
皇宫里众人隔得远,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忠义军队伍很快溃散, 长安街响起一片喊杀之声!
皇后脸色微变, 身形一晃, 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脸上则露出些欣喜之色, 她急切地扶住阑干,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而与此同时,两个女人身后已是一片混乱。
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子慌不择路妄图跑下城楼,妃嫔们也提着裙摆,互相拥挤着往下逃!
只是慌乱了一瞬,皇后便镇定下来,她回头,看见正往下跑的太子,厉声道:“太子!回来!”
太子却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怨毒,随之匆匆随着人流消失在转角处。
皇后气得浑身颤抖,正要吩咐人去把太子捉回来,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叛军……叛军被包围了!我们有救了!”
长安街上战马嘶鸣,杀声震天,天上落下来的雪花都沾染了血色。
徐怀忠被人砍了一刀,此时用手捂着自己的脖颈,气喘如牛。
方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随手抓起一个兵卒,替他一挡,恐怕他现在已经身首异处!
来袭者形容有素,神出鬼没很快便将忠义军打的七零八落。
他心中惊疑不定,暗自观察着这些清一色身着黑色甲胄的士兵。
到底是哪里来的兵?!
不可能是魏帝派出的兵,大庆一群群酒囊饭袋,养不出这么精锐的兵……
他一边观察着,一边由亲卫保护着缓缓往旁边一个小巷里撤退。
眼见他马上就要脱离包围圈,忽有一人策马持枪,踏着雪海尸山奔袭而来!
对方手中长剑冷芒璨璨,过处如同劈山裂石般扫荡一片!
白马踏泥,马蹄声阵阵,叫徐怀忠没由来地发慌。
直至那人勒马回缰,于兵荒马乱间遥遥投来一眼——
徐怀忠蓦地瞪大眼。
那分明应该重伤而亡的谢家世子白衣银甲,立在漫天战火之中,一双眼像是淬了万年的寒冰,淡淡望着他。
“你……”
“你为什么还没死?”徐怀忠没能克制住自己,脱口而出!
裴时清显然听到了他的话,那双浸着冷意的眼睛中浮出淡淡讥诮之意。
眼前一切都像慢动作般,徐怀忠看到他挽弓搭箭,闪着森芒的箭尖对准了自己:“自然是来送老师一程。”
徐怀忠大惊,手中长剑狠狠刺入马屁股中!
那马受惊撅蹄,旋即发了疯般往前跑!
然而裴时清的箭更快,长箭挟裹着凌厉的风声,一箭贯穿了他的肩膀!
力度之大,让徐怀忠当即跌下马来!
徐怀忠在泥地上滚了两圈,忍着剧痛爬起来,他原本还想抢马逃命,走了两步,却再也没有力气,跌倒在地。
裴时清此刻反倒不急了,他好整以暇收起弓箭,牵着马缓缓踱步靠近他。
徐怀忠缩在墙角,浑身泥泞,对着裴时清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渊儿!我是你的老师,自幼看着你长大,你怎么会杀我呢?”
“老师错了,是我利欲熏心,不该妄图觊觎皇位……渊儿,我给你,我都给你!!只要你放了我,我把皇位让给你!”
雪仍在下,洁白的雪花落在裴时清的墨发上,他整个人如同琉璃玉像,一尘不染,偏偏手中提着的长剑染了血,鲜血凝固在剑尖,将落未落。
“渊儿!”
“你当真要亲刃你的老师?若真是如此,你爹娘在地底下又有何颜面?你的祖父必会不得安息!”
他苦苦哀求之间,忽地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沉默的出现在裴时清身后。
徐怀忠眼眸大亮,喜悦道:“小放!救我,快救我!”
他对着薛放大吼大叫:“你师弟他疯了!快杀了他,杀了他!我把皇位给你!”
薛放缓缓走到裴时清身旁,一言不发望着他。
徐怀忠忽然感到不妙,但他还在试图与这个昔日最乖巧的徒弟求情:“小放,你是我亲手带大的……我是你半个父亲啊!”
薛放身上的甲胄像是被冻硬了一般,让他整个人周身都散发着寒气。
他阴郁地盯着徐怀忠:“是你对师弟动的手。”
徐怀忠妄图解释:“是我糊涂了,我会向渊儿赔罪……”
“徐怀忠!”薛放一声怒呵打断了他!
“我爹爹是不是你害死的!”
“当年到底是谁向陛下告密,说我爹爹与前太子勾结?!”
徐怀忠摇头:“小放,不,不是我害死云化将军的……”
薛放却已经红着眼睛冲了上去,一剑插到他胸口:“徐怀忠!你让我认贼作父!你让我无颜面对我薛家老小!”
徐怀忠不敢置信般瞪大眼,喉头涌出无数血沫,口中嗬嗬作响,片刻便没了气息。
薛放从他胸膛中拔出自己的剑,无力跪跌在地,悲恸大哭起来。
裴时清只是看他一眼,命人照看好他,旋即冷呵一声:“驾!”
白马扬蹄,向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宫里乱成一团,哭喊声,叫骂声混在在一起。
太监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袱,狠狠撞开平日里他卑躬屈膝伺候的主子。
宫女手忙脚乱翻着妃嫔的妆奁,试图再抓上一把珠宝……
皇后发鬓散乱,拖着长长的裙摆在大殿中走动,那朝服的袍角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原本庄重华美的衣裳像是添了一道丑陋的疤。
她随手抓住一个逃跑的宫人,呵斥道:“跑什么!慌什么!”
那太监狠狠打开她的手,闷头跑了。
皇后气得脸色青白,又急又怒道:“来人!给本宫来人!”
大殿中只有慌忙逃命的宫人。
皇后浑身发颤,抬手将桌案上的兽首香炉扫翻,香灰四处洒落,沾得她的头发都变成一缕一缕的白。
她再也忍不住,咬着牙低泣起来。
然而只落了两滴泪,皇后便抬起袖子狠狠一抹脸。
徐怀忠死了,谢渊打过来了!她若是再不逃,焉有命活!
皇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提着厚重的裙摆匆匆往偏殿跑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紧闭的大殿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
刺目的光线一丝丝漏入大殿,有冰凉的雪花率先飘落进来。
皇后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缓缓回过头去。
殿门大敞,北风卷着血腥味的雪花争先恐后涌入殿中。
天光灼灼中,立着一道清瘦的影子。
似是傲雪寒梅,又如出鞘宝剑,灰白雪花在他身后翻飞。
他忽然动了,分明落脚极轻,但他的脚步声却如一道惊雷隆隆响在耳畔!
那一瞬,皇后仿佛听到厉鬼哀嚎,索命冤魂齐齐从地底伸出手来,钳住她的手脚,让她进退不得。
那人步子迈得极慢,提着长剑不疾不徐朝皇后走来。
剑尖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喑哑之声。
皇后想,她该逃的,然而手脚已然失了力气,变得绵软一片。
她只能惊恐地瞪着眼,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
大殿中点着的昏黄烛火映亮他脸庞那一刻,皇后浑身瘫软跌倒在滴地,面如死灰。
烛火跳动,那人于忽明忽暗的灯火中缓缓抬头,露出一双清寒的眼:“周娘娘,好久不见。”
周娘娘。
魏琅还活着的时候 也是这么叫自己的。
皇后看着眼前那张琉璃玉像般的脸,忽然惊觉,他的眉眼,与那位早逝的前太子这般相似。
眼前青年垂眸,提起剑,两指相并,缓缓拭过剑刃。
皇后背脊发凉:“裴……谢渊!你要做什么!”
裴时清连眼都未抬,手下动作不停,嗓音淡得像是他鞋尖融化的雪:“自然要送娘娘干干净净上路。”
皇后惊恐地往后退,直至背脊抵上冰冷的大柱,她颤着声音对裴时清说:“谢世子,你姑父还躺在宫里头呢……”
裴时清微微挑起眉梢:“姑父?我哪里来的姑父?”
皇后心底一沉,立刻换了说辞:“谢世子……一切好商量,只要你放了我,我会说服朝臣拥你登上帝位!”
裴时清的手指缓缓挪动到剑尾,鲜血汇聚到一处,悬在剑尖,最后像是不堪重负般,啪嗒一声滴到地上。
裴时清便是这个时候抬起眼眸的,皇后竟被他那一眼慑住,整个人顿时失了声。
冰冷的剑尖划过她的脸颊,先是微凉,后又奔涌出滚滚热意。
皇后愣了愣,脸侧传来巨大的痛意,她伸手去摸,摸到了满指鲜血。
皇后的视线一点一点往下挪动,目光触碰到宫女为她精心挑选的翠玉耳坠,她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那只被人削掉的断耳静静躺在地上。
裴时清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听闻当年姑姑在你宫门口求情,嗓子都喊哑了,娘娘也装作没听见?”
回应他的只有皇后凄厉的叫声。
然而皇后很快便喊不出声音了。
银芒闪过,她的手腕脚踝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剑尖滴落,裴时清淡淡看着她:“听闻当年太子表哥入狱,娘娘命人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学着彘狗四处攀爬?太子不愿,娘娘便亲自用绣鞋踩烂他的手掌?”
皇后已经痛得只剩呜咽之声。
原本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此时眼歪口斜,涕泪横流,倚着大柱不停抽搐。
裴时清像是失去了最后一份耐心,一剑贯穿她的胸口。
皇后口中溢出鲜血,垂死挣扎般扭动了下,一双眼睛掺杂着滔天恨意死死盯着他。
裴时清却冲她勾了勾唇角,只是眼中并无笑意:“太子表哥被你虐杀致死,死时四肢不全,体无完肤。”
“太子仁善,托他的福,我今日且留你个全尸。”
他的长剑又往前进了一寸,在她胸膛里轻轻一搅——
皇后眼眸里霎时失了光芒,整个人便如同一滩烂泥倒了下去。
大殿中萦绕着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因着风雪不停地涌入,这味道闻起来便带着沁人骨头的冷,冷得隐在暗处的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殿下,出来吧。”一道更冷的声音响起。
长公主心中大骇,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立在大殿中央的青年端的是一副不染尘埃的谪仙模样,只是白色的衣袍上染了一片不合时宜的血渍,叫人忍不住想替他尽数拂去——
若不是他面前的女人死状可怖。
长公主如今觉得齿冷,却逼迫着自己挤出一丝笑来:“谢世子大仇得报,恭喜。”
眼前之人……便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
只是长公主万万没想到会亲眼看到裴时清杀了皇后这一幕,她知道他心思狠辣,却没料到他原来是这般睚眦必报之人。
如今算是骑虎难下,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咬牙往下走了。
裴时清没有丝毫反应,她便也不敢再往下说。
僵持了片刻,长公主到底是唤出自己的人,将皇后碍眼的尸身拖了下去。
只是血流得太多,在大殿上留下了一道不雅的拖痕。
裴时清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般,开口问:“殿下已经将太子控制起来了么?”
长公主连连点头:“世子放心,太子方才妄图逃跑,已经被我的人控制住了,我立马叫人把他带上来……”
“明日我便会宣布父皇驾崩,太子继位之后,会立刻尊您为新朝首辅,世子之前交代的事,我们也会一一去办。”
无非是为谢家洗刷冤屈,追封前皇后谢氏为圣尊皇太后等事。
她原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将大庆江山拱手相让,只要能保住她的一世荣华富贵……哪怕之后下了阴曹地府,被魏家人戳着脊梁骨骂,她也认了。
没想到这些谢世子无心于帝位,兜兜转转,她也算是保住了大庆江山。
很快有人把太子带了上来。
太子被人五花大绑,就连嘴里都塞了一团布,他看到大殿之中长长的血痕,发出惊恐之声。
长公主对着裴时清赔笑:“世子,太子带上来了。”
裴时清缓缓朝着他走了两步。
太子立刻剧烈挣扎起来,险些将拉住他的人撞翻。
裴时清眼神示意,有人将他嘴里的布一把扯了出来。
太子立刻高声嚷嚷:“别杀我!我不当皇帝!我不当!”
长公主狠狠瞪他一眼,对裴时清说:“太子自幼胆小,他这是被今日之事吓坏了,等之后好好调教下便是。”
裴时清笑了笑:“不劳殿下费心,既然太子自己也不愿当皇帝,那换个人便是。”
长公主当即变了脸色,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好在裴时清并没有让她猜测太久。
话音刚落,便有人迈入大殿之中。
长公主看过去,竟是早早被送到宫外“养病”的四皇子!
长公主一脸讶异,看着四皇子走到裴时清面前,朝他行了一个大礼:“裴大人。”
裴时清扶着他的肩:“殿下此行辛苦了。”
四皇子抬起头来,一双眼里早已热泪盈眶:“大人之恩……魏煊没齿难忘!”
长公主心思转了几转,立刻猜测到此前四皇子被送出宫去“养病”……原来是另有玄机。
看如今这情形,这裴时清……怕是要扶持四皇子登上帝位!
长公主心里一惊,不知道裴时清到底图什么。
四皇子并非魏家血脉,裴时清废了那么大力气,最后扶持一个外人登上帝位,倒不如自己做皇帝得了。
不过她面上丝毫不显。
再怎么说,四皇子非皇室血脉一事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若四皇子登基,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姑姑。
对长公主而言,这自然是好事。
捋明白了前因后果,长公主当机立断,看向早已被吓得瘫软在地的太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太子!你同姑姑说实话,是当真不想继任大统?”
她疾言厉色,目光中却隐隐有警告之意。
在宫中长大的又岂有蠢人,太子在被人抓住的那一瞬,便知道大势已去。
如今他要想活命,便断断不能与裴时清作对!
太子立刻匍匐着抓住长公主的袍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姑姑!烨儿无能!不堪重任!父皇当初想立的人是四皇兄!还请姑姑做主,让父皇册封四皇兄为太子!”
长公主抹着眼泪,把他扶起来:“好孩子,快起来,你父皇当初那是病得太重,被周后巧言令色蛊惑了……”
“你自小便没了母妃,是诸位皇子中最无依靠的一个,会被那毒妇拿来利用也在意料之中……”
“此前是姑姑软弱了,没能及时出手帮帮你,若叛贼攻入皇宫,恐怕今日就要成为烨儿你的死期!”
姑侄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倒还真有几分情深意切的意思。
哭得差不多了,长公主主动扶起太子:“裴大人,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您看……”
裴时清只是淡淡道:“如今陛下虽长卧不起,皇储之事,却也不是裴某一介外人能插手的。”
长公主心中暗骂一句,面上却露出一副和蔼的表情:“大人为斩杀逆贼,只身涉险,潜伏于忠义军中,如今一举歼灭叛贼,实乃我国之砥柱,大庆之幸!”
“如今陛下卧榻不起,正是内忧外患之际,正需裴大人这般肱骨之臣出谋划策……”
她说了半晌,裴时清却面无表情。
长公主再度暗自淬了一口,只好又凑到四皇子面前:“煊儿,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吧。”
四皇子只是朝她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仰仗裴大人关怀,并未受苦。”
长公主心底里冷哼一声,张口闭口不离裴时清,是被他下了蛊不成!
一直沉默不语的裴时清总算开了口:“禀殿下,叛贼徐怀忠已伏诛,叛军也已被控制,如今朝廷内外乱做一团,还请殿下早日定夺。”
四皇子望着他,眼神微动,裴时清却只是垂首而立,并未给出回应。
四皇子咬咬牙,朗声说:“皇后周氏,勾结叛贼徐怀忠,构陷忠良,离乱百姓,致我大庆战火绵延数月,民不聊生!”
“如今徐、周二人均已伏诛,然朝廷内外动乱重重,父皇病卧在榻……”
太子适时开口:“四皇兄!烨儿愿自废太子之位,拥立皇兄继位!”
四皇子和太子视线相交之际,太子忽然跪拜在地:“皇兄天纵神武,智韫无双,乃——”
“我不同意!”一道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荡在大殿之中。
众人纷纷闻声看去。
陶知禾背脊微微佝偻,负手立于风雪之中,而他旁边——竟陪同着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裴时清的目光从旁边的陆辰远和棠墨晚身上挪过,面色终于一分分阴沉下来。
棠墨晚触及他的视线,目光微微闪躲,而陆辰远却是岿然不动,一双锐利的眼定定看着他。
自朝廷生变以来,陶知禾日夜忧心,寝食难安,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他用浑浊的眼凝望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片刻之后,颤颤悠悠走向他。
裴时清身形不动,在陶知禾停下脚步那一瞬,他躬身行礼:“老师。”
陶知禾一刹那老泪纵横:“怀渊,老师今日若是不来,你当真要犯下大错,葬我汉室江山?!”
汉室江山?
他这话太重,在场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凛。
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那一身寒意的青年身上。
裴时清微微抬眼:“老师的话,学生听不懂。”
陶知禾胡须微颤,从袖中掏出半支断箭,狠狠摔在他面前!
断箭在地上高高弹起,最后落到小白面前。
陶知禾怒道:“那你跟我解释,北狄的军队,为何会出现在上京!”
唯有这对师生无声对峙。
片刻之后, 裴时清俯身拾起那支断箭,漫不经心道:“老师误会了,学生虽非忠臣, 却也不是贼子。”
“不过是借北狄之兵一用,以平徐贼。”
陶知禾却立刻反问:“若真是如此,你为何又要扶持四皇子继位?”
那双浑浊苍老却目光灼灼的眼质问着他:“怀渊,你当真不知四皇子的身世?”
这回换四皇子惶惶不安地看向裴时清。
裴时清的手指慢悠悠抚过断箭:“四皇子乃淑妃娘娘所出, 其外祖为沈相。”
“怀渊!”陶知禾打断他,“四皇子生父, 乃是胡贼!”
他这话如同一记钟声重重敲在四皇子耳畔, 他脑子里一片嗡嗡之声,不敢置信地看向陶知禾。
母妃当年被人糟蹋不假,但那人, 那人……居然是北狄之人?!
他晃了晃, 勉力撑住自己的身形, 咬牙切齿开口道:“裴大人, 请您告诉我,这一切是否属实?”
裴时清扫他一眼, 眸中没有什么情绪:“殿下是忘了我此前与你说的话?”
四皇子肩膀一颤。
“世人常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而皇嗣血脉, 又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殿下自幼学的是治国之道,陛下也常赞殿下忠良仁厚、睿质夙成, 这国君……殿下又如何当不得?”
“殿下五岁之时便能说出国之兴亡, 在百姓苦乐, 却因淑妃娘娘授意, 小小年纪便懂得藏形不漏, 抱朴守拙。”
“微臣且问殿下一句,若这皇位拱手让于你,殿下可接得住?”
可接得住?
彼时漫天风雪,母妃刚刚自戕于他身前,而他转眼之间从云端之上的四皇子沦为一个奸生子。
他被秘密送去“养病”,坐在四处漏风的马车之中,只觉人生数十载,如同大梦一场空。
巨大的哀恸与震惊之后,便只余麻木。
他望着白茫茫一片的雪野,五内如焚,七魂离散。
他知道他自己不甘。
分明自幼他便是学东西最快的一个,母妃却告诫他,要在先生面前表现得笨一些,切莫引起旁人注意。
分明母妃出身于权贵之家,却日日谨小慎微,就连位分不如她的嫔妃都敢给她脸色看。
因此朝廷内外想起这对母子,便是淑妃虽家世显赫,却胆小沉默,就连他教出来的儿子,也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性子。
这么多年,他又怎么可能毫无怨怼,但母妃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对他说:“煊儿,是母妃对不起你,你必须牢牢记住,若想活命,便永远不要去肖想那个位置。”
前太子平庸无能,被皇后鸩杀之后,他不是没起过心思。
那一夜,母妃却用剪刀抵在自己的脖颈处,泪如雨下,告诉他,若他妄图争夺皇位,就踏着自己的尸身走!
他抱着母妃苦苦哀求,再不敢肖想皇位。
直至父皇传召,母妃自戕,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他自诩天潢贵胄,怀才不遇,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原来只是他偷来的。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母妃用自己一条命,换来了他一条贱命。
他乃忠孝之人,断不会辜负母妃替他保下的这条命,却也只是如此这般,苟且残生。
直至那人策马出现在自己面前,对他说出了这番话。
可接得住……
那一刹那,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熊熊烈火点燃。
裴大人说得对,凭什么?
凭什么把这一切的过错算在母妃头上?算在他头上?
母妃以命换命,当真忍心她的孩儿余生如同鼠辈,苟活在惶惶不可终日中么?
四皇子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他原本就已经不是皇室血脉了,至于生父是汉人,亦或胡人又如何?
只要他对得起这天下黎民,对得起大庆每一寸山河,又有谁来讨伐他?
四皇子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陶大人言笑了,我乃父皇四子,母妃乃淑妃沈氏,还请陶大人……莫要在此妖言惑众!”
他倏然睁开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陶知禾!
陶知禾被他看得往后退了半步,手指颤抖指着他:“你——”
大殿瞬间陷入剑拔弩张的氛围中。
陶知禾胡须发颤,看着裴时清道:“怀渊!为师当年支持你为谢家平冤,是要你肃清宵小,以告忠魂!不是要你引狼入室,毁我汉室江山!”
裴时清面上恭恭敬敬,语气却发冷:“老师,四皇子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乃陛下与淑妃之子,自幼得陛下教导,朝廷内外谁人不知?”
“你!”陶知禾气得往后踉跄半步,被陆辰远和棠墨晚扶住。
棠墨晚皱着眉说:“裴大人,陶大人这也是为了您好……”
裴时清扫他一眼:“还未来得及问,棠兄为何会在此处?”
棠墨晚脸上浮现出不自然之色,他摸了下鼻子,看向陆辰远。
陆辰远坦然道:“裴大人,陶大人言之有理,还请裴大人……仔细考虑考虑。”
裴时清便笑了:“小陆大人辛苦了,此前与皇后虚与委蛇,假装叛降忠义军,如今周氏和徐贼俱已伏诛,待之后论罚赏功,还得好好褒奖小陆大人,您说是不是,老师?”
裴时清看向陶知禾。
陶知禾看着自己的爱徒,冷哼一声。
陆辰远眉眼微动。
他这些日子的确是在与皇后虚与委蛇,背了不少骂名。
昔日朝中同僚俱都以为他已经成为皇后的堂下客,实际上,他却是早早联系了陶知禾,与陶党里应外合,担任着一个“细作”的位置。
陶知禾乃是出了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当初他写信投诚,是冒着被皇后这边发现的风险,将四皇子的身世捅破,才得了见陶知禾一面的机会。
原本陶知禾对他是不算信任的,这位门生遍地的清流砥柱用他锐利的眼看着自己:“原以为陆大人也要做佞臣。”
陆辰远朝他抱拳行礼:“下官不敢,望云不图飞黄腾达,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民。”
陶知禾笑道:“好一个俯不怍于民,陆大人既有心,那陶某也不会辜负,这段时间……还要委屈你了。”
如今被裴时清这番话一说,倒像是他别有所图,故而才投诚陶知禾。
只在言语之中,便不动声色离间他与陶大人的关系,这谢家世子,好毒一张嘴。
但想到自己所为……陆辰远的眸光黯淡下去。
若论卑劣,恐怕他才是最卑劣的那一个。
思绪纷繁,陆辰远没有开口反驳,只淡淡笑了下。
裴时清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
陶知禾拂了拂衣袖,语重心长对裴时清说:“怀渊,我素来知你秉性,你乃心怀苍生之人,兹事体大,四皇子继位实在是不合适,听老师的话,不要胡闹了。”
四皇子肉眼可见地再度紧张起来,只是这一次,他面皮紧绷,眼神却依然坚定。
他如今已是一无所有,若是赌输了……左右也不过就一条命而已。
裴时清笑着道:“老师既然了解我,便应该明白,学生绝非戏言。”
“怀渊!”陶知禾怒道:“你……别逼老师。”
裴时清朝他行礼:“恕学生无礼。”
他直起身子,眼眸中渡了一层寒冰:“来人,将几位大人请下去。”
“且慢!”陶知禾忽然开口。
裴时清眼皮忽地一跳。
陶知禾闭了闭眼:“怀渊,你若还在意你那徒儿……便不要与老师作对。”
此话一出,棠墨晚率先低下头去,陆辰远也随之别开视线。
裴时清将他们的反应收之于眼底,周身气息瞬间变得阴郁可怖。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发问:“她现在在何处。”
陶知禾哼了一声:“你莫要一意孤行,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自然会将她还给你。”
裴时清一言不发立在原地,但眼尾却泛出诡异的红来。
长公主见气氛僵得厉害,连忙打圆场道:“裴大人,陶大人哪会对棠姑娘做什么……叫本宫看来,我这几个皇侄个个都是才高八斗,哪个都做得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