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远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清风拂动少女的裙摆,她如同一道霜色立在夕阳之中,笑容清丽,明眸温婉。
不知为何,在两人目光相交的时候,她秀气的眉头如同被惊扰的蝶,微微一蹙,面上浮现出淡淡怅然。
陆辰远不由得一愣。
因着这一眼,陆辰远略微多看了她一会儿,便听到幼妹在旁边笑出声来。
陆辰远错开视线,神色愈发冰冷,只是耳尖却泛起薄红。
棠溪白快步走上去,朝陆稼行了一礼,“参见陆大人。”
陆稼连忙伸手去扶,“棠山长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虽然棠溪白也是正经的同进士出身,早年做过官,但如今到底只是一介白身,该有的礼节不能少。
丫鬟扶着蒋蓉踏上台阶,她笑道:“这便是棠梨吧,当真是个清水出芙蓉的美人儿。”
棠梨全然没有前一世初次见面的局促,她大大方方回礼:“棠梨见过陆大人,陆夫人。”
陆微雨站在哥哥旁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于是棠梨又冲他们二人一笑:“见过陆公子,陆家妹妹。”
陆辰远略略朝她一颔首。
陆微雨则有些不好意思,冲她腼腆一笑。
她未来的嫂嫂生得太好看啦!比她在上京见过的所有官家小姐们都好看!
两边互相寒暄,青骊也迎上去:“夫人辛苦了,屋里早已备下热茶,还请随我来。”
蒋蓉颔首,跟着青骊踏入院中。
棠家并没有单独置办宅院。
棠家父女连同那位掌事的姑姑、粗使丫鬟、小厮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住在书院后方的一个院子里。
这院子与书院的讲堂隔得不远,甚至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棠梨那么大姑娘了,竟是连个近身的丫鬟都没有。
蒋蓉早早便知道棠家乃是小门小户出身,虽说往上数几代都是读书人,倒也算得上书香门第,但如今亲眼瞧见这见青书院,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上京地贵,陆家却也住着一个三进的院子。
更毋论蒋蓉也是世家出身,因此这见青书院落在蒋蓉眼中,完完全全就是个乡下地方。
院子小,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堂屋。
蒋蓉初见棠梨的好感也因着这几步路迅速被消磨。
棠溪白与陆稼相聊甚欢,蒋蓉却开始思绪飘飞。
当年棠家的确是舍命救下了老太太。
老太太可是个知恩图报、刚正不阿之人,她敲定的亲事,断断是没有后悔的道理的。
加之年前老太太起夜时不小心跌了一跤,翻过年来后身体便一直不大利索,蒋蓉可是万万不敢提起自己有退亲的念头。
好在这未来的儿媳妇看起来也像是个钟灵毓秀的姑娘,将来嫁到陆家之后她好好调教便是。
蒋蓉端起丫鬟准备的茶水呷了一口,抚平万般思绪。
这茶虽是君山银针,可却陈了些,比不得家中今年的新茶。
蒋蓉微微蹙眉。
陆辰远注意到娘亲轻拢的眉心,将茶盏放下:“秋闱在即,望云此次前来,也是想劳教棠伯父指点一二。”
蒋蓉一抿唇,收起脸上的不快。
陆辰远自幼聪敏,小小年纪却性子老成,幼时别人还在贪图玩乐,他却已经熟读四书五经。
长大些后更是枕典席文,苦读诗书。
爹爹都曾夸他有祖上那位太傅大人的风范。
蒋家如今没落,朝中无人,陆家也没出过什么大官。
陆辰远早早显露出极高的天资,说一句陆家和蒋家都盼着他一举成名,背负家族荣辱兴衰也不为过。
当朝已经有了一个三元及第、年少成名的裴时清裴大人,说不定她陆家的麟儿,就会是第二个裴大人呢。
蒋蓉作为陆辰远的娘亲,自然是与有荣焉,当然也恨不得将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麟儿身上。
在蒋蓉心中,陆辰远自然是万般好,独独当年老太太给定下的亲事,算做一个败笔。
当年陆辰远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谁人知道这孩子日后天资奇佳。
若是知道,蒋蓉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阻下这门亲事!
蒋蓉私下里也跟陆稼抱怨过这门早早订下的亲事。
陆稼却是大怒:“你要我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棠溪白舍命救下陆家老太太和陆稼一事做不得假,陆稼当年可是亲自登门献了牌匾的。
蒋蓉没见过他动那么大的怒,吓得唇色惨白:“我也是为了辰远考虑……”
陆稼余怒未消:“我陆家祖上也曾得过忠义侯的封号,娘亲更是重诺守信之人,退亲之事以后万莫再提!”
陆辰远那时不过才十三四岁,听闻父母争执,只淡淡道:“棠山长为人亲厚,如今也称得上一句桃李满天下,有不少学生在朝为官,若是娘亲如今反悔,爹爹恐怕要被人参上一本。”
蒋蓉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若是因为这件事给陆辰远的仕途添了污点,那她不是成了罪人!
于是从此不敢再提此事。
陆辰远当着她的面说要请教棠溪白,摆明了是在警告自己呢。
蒋蓉想起从前种种,于是立刻把那点心思压了下去,甚至微微扭头,对棠梨露了一个笑。
棠梨自然也回她一笑。
作者有话说:
棠梨:呵
陆微雨乖乖坐在椅子上吃着绿豆糕。
这绿豆糕和她以往吃的都不一样,外面做了精细的莲纹,里面儿包了又香又糯的红豆,糕体上还撒了甜丝丝的糖霜。
她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绿豆糕,比上京知名点心铺桂合斋的还好吃!
陆辰远自然注意到妹妹一块接着一块吃,终于在她又拿起一块的时候,淡淡扫了她一眼。
陆微雨一个手抖没拿稳,绿豆糕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她肉眼可见身子僵硬,一双眼睛湿漉漉小狗似的看向娘亲,又看了看哥哥。
棠梨有点想笑。
虽说与陆家人相处也不算太多,但棠梨发现,陆家人居然都有些怵陆辰远。
原来陆辰远还只是一个没有功名的少年时,便已经是这样了。
她给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风,丫鬟忙手脚麻利捡起绿豆糕,又掏出一块帕子递给陆微雨。
棠梨冲她笑道:“陆妹妹擦擦手,这糕点是不是很好吃?”
陆微雨小脸微红点头,声音细细:“谢谢棠姐姐。”
棠梨含笑看着一旁的青骊:“是青骊姑姑做的,姑姑手艺可好了,陆妹妹要留点肚子,姑姑还准备了其他好吃的呢。”
陆微雨毕竟还是个孩子,闻言睁大眼睛:“姑姑好厉害!这糕点比我在上京吃过的所有糕点都好吃!”
青骊含蓄一笑:“陆小姐若是爱吃,之后奴婢给小姐多做些带回去吃。”
陆微雨其实很想要,但是想到娘亲和兄长的教诲,又乖乖说:“不必麻烦姑姑啦,我在这多吃些就好。”
棠梨和青骊对视一眼,都眼含笑意。
陆微雨实在是个很惹人喜欢的小姑娘。
这可惜想到她后来被那纨绔逼得四处逃亡,最后马车翻下悬崖,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棠梨心里便发堵。
她拉起陆微雨的手轻轻拍了拍,“陆妹妹刚好要在扶梨县留上几日,我让姑姑把拿手的点心菜式都做一遍。”
棠梨的手又软又滑,身上还香香的,陆微雨痴痴望着她,一时间竟忘了答话。
她好喜欢未来嫂嫂!嫂嫂什么时候才能嫁到家里来?
直到有人轻咳了一声。
陆微雨猛然回过神来,对上母亲略显责备的视线,小脸通红。
陆辰远在旁边看着两人互动,无奈极了。
微雨是把家中教导都忘得干净了。
他又多看了棠梨一眼。
倒是看不出,她是个惹小孩子喜欢的——
自己本来也像个小孩儿。
陆辰远自幼便知自己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扶梨县与上京之间路途遥远,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同她见面。
但两人之间也一直是有书信来往的。
棠梨从初识笔墨,字都还写得不太像话,便给他寄过信。
信中的第一句竟是:“未婚夫哥哥,见字如晤,我是你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信中那几个复杂的字写得大如巴掌,歪歪斜斜爬在纸上。
他当时将口中的牛乳都喷了出来,为此还惹得娘亲责骂,罚抄了三篇书。
不过陆辰远心中并不埋怨,只因这信写得有趣。
她在信中絮絮叨叨,将自己的生活娓娓道来。
一会儿说她最近个头长得快,已经能跳起来拍到爹爹的肩膀。
一会儿又说她近日里看了两本书,兄长考校一句都没出错,便奖励她去河边捉鱼。
棠梨告诉他扶梨县城南有一条清澈的小河,里面的鱼炸出来又酥又脆,好吃极了。
又说邻居家的小狗阿旺会帮他们捉鱼,只咬在嘴里,并不吃下去。
那时他每一日都与诗书为伴,没有玩伴,猛然之间在信上看到如此鲜活又有趣的生活,不免看呆了。
信的最后棠梨还问他什么时候能来找她玩,若是他有空来扶梨县,她便带着阿旺亲自下河,给他捉一箩筐鱼上来……
陆辰远提笔回信,写了几句又觉得自己的生活枯燥无味,最后重新拿了信纸,浅浅回了几句。
初时棠梨的信来得还算频繁,他知道她救了一只小鸟,又尝到了好吃的糕点……
到后来,或许是年龄增长,也或许是他态度冷淡,棠梨的信便内敛了不少。
她不再提生活琐事,往往都是读书时有所疑惑,问他两句,抑或就是淡淡的寒暄。
只是信末总要附上一句:“小陆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呀?”
他长棠梨两岁,每每看到这句话,总觉得她还是孩子心性。
这么多年过去,两人来往的书信竟也攒了一个小匣子。
直到这一次父母说要带他来扶梨县探望棠家人。
陆辰远忽然有些紧张。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紧张,或许是即将见到一个认识了十年之久,却从没亲眼见过的人?
他于男女一事上向来无感。
好男儿志在山河,当振兴门楣、报效朝廷才是。
到年龄了便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无需倾注太多心力。
只是陆辰远看着眼前人,有几分恍惚。
棠梨正在与妹妹说着什么,笑得眉眼弯弯。
少女白玉般的耳垂上悬着一颗小小的红珊瑚耳坠,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荡,更衬得她的脸庞莹白如玉。
信中那个模糊的人,忽然就活灵活现了起来。
棠梨察觉到有人看她,抬起头来,正正对上看着她发呆的陆辰远。
少女一双猫眼圆睁,随后轻轻瞪他一眼。
陆辰远猛地回过神来,别开眼睛,唇紧紧抿起。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有人来引着大家用饭。
黄梨木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香气诱人。
陆微雨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棠家没那么多规矩,棠梨招呼着众人落座,便热热闹闹开始用饭。
蒋蓉在家惯是食不言,寝不语的。
不过到底是在别人家,方才又被儿子敲打了下,倒也开口说起话来:“我记得棠小姐有个哥哥,怎的今儿不见他?”
棠梨笑了笑:“兄长还在府学,得月假的时候才回来了。”
蒋蓉对陆家这个长子有几分印象。
据说也是个耳聪目明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博闻强记,众人交口称赞。
只可惜跟他爹一样,运气忒差了些。
三年前秋闱前夕,为了救一个险些被牛车压到的老人家,被撞断了腿,因此错过了秋闱。
蒋蓉知道此事的时候,大为可惜。
但听说那棠墨晚却笑嘻嘻的,也不当回事儿,只说错过了这次的,准备下次的就好。
在蒋蓉看来,岁月不等人,十七岁的少年举人和二十岁的少年举人,那可不一样。
倒是陆稼夸了一句,棠家长子是个心胸开阔、不患得患失的,也足以窥见棠家家风之正。
提起棠墨晚,陆稼赞道:“棠兄爱子今年定能蟾宫折桂。”
棠溪白笑眯眯道:“犬子愚笨,倒是望云可期啊,若是陆老弟能多留几日,定让犬子同望云好好讨教下。”
陆稼连连摆手:“棠兄谬赞了。”
棠梨知道她爹这话倒也不算错。
哥哥虽然也是青年才俊,但于才学之上,的的确确是差了陆辰远两分。
前一世哥哥和陆辰远同一年科举,最后中的是二甲传胪之喜。
但陆辰远却是一路得了解元和会元的,这是最后殿试的时候,陛下不知道为何赐了他一个探花。
也因此与三元及第失之交臂。
听说当时陛下还在朝廷上笑着指了指裴时清:“这后生倒是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
又对陆辰远说:“只是朕也无心叫你做第二个裴时清,便点你一个探花,你可服气?”
虽说最后不是状元,但探花郎的名头也叫陆家和蒋家大为欣喜。
那日陆辰远上京游街,与三年前裴时清游街一样,挤攘得水泄不通。
不少未嫁的女子听说这探花郎已经在老家有了婚约,竟当街哭起来。
当时棠梨在家中听闻喜讯,初时喜悦不已,后来却也开始患得患失。
她明白自己不差,但未婚夫一举成了炙手可热的探花郎,没由来的让她生出些忐忑。
只是众人没有想到,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探花郎,拒绝了上京众多勋贵大臣的示好,扭头便将自己出身小地方的未婚妻娶进了门。
有适嫁女眷的大臣虽然惋惜,却不得不称赞一句这探花郎当真有情有义。
一时间陆辰远在同届举子中的口碑竟是无人能比。
只可惜陆家很快便被卷入了太子谋逆案,那个令众人惊艳的少年探花郎到底也只是昙花一现……还未来得及留下足迹,便彻底湮灭在长河之中。
棠梨回想起前世种种,只觉如同雾里看花,极不真实。
凭心而论,陆辰远好吗?
是极好的。
他相貌端方,品性俱佳,家风严正,除了性子略微古板严肃了些,竟是哪哪儿都挑不出错来。
若是当年没出事,这样的人,必是携手一生的良伴。
只可惜……因着那一场大难,棠梨却觉得,她与他之间,似乎生生被老天划出一条河来。
河里,淌的是父兄、亲友的血。
重活一世,她愿意提早为陆家谋出路,试图扭转命迹,乃是不忍,乃是为报他当时那一箭之恩。
却不代表,她会愿意淌着河水,再度走到他面前。
作者有话说:
小陆:开局即被放弃
◎姑娘家原来那么难哄的吗?◎
陆辰远正在用着一道清蒸银丝鱼,这鱼肉质甘甜鲜美,的确好吃。
他正细细咀嚼,忽然察觉有人在看他。
他下意识偏头,正好对上棠梨复杂的视线。
陆辰远一愣,于是一根鱼刺便卡在了他喉头。
少年急急放下木箸,端起桌上的水猛灌。
银丝鱼鱼刺细软,倒也不担心有什么大碍,只是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又碍于面子不敢表现出来的模样,棠梨没忍住弯起唇角笑了下。
陆辰远好不容易将鱼刺吞了下去,却看到棠梨在偷笑,一双原本生得有些锐利的眼都瞪圆了。
倒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一顿饭毕,棠溪白和陆稼有意让一对小儿女多相处相处,便支使他们去外面院子里逛逛。
陆微雨一扭屁股,也想跟着去,却被蒋蓉瞪了回来。
蒋蓉心里清楚这门婚事是板上钉钉的,既然如此,她当然也乐得看儿子和未来儿媳好好相处。
这恐怕是两人婚前为数不多的相处机会了,小女儿去添什么乱?
陆辰远和棠梨便在一屋子人目光的驱使下出了屋。
或许是因着昨日下了雨,暑气消散了些,晚风习习倒也凉爽。
院子里栽着几棵海棠,如今过了花期,只剩下一树绿叶,在晚风里招摇。
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踱步。
奈何棠梨家的院子实在是小,走几步路便到头了。
走了几圈,两人都一言不发,一时间气氛竟有些沉闷。
重生之后,棠梨原本想寻机会告诉陆家自己打算退婚,但后来……又想到陆家那位老太太。
陆老太太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年缠绵病榻,大限将至。
前一世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冬天,开春的时候却死在了瘟疫里。
听闻陆老太太在去世之前,一直念叨的,竟是棠梨和陆辰远的婚事。
病榻之前,她要陆稼承诺,陆家会风风光光将棠梨娶进门,往后待她如亲子。
大庆守孝只需三个月,三个月后,陆家谨遵老人家的叮嘱,将棠梨娶进了门。
人祸尚可躲,天灾不可避。
这一世陆老太太多半也是熬不过这场瘟疫的。
她不忍心这样一位亲和的老人家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听到的是自己天之骄子的孙儿被人退婚的消息。
毕竟这对任何一个有头脸的人家来说,都是掉面子的事情。
所以棠梨已经想好,自己会在陆老太太驾鹤西去、陆辰远中了探花之后,再与他退婚。
毕竟一来成全了陆老太太的心愿,二来不影响陆辰远科举,三来……
那时候他的身价水涨船高,上京的簪婴世家有不少适龄的女子,配他刚刚好。
况且对于陆家而言,女方上门退亲,并不会使自己落下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头。
想必届时陆家不会再纠缠于此事。
陆辰远沉默地跟在棠梨身后。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投映在棠梨身上,她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红珊瑚耳坠随着她行走轻轻晃动,他的心便也跟着一晃一晃。
她不开口说些什么吗?
陆辰远对棠梨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经年累月的这些信函。
信里的她,应当是一个性子活泼开朗的姑娘,方才种种,也的确印证了他的猜想。
只是为何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她看起来这么沉闷。
陆辰远思量了片刻,心想或许是因为女儿家抹不开面子,他应当说些什么才是。
方才被鱼刺卡住,此时喉咙还有些微痒意。
对了,鱼。
于是陆辰远开口:“棠姑娘以前的信上提过,扶梨县城南有一条小河,里面可以捉鱼……”
棠梨偏头打量了他一眼。
说话还是那么笨。
“或许是前些年捉得狠了,现在那里已经没什么鱼了。”她说。
陆辰远哦了一声。
沉默了片刻,他又说:“我记得以前棠姑娘写信告诉我,你和棠家兄长、棠伯伯的名字都有一个共同点,但是信上却没有说是什么。”
棠梨偏头回忆了一下,记起这似乎是十岁还是十一岁的时候写信告诉他的事情。
这都已经过去多久了?
不过她还是开口告诉他:“我爹爹唤做溪白,我哥哥唤做墨晚,我叫棠梨,我们的名字里都带了一种颜色。”
陆辰远愣了愣。
棠梨的名字带了什么颜色?旋即他又想起,“棠梨”正是草木合落之色。
于是他干巴巴称赞道:“的确如此,棠伯父当真是个有趣之人。”
棠梨不再说话,气氛再次安静下来。
陆辰远的后背却出了薄汗。
姑娘家……原来那么难哄的吗?
还是说当年她写信给他,自己的态度太过冷漠,以至于如今看他不顺眼?
于是陆辰远思量了片刻,又开口道:“棠姑娘,当年你写信给我,我却几乎没有回信,是因为我的生活的确乏善可陈……没什么好说道的。”
棠梨忽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不过只是幼时无聊,随意提笔写下的一些童言稚语,你也不必太过当真。”
少年的眼眸里透出些难受:“我虽然回信寥寥,姑娘写的每一封信却都是有仔细看过的。”
棠梨心下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的陆辰远……还不似一年后的那个他心思深沉,略显阴郁。
即将到来的这场灾祸中,陆家也是不好过的。
在人人自危的情况下,谁还顾及得上一个五品大臣?
听说陆老太太在去之前也是遭了不少罪的。
加之后来他们又得罪了孙朝洺,更是被明里暗里地针对。
棠梨嫁给他的时候,那个探花郎已经不似眼前少年,而是过早的被风雨磨练,长出了坚硬的羽翼。
但棠梨知道,这少年的心,向来是柔软的。
他们大婚当日,棠梨被牵连入狱的时候,他居然抓着她的手说:“我对你从无半分情分,若是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我会派人给你休书一封,从此你与我陆家毫无关系。”
先不论棠家满门皆是有情有义之人,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摘清自己,避之不及。
至少他在大厦将倾的时刻,还想要保护她的这份心意……棠梨是感怀的。
陆辰远见她迟迟不说话,愈发紧张。
棠梨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知道,我刚才开玩笑的,虽然的确是童言稚语,却也是费了心思的,否则还配不上我将信遥遥寄去上京的那点银子。”
少年也随之笑了起来,眉眼像是被晕开的水墨一般,透出几分温和。
扶梨县地盘不大,没什么好去的地方,天气又热,蒋蓉便每日呆在房里看书纳凉。
好在书院是不缺书的。
陆辰远则去书院随着众学子听了几次课。
毕竟只是县上的书院,先生水平有限,陆辰远听了几次课之后便不再去,转而专心向棠溪白讨教些问题。
棠溪白也是正经的同进士出身,又做过几年官,陆辰远虚心讨教,一些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竟也茅塞顿开。
三个男子整日里凑在一起,蒋蓉也有自己的乐趣,最后只剩一个陆微雨无聊极了,便每日缠着棠梨。
棠梨带她玩闹了几日,最后也倦了,就问她想不想画小像。
“棠姐姐要给我画小像?”陆微雨有些好奇。
此前娘亲也给她请过一个画师来为她画小像,听说那画师还是上京的高手呢,画得却不好看。
反正除了衣着首饰相似,陆微雨是不认识画上那个人的。
陆微雨别扭道:“之前娘亲请人给我画过一次,但我觉得不好看……”
棠梨神秘一笑,“好不好看我帮你画一幅不就知道了?”
陆辰远向棠溪白讨教完问题回来的时候,看到书房半开着窗。
许是夏日蚊虫多,屋内点了艾,夹杂着点点艾香的风往他这边拂来。
靠窗的长几上放着玉制的笔山,长几旁边放了一个大瓷缸,里面插了不少画卷。
他的妹妹坐在太师椅上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棠梨则伏在桌案上,提笔勾勒着什么。
少女的袖子松松往后堆叠,露出一截皓腕。
她手指纤长,握着笔时,小指微微翘起。
陆辰远看了半晌,移开目光正要离开,棠梨忽然拎着桌上的画卷轻轻抖了抖,然后拿了起来。
陆辰远一眼便看到上面画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孩,正是他的妹妹,陆微雨。
“微雨,过来看一看。”
陆微雨忙不迭起身,在看到画卷的第一眼,惊呼出声:“棠姐姐!你画得也太好了!”
画卷上的女孩懒洋洋靠在太师椅上,几分娇俏,几分娴静,眼角眉梢的困倦都被展露无余。
棠梨笑了笑。
前一世她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个高人指点,据说那高人早些年游历到西方,得了几分西方绘画的真传。
她这画作上便添加了高人教她的技巧。
陆微雨捧着画爱不释手,又央棠梨在画上提上自己的名字。
两人凑在一起,说说笑笑。
陆辰远站在海棠树下,晃眼望去,那屋内图景倒像是一副画卷。
他的思绪慢慢飘远,似乎看到自家庭院里,也是这么一个微热的午后,棠梨倚窗而坐,提笔点墨。
他走过去,指尖轻轻勾起她肩头一缕青丝……
“哥哥!”陆微雨发现不远处的陆辰远,唤了他一声。
少年飘飞的思绪猛然被人拽了回来。
棠梨莹白如玉的手指还握着狼毫,正看着自己。
陆辰远脑子里嗡地一声,涨红了脸,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扭头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棠棠:当场抓获
小陆:丢人现眼
陆家在扶梨县呆了几日,启程离开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陆微雨抓着青骊塞给她的一大堆吃食,眼泪汪汪看着棠梨:“棠姐姐,你什么时候来上京呀?”
棠梨摸摸她的脑袋:“有机会就来。”
陆微雨其实很想问棠梨到底什么时候嫁到他们家来,但瞥了瞥哥哥和娘亲,没敢说话。
陆稼拱手道:“这几日多有叨扰,棠兄费心了。”
棠溪白手中扇着蒲扇,笑呵呵道:“陆兄这是见外话了,此去上京还要几日,路上车马劳顿,回去好好歇息才是。”
两人又寒暄了一番,两家互相道别,马车才开始缓缓移动。
陆辰远透过车帘缝隙,看见棠梨立在门口,笑容婉约,身影越来越小。
眼见着马车马上就要转弯,他忽然掀开了帘子,朝后看了一眼。
蒋蓉将儿子的举动收之眼底,心里笑话他,平日里看着闷不吭声,她还以为这孩子天生冷心冷情,原来还会情窦初开呢。
陆微雨则惆怅地抱着怀里的吃食:“棠姐姐什么时候来上京啊……”
陆稼也乐得看未进门的儿媳受到全家人的喜欢,看了陆辰远一眼:“你当好好考取功名,才对得起人家姑娘。”
陆辰远恭恭敬敬道:“是,儿子必会全力以赴。”
陆稼便开始和蒋蓉闲话些其他事情。
临近中午的时候,马车里热得像个蒸笼,一行人下了车原地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