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钱,我有刀—— by欧阳墨心
欧阳墨心  发于:2023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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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听到?‘哦——啰——啰——’的?声音?”
花一棠“诶?”了一声,静了片刻,“没有。”
林随安静心沉气,侧耳倾听,周围大群的?骆驼喷着响鼻,胡商们的?番语和?唐语搅合成一团,一阵风吹起,倏地,所有声音都静了下去,遥远的?、仿若歌谣般的?“号子”乘着风飘了过来。
【喂啰诶——哦——啰——】
林随安耳朵一动,手指端端指向风吹来的?方向,“那是何处?”
天枢:“是厚载门的?码头方向。”
“你?这几?匹骆驼我买了!”花一棠高呼一声,四周响起一片喧哗,紧接着,林随安就觉胳膊被人向上一提,是花一棠的?手,她整个人顺势一跃,翻到?了两个毛绒绒的?驼峰中间,身后还有个香喷喷的?花一棠,位置实在太挤了,她的?后背贴着花一棠的?胸膛,连条缝都没有,花一棠两只手臂环过她的?身体,猛地一抖,缰绳啪一声,身下的?骆驼豁然跑了起来,穿过一片惊呼和?叫骂声,迎着风,迎着若有若无的?号子,跑了起来。
很?快,林随安听到?了人流的?嘈杂声,孩子的?笑声,咕嘟咕嘟的?煮水声,旗幡舞动的?呼呼声,还有,糖的?味道。
就是这儿!
林随安一把拽掉眼睛上布条,花一棠拉停骆驼,漫天的?棕色骆驼毛落下,花一棠一连打了个三个喷嚏。
他们停在一家糖水铺门前,铺子上悬着“徐家糖肆”的?牌匾,旁边是一家粥铺,挂着蓝底白字的?旗幡,旗幡啪啪啪拍着,孩子们在糖水铺里钻来钻去,笑着、闹着,趴在柜台上流着口水,不远处,就是厚载门货运码头,船夫们扛着重重的?麻袋、箩筐和?木箱,有节奏地喊着号子“喂啰诶——哦——啰——”。
一个包着头巾、背着包袱的?妇人领着三个毛头小子从糖水铺里出来,三个男娃大约五六岁,穿着露脚指头的?破布鞋,正是淘气的?时?候,一边疯叫一边尖叫,撞到?了粥铺外场一个食客身上,妇人连连道歉,食客无所谓摆了摆手,起身付了钱走?了。妇人转身招呼三个男娃过来,头巾下的?半张脸一闪而逝。
那不是樱桃的?脸,眼角有些皱纹,看起来有些年纪,林随安并没有留意,不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向前一指,大叫道,“拦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掌拍驼峰腾空而起,一个翻跃落在了妇人对?面,千净刀鞘横住了妇人的?脖颈,原本在妇人身边的?三个男娃立时?撒丫子跑了,毫无半分流连。
天枢、方刻、木夏和?伊塔跳下骆驼,围了过来,方刻皱眉瞅着那妇人的?脸片刻,倏然面色大变。
林随安这才?看清,这个妇人的?身形与樱桃十分相似,整张脸都颇为怪异,额头和?眼角满是皱纹,但皱纹的?走?向很?奇怪,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像是皱巴巴的?果皮,颧骨处黑乎乎的?一团,好像发了霉一般。两个下眼角处,有两颗颇为明?显的?泪痣。
“眼角有泪痣,瓜子脸,樱桃嘴,”花一棠走?到?林随安身边,风吹起的?衣袂如霜雪般冰寒,“这是真正的?柔千儿的?脸。”
随着他的?声音,万分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妇人的?脸皮仿佛一张烂了的?猪皮,缓缓剥离、下滑,堆到?了妇人的?脖颈处,翻出腐烂长毛的?内里。
下面,是樱桃年轻饱满的?脸。

大理寺少卿张淮坐在刑讯房里, 万分幽怨地叹了口?气。
凌芝颜昨夜带回了沉尸案的真凶,此?人一直顶着“柔千儿”的户籍身份住在富教坊,做布料生意。据红俏坊的沁芳娘子指认, 此?人原本是个伶人,不知名姓, 只知道真正的柔千儿叫他“文郎”。
这个文郎, 堪称他入职大理寺以来见过的最顽固的犯人,自打进了刑讯室,无论如何审问,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明明是个男人,形态眼神却?是女人,一直用令人作呕的眼神四处乱撩, 刑讯室的几个小狱吏都快吐了,张淮想到?此?人犯下的罪行?,也快吐了。
最?可气的是,凌六郎这家伙见审讯毫无进展, 居然寻了个由头跑去案牍堂躲清闲,把他扔在这儿活受罪,张淮愤愤地想, 他家六郎原本多么老实巴交啊,与?花家的那个纨绔才混了几日, 就学得猴精猴精的。
眼瞅着天亮了,应天门的报晓鼓一波波传进来,凌芝颜还没回来, 熬了整夜的张淮困得眼皮直打架,脑袋左晃右晃, 差点?闪了脖子,张淮拍了拍脑门,定眼一看对面牢房里的文郎,直挺挺站在牢房中间?,直勾勾瞅着他,鼻翼两侧的油弄花了妆,胡茬冒了出来,嘴角翘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柔媚笑意。
他第一次开口?,四面墙壁回荡着黄莺般的嗓音,异常渗人。
他说:“天亮了啊。”
张淮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你要做什么?!”
文郎又不说话?了,垂下脑袋,身体慢慢摇晃着,好似在舞蹈一般,身姿曼妙,口?中咿咿呀呀似唱着什么戏文,听?不清,很快,又变成了笑声,几声高是女声,几声低是男声,两种声线自如切换,张淮忽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这个人身体里生活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慢慢地,张淮听?清了他唱的内容,原来是一首诗:“咿——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咿咿——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咿——泪始干——”
狱丞老良搓着鸡皮疙瘩凑了过来,低声道,“张少卿,这个人有点?邪门啊,我听?老人们说过,这种亦男亦女的人都?有通灵之能,得罪了他们,就是得罪了神灵——”
“若是神灵庇佑这种狗屎,那也不过是个狗屎神灵!”刑讯室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团花枝招展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能这般明目张胆不把大理寺放在眼里的,除了花家四郎,不做他人想。
林随安挎着一个包袱,方刻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纸包,好似里面装着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木夏和伊塔押着一名面色惨白的少女,少女一看见文郎,两眼一红,怔怔落下来泪来,软软跪在了地上。
文郎的舞蹈动作?轻轻顿了一下,踮起脚尖转了个圈,捻着兰花指高高举起手臂,仿若一尊优美的雕像,继续唱道,“晓镜但愁云鬓改——啊啊——夜吟应觉月光寒——咿咿——”
花一棠冷笑一声,从林随安手里接过包袱,打开,取出一个东西狠狠砸向了文郎的脸,文郎优雅向后一退,躲开了,那东西落到?了地上,原来一个脏兮兮的荷包,绣着一朵红色的小花。
“眼熟吗?”花一棠冷声道,“这是李三娘随身的荷包。”
张淮一惊,他有印象,李三娘正是连环沉尸案的第一个受害人。
文郎缓缓放下手臂,双手十字交叠置于小腹处,如同临上台前伶人,眼波流转,唇角微勾,“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花一棠哼了一声,反手又去抓包袱里的东西,林随安拦住了他,“我来。”
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物件,手腕轻轻一抖,物件携风带煞嗖一下钻入监牢木栅,啪一声拍在了文郎的左腮帮子上,就听?文郎闷哼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含血吐出一颗牙。林随安扔出的也一个荷包,粉红色,绣着精致的兰草。
张淮吞了口?口?水,这位林娘子好俊的功夫!
“记起来了吗?”花一棠道,“这是田翠儿的荷包。”
张淮了然:田翠儿是第二个受害人。
文郎捂着半边脸,惊恐瞪着林随安,林随安拿起了第三个荷包,轻飘飘的扔了过来,荷包是绿色的,没锈什么花样,只坠了条淡黄色的丝绦,飞得也轻飘飘的,却?在靠近文郎三尺远的位置突然加速,重重撞上了他的肩膀,文郎整个人擦着地面退了两尺远,后背咚一声撞上墙壁。
花一棠:“这是宋七娘的荷包。”
文郎笑不出来了,半边脸肿了,半边脸白得吓人,又喷了口?血,“唐律规定,严禁酷刑逼供,若有违者,按渎职罪论处,堂堂大理寺难道要知法犯法吗?”
张淮挠头:“这个嘛——”
花一棠:“唐律有规,断案审案定要人证物证俱全,花某只是将物证送到?凶手面前,让他好好看个清楚,有何不对?”
张淮:“正是正是,罗列证物乃是必要环节。”
狱丞老良:“谁看到?酷刑逼供了?”
几个小狱卒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林随安笑了一声,一抖包袱皮,剩下的荷包唰唰唰飞了出来,朝着文郎劈头盖脸砸了过去,还有一个准准砸在了裤|裆|处,文郎的惨叫声失了柔媚,只剩下杀猪般的凄厉。
花一棠走?到?监牢前,握着扇子,居高临下看着满地翻滚的文郎,“这些都?是你让樱桃随身携带的,你精心收藏的荷包,它?们原本的主人都?死在了你手里,一共十五枚,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文郎抬头,双目赤红如同火烧。
“不要!不要打他了,都?是我做的!”樱桃跪地大哭道,“是我拐了那些女娘,又杀了她们。都?是我做的,你们抓我吧!”
文郎咳出两口?血,整个人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发起抖来。樱桃的哭声更大了。
花一棠转身,撩袍蹲在樱桃面前,眼神凌厉如刀,连环发问,“你说是你拐了那些女娘,那你说说,你用什么办法拐了她们?在何处拐了她们?用什么办法杀了她们?如何处理尸体的?如何抛尸的?抛尸的地点?在何处?!”
“我、我把她们骗上马车,然后用迷药,”樱桃声音越来越越小,语气很不确定,“然、然后……用刀杀了她们……”
“迷药是什么种类?现在在哪?杀人的刀多长?多宽?你从何处得来的?现在刀又在何处?!”
“这些我、我记不清了……但、但是的确是我做的,我记得有一个女娘,在厚载门,就是码头旁边的那个糖水铺子,我假装撞到?了她,为了赔礼,送她回家,路上就、就用迷药——”樱桃哭得说不下去了。
花一棠眯眼:“那两个在富教坊失踪的女娘,你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骗她们上车吗?”
“对对对!一样的——”
“一派胡言!”花一棠声音骤厉,“真凶所有拐人和抛尸地点?都?特意避开了富教坊,这些事根本不是你做的!你在替他顶罪!”
“不不不!真是我!”樱桃猛地拽住花一棠的袖子,泪流满面,“那个盲女真的是我做到?!我还记得,那名盲女叫瞿四娘,家里还有个眼盲的爷爷,她、她笑起来很好看,像糖一样……”
花一棠狠狠闭了闭眼,沉默不语。
林随安看向牢房里的文郎,他还是那个姿势,伏着身子趴在地上,肩头和躯干微微抖动着,双臂紧紧夹在脸颊两侧,林随安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因为恐惧或疼痛而发抖,而是在偷偷的笑。
他在庆贺,庆贺樱桃在为他顶罪!
一股怒气从胸腔窜上脑门,手中千净禁不住发出刀鸣,释放出久违的嗜血杀意。
花一棠示意方刻将手里的纸包递过去,打开,用扇子挑起里面的东西,樱桃肩膀猛地一缩,身体似乎在本能抗拒,但眼里的光却?突然大盛,又仿佛对这样东西很是崇敬向往。
张淮很好奇,他站得位置有些偏,刑讯室的光线又不好,花一棠挑着的大约是一张布料,或者皮革,他凑过来,仔细一瞧,骇然变色,咚咚咚后退三大步,狂拍胸口?,险些没吐了。
那是一张人皮,不是江湖人用动物皮革制作?的“仿人皮”,而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人脸皮。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保存的,表面还算光洁鲜亮,但内里已经腐烂发霉,还长?了黑色的毛,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花一棠抖了抖扇子上的人脸皮,“你为何要将这张皮戴在你的脸上?”
樱桃剧烈一抖,猛地看向文郎,眼瞳中生出光来。
文郎身体的颤抖停了,好似一尊石雕趴着。
花一棠:“你想成为她吗?”
樱桃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从未这般想过!我知道我不配!我只是想让夫人的脸出来透透气,就像家主之前做的一样。”她痴痴望着文郎,眼泪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家主只是太爱夫人了,可是,夫人却?死了,家主相思成疾,甚至想替夫人活着,他看到?与?夫人相近的女子,就会想起夫人,家主只是想重温与?夫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只是想和夫人永远在一起,家主又有什么错呢——”
林随安听?得瞠目结舌:这算什么?癫狂的CP粉吗?!
“重温美好时光?”花一棠笑了,“他是这么告诉你的?那你知道他是如何重温的吗?”
樱桃怔怔扭头看向花一棠,花一棠敛去笑容,俊丽的五官露出了暗夜般的残忍和狠戾,“他勒|死她们,闷|死她们,用碳毒熏|死她们,然后,用你口?中的夫人最?喜欢的香膏涂满她们全身,保存尸体,将夫人的脸皮贴在尸体的脸上,一次又一次的奸||尸!”
张淮终于忍不住,和狱卒一起吐了。
樱桃的脸变得惨白,眼中的泪彷如倏然被|干|涸的枯井吸走?了,只剩下赤红的眼眶。“你骗人!你骗人!家主说,他只是、只是和她们聊聊天,是这些女娘不知好歹,寻死觅活,家主不得已才、才……”
方刻啪一声将检尸格目扔在了樱桃面前,“所有尸体脸上的香膏和这张脸皮上的香膏成分几乎相同,奸尸是真的,我可以将留在尸体阴|门内的精|液与?他的进行?对比——”方刻瞥了一眼文郎,“就怕他现在已经没这个功能了。”
樱桃呆住了,愣愣瞪着文郎。
文郎缓缓直起身体,微微昂着下巴,眼中流光溢彩,“樱桃,你莫要听?他们胡说,我一直在为千儿守|节。”
花一棠冷笑阵阵,“这位大情圣,您这节守得可真讲究啊,脑子冰清玉洁,下|半|身|兽|欲|糜|烂。”
文郎脸色铁青:“你懂什么?!千儿死了,我自然不能与?活人行?鱼|水|之|欢,戴上千儿的脸,她们就是千儿,我的心只属于千儿,我的人也只属于千儿——”
“啖狗屎!”花一棠一口?吐沫喷了过去,“我砍了你——”
“嗖——”阴森的绿光比花一棠的声音更快,齐刷刷扫断了监牢的木栅,在文郎的脖颈上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一丝鲜红沿着血线缓缓流了下来。
所有人都?吓傻了,万分惊恐看着林随安挽了个刀花,收刀回鞘。文郎眼珠暴突,身体踉跄了一下,重重坐在了地上,脑袋一歪,歪、歪——没掉下来。摸了摸脖子,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既然只有脑袋愿意守节,那就只留下脑袋好了。”林随安道,“可惜了,这里光线太暗,没看清位置,砍歪了。”
所有人这才想起来呼吸,险些没憋死。
张淮双腿发软,连连抹汗。
他还以为这个林娘子一刀把文郎的脑袋砍掉了。
方刻狠狠瞪了花一棠一眼,“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花一棠捂着嘴巴,嘟囔,“我就是说说,谁能想林随安真砍啊!”
木夏:“敢在大理寺狱砍人,林娘子也算旷古烁今第一人了!”
伊塔:“猪人,威武!”
樱桃抓起地上的人皮,手脚并用爬到?牢房前,双手死死抓着木栅,“家主,你是骗我的吗?你说的那些与?夫人的山盟海誓,至死不渝,海枯石烂,都?是骗我的吗?!”
文郎全身发抖,这一次是因为真正的恐惧,樱桃的眼中迸发的恨意比林随安的刀还锋利,斩断了他多年以来的计划和筹谋,他扯出扭曲的笑脸,“樱桃,我不会骗你,我这一生,只爱千儿一个人……”
突然,刑讯室的门开了,凌芝颜夹着几卷案宗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风尘仆仆的靳若。
靳若将手里的单子递给林随安,低声道,“我找到?了运尸的船只,里面还留有来不及清理的尸臭,还有一辆藏在南市的小仓库,全是木炭,八成是用来制造碳毒的。”
“甚好。”林随安松了口?气,这样证据链就连上了。
花一棠歪头瞧着凌芝颜,“别?人都?说陇西白氏全是书虫,莫非荥阳凌氏盛产卷虫,真是天天和卷宗睡在一起啊。”
凌芝颜压根没看他,展开一卷卷宗:
“八年前,丰州、里州接连发生了数起狐狸精魅|惑女子的案子,皆是富户、商户待嫁的女儿被狐狸精所迷,失了身,变得疯疯癫癫,传得神乎其?神。但其?实,这些女子失身之前,都?有一个共同点?,曾请过一名女师训练坐卧行?走?的体态,这名女师虽然样貌普通,但仪态优美,声音动人,号称曾在世家教授礼仪,很受吹捧。但这些女娘被狐狸精所迷后,这名女师也人间?蒸发了。”
文郎震惊地看着凌芝颜。
凌芝颜没有任何表情,“我顺着这些卷宗记录的案发地向上查,找到?了第一起狐狸精案,发生在泉州知连县,隔壁的知山县曾出过一名颇有名气的伶人,后来戏班解散,便不知所踪。”
“伶人名为北梦文,容貌普通,虽为男子,但可模仿女子声线,声如黄莺。我比对过北梦文和女师的画像,就是你。”凌芝颜放下卷宗,漆黑的眼瞳静静看着文郎,“北梦文,你并不爱柔千儿,就像你不爱所有被你祸害的女子一样,你诓骗柔千儿,让她为你从良,后又害死了她,只是为了顶替她的身份在东都?活下去,因为你知道,那些狐狸精的案子迟早会查到?你。”
文郎面如死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的是真的吗?!家主!!”樱桃厉喝。
“你还不明白吗?所有的故事都?是他编造的谎言,他对柔千儿梦幻般的爱,他的相思和至死不渝,只是为了诓骗你,让你在关键时刻替他顶罪。”花一棠站在樱桃身边,冷冷道,“所谓的爱意,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工具罢了。”
“不是的!我是爱千儿的!我承认我之前是有几个女人,但只有千儿是我的唯一,我对千儿的爱是纯洁的!”文郎嘶吼。
樱桃将手里的人皮狠狠扔了过去,跪地嚎啕大哭,“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他骗我!他骗我!”
文郎颤抖着将团成一堆的脸皮铺展,染了血的手指抚摸着脸皮的嘴唇位置,就像小心翼翼为它?涂上唇脂膏。
“千儿,只有你懂我,对不对,你知道的对不对,我是爱你的,我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爱你一个,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柔千儿的脸皮边缘缓缓蜷缩起来,在烛火的照耀下泛起诡异的油脂光芒,仿若从地面上长?出了一张新的脸,血红的唇咧着,似哭似笑。
在这一瞬间?,林随安眼前一白,看到?了一段褪色的回忆。
身着男装的文郎站在苍白的阳光下,握着一柄扇子,咿咿呀呀唱着戏文。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千儿,这首曲子好听?吗?】
【嗯。只要是文郎唱的,都?好听?。】
一只干枯的手伸向前,握着一个大红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对儿鸳鸯。
【文郎,这是我改良后的画春膏的秘方。待我死后,你就用它?涂满我的身体,这样,我的身体便不会腐烂,你就能日日见到?我了。我们永远不分离。】
【好,永远不分离。】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他已经连续来了三天。
十日前,让大理寺卿陈宴凡头发掉了三分之一的连环沉尸案终于?告破, 主犯北梦文判斩立决,从犯樱桃判流刑, 案宗递交刑部和御史台复审, 由?于?此案手段极端残忍,社会影响极为恶劣,刑部和大理寺特案特办,两日内给出了复审意?见,维持原判。
五日前,北梦文在南市坊门前行刑,观刑的老百姓填街塞巷, 堪比盛会,拉着?北梦文的囚车从大理寺狱出发,穿洛南城,过洛水, 沿着?中衢大道至长夏门,又按原路返回,抵达南市, 这是对穷凶极恶的罪犯特别制定?的游街路线,大理寺衙吏和狱卒押车前行, 前有铜锣开道,三名大嗓门的衙吏一路宣读凶犯罪行和三司判决,为的就是普及律法, 震慑犯罪,教化百姓。沉尸案又多加了一项内容, 破除“相柳杀人”的谣言。
尽管大理寺做了预案,提早一个时辰出发?,但由?于?路上围观百姓太多,导致交通阻塞,囚车队伍行进十分缓慢,险些没?赶上行刑的时辰,最后从思顺坊到南市的一段路,大理寺衙吏不得不在前方?吆喝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午时三刻之前将北梦文压上了刑台。
木夏早早勘察了地形,前一日包了喜善坊一家茶肆,坐在三层楼上,恰好?能看到刑场,还不用见到血腥场面?,可谓观刑最佳地点。林随安期待的扔烂菜叶子臭鸡蛋的场景并没?有发?生,这里似乎不流行浪费食物的发?泄方?式,东都百姓民风淳朴,极为节俭,用的都是土坷垃,一打一股烟,配合着?别具特色的东都口音叫骂,别有风味。
北梦文脑袋落地的那一刻,大半个东都城都沸腾了。
林随安在人群中看到了熟人,冯二娘的父母,瞿四娘的爷爷,周杏红的两个姐姐,他们并没?有欢呼,反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就仿佛要将这许久以来的悲愤都哭出来一般。
花一棠迎着?日光,如雪的衣袂迎风翻滚,将手中的茶洒在了地上,幽幽道: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愿我大唐,再无冤魂。”
林随安的目光随着?他的声音飘向巍峨宏伟的东都城上空,长长松了口气。
之后,凌芝颜就变成?了花氏六十六宅的早膳的常客。
前日,他吃了两盘毕罗,三碗馎饦,一笼蒸饼,带来了一个消息:推荐花一棠参加制举荐书已经批下来了,他和大理寺少卿张淮为联名保荐人,是此次制举试子中,唯一一个被联名保荐的。鉴于?这个好?消息,花一棠忍下了凌芝颜临走打包了四笼屉蒸羊肉的无耻行径。
昨日,凌芝颜盯上了“婆罗门轻高?面?”,倒是挺识货,此面?点用了最新技艺做出的“蔗糖”,物稀为贵,平常的食肆一笼卖十文钱,凌芝颜一个人吃了三笼,还企图顺走最后两笼,幸亏靳若嘴大,一口三个把剩下的全吃了,凌司直大人这才不情不愿提了两大包毕罗带走。
今日,凌司直踏着?晨光款款而至,林随安一瞧,差点没?把嘴里的羊肉汤喷出去?。他居然提了两个四层的大食盒,红木红漆,四方?四正,看样子要将“吃不了兜着?走”的风格发?扬到底。靳若瞪着?他的眼珠子都绿了。
唯一高?兴的就是伊塔,凌芝颜大约是觉得日日来蹭饭不太厚道,所以对伊塔的茶就特别宽容,来者不拒,偶尔还能夸两句,在伊塔心中的地位就快与方?刻齐平了。
花一棠的扇子“哒哒哒”敲着?脑壳,“凌六郎,你?这是把我花氏当成?你?大理寺的食堂了吗?”
凌芝颜慢条斯理将桌上的几盘蒸饼塞到了他的食盒里,动?作沉稳有度,颇有大家风范,“花氏大厨的厨艺堪称唐国一绝,张少卿甚是喜爱,陈公也赞不绝口。”
花一棠翻着?白眼“哈”了一声,“少来!直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凌芝颜吃两个毕罗,擦了擦嘴,端正跪坐,“张少卿和陈公说了,既然花家四郎如此孝敬(花一棠怒吼:谁孝敬他们了,是你?厚脸皮抢走的!)他们无功不受禄,今日工部侍郎卢英杰卢大人家中设宴,若是花家四郎不忙的话,不妨与凌某和张少卿一同?前去?。”
喔嚯!林随安听明白了,大理寺这帮人是要帮花一棠走关系啊!
“工部侍郎卢英杰,我记得他和礼部侍郎温重颇有交情——”花一棠眨了眨眼,啪一声展开扇子,靠在凭几上摆了个造型:“哦,我算是听明白了,我帮你?们大理寺破了沉尸案,你?们定?是对花某感恩怀德千分崇敬万分佩服,可又不好?意?思说,所以冥思苦想左右为难想了这么个拐弯抹角的法子谢我。”
林随安:“……”
怎么什么话到这货嘴里就变了味儿?
凌芝颜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总之,这个月耽误了花四郎不少时间?,今夜请四郎带好?行卷的信笺和诗文,张少卿自会帮你?向卢侍郎推荐。”
花一棠点了点头,“信笺倒是可以现写,问题是,我从不写诗,也从不作文啊。”
一榭死寂,靳若嘴里嚼蒸饼的呱唧声都停了,所有人齐刷刷瞅着?花一棠。
凌芝颜端正的脸皮不受控制抽搐,“你?……刚刚说什么?!”
花一棠摇着?扇子笑了,“花某堂堂扬都第一纨绔,平日里的时间?自是都用在吃喝玩乐的功夫上,至于?吟诗作赋,哎呀呀,不擅长啊不擅长。”
方?刻“切”了一声,靳若的白眼翻得和蒸饼一样大,伊塔依旧很捧场,口呼“四郎威武”,木夏笑吟吟给花一棠倒了杯茶润喉。
林随安有些好?笑看着?凌芝颜的脸变成?了青绿色,腾一下站起身,长吸一口气,“花一棠!”
花一棠欢快摇扇子:“哎,在呢!”
凌芝颜闭了闭眼,强忍怒气,将两个食盒递给木夏,“请送去?大理寺,”转身拖着?花一棠往外走,“现在,立刻,去?写诗!”
花一棠被拽得趔趄连连,“哎哎哎,凌六郎,你?不能赶水鸭子上架,轰老母猪上树吧?!”
“你?还不如母猪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世上岂有我这般丰神俊朗的母猪……不对,我是公的,也不对,我不是猪,啊呀呀,疼疼疼——凌六郎你?慢点,所谓拔苗助长欲速则不达,有的事不可强求啊啊啊啊——”
众人目送二人背影远去?,皆是无语问苍天。
靳若问木夏:“姓花的不会真的对行卷毫无准备吧?”
“四郎自然早就备好?了。”木夏笑吟吟提起食盒,“只是想逗逗凌司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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